汉代文学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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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家诗遗意述略

魏源《诗古微》云:“汉兴,《诗》始萌芽。齐、鲁、韩三家盛行,毛最后出,未立博士。盖自东京中叶以前,博士弟子所诵习,朝野群儒所称引,咸于是乎在。与施、孟、梁、邱之《易》,欧阳、夏侯之《书》,公羊、穀梁之《春秋》,并旁薄世宙者几四百年。末造而古文之学渐兴,力博士今文之学。”汉初盛行三家之学,直至东汉今(三家诗)古(毛诗)文之争剧烈,才出现后世毛诗兴而三家微的局面。然三家遗意,尚可于汉代旧籍与后代之辑佚、研究中得之。宋王应麟作《诗考》辑三家佚诗,搜采未备,却有筚路蓝缕之功。清代学者致力于三家诗辑佚研究工作甚多,成就亦巨。其中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收入《鲁诗故》、《齐诗传》、《韩诗故》、《齐诗翼氏学》、《韩诗内传》、《韩诗章句》等书,颇见辑佚之勤。陈寿祺编著之《三家诗遗说考》,其子陈乔枞继成《鲁诗遗说考》、《齐诗遗说考》、《韩诗遗说考》、《齐诗翼氏说疏正》、《鲁齐韩毛四家诗异文考》等著作,用功尤深。至清末王先谦著《诗三家义集疏》,属集成之作。

三家与毛诗的不同,主要表现于卷数、文字、诗旨解释三方面,从文学思想考虑,其关键又在诗旨解释方面,而于此,三家诗之间亦有异同。郑樵《通志·总序》云:“汉立齐鲁韩毛四家博士,各以义言诗,遂使声歌之道日微。”以义言诗,实汉代诗学之特色。大体上三家诗因文字基本相同其解诗释义亦多相似,如《诗·召南·甘棠》,鲁说云:

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甘棠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

齐说云:

召公,贤者也,明不能与圣人分职,常战慄恐惧,故舍于树下而听断焉。劳身苦体,然后乃与圣人齐,是故《周南》无美而《召南》有之。

韩说云:

昔者周道之盛,召伯在朝,有司请营召以居。……召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百姓大悦,耕桑者倍力以劝。于是岁大稔,家给人足。其后在位者骄奢,不恤元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于是诗人见召伯之所休息树下,美而歌之。

三家说中,韩说兼取刺时之意,但美召公行皆同。又如《诗·郑风·野有蔓草》,三家诗皆推求“思遇贤人”意,唯毛诗视为男女之词,颇生异趣。

细绎三家诗旨,又是同中有异。如居三百篇首的《关雎》,三家题解各取己义。鲁说云:

周道缺,诗人本之袵席,《关雎》作。

齐说云:

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按:“君子好仇”,一作逑;鲁、齐诗“逑”作“仇”。鲁说:“言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也。”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

韩说云:

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

而毛说云:

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

由此可见,鲁说力主“刺诗”,齐说重“美”的一面,韩说先“美”后“刺”,至毛说虽以“风(讽)”立论,则反归敦厚之意。再如《诗·小雅·鹿鸣》,三家诠释亦异。鲁说“仁义陵迟,《鹿鸣》刺焉。”而齐、韩说则与《毛序》“燕群臣嘉宾也。……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说相契,与鲁说异旨。唐晏《两汉三国学案》卷五云:“《诗》家自子夏以来所传之大义,如《关雎》、《鹿鸣》皆为刺诗,《行露》之出于申女,《驺虞》之出于邵女,《黍离》之出于伋寿,《大车》之出于息夫人,皆鲁义之异乎三家者。”

汉初《诗》学异同,三家与毛诗因官学、私学之异,文学释义之异较易辨别,唯三家因立学官同和文字基本相同,其间相异又易淆忽;故考索三家之异,当注重两点:一是师法传统,一是地域文化。

师法是汉初承先秦“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的传经方式而逐渐形成的。这种由传经方式到传经内容的演化,决定了诸家言经歧义与一家说经思想之系统化。如果说这种师法传统在西汉的发展已成为“说经者传先师之言,非从己出,相得相让,相让则道不明”(鲁丕《上疏论说经》)的学派争锋工具,并因固守陈见受到后世通儒的斥责、扬弃,那么,其法在汉初虽争锋之势已萌,但却留给后世研究家两点借鉴:其一,可以通过各家诗整理之异以考求本真;其二,可以通过各家诗解说之异观照汉初文化大势。由于师法传授,三家诗在汉代有着各自相对独立的地位。鲁诗倡自申培,在汉代传习鲁诗的思想家、文学家有王臧、孔安国、褚少孙、韦孟、司马迁、刘向、鲁丕、李咸、王逸、蔡邕、王符、徐幹等。虽然这种传习本身就是诗学参融、演化、发展的过程,但鲁诗的微言大义却或多或少存留于传诗者论述中。陈乔枞《鲁诗遗说考序》云:“三家之学,鲁最先出,其传亦最广。……终汉之世,三家并立学官,而鲁学为极盛焉。”所谓鲁学极盛,既是一学派形式构成之状况,而且说明了作为一种《诗》学思想之情形。同样,齐诗倡自辕固,终汉之世受其影响的思想家、文学家有董仲舒、翼奉、匡衡、桓宽、马援、班固诸人;韩诗由韩婴导之,汉世受其影响的思想家、文学家又有王吉、郅恽、梁商、王阜诸人。陈乔枞《齐诗遗说考序》云:“三家《诗》之失传,齐为最早”,然“汉时经师,以齐、鲁为两大宗……要皆各守师法,持之弗失”,而“不逞私臆之见,不为附会之语,祈于实事求是而已。”又《韩诗遗说考序》云:“韩《诗》虽最后亡,持其业者盖寡……其仅有存者,《外传》十篇而已”,而“观《外传》之文,记夫子之绪论与《春秋》杂说,或引《诗》以证事,或引事以明《诗》,使为法者章显,为戒者著明,虽非专于解经之作,要其触类引伸,断章取义,皆有合于圣门商赐言《诗》之意也。”此亦就师法传授而求其说《诗》解义之理。

观三家诗之渊源流变,韩诗晚出,且盛行于东汉,所以从表现地域文化特征来看,汉初首推齐、鲁二家。司马迁曾讲业齐、鲁之都,其作《史记·鲁周公世家》谓“洙泗之间,龂龂如也”;《齐太公世家》谓“洋洋乎固大国之风也”;一以“龂龂”言其拘谨,一以“洋洋”状其恢奇,甚得两地文化之异旨。缘于地域不同,鲁诗传授得洙泗遗风,解经述诗重圣人遗化,其特色在于潜心咏诵,谙习典章,不越规矩,谨守礼义。《汉志》所载“最为近之”,正是鲁诗拘守先贤遗说之证。而此返古求真之谨守学风,影响了整个鲁诗思想系统。《汉书·儒林传》载:王式习鲁诗,弟子“问经数篇,式谢曰:‘闻之于师具是矣,自润色之。’不肯复授。唐生、褚生应博士弟子选,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苏林曰:“丘盖不言,不知之意也。”如淳曰:“齐俗以不知为丘。”颜师古曰:“二说皆非也。《论语》载孔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欲遵此意,故效孔子自称丘耳。盖者,发语之词。”又杨树达《汉书窥管》卷九引吴承仕说:“丘盖二字义同,此乃双声连语。”树达按:“吴说是也。”可见原语仅在疑者不言而已。此亦可证鲁诗迂谨之风。即为一例。因为鲁诗限于地域文化而表现出好古敏求、迂谨精慎的特点,其对文学思想的影响随着时代文化思潮的演变,在西汉中叶已不及齐诗对汉文化建构所起的作用,至东汉被韩诗取代。齐诗与鲁诗不同,其因有齐地文化特有的尊贤赏功、好奇创意的思想积素,故阐理时有奇创,渐至恢诡,推衍出以灾异说、阴阳五行说言诗的文化现象。如治齐诗的董仲舒与翼奉,即一倡灾异之说,一纯以阴阳五行说诗;这种由阐释诗理而发挥出的新意,推动了汉代天人之学的形成。陈乔枞云:“齐诗之学,宗旨有三,曰四始,曰五际,曰六情,皆以明天地阴阳终始之理,考人事盛衰得失之原,言王道治乱安危之故。”(《齐诗遗说考序》)唐晏云:“夫《齐诗》,齐学也。齐人当战国时,驺衍之学最胜。衍之学盖阴阳五行家言,故齐之儒者多承其绪余,其末流遂至以变孔门之真相。”(《两汉三国学案》卷六)或褒或贬,然皆能提挈出齐诗特色。韩诗与“齐鲁间殊”,然其大义,言仁义顺善之心,多与鲁合;言灾异推步之术,又与齐同;而其《外传》推诗人之意,又具特立的理论建树。

宋大樽《茗香诗话》云:“汉诗之于二南,犹春秋时之鲁魏,犹齐陶诗,犹汉之文帝虽不用成周礼乐,尚时时有其遗意。”若反转其意而言之,汉诗虽有二南遗意,汉文帝制礼虽有成周遗意,但毕竟已是汉诗、汉礼;同于此理,三家诗虽因师法统绪而具先秦时代产生的地域色彩,但毕竟在汉初有文化共建意义,因此,在其具有歧义的同时亦有普遍的会通。这种会通表现于诗之作用,则为美刺教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序例》云:“《诗》有美有刺,而刺诗各自为体:有直言以刺者,有微词以讽者,亦有全篇皆美而实刺者。美一也,时与事不伦,则知其为刺矣。”“教化”观渊源孔子,《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颖达疏:“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性情和柔;诗依迷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美刺”说却出自汉初。表现于论诗方法,则为“以意逆志”。《孟子·万章篇》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以意逆志”是说诗者深入作者之心而索取其创作之志的方法,汉初《诗》学正以此方法求取诗人美刺大义。这种方法偏于主观索解和心灵体悟而使解诗者有“断章取义”之嫌,但汉人自有解说,如董仲舒谓“《诗》无达诂”,刘向谓“《诗》无通故”,是为托词。这也说明了汉人言诗借古喻今所表现的致用精神。表现于《诗》学目的,即为经世致用。陈乔枞评韩诗“微言大义,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下究万物情状,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考《风》《雅》之正变,知王道之兴衰,固天命性道之蕴而古今得失之林邪”(《韩诗遗说考序》),实能概述汉初诗学大义。因为,汉初诗学正是通过《诗》中“王道之兴衰”情状而针对现实王道得失阐发其“仁义”之心的。综此作用、方法、目的,关键在于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