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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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森林中的一夜

曲子起始于一片低回的风声,随后一串音符像一条蜿蜒行进的黑色蟒蛇,将子夜徐徐拉开一角神秘浪漫,释放着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不得不沉溺其中。所谓百听不厌,三年以来,这首曲子张鲲听了又何止千遍!

三年前,那个燠热的高二暑假必须补课。一天晚自习之后,室友蔡炯递给张鲲一枚耳塞,让他听听刚买的磁带,《日光海岸》。纯音乐自带清凉,张鲲被深深吸引。卡带翻了一边,第一首很是特别,张鲲过后问蔡炯这首叫什么名字,蔡炯看了看卡盒,说道:“A Woodland Night,森林中的一夜。”

张鲲道:“再来一遍!”

田野寂静,独自行走,唯有吱呀声轻轻相随。穿越岸边的枫杨林,河水潺潺,流光熠熠。赤脚趟过,似涤去一切凡思俗虑,踏上对岸,一身轻盈,已然身处高山之颠。此时月光皎洁,晚风徐徐,天地间幽蓝一体。俯瞰山谷,俨然广袤一片竹海,似无穷尽,顿觉心旷神怡,意欲腾身而去。岭上忽遇女子,衣着朴素,容貌却如月色般美好。似乎早已相识,心有灵犀,一同于竹林中欢快地穿梭。姑娘始终在前,时而雀跃顾盼,衣裙窸窣,时而转身静默,四目凝视。途中崴了右脚,幸有姑娘搀扶,下得谷中,有竹屋,颇为清雅,即是其家。家中有姐姐,与其一般装扮,娴静从容。得二人所扶,躺于竹榻。姐姐于脚踝处推拿抚摩,妹妹则目光关切,为擦拭额头微汗。敷了药后,轻松入眠。待醒来时,妹妹趴在榻前睡得正香,姐姐却已采药归来,弯腰放下背篓,起身的同时只用手背轻轻从额头揩至鬓颞,顾不及一身的露水……

“起床了!”

张鲲蓦然睁开眼睛,虽觉神清气爽,却恨得牙痒痒,叹惋不已:“我的美梦!”

蔡炯黠笑道:“春梦啊?”

张鲲正色道:“不是,是《森林中的一夜》,今晚睡觉前我得再听听,说不定还有续集。”

可惜,美梦再无续集。

辍学回家前,蔡炯把卡带送给了张鲲。在学校附近十字路口拐角处的小书店里,是卡带湖蓝色的封面吸引了陈炯,后来还是在这里,张鲲买到了现在播放的《日光海岸》CD。

梦境虽美却也荒诞,那条河流就是清溪,从上游那片枫杨林过河,上了岸明明是一大片稻田,而梦里竟直接就是群山之巅!而且,从头至尾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交流似乎全凭眼神意念。

早饭后,张鲲端坐在阳台窗下,木然如佛,低眉凝想:熟悉的入口,陌生的境地,似曾相识,无法释然,梦也。

到底是迷于曲子,还是迷于梦?先听曲,后入梦,自然是迷于曲,然而又怎知不是梦潜心,曲应梦?

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否则,脑壳会疼。播放到《Whistle Of The Wind》的时候,张鲲霍然起身,目光所接,是畈上六百亩绿中泛黄的稻田。这时节,晚稻还没有成熟,一丘一丘颜色深浅不尽一致,却一致的令人欣喜。畈中央孤单地伫立着一棵十多米高的老柳树,整个畈上仅此一棵,柳条低垂,一眼望去,在远处清溪枫杨林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故作深沉。

老柳树树干黑如生铁、漫布条条沟壑,其下有一社,青砖黑瓦年头已久,却也不难看出偶尔被翻修的痕迹。年幼时的张鲲不知道它供奉的是土地爷,只看到不同的人点燃着不同的祈求,不同的季节焚烧着不同的寄托,而老柳树亦因此一直受到保护和敬畏,就是村里最调皮的熊孩子,也不敢去掏取筑扎其上的鸟窝。

西海境内几乎每个村落都有这种社,但一般都是倚靠老樟树而砌,只有武陵山的五个村庄崇柳树为社树。张鲲曾问过祖父张福平,柳树下的柳树指的就是那棵社树吗,祖父像是回忆起他几百年前经历过的往事,眯细了眼睛慢悠悠地说道,“不错,不错啊。这棵柳树算得上是武陵山最古老的五棵柳树之魁。打我记事起,它就这么高大、这么沧桑了,如今它依旧长盛不衰,我却老喽……”

曾经柳树下的孩子,若是问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得到的回答通常都是,那年清溪发大水冲来了你,我们捡到了。没有一个孩子会相信,但他们都喜欢清溪。清溪是鸟的天堂,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戏水逐鱼、拔笋摘葚之余,也会好奇,清溪又来自哪里?

进入武陵山,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村庄,便是柳树下,再往里依次是陶家源、孟家港、白洋、清源,五座村庄或大或小或南或北由清溪蜿蜒相连。其中清源不似其他四村屋舍俨然,由于地形原因,其民居散落于回头山脚下各处山坳坡头,而回头山正是武陵山脉起发处,也是其最高峰。常言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清溪便发源于此,而后白洋村的五泉洞流出的汩汩清泉汇入其中;紧接着孟家港陶家源也各有山溪涧水流注,待到柳树下,早成阔水深流。

初中学到《桃花源记》时,张鲲一时以为那武陵人就是武陵山人,语文老师讲解过之后才明白,彼武陵非此武陵也。

“我们这里为什么叫武陵?”张鲲问祖父。

张福平来回摩挲着下巴的花白胡茬子,而后言道,

“我们张氏家谱上有记载,起先这里不过是荒无人迹、森林草莽沼泽之地,自然也没有武陵之名。元末明初,我们张氏先祖从下头的紫鹿岭溯流而上,率先进入此处,结庐劳作,开荒拓亩,历经十余年艰苦创业,初现田园风光。

“洪武四年冬月,忽有一队游民,扶老携幼,牵牛唤狗,计约百余人,自深山中蹒跚践雪而来。他们就是刘谢陶尹等姓的先人,其中陶姓者自称是陶渊明长子俨的后裔。各姓在张姓的帮助下定居于此,合力建设家园,有一莫姓先生,因众人皆欣慕桃源胜景,于是提议将这一带山区命名为武陵山。

“不久,陶渊明外公孟嘉的后裔,也从龙港慕名而来。除了我们张姓,站定脚跟的其余各姓逐步向武陵山深处开拓,随着人口繁衍,渐渐形成了现在的五大村庄。”

张鲲听了,对先人开辟家园心生向往,欣然道:“那我们武陵山和桃花源也不算毫无关系,连陶渊明的子孙都在我们这里。”

张福平道:“桃花源到底存不存在谁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武陵山人的确曾自诩过:天下有事,此中无忧!”

当《Luna》最后一个音符淡出的时候,张鲲进房关掉了音乐。关于武陵山的命名,县志当中也有同样记载:“因慕桃源胜景,遂名武陵山。”张鲲坐在书桌前,又翻到了这一页。这莫先生也真是奇怪,即然大家羡慕桃源,干嘛不叫桃花源,偏要叫武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