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繇偏识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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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会说话的身体

一时间,三个小生命呱呱落地,让我这个曾目睹一个村子几百条生命转眼间葬身地下的人,心里某些已死去多年的东西悄悄地复活了,这种来自于生命深处的喜悦,因为面对新的同类的降生而萌发的敬畏,和感动,让我全身悸动不止!自做主张,我没有抱起那个有着健康的红润脸色的孩子,那个相对虚弱,竟然一出生就睁开了眼睛的孩子,他看着我的目光让我感到是来自上天的注视,还有他那安静的无助,让我泪流不止。我甚至没有想过怎么跟吴白云和梅姐解释,也许那会儿功夫我还觉得时间充裕得紧,我把孩子抱下去,白云要是不满意,我再抱上来换好了。

我来到吴白云的病房门口,感觉到出奇的安静,一个有着刚出生的婴儿的房间不应该充斥着各种响动吗?用后背顶开门,灯火通明一下子让刚从昏暗的楼道进来的我有些不适应,我不禁欢快地发问:

“咦?干嘛开这么亮的灯?”言外之意是,孩子娇嫩的眼睛如何受得了,不想吴白云冷冷的声音传来:

“是我让开的,这样还暖和点。”我仍喜悦地说:

“嗨,什么天气呵,还用‘暖和’这个词,这屋里已经够不通风了,我都怕把你捂出毛病。来,来,来,快看看这个孩子。”说着就把怀中的孩子递了过去。吴白云隔着老远就伸出了胳膊,我还没松手,她就一把抱了过去,似乎用“抢”更合适。她认真地端详着那个孩子,低叫了一声:

“这孩子睁开眼晴了。”我先去调暗了些灯光,兴奋地在旁边说,

“是啊,是啊,真是个神奇的孩子,新生下来的婴儿不是都闭着眼,要好几天才能睁开吗?咱们家这个怎么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呢?你看他……”吴白云稍稍厌恶地偏过了头,打断了我的话说:

“去,把孩子抱走吧。”我很有些不乐意,哪有不愿意多抱会自己的孩子非让抱走的母亲,但想起之前进门满屋子的血腥味,怕她身上有伤不好受,说:

“你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吗?”她没好气地说:

“我哪受伤啦?抱走,抱走。”我心里纳闷,刚想问她之前为什么那么大血腥气,却听到楼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一个急促的男声:

“是这里吧?是这里吧?白云,白云,在这里吗?”吴白云已经把脸转向床内侧躺下了,襁褓中的小婴儿也被推到了我的手边,听到楼道里的声音她立刻坐了起来,重新将孩子抱进怀里,嘴里喊道:

“商陆,商陆,我――我们在这,在这呢。”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大步迈了进来,冲着病床就扑了过来,吓得我贴着墙退后了好几步,站在了那人的身后。白云半欠着身相迎,温柔地把孩子递了过去,娇嗲着递上一句:

“快看看我们的宝宝吧。”那人将手中的包丢在床脚地上,伸出手,又迅速收了回去,把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才又伸出手将孩子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低了头去看,我从身后看见那人瘦削的肩抖得象筛糠,声音也因为激动而乱七八糟:

“孩子,啊,儿子,儿子呀,我的儿子吗?你是,是我的儿子?白云啊,他怎么这么小呵?他看着我呢,是吧?他能看见我?哦,这孩子看着我呢……”吴白云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过去说,

“你别再把孩子吓着了,咱们的宝宝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宝宝,对不对?”说着就抱起小家伙响响地亲了一口,孩子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急忙上前去接过了孩子说:

“我还是把他抱去护士那吧,你们聊一会。”那个男人惊异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我,见我要把孩子抱走,竟然伸出了手想要抢孩子。吴白云娇巧地笑着说:

“呵呵,商陆,我还没给你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三妮,不是亲妹胜似亲妹的,亲妹妹。”张商陆立刻全身放松了下来,白皙清瘦的脸上也马上堆满了亲近的笑容,似乎都要透过那金边眼镜流出来:

“三妮妹妹啊,早就听白云说起你,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今天终于见到你的面了。”我谨慎地笑了一下:

“喔,呵呵,姐――夫,我也总听白云――姐说起你,要不,你们聊着,我先把孩子抱去护士那哈。”吴白云连说:

“对,对,孩子还小,让他先去睡会儿吧。”张商陆接话道:

“那就辛苦你啦,三妮,送完还回来,咱们陪你姐多聊会啊,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说呢。”我望了一眼吴白云,她的脸上飞掠过一片阴云,又瞬间消失:

“是啊,三妮,有些话咱们是得好好商量商量,你快去快回。”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想让我帮着看孩子,正好,这女娃儿也可以一起……女婴呢?白云的孩子呢?从进屋到现在,我一直都把注意力放在怀里的孩子上,竟没注意屋里的孩子不知了去向,不禁东张西望着随口来了句:

“孩子,孩子去哪了?”瞬间,张商陆疑惑的眼神如箭一样射了过来,我一下子警醒,就听吴白云的话也快速抛了过来:

“三妮,你又撒癔症,孩子不是在你怀里吗,找什么孩子,真是笑话!”随话一起抛过来的,是吴白云可以杀死人的严厉眼神,要不是张商陆在旁边,也因为张商陆在旁边,她还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我对着张商陆尴尬地挤出两声咳嗽:

“姐夫,你别介意,我粗拉惯了,爱犯点这小错误,您别取笑我就好。”张商陆已恢复了常态,说:

“手忙脚乱的时候,容易犯这种小错误,哈哈,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会笑谁啊。”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去看白云的脸色了,只是对噙着眼泪发出小小的哼唧声的小家伙说:

“好啦,好啦,我们先出去啦,小宝贝……”

“叫他昀琦吧。”我已经转过身去,听到张商陆的话又转了回来,问了一句:

“姐夫,你说什么,他叫?”张商陆走过来,用手抚了一下我贴在襁褓上的贴纸:

“哦,昀琦,张昀琦,我和白云商量好了,取她名字‘云’的谐音,给孩子起名叫‘昀琦’,这‘昀’字嘛,一为日光,寓意积极、活泼开朗、积极向上;二指目光长远,深思熟虑,高瞻远瞩,有远见。前清的大学士纪晓岚也是这个字呢。”我不禁来了兴趣,问道:

“那姐夫,你这个‘琦’字又是啥意思?”张商陆见我如此好学,不禁喜道:

“啊,这个‘琦’字,在古书记载本是美玉之意,还指珍奇、美好,也有不平凡的寓言,当然啦,也是考虑到将来,他的弟弟的名字就可以顺着起下去了。”

“哦,那又该是什么字呢?”

“哈哈,‘珂’,去掉一个‘大’的偏旁为小嘛。在古书中记载,这也是一个玉的名字,延为宝贝之意啊。当然啦,也跟我的老本行有着贴切的关系,‘珂’也是一种药材,用于治疗目赤,翳膜,胬肉,远视不明,眼部涩痒。”我还未再问,白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她没有冲我说:

“商陆,三妮还抱不惯孩子,又沉,你让她快点去吧。”张商陆这才意识到,马上说:

“三妹,快去,快去。”听到“三妹”的称呼,我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扭头就出门去了……

“呀,沈女士,你说什么,那个孩子叫‘张昀琦’?这是真的?天呐!他还有个叫‘张昀珂’的双胞胎弟弟!”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耳麦那头沈婉珍的倾情讲述的沈唯西,当听到刚出生的两孩子叫“张昀琦”兄弟时,她实在是忍不住,几乎是喊出来了这几句话,耳麦那头的沈婉珍的声音却还是不慌不忙的:

“我就说了嘛,你们会对我这段往事感兴趣的,但没想到你们还认识我们昀琦啊,啊,当然这个秘密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实际上是弟弟昀珂。我本来还想得大费周章地介绍他的身份呢,这下可好了,反省了我不少功夫。”沈唯西故意含糊地答话:

“啊,我是记者嘛,如果连我市最有名的上市集团昀济医疗的年轻总裁张昀琦都不知道,那也真说不过去了。要不,您接着讲?”沈婉珍正是此意,于是她接着讲了下去:

我抱着小昀珂,啊,觉得我还是称他昀琦吧,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你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我抱着孩子先去了楼上顾亚倩的病房,发现她已经醒来,一脸的惊慌,看见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啊,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两个孩子了呢,快让我抱抱,我的儿哦。”说着眼泪就刷刷地往下落。刚想抱,又扭身过去,狠狠地硬声说:

“抱走吧,抱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他了,抱走吧,趁我还没后悔。”我四下里张望,一个护士没有,那个孩子也不在,我紧张地问:

“那个孩子呢?”顾亚倩楞别着头回答:

“梅姐说,他,他的家人来了……”说完,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地抽泣起来。这句话对于我来说,也如那根最后压垮我的稻草,悲愤象火焰一样蹿离了炉灶的挡壁,失去了控制。我发疯样地抱起孩子冲下楼去,跑进了梅姐的办公室。她果然在那,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喘气,一个小护士正俯身给她泡茶。我大踏步过去,把孩子塞给一脸惊愕的小护士说:

“给我抱好了,要是再抱没了,信不信我把你也弄没啰。”不等小护士反驳,我又冲到了梅姐的面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吼道:

“你是人不是人?你不会痛吧?你更不懂别人的痛吧?她们没有了孩子不会痛是吧?孩子是什么?是你们的玩物?想送给谁就送给谁?你说,你把孩子,两个孩子都送给谁了?你给我要回来去,去要!去要。”梅姐被我掐得喘不过气来了,忙不跌地伸手过来推我,被我一把甩了出去,那只缠着纱布的胳膊荡了一下猛磕到桌沿上,一股子血“嘶”的一下子喷到我脸上,吓得我立时放了手。那个小护士抱着孩子奔过来,手又占着,只能看着那只拼命冒血的胳膊跺脚:

“看看,看看,刚缝完针又崩开了,这可怎么好?怎么好?”梅姐却站起身冲她轻松地摆摆手:

“你先出去,孩子这么小别让他看见吓着了,我不叫你别进来。”小护士跺着脚就出去了。梅姐示意我说:

“你先坐着,我处理一下伤口,刚才给白云接生,那个小笨丫头把我误伤了。”我现在才知道,那满屋的血腥味,原来是因为梅姐受伤了,这么迅速外冒的血早把我吓傻了,哪还知道找地儿坐,只能傻呆呆地看着。梅姐打开急救箱,从里面扒拉出一把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剪开包扎的纱布,单手拧开酒精瓶,直接往伤口上浇了一下子酒精冲洗,又拿出一根早以穿好的针,熟练地在血里乎拉的伤口上缝了几针,血流立刻小子,几近停止。她又单手打个一个瓶子,把里面的白药面儿往胳膊上倒了一些,就用纱布一层层地包扎好了伤口,在嘴巴的帮助下,系了最后一下。

看到我傻呆呆的样子,已经收拾停当的梅姐拉我坐在她面前,平静地说:

“严格地回答你,我还真的不知道啥叫疼,这种病用书上的话说,叫‘先天性无痛症’,据说全世界有记载的病例也不会超过百例,我们这样的病人三岁前可能会死于高烧,很少有人能活过二十五岁。”我彻底吓蒙了,嘴唇哆嗦着问:

“那,是什么?”梅姐一副说别人的事的表情说:

“嗯,照书上形容我们这种症状的话讲,就是‘不会说话的身体’,你可以想象,我的身体内部器官腐烂了,可我却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只能等着全部器官衰竭,‘仆通’一下倒地死亡。”我的嘴巴瘪了瘪,没有发出声响,梅姐叹了口气说:

“反正我现在也不会知道,是我家中哪个长辈遗传给我的这种病,之前的记忆基本上没有,但我清楚地记得,不到三岁吧,那天应该特别的冷吧,道路上冻着厚厚的冰,风刮得树叶子飞老高,我靠着一棵树坐着,不觉得冷,嗯,我冷热都感觉不到,把鼻子冻掉,或被热汤烫烂喉咙,都没知觉。那天周围的行人很少,偶尔会有人看我一眼,但没有人领我回家。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场景,最初总认为是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了,后来不得不说服自己,我是被抛弃了,没有人要我了,我要在那个树下被冻死,饿死。我毫无知觉地坐在那棵树下,后来就躺在那了,很快了吧,就该死了,我想,如果小爸爸不来的话。

小爸爸来了,他把我抱回了家,我知道,他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他也没有家人,然后有了我。他读了好多书,懂得太多了,是他让我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躲避了一切可以让我瞬间死于非命的危险,小爸爸说,我还能再活很多年。三妮,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尊重生命,随意处置他们,可你知道吗?让一个生命规避所有危险,让他脱离所有的不幸和选择,让他自由,成长是最重要的,有的时候,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的。”我似懂非懂,却一下释然了,象卸下了压在身上的很重很重的担子,我理解了梅姐,虽然这真的不容易做到,我没有再追问梅姐两个孩子的下落,答应替她保守她的疾病的秘密。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关于张昀琦、张昀珂兄弟身份互换的秘密……后来,我辞去了饭店的工作,跟着吴白云两口子回到了他们家,做了张昀琦小家伙的专职保姆,一直陪着他长大,看着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集团领导者。

耳麦那边忽然沉默,沈唯西知道,沈婉珍的讲述已经告一段落,但因为得知,她是张昀琦的贴身保姆这一事实,沈唯西的心里有了太多疑问需要解开,简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为好:

“沈女士,我很好奇,你既然是张昀琦的保姆,怎么会落到成为劳教解除人员,在这个基金会下属的公司做这些低级的清洁工作,连最其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不想沈婉珍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劳教解除人员,也没有失去人身自由。”沈唯西大吃一惊:

“啊,是这样吗?那白天的那些事怎么解释?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来找我,还要写血书,用这种隐藏在枕头里的耳麦的方式和我沟通,简直快赶上美国大片了,有这个必要吗?”对面没有人回答。沈唯西“喂,喂”了几十秒也没有回声,耳麦里“嘶啦”的声音响过一会后就消失了,对方关掉了耳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