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们的家没了
“有件事我有点好奇,不知该问不该问。”
“你说。”
“您之前说,您是不识字的,可是您的用词,我保证绝对不是恭维,可都是非常到位、准确的,甚至许多堪称书面用语,嗯,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哼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哦,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我这些年接触的可都是高层、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我从小不识字,可是听得多了,用得多了,恐怕有些人还比不上我呢!”
“哦,高层,人物,哦,要不您接着讲吧。”沈婉珍似乎不是很满意沈唯西的反应,但她还是开始了讲述:
时间一定是停止过,因为后来不管怎么回忆,我们怎么坚持到了大水停止,后来的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吴白云也是,我只记得我们俩连滚带爬地从齐膝的泥浆里往前爬,前面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露出水面,如果不是这场大水,它绝不会这么显眼吧。快爬到大石头前的时候,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救了我们的松树,经过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水,还有我们拼了性命的扯拉,它只是更加歪向了悬崖,却仍然深深扎根在石缝中,稳稳地活着,它那劫后余生的枝桠在大水的冲泡后越发充满生机,墨绿的松针上闪现着成千上万个小太阳,啊!天已晴了!身旁的吴白云忽然毫无征兆地猛力向后拉扯了我一把,令我一下子后仰进了泥浆里,一股浑浊的泥水瞬时灌进了嘴里,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过去了,我费力地爬起来,这个火大,却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被吴白云直着嗓子嚎哭的样子吓回去了,披头散发的她像是有人要杀她一样拼了全力哭嚎的样子我是第一次看到,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看见她大哭。她边哭还边挥舞着手臂冲着我身后指指画画,一阵恐惧劈头盖脸地压过来,我知道我身后是什么,是山下,我们的家。我慢慢地回头,眼前的一切把我吓呆了,什么都没有了,泥土、石头、草木灌满了半个山谷,除了水,土,哪里还有沈家庄的影子,我们的家,被深深埋了起来,除了我们俩,全村人都没有跑出来,还有那些别的,有生命的,都再也看不到太阳了。我“噗通”一声跪在了泥浆里,开始大哭,哭我的爹娘、哭大妮、二妮,哭全村人,哭那些猫猫狗狗,鸡鸭猪羊,哭我的那些花,还有我那再也回不去的家······是我把哭昏过去的吴白云扛到大石头上的,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两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世界消失,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愣愣地坐在那发呆时,忽然很恨曹半仙,他既然已经预先知道了这场大水,为什么不帮助大家逃出去?是了,他去了,没有人相信他,还有人打他,取笑他,他尽了自己的力,而且当时,我和吴白云也不相信他,总的说来,是吴白云的贪心救了我们俩,她就想得到那条红绳——红绳在哪?我赶忙去翻腾仍在昏迷中的吴白云那脏乱的长发,这么大的水,早就被冲跑了吧,但我还是不死心,头发里没有,我又去检查吴白云脖领处的衣服,它还真在那,仍是被系着的样子,滑落到了吴白云的衣服里,它已经属于吴白云了!那次大水,天崩地裂,灭顶之灾,好多人死了,吴白云得到了她的红头绳······
我们俩还太小,还得活下去。前山已经没有道了,我们俩从后山下去,那也可能就是曹半仙离开的道儿。不知走了多远,饥饿和疲劳已经把我们折磨得麻木不堪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有很多人的地方,道路宽宽,房子高高,到处都整整齐齐,就连空气中都有一种香味,那是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气。路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往实在走不动蹲坐在地上的我俩面前扔硬币、纸币,吴白云知道那是什么,她爹常常出门,会带那些东西回来。人家丢,吴白云就赶紧捡起来装兜里。等到天黑的时候,吴白云从兜里掏出那些纸币、硬币,还真不少,她无师自通,带着我去买了几个馒头。饱食之后,精气神立刻回来了。我高兴地说:
“这些纸还真好使,等明天,我们还坐在那,肯定还会有人给咱们吧?”吴白云没有说话,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不停地动作着,我凑近点看,才知道她十指当梳,认真地梳理着头发,尽可能地理顺了些就用红头绳扎了起来。然后她说:
“我爹说,人活着就得干点什么,只靠着向别人讨要着吃活下去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我们也得先有饭吃才能找活干啊,先要着吃几天吧,等有了力气,咱们再找地儿干活去。”
“一天也不能要,有了第一天就会有第二天,就会成为习惯了。”
“可,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两个小姑娘去哪里找活干啊?”本来以为为难一下她,她会说,就在这屋檐下睡一觉吧。可她说:
“我要去那个馒头铺问问,刚才买馒头时看过了,那个馒头铺就只有老两口两个人,比较安全,事儿也不会太多,咱们就去那里干两天吧。”向来对吴白云言听计从的我二话没说,跟着她身后就去了。
昏黄的灯下,老太太已经躺下了,老爷子上下打量了我们半天,问:
“逃荒来的?”我刚想抢着把“沈家庄”三个字说出来,吴白云伸手扥了我的袖子一下,对老爷子说:
“我们爹娘去外地置货了,不知什么事儿给耽搁在路上了,我们姐妹一时没有吃住的地方了,您就让我们在这给你们打两天工吧。”老头摆摆手说:
“我这不缺人,你们还是到别处问问吧。”我拉着吴白云准备离开,不想她又说:
“我们不是着急挣钱的,您就给我们俩一块地儿睡觉,给个馒头吃就行,我们俩小女孩吃得也不多,就干几天就行,过几天,我们就走,行行好吧,真的是没地方待了才求您的,您也知道,我们两个小姑娘睡在大街上也不是个事啊!好吗?求求您啦!”那老头还挺倔,说:
“说破大天也不行,我们老两口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儿给你们干,你们还是走吧。”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使劲攥着吴白云的手往外拉她,谁成想她“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爷,大娘啊,我们是真的没地儿去了才求你们的,您就收留我们两天吧,就两天,好吗?”那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话了:
“老头子,这俩孩子都这么求咱们了,就让她们在咱这待两天吧,过两天就让她们走。”那老头沉默了几秒钟,又摆摆手说:
“行吧,行吧,先说好,就几天啊,你们赶快找地儿,我也养不起你们。”吴白云立刻起身,连连说,
“谢谢您,谢谢您,我们会赶紧找地儿的。”那天晚上,在吴白云的坚持下,我们住在了馒头坊,虽然是个很不起眼的卖馒头的小地儿,但是这老两口还是有点房产,门脸儿的后门通一个后院,里面还有三间厢房,老两口住一间,一间做馒头,我和吴白云就暂时住在了仓房里。老头儿说话强硬,心还是挺好,烧了一大壶开水让我们洗澡,还把老太太的旧衣服拿来让我们暂时替换一下。
随后的几天很顺,吴白云真的让我重新认识了她,蒸馒头的活儿什么都会干,一大早起来就跟在老两口的后面忙活,白天卖馒头,她拖着尚还稚气未脱的奶声吆喝,嘴巴又甜又会说,整条街的人都会围过来买馒头,总是会在半下午,馒头就没得卖了,第二天再多蒸点还是不够卖,如此下来,据老太太讲,我们一天就能卖掉之前一个星期才能卖掉的馒头。可以想象老爷子有多开心了,他也不提让我们离开的事儿了,我们一下子就待了半个多月。
一天晚上,我兴高采烈地说:
“啊,看来以后我们在这卖馒头就饿不死了。”不想吴白云慢慢腾腾地来了句:
“我想去街对面那家理发店当学徒。”
“啊?”我大惊失色:
“我们可还是个孩子啊,虽然咱俩的个子不算太低,可是一看就是个孩子啊,对面的那个男的能让咱们去学吗?”吴白云不以为然地回答:
“不试怎么知道?”随后的日子,吴白云总是会想着法在半下午就把馒头卖完,然后让我帮着两个老人收拾、准备第二天的东西,她自己就跑去那家理发店待着。有的时候我透过理发店的玻璃门张望,会发现吴白云已经可以熟练地给那个中年男子打下手,递用具了。又过了有十天,吴白云向我宣布,她已经正式被理发店收为学徒了,我大惊:
“那我怎么办?”她自信地说:
“你还在这干吧,那个店只需要一个人,我也是跟他学点日常的技术活就可以了,过不了多久,咱俩还得去干别的。而且,咱们还得住在这馒头坊,一定要跟老两口搞好关系。”吴白云真的是吴白云,不是盖的,她去找老爷子“谈判”:
“谢谢您这几天的照顾,我们得离开了。”
“啊,这么快啊,都舍不得你们走了,你们的父母回来了?”
“没有,还得一段时间。”
“那你们着什么急离开啊?”
“我们俩怎么也得去找地儿挣点钱,万一有个病啊灾的,手头儿没点钱可就抓瞎啰。”
“啊,这孩子,小小年纪还挺有打算,嗯,我这里也能给你们算工钱啊,你们俩干得不错,我也正有此意给你们提工钱的事呢。”
“哦,说实话,我也得趁年轻去学点手艺,这样吧,我妹妹留在这,她力气大,人又机灵,先在这干着,你看着给点工钱吧,咱这个店也不大,有她给你们帮忙足够了,晚上我没地方住,还得回您这儿,顺便还能帮您干点杂活,你看行吗?”这有什么不行的,这些话正中老爷子下怀,老太太一听吴白云晚上还回来住,而我也不离开,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这绝对是真诚的眼泪,虽然大家才相处了这么短的时间,老太太是真的把我们当自己孩子带了。要是依我,就干脆不要离开,在这干下去好了。
吴白云在理发店干得很辛苦,不是活儿有多重,而是那个中年男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白天里人多,他倒也不敢干什么,天一擦黑,他就会变着法儿的留住吴白云,不让她走出店门,要说吴白云也够机灵的了,找各种理由溜走,后来实在没招儿了就让我去助阵,最后发展到,天一黑,我就坐到理发店里等着接吴白云下班。很快,那个男人就没有兴趣了,找个理由就不让吴白云再去上班了,她也乐得被开了,按她话讲,除了正而八经地给谁剪个发不好说能干好,上个杠子烫个头啥的她已经都能对付了,而且,她还知道了从哪里能买到那些用具……
吴白云接着回来跟我一起卖馒头,当然最高兴的还是老两口,他们不是因为收入又多了而高兴,而是真的从心底里高兴,就好象他们的一个女儿忽然从外面回家了,吴白云也真的是值得这份疼爱的,她乖巧,懂得怎么做能让身边的人都感到舒服,有她在,谁都不用发愁下一步该做什么,就象下棋一样,她早就估算好了十几步以后的棋子怎么走,走完了会有什么好处,会有什么危局出现。我那时候真的是那么想的,她是那样一个优秀的棋手,运筹帏幄,百战百胜。但是后来,我们一起经历了越来越多的事以后,我才发现,她真的不是一个能看到十几步以后的棋招的有天赋的棋师,而是,她根本就是闭着眼睛的,根本就不看,确切的说,她是一个随时可以赌上她所拥有的少的可怜的一切的赌徒,甚至连性命也可以赌上,只想得到她某一时刻就想要的东西,哪怕那东西下一分钟她就没有兴趣了,但只要那一刻她想要,她就会背水一战,那怕输掉一切。奇怪的是,吴白云的运气好的出奇,她似乎一直没有输过,直到死……
毫无征兆,但也在意料之中的,一天晚上睡觉前,吴白云说,她想成为前街的成衣铺的售货员。象往常一样,我说,去吧,我留守。但是她说,我们一起去。
告别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最简单的,走的人下定决心要走,留的人也没有多大兴趣留。老两口虽然有一万个诚心要留,只是经历了大半辈子各种告别的他们,却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他们早以懂得,有些话多说无益,徒增伤悲……
这个成衣店的老板是个女的,少了许乡打交道的麻烦,她手艺很好,虽然吝啬到一点都不想教给谁,但这对吴白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想学她怎么也能偷学到。除此之外,似乎别的都不是问题了,吃穿都到位,活计也轻闲。
等到发现这位女老板完全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我们为她干了半年,她一分钱也没有给我们,之前说好的工钱她似乎全忘了,只字不提。吴白云那天晚上试穿了一下用剩余的下角料给我们俩一人做的一身衣服,很满意地点点头。我却垂头丧气地说:
“我们离开这里吧,还不如在馒头铺,那老爷子还按时给我发工钱,少是少了点,好歹有吧,这可好,坐吃山空。”吴白云说:
“嗯,是该走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去哪里?”
“离开这再说吧。”
“我真想现在就离开。”
“不行,我们得把话跟老板说清楚。”
“还说什么清楚,她连工钱都不给我们算。”
“那也要打个招呼再离开,这是礼节。”第二天收拾好行礼,吴白云去见了老板:
“我们要离开了。”
“你们应该提前说,等我找好人了再走。”
“这不是家里有点急事嘛。”
“也是。”老板多一个字也不再说。吴白云拉着我出了门,走了老远,我还是不解恨地冲地下吐了口唾沫。吴白云问:
“你怎么了?”
“生气啊,这个‘铁公鸡’连个毛也没分给我们。”
“干嘛等她来分,我们已经拿到钱了呵。”
“拿到钱了?”我大喜过望,
“难道是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她把钱偷偷给你了?”
“呵呵,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
“那这也不是,你怎么弄到钱的?难道是偷了她的不成?”
“当然不是,我们还没去,我就从刚从那离开不干的一个售货员那里了解到,她不付工钱。”
“那你还带我去?”
“因为我有信心拿到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