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繇偏识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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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血红的土司裙

沐浴在瓦蓝的高天下,一阵紧似一阵的高原风,令人即使在耀眼的阳光下也能感到那侵入肌骨里的清凉。因为被那片“绛色的云”遮挡着,身着薄薄的石榴裙的廖红还是感到了深深的凉意。这凉意令廖红的脑袋瓜里慢慢充盈起了很多东西:贴满干牛粪的石头房子、生活在里面的一张张灵动的面孔、一条条、一幅幅的七彩经幡通过尼玛堆辐射向四方,有生命力的风马意图带着自己被神赋予的使命飞去高远。沼泽地里旺盛的红柳丛永远是装饰远方的最亮的珊瑚色,在头顶不停游走的云朵总会被寄予每天最真诚渴望的预兆······

看不到“绛色的云”的五官,逆着阳光,他高大的身形让廖红生出深深的依恋和安全感。

“阿卡。”廖红这样称呼他,这让廖红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她脑海里闪现这样的常识,只有在西南湖高原地区,才会亲切地称呼身着绛红僧服的喇嘛为“阿卡”,而在圣地西南地区的称呼是不一样的。就像她知道阿卡说,‘你前世在佛前献过花啊’这样的话的意思,她也是懂的,就是说,前世佛前献过花的你是最漂亮的。

“阿卡,许是我的花献得还不够多吧,呵呵。”接着,她竟然是无比信任和依赖眼前这个人,话是言无不尽的:

“阿卡,我这一次来是带着任务的,这关系到一批会毒害到众生的毒品,威胁到很多人的生命健康,我,还有我们队长,一起前来寻找这批毒品。他和我前后脚地来到这里,先我几秒钟推开身后这扇门走进来,等我来到,却看不到他的影子啊。他去了哪里呢?”“阿卡”闪身到了一边,他那张轮廓分明的高原男人的国字形的脸浮现在眼前,在其阔绰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神上下游走一番后,廖红紧盯住其裸露在僧袍外的胸膛之上,颈窝处的三颗呈倒三角的痣,有什么东西跃然进入了脑海,就如一尾鱼儿终于现身于水面,廖红惊喜地唤了声“洛朗丹巴师兄”,那“阿卡”发出了低低的几声笑,那笑声轻快含糊,如夜林里某处枝间一只倦鸟儿发出的咕噜声,然后他说:

“想必你也意识到了,前后穿过这道门,仅几秒之差也会岔出了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距离,你的‘队长’同伴先你出现,已经到了几十公里之外的山的南面,你疑惑的‘他第一次返回时疲惫不堪’,就是因为他直接出现在了你们在寻找的那些携带有毒药品的人的面前,那些人并不属于我们这里,他孤身一人别无选择只能拼命躲避,却也什么都做不了,无奈之下选择了返回。”廖红开始着急,

“洛朗丹巴师兄,这可怎么办,队长他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亡命之徒,上一次可以侥幸逃脱,这一次还能这么幸运吗?怎么,怎么才能救他?师兄麻烦你,把我送去那里吧,我必须和队长一起面对强敌,就是死也得和他死在一起,毕竟我们是一起来完成任务的,我不能临阵脱逃,师兄,请你······”洛朗丹巴的声音忽然犀利,脸上的笑容仍在:

“想你因为这样的劫难已经跌入过一世轮回,如何还是没有悔悟,和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赴死就那么重要吗,而不是去想着如何解救彼此?”这几句话如当头一棒,击得廖红眼前一片纷乱景象:血红的女人长裙、绛色的僧袍、漫天的风马、崎岖的铺满雪的巷道、散落在雪上的黄色扉页的经书、暮色下隐隐绰绰的匆忙人影、杂乱的由远及近的犬吠声、灰色冰冷的湖水、窒息,窒息,窒息······

马上就失去平衡的廖红觉得腰上被有力地托起,她一下子站稳了脚跟,眼前纷乱的景象也随之消失。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为刚刚在眼前闪现的那些影像,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那肯定是跟她的前世有关的。洛朗丹巴的声音缓和了:

“你放心,师父已经安排好了,让他能够避开那批人的视线,暂时躲避一下,然后再安排人引导他来和你汇合。”

“师父他老人家也知道了······”廖红的眼泪一下子飙了出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慈蔼的上师的容貌,那每一道纵横沟壑般的皱纹,那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动作,她曾经都是那么熟悉的。洛朗丹巴提到上师时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柔软:

“是啊,师父让我一早就到这个门口来等你,他说,太阳升起不久,你会从这个门出来。”廖红哽咽着声音问:

“师父还说了什么?”洛朗丹巴整了整僧袍,似乎那绛红的厚重影响了风的穿透力,然后他说:

“师父说,以你的脾气如果不拦着,恐怕会非要前往山的南面去的。他希望你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一下你的前世的某些细节,在那里面,会有你正在寻找的答案。”廖红的嘴巴张到了一定程度:

“我寻找的答案?在我的前世记忆里?那又是什么呢?我确定能想起来吗?洛朗丹巴师兄,你帮帮我,帮帮我怎么才能想起来。”洛朗丹巴忽然起身就走,廖红急忙跟上往前追去,转眼就追出了石头房子村落的包围,来到草甸子旁,谁知因为是躬身在追,那条长裙的前摆不小心就垫去了脚下,前面的路又有些上坡,令脚步加快的她一个趔趄,一下子跪倒在长裙上,正好有两颗石子硌在了膝盖上,她疼得不由得叫出了声,抬头看洛朗丹巴,后者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竟径直地走了。廖红恍惚地往起爬,明晃晃的高原日头让她再一次眩晕,她干脆顺势坐在了青黄的草上,盘上腿,闭上眼,任彻骨的风环抱、穿透、侵浸自己。好静啊,只有风声——辽阔空间里,一尘粒子无声漂浮着,有一股来自隧道深处的力量,吸附,吸附,粒子被吸引着向着那黑洞,更黑暗的的去处去······渐渐有了声响,踩着一种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声声敲击在心弦上,节奏也带来了冲击力,粒子随节奏摆动着前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节奏忽然停止,像是演奏者烦了,累了,丢掉乐器走掉了。廖红睁开了眼,在视线的尽头,一个寺院的轮廓出现在半山上,那里,从寺院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唐卡佛像垂落下来,几乎盖住了寺院的正面所有的房间,唐卡随风鼓动,唐卡上的佛像眉眼似在动,佛像的嘴唇也似在抖动,佛像似乎笑了,佛像在说话:

“生之与死,为生命之一变迁耳。言其整体,则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生命变迁,如波分水合。故称生死者,为分段式之变迁也。然当此生命旋转不停于轮回之间,谁为之主宰欤?曰:无主宰,非自然,乃因缘之所生。”廖红的眼泪再一次飙了出来:

“上师,请不要抛下我,弟子知道自己无法开化,最终没有走出那个圈儿,可我仍一心向善的。没有别的办法,谁让我遇上了呢?我只能选择去死,纵使化不开这冤仇,我也尽力了。”佛像的嘴唇仍在动:

“生死是什么?你还没有认识到,世间又岂能只有一条道能走,枉你自小在佛门里长大,既成全不了世间的生死泯灭,也保护不了自己的一世佛性,你们一起去了,也害她几世轮回,仍无法消除心中的怨念。这一世回来,你是否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认识清楚,‘亦无身心受彼生死’?”廖红任由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上师,我害了她吗?啊,我确是一心想要救她的,一世不能持有善念,只想害人,活得再长又有何用?虽然她生而富贵权重,不否认,她甚至可以决定眼前人的生杀大权,可她并不快乐,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我不管,她始终缠着已经决定终身侍奉佛祖的洛朗丹巴师兄,师兄能有机会解脱吗?我不去赴这个死,谁来解这个死结?洛朗丹巴师兄自己吗?还是师父?我带她去死,实是想让她生,脱离爱而不得的仇恨,来生她可以更坦然地选择爱的权利,亦不会视世间生命为草芥,来生,她可以再修,修生死,修后世,岂不是更好?”佛像在说话:

“生生死死是现象的变化,我们那不生不死的真我,并不在此生死上,你要能找到这真生命,才可以了生死。注意,我们那不生不死的道,‘非作故无’,不是造出来的,也不是修出来的。”廖红觉得自己仍不懂,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最后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让我遇到了她,洛朗丹巴师兄不在,其他师兄弟都不在,师父也不知道在哪里,那个自称是附近最有权势的女人穿着一条血红色的长裙,手提马鞭出现在僧房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她也以为我并不认识她,并不知道她与洛朗丹巴师兄的每一次威逼利诱的对话,我都不小心听到了。她向我描述了一大通自己的奢侈生活,看我一点没有反应,就开始大动肝火,命令我把洛朗丹巴师兄找来,我说我并不知道师兄去了哪里,她甚至扇了我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却扇出了我的勇气,我向她讲了一通早课上念的大藏经。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以为我疯了,要不就是一个傻到家的‘阿卡’,懒得再理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我竟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替洛朗丹巴师兄求情,求她放过可怜的师兄。那个女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甩袖子避开我,甚至懒得再跟我说一句话,扭头向僧房门口走去。看着那女人妖巧挺拔的背影,我的满脑子都是大藏经里的句子,还有每次那个女人走后洛朗丹巴师兄痛苦的样子,不知是谁给我那么大的勇气,一直在默默练着护身术的我飞步上去,照着已经走到门边的那女人的脖子就是一掌,那个女人立时就全身瘫软下来。我抱起她来到院中,沿着崎岖的铺满雪的巷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寺院外围走,偏偏赶上众位师兄念完晚课回来,看到我怀抱此女子急走的样子都惊讶地立住了脚,‘唰,唰’地给我闪出了一条足够我穿过的路,好几个人手中的拿着的经书毫无知觉地惊落到地上,在手中擎着的皮灯笼散出的微弱光晕下,黄色扉页的经书在洁白的雪地上散落煞是刺眼。我管不了那么多,快速穿行在一片绛色的僧袍云中顺势而下,很快来到寺院的底层。在寺院大门的两排明亮的护灯下,我感到有东西从天空飘下来,仰头一看,不知是哪位师兄从上层的院子里向下抛洒风马,那漫天的风马啊,无休止、无休止地打着转飘下来,飞过我的头顶,飞出院外,飞去了更远的地方。

院门外的大树上拴着一匹白马,不远处,有许多黑色人影围聚闲聊着什么,有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向这边张望了一下,我知道,那是这个女人带来的‘护院’,见到我抱着他们的主人出现,那热闹的闲聊声立刻消失了,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我没有给他们充分的反应时间,把那个女人像布袋一样横搭在马背上,自己也一跃上了马,解开缰绳,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就放开四蹄狂奔起来。一声嘹亮的呼哨声响起,我的身后一片低沉的嘈杂声,却没有大呼小叫的人声,想是觉得此事传出去不好看,尽可能地保持禁语了吧。我一边挥舞马鞭,一边回头看了两眼,就见朦胧的暮色下一片隐隐绰绰的匆忙人影,接着就有杂乱的由远及近的犬吠声跟随而来。我顾不了那么多,使劲甩着马鞭,那马驮着我和那女人直奔湖边而去······

湖边的风好大,大到可以将一个昏厥的女人吹醒,当我把她从马上拽下来,让她靠着马保持平衡时,她渐渐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我,愤怒立刻达到了极点,大叫着:

‘大胆,你竟敢绑架我一个土司,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快把我放开!’说着就猛力从我的胳膊下逃脱,接着又要从我的手中夺过马鞭,我轻松地推开了她,这个女人见斗不过我,倒也识趣,不再挣扎,偷眼观察我的反应。我细数了几件从师兄弟口中听来的‘土司草菅人命’的事件,喝斥道:

‘你以为你是谁,可以随意决断别人的生命,善良的人们从来没有反抗过你们,只是一味地顺从,侍奉你们,为你们创造财富,你们土司几代人积攒下来的财宝,哪一样里面没有你的子民的血汗,你做为这一带的‘父母官’,即使不能做到照顾他们,也不能把他们的命不当命,说杀就杀呵。’那女人强装笑颜,连连点头说‘是’。我被她的诚恳态度所蒙蔽,态度缓和下来说:

‘我的洛朗丹巴师兄是发过誓此生只侍奉佛祖之人,你不要再逼他跟你好了,他很痛苦。’不想那女人不以为然地说: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他还俗就是了,跟了我,有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还可以……’

‘不可理喻的自私鬼,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照作是吧!’我火冒三丈,一下子就拎住了她的脖领子,向着湖边拽,她马上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说:

‘喔,我没有别的意思,当然了,如果不洛朗丹巴愿意和我相好,我会考虑他的感受的。’听到她这么说,我才放开了她的脖领子,心想,这个人虽然蛮横无情,终归还是有思悔改的,不要逼她过急,只要她不再为难洛朗丹巴师兄,以后的事都好说。这时一阵疾风忽然吹过,因为离得过近,湖上的一些水泡被吹起,直接吹到了那女人的裙子上,她马上双手提起那条血红的裙子,嘴里还不住嘴地叨叨道:

‘啊,可不能让我这裙子溅上了湖水,可不能,可不能,溅上水可就麻烦了,这条裙子可是我土司家族的骄傲,将来我要是不在了,这条裙子可是要传下去的,传给我的女儿,她将是下一代的土司,板上钉钉的,穿上这条土司裙,她就是土司。’看我撇撇嘴,那女人又说:

‘这裙子可是用好几盆人血染了几遍的,颜色会越穿越鲜亮,可不能溅上湖水。’那女人的这几句话令我彻底崩溃,我揪住她的脖子,拖着她一直向湖水深处里走去,任由她大声尖叫,任由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冰冷的湖水,窒息,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