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繇偏识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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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远去的小婴儿

冰冷的湖水里也曾有一个不羁的灵魂,还有一条血红的裙子――用血染红的裙子。那个女人很快被身后追来的“护院”救起,一起捞起的还有一个身着绛红僧衫的年轻僧人,大家都叫他“扎西劲松”,生命力极劲的松树,可他却早早地去了,白浪费了一个好名字,也白浪费了给他起名字的人的那份心意。据说起名字的人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一个路人。那个人从路边的一棵大松树的底下发现了间歇哭泣的他,一个小婴儿不着急不着慌地哭着,似乎他对哭也很厌烦,但又不得不完成这个工作,所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等着他命运中的那个人来接他。抱起他的那个人感到了悸动,那种悸动从一个婴儿的身上传到了那个人的手上,使之有些不快,那人自言自语:又不是一个有多少力量的小东西,干嘛要集聚这么大的情绪,散去吧,散去吧。然后他又说:当然啦,谁又一出生就会跟上神过不去,既然秉着这个气出生,就好好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吧,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劲松”吧,有着极劲的生命力的松树,望你今生走一条有着非凡毅力的长路。

其实,后来那个路人将婴儿抱去了附近的寺院,将他交给上师准备离开时,还是笑了,说,有着极劲的生命力,也还只是一棵松树呵,松树又能做什么,像一棵松树一样长长久久地活着吧,活得像一棵树。扎西劲松前二十年一直象一棵树一样活着,不多言也不多事,在阳光下积蓄着力量,直到这个女土司出现……

廖红一下子睁开眼,阳光已经升到了头顶,只有屁股底下的那片草地还泛着湿凉,之前如梦境一样的景像仍历历在目,她麻利地爬了起来辨识方向,远坡上的寺院不是她要去的,虽然那里有她最想见的师父,洛朗丹巴师兄已经回去向他老人报告了自己的平安了吧。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而且,她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向着寺院相反的方向,一片隐藏在绿萌里的碉楼――那里有房子的屋顶镶嵌着金色的饰物,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出一圈又一圈的七彩光晕。廖红提着裙裾,加快了步伐。

黑色宽大的木门上绑着数不清的一层又一层的已陈旧了颜色的白色经幡,门是大敞着的,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似乎人们都去了哪个去处集会。廖红神经质地回头望了一下,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她抬脚走进了大门。以土、石为主要建筑材料建起的碉楼,进入其中,才能感到那冬暖夏凉的神奇,墙体的厚度在50厘米左右,令人如置城堡,却没有那么雄壮的感觉。从没有来过藏居碉楼的廖红却一点也不认生,她内心清楚地知道,这种民居一般在2—3层左右,一楼用来养牲畜,二楼用来堆积杂物和住人。甚至他还知道,这种房子有一个奇特的地方在于厕所的设置!在二楼挖一个洞,粪便就直接掉进底层畜舍外的粪坑。楼顶有一个小塔,上面插着玛尼旗。二楼一般会在中间或者置边设置一个空间比较大的阳台。廖红还知道,在那里,窗框上雕刻着两至三道图案,然后着上着彩色。每一层墙面四周都凿开十多个尺寸相同的正方形窗户,通风和阳光都得到了良好保证。所以说,住在这房子里还是很舒服的。住在这里很舒服?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意识?忽然她再次有些眩晕,赶紧用手扶住了冰凉的石墙,眼前的一幕幕若过电样地闪过:

“哇,哇……”婴儿不停地啼哭,一张黑红色的俊俏脸庞映入眼帘,喜悦的心情写满了她的眼睛,她伸出一只温暖的手指触摸了婴儿胖胖的小脸蛋,然后快乐地叫道:

“姐姐,宝宝的脸好软好软,我都想咬一口呢。”旁边有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回答:

“想咬就咬吧,最好咬死他,省得以后难受,大家都难受。”俊俏的脸立刻皱在了一起:

“姐姐,你瞎说什么,小孩子也是能听懂,也是有记忆的,他听了会很难受的!”小婴儿似乎听懂了两个人的对话,“哇,哇”的平缓哭声里忽然夹杂了几声尖厉的“啊,啊”,眼前的女人立刻心痛地跟着叫了起来,并温柔无比地抱起小婴儿的襁褓,把他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心脏,把婴儿的脸贴上嘴巴,响响地亲了两口:

“啊,啊,小姨痛,小姨痛,小姨跟宝宝一样痛。”奇迹般的,小婴儿似乎听懂了,不再哭叫,而是“嗯,嗯”地哼唧着舔着嘴唇满意地安静下来。那小姨摇晃着他接着用能流出蜜的甜腻口气说:

“小姨不相信那个什么过路的巫师的话,我们宝宝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娃娃呀,他凭什么就认定你会危害到咱们家里人啊,对,更是胡说八道,他竟然说,你会在你二十岁那年杀死我,哈哈,怎么会,我们的宝宝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小姨,我才不相信呢。”旁边又传来了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芙蓉,难道那人说,你会成为咱们家族第一代女土司,这你也不信吗?你不是说你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女土司吗?”芙蓉小姨再次亲吻了一下小婴儿的额头,把他轻轻地放回到摇篮里,然后扭头笑着说:

“这我怎么会不信姐,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做土司的人,没想到这个流浪的巫师还挺有眼力价儿,他竟然看见我第一眼就说,我将成为这一带的土司,哈哈,本来对那人我正眼都不想瞧的,脏兮兮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像样的地方,不是说巫师身上都会藏有一两件宝物吗?可是他身上除了那张嘴能说会道,我看没有一处可取的地方。”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响起:

“要不汉人阿大总是说呢,‘人不可冒相’,你可不要不相信他的话,我总觉得他的头顶有光环呢。”

“哈哈,光环!姐姐你总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你还不知道?我每次告诉你的事情都有假吗?隔壁阿长,我说有一团黑气总是围绕着他,最后他不是死了吗?阿姆的女儿最后难产而死,在那之前,我不是也告诉了你,她有一些不好的征兆了吗?还有……”

“不要说了,我不听,不听!”

“好吧,我不久就将离开了,你好自为之……”

“又来了,又来了,你现在就因为生产宝宝而身体虚弱,很快就会养好的,怎么总是说这丧气话,你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真不理了!”

“这次由不得你,你必须听我说,之前小宝没有出生,现在他已经安全地活过来了,一切都是按着正常的顺序在走着……”

“什么是正常的顺序?他说的就是正常顺序?去他的正常顺序!我……”芙蓉小姨俊俏的脸因激动而扭曲,声音也有些变了腔调,但是那个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闭嘴!”芙蓉小姨很委屈地瘪瘪嘴,只好噤声,那个声音忽然没命地咳嗽起来,芙蓉小姨的身影立刻冲去了旁边:

“姐姐,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你别吓我,啊,这是什么?血?是血吗?啊姐姐,怎么办?怎么办?呜呜……”

“咳,咳,咳咳,别哭,别哭,咳,咳,妹妹,我还没死呢,你现在不怕吓着小宝了?咳,咳……”

“姐姐,你不能走,不能……”

“咳,咳,我们的命又何尝属于过自己,妹妹,我必须走了,我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住,把小宝送走,送去一个你也找不到的地方,这辈子,咳,咳,咳咳咳,这辈子你们最好再也别见面了。”

“我不,我不,呜呜……”

“咳,咳,你一定要听话,妹妹,你不去送他,也会有别人做这件事,他们,咳,咳,他们是不可能允许我这个没有身份的人的孩子,咳咳咳,不允许这个孩子活在这个家里的,如果是他们把这个孩子抱走,让他生死不明,你会恨的……”

“不,不,不行,呜呜呜……”

“所以,你来送,咳,咳,妹妹,你亲自来送,就当是为姐姐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姐姐,你会没事的,呜呜呜,我会让你没事的,呜呜呜……”

“傻妹妹,咳咳咳,记住我的话,咳,咳,我走了,你就想办法,咳咳咳,想办法占了我的位置……”

“我不,我做不到,怎么能够,再说,呜呜呜,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呜呜呜,我不喜欢……”

“咳咳咳,你不喜欢也得这样,你不是想成为土司吗?必须,咳咳咳,一步一步走上去,踩着他,咳咳咳,踩着他们所有人,咳咳咳,上去,踩着,记住……”

“姐姐,啊,姐姐,呜呜呜,姐姐,你,呜呜呜,你真的走了……”阳光好暖,风吹得也是这么舒缓,芙蓉小姨俊俏的脸一直在眼前,二楼上可以眺望得那么远,远山有花在开,大片大片的,一群群的耗牛迈着悠闲的步子去了山的那一边,牧人三步一回头地向这边张望着……芙蓉小姨的眼睛却只盯着小婴儿:

“宝宝呀,我的宝宝呀,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我怎么可能听姐姐的话,把你送出碉楼去,只要我在,你就留在我身边,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伤害到你,好宝宝,你要陪着小姨,好吧。”

“芙蓉,你在这啊。”一个清脆的男声,然后是一张年轻,清秀的脸映入眼帘,芙蓉看到这张脸激动不已,低声柔气地呼唤:

“阿夏,你也在这啊。”一抹飞红掠过俊俏的脸,却只是一瞬,随后便被阴云遮去。那男人却没有察觉,热切地说:

“芙蓉,你知道吗?我这两天开始研究我们住的这个碉楼,啊,原来这里面学问大了,碉楼在我们的文化、观念及习俗中往往具有明显的神性及各种象征意义。一些碉楼分布地区还存在着碉楼,是为祭祀天神或镇魔而建的传说。这些迹象透露出碉楼可能存在一种尚不为人知的更原始的形态。民间传说中将碉楼的功用同琼鸟相联系并普遍称碉楼为‘琼仓’即‘琼鸟之巢’得到有力印证。琼鸟既是其传说中的祖源符号,也是人们膜拜的对象,世界之初,有一个由五宝形成的蛋,后来蛋破裂,生出一个英雄,他便成为人类的初祖。苯教教祖辛饶之父‘穆结脱噶’及其先世也被描述为是出于‘卵生’。把卵作为神和恶魔最初起源于西南教派的一种相当独特的观念。‘卵’乃由‘琼鸟’所生。故‘琼鸟’与‘卵生’事实上是一种互为依存的关系呢……”芙蓉小姨胀红了脸,想截住年轻人阿夏的话头,

“阿夏,你听我说,”但是粗心的阿夏却仍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琼鸟’不但与‘卵生’互为依存,其信仰还同苯教的古代象雄有着密切联系。象雄的都城名曰‘琼隆银城’,这里的‘琼’所指正是‘琼鸟’,是古代象雄文化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一种神鸟,这个神鸟就是雄侠部落的图腾和象征,象雄部落认为他们是这个神鸟的后裔。‘琼鸟’即展翅大鸟(鹰)口中叼蛇的形象。它更多的时候象征的是一种精神。这个神鸟的形象在苯教和佛教中往往是鹞头、人身、鸟翅、鹰爪,而在别的教中是个人头。……这三个传说中的神鸟很可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它代表着一种传统和精神……”芙蓉再一次截住年轻人的话:

“阿夏,我今天真的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你能不能听我讲……”那个年轻人阿夏却如同走火入魔,甚至背对着芙蓉,不看她的表情,接着顺着自己的思路唾沫星子乱飞地讲着:

“他们翱翔于空,割树成条,裂石为砾,并常以酒肉供奉鬼怪,王对这些教徒奉为上师。伽苯者,当支贡赞普王时,苯徒还无法超荐凶煞,乃分从克什米尔、勃律、象雄等三地请来三位苯徒来超荐凶煞。其中一人行使除灾巫术,修火神法,骑于鼓上游行虚空,开取秘藏,以鸟羽截铁,显示诸种法力。……这些外来苯教徒‘修火神法,骑于鼓上游行虚空,开取秘藏,以鸟羽截铁’,又称‘他们翱翔于空,割树成条,裂石为砾’,给人的突出印象是这些外来苯教徒似具有‘游行虚空’、‘翱翔于空’的‘飞翔’法力。对这类描述过去多视为荒诞而未予重视。但从‘以鸟羽截铁’的记载看,他们的‘飞翔’显然是以鸟为媒介的。也就是说,这些外来教徒‘游行虚空’、‘翱翔于空’并非直接‘飞翔’,他们很可能是引入了某种鸟的观念并以此为基础而施展了诸种法力……这种教派最初形成于象雄地域,以后才由象雄传往雪区各地……”芙蓉俊俏的脸上写满伤心,她再次深情地凝望了一下那个仍叨叨不停的年轻人的背影,抱紧小婴儿贴在自己胸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宝宝,宝宝,你在哪里?宝宝,别吓小姨,你,在哪里?”芙蓉小姨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最后变成了哭腔,拉长了音,到最后沙哑、痛苦、无助到失去腔调。小婴儿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一点也发不出声响,还好那只手错开了些,没有捂住鼻子,但这也让这个孩子憋红了脸,几近窒息,他听着芙蓉小姨焦急、痛苦的声音,自己也哭成了个泪人,虽然只是隔着一层纱帐,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芙蓉小姨在屋里疯了一样地翻扯东西,好象他会藏在水缸里,躲在身柜里,猫在床底下……其实他就这样被人捂着嘴巴藏在屏风的纱帐后面,小姨,小姨,我在这,在这!可惜,小婴儿发不出声音,也不会说话……

“莫扎土司,哦,”小姨的嘶哑声音传来,一个粗重的男声说:

“不要叫我土司,也不要叫我姐夫,以后叫我莫扎吧。”“扑通”一声,想是芙蓉小姨跪下了:

“姐夫,把宝宝还给我吧,那是姐姐拼了命留下的骨肉,也是您的孩子啊,还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他,不会让您为难,姐夫,把宝宝还给我吧,求您了……”

“我说了,不要叫我姐夫,叫我莫扎吧!”

“莫――扎,求求你,把宝宝还给我吧,好吗?还给我,这辈子我给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干什么都行,只求您把孩子还给我!”

“是吗?什么都可以吗?那就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孩子,把孩子还给我,我,我就嫁给你!”

“孩子?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孩子呵,你准备准备,今晚我们就洞房。”脚步声远去,又一声“扑通”,芙蓉小姨躺到了地下,一个黑影抱着一个襁褓悄悄从后门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