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繇偏识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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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唤不回的迷路人

一片混沌,混沌里的光,声响,像来自地壳深处空洞层的回音,去来往复不停息,时高时低,时而又隐去了地底,只在那层面的空间里咕噜作响。很舒服,没有任何麻木,或者刺痛感,像裹在柔软的棉被里,只想倒头睡一觉——不能,不能睡!张腾拼力地伸出一只手,想拧自己的大腿一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廖红跟自己一起来的,如今她遇到了什么境遇?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陷入了混沌,一个又一个的疑似毫不相关的梦如波浪拍打长堤样地簇拥、裹夹着?又或者,被未知的险恶者的布局纠缠无法脱身,险境丛生,生命受到威胁?还有,他的小组成员们,收不到他们俩的消息,会不会孤注一掷,舍身犯险?必须从这梦境里出来!他伸出的手像是被飓风荡了开去,抡了个空,几十次的规避情绪也次次抡空,朗杰和土司家的小姐去了书房不见回返,两个侍女的“龙门阵”还只是开了个端,在达玛的故事里,土司小姐已经走失毫无音信。朗杰历尽成长的痛苦,在寺众的别样“关怀”下终于到了束发之龄,没有头发可束的他决定出去化缘募集资金,给寺院做件大事,以实际能力坐上寺院主持的位子。加南大师真的没有看错人,朗杰在短短的四年时间就化得了可以重新装缮整个寺院的银两。接着,他遇见了被毒哑的小珠子,而被治愈的小珠子的讲述里,丑女的成长经历似乎意味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的存在······

如果不是在如今这种危急的境遇下,张腾肯定会“打破砂锅纹到底”的,可是,他没有时间的,再往后拖些时日,那些人恐怕就轻轻松松地把那批隐患巨大的毒药运送去了别处,这关乎着成百上千,甚至可能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这种时候,他哪还有心情关心某一两个人的命运,况且还是这种追溯到了几十甚至可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和这如同强有力的旋涡样的记忆交手数个来回后,张腾忽然学乖了,他不再拼力抗争、挣扎,而是如一个仰面躺在水面上的泳者,顺着水波任其推动、飘荡,自己的身体不再做任何反应,只是惬意地享受着河上的清风······于是,他的大脑忽然进入了“隆冬季节”,在西北风的猛烈吹击下瞬间清醒——他发现自己就坐在草地上,高原的阳光直射下来,却没有晒到他,一棵孤单单的小叶杨高大的枝干上伸展出如此茂密的叶子完美地遮挡到他的眼睛,就好像有人专门在头顶上为其撑起了一把华盖——华盖?他忽然傻笑,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那只是帝王的专属物,如何会蹦到自己的脑海里,但随即他就又想象自己躺去了河面上,感念微风的抚摸,千万,千万不要再去琢磨那个华盖什么的,不然的话,刚刚从那堆“乱麻”里挣脱出来的自己又得进宫去转转了。

接着,张腾发现,哪是什么小叶杨,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立在他的身侧,正好为他挡住了炽烈的光线——如一片绛红的云彩,也就是得益于这片“云彩”,耀眼的阳光下张腾也感到了那浸入肌骨的清凉,而且,他还发现,他已经不是坐在之前追随大江和小宇所到的那片草地,临崖之处,他如今正沐浴在瓦蓝的高天下,如假包换的高原风令张腾的大脑里慢慢充盈起更多的影像,比眼前所见的多得多:贴满干牛粪的石头房子、生活在里面的一张张灵动的面孔、一条条、一幅幅的七彩经幡通过玛尼堆辐射向四方,有生命力的风马意图带着自己被赋予的使命飞去高远。沼泽地里旺盛的红柳丛永远是装饰远方的最亮的珊瑚色,在头顶不停游走的云朵总会被寄予每天最最真诚、渴望的预兆······

看不到“绛色的云”的五官,逆着阳光,他高大的身形却令张腾感到了无比的亲切,毫无半点的疏离,他是熟悉的,为张腾所依赖和信任的:

“阿卡。”张腾这样自然地称呼那人,那人转过了头,泛着油亮的“高原红”的方脸上堆满了笑意:

“嗨,你来啦。”那人愉快地打着招呼,并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阳光顺势兜脸地倾泻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炽烈,反而是暖洋洋的。张腾的目光投向远方,那是沼泽地的另一边,一棵高大的小叶杨正迎风舒展着密集的叶子,张腾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哗啦啦”的声响:

“阿卡,你能告诉我,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吗?”张腾惊奇地听出了自己音调里的信任和热忱,那人低笑了几声,回道:

“丑女在那个杀了她的养父把她带出村子的女人的‘百宝箱’里发现的那条镶嵌着几颗珊瑚珠做顶珠的项链——”那人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了一长句却没有感到一点的费力,然后却又停了下来,张腾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只默默地等待着,片刻后,那人才又低笑了几声说:

“人们的预感总是很准的,尤其是在跟自己的亲人有关的事情上。没错,那条项链是属于丑女的母亲的,那个游走于高原上的贵族家眷之中的女人,仅仅因为土司夫人没有买她费尽口舌推销的一个物件而怀恨在心,就偷走了那家的掌上明珠——尚不满三岁的小女儿。随后的日子,她仍会厚颜无耻地前往那家人家,就是与威严残暴的土司迎头碰上也丝毫不会感到害怕,更不要说悲伤无力的土司夫人了,为了彰显自己的大胆和智慧,她竟然又悄悄顺走了土司夫人病榻的床柱上挂着的一串珊瑚项链,随后就无趣地丢进了自己的百宝箱,那串项链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她甚至都懒得把它作为商品出售。

但这条项链对于丑女却是意义非凡的,就好像很多的孩子都成人了还会抱着自己小时候的被子和玩偶睡觉,否则会睡不着。对于他们来说,那上面有着妈妈的味道。而这条项链在丑女出生时就由她的父亲——威严的土司大人,亲手挂在了她的襁褓上,据说那双杀过无数奴隶的手是有无比威力的,他为自己的女儿挂上的这条项链会为其挡住所有的邪魔和晦气,所以她一直佩戴着从不离身。偏偏那一天,保姆因为给孩子换洗衣服,而临时将那条项链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也就是那一天的那一个时间点,孩子被塞进那女人沉重的背囊里顺了出去,那个女人怕小孩子啼哭给她过多喂食的搀有安眠成分的糕点差点让这个孩子留下终生的残疾,好在老天有眼,这个女人在离开土司的碉楼没多远就走累了,急匆匆赶到一个水洼处找水喝,不管不顾地把装有孩子的背囊丢去了水中,水洼里的水从鼻眼里就灌进了孩子的身体,令她忽然从迷幻中被灌醒,没命的呕吐起来,把胃倒了个空,才捡了条小命。那女人看到被吐得如垃圾堆的背囊,愤怒地失去理智,刚想把孩子扔进水洼里淹死,正赶上那个男人——丑女的养父——经过这里,那女人立刻换上小脸,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让那人掏腰包买下了丑女,也真的是造化弄人,那人以为如那个女人所说,给自己的余生买下了一张饭票,却不知,那竟是阎王殿的入门券······”“绛色的云”再一次停顿,他那张棱角分明的方脸上竟然闪过几许悲悯的愁云,张腾望着他,笑道:

“阿卡,这样的事竟然还会让你发出如此感慨,看来你的修行还是不够啊。”那“绛色的云”扭头审视张腾,就那片刻之时,一个名字就浮现在了张腾的记忆里,他顺嘴就叫了出来:

“洛朗丹巴师兄。”那张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这似乎就是最好的回答,张腾感到了释然。洛朗丹巴接着审视了会儿张腾的脸,才慢腾腾地转去了远方,接着说:

“心思坏了的人是不会改变的,虽然再一次将丑女掌控在手心里,那个女人却是没有耐心的,她倒是毫无顾忌地把项链的来历和丑女的身世象竹筒倒豆子样地都告诉了丑女,然后又象卖掉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丑女卖给了人贩子‘猪狗魏’,这个‘猪狗魏’真的是猪狗不如,把人当草芥随意买卖处置,生意繁忙到很快就把关在黑暗的笼子深处的丑女忘记了。小珠子遇到了丑女,本以为萍水相逢,这个在黑暗中关疯了的女孩就是不会变着法害自己,恐怕也不会对自己抱什么好心思,谁知那丑女却做了一件令小珠子感恩戴德的事。

本来丑女已经心灰意冷,就想在这黑笼子里饿死算了,谁知却遇到了和自己同样命运的小珠子,怕她跟自己一样会被遗忘在笼子里饿死,丑女故意大喊大叫,引起‘猪狗魏’的注意,然后在‘猪狗魏’忍无可忍打开笼子,想要把她拖出去杀掉的时候,忍着被揪得剧痛和无情的拳脚的丑女示意躲在角落里的小珠子快跑,小珠子看了最后一眼硬是对自己挤出了几丝笑意的丑女,含泪跑出了笼子,谁知她并没有跑出多远就遇到了来找‘猪狗魏’买人的老二······”说到这的洛朗丹巴再一次停顿了下来,张腾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到这个喇嘛脸上悲悯的愁云,他保持着沉默等待着,果然片刻后,洛朗丹巴不用催促又讲了起来:

“善良的小珠子是怎么也不能忘记丑女那最后挤出的笑容的,她跪地哭求朗杰,一定要回去救丑女,最后的结果你肯定猜到了,朗杰辛辛苦苦化来的巨额银两虽然没有给吴文贵,却全部用来给丑女赎身了。”张腾听到此拍手不止:

“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啊,朗杰大师既然救了土司的女儿,他自然也就不用担心筹不到银两来修缮佛寺了吧?”洛朗丹巴干脆、急促的口气令张腾很惊奇:

“事情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朗杰想把丑女尽快地送回家,好再一次开始自己的化缘,丑女诚恳表白,说只要自己回到家中,就让自己的土司父亲拿出家里的金银犒劳朗杰,一句话惊醒朗杰,他的本心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馈赠的,所以他严辞拒绝了丑女的感谢,丑女无奈,只好放弃回家,跟着朗杰化缘,并将朗杰化得的银两作为本金,凭着从那个恶毒的女人处学得的珠宝知识竟然也开始游走于高原上的贵族家眷之间,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挣到了朗杰为了给自己赎身所花去的银两,这一次,朗杰没有拒绝丑女的好意,收下了这些银两。有意思的是——”洛朗丹巴在这里又一次停顿,还饶有兴趣地盯着朗杰看个不停,对于这个与众不同的喇嘛张腾心里好笑不已,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恭敬地沉默着,等待洛朗丹巴再一次开口。洛朗丹巴似乎从张腾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满意地再次低声笑了几声,才又开口接着讲述:

“有意思的是,当丑女回到家中,任由土司和土司夫人如何软磨硬泡,她也没有透漏那个丑恶女人的事情,其实完全可以想见,那个胆比天大的女人因为并不知道丑女已经安全脱险返回家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游走在高原上的贵族家眷之间,她甚至还常常出现在丑女他们部落,只要丑女透漏关于她的一个字,这的女人定是会死在土司的剑下无疑,但是丑女就是没有说。”洛朗丹巴又一次停顿了下来,这一次张腾张口了:

“不管是谁,在朗杰的身边待上一段日子,都会被他那佛性的心所感染,而改变三观吧。”他很奇怪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象听回音一样,又静静地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还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表示一下对自己这几句话的赞同。洛朗丹巴再次低低地笑了几声,饶有兴趣地接着审视着张腾,但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因为说完那几句话的张腾已经没有了再发言的欲望,只想倾听,他只好有些失落地问:

“你不想知道更多关于朗杰的事吗?”张腾望着眼前这个不失尘心的喇嘛暗笑不已,但他还是不想显露出来,真诚地回道:

“朗杰一心想修缮佛寺,他自然会在有生之年完成此事,只是听加南大师的意思,却是不愿朗杰做这件事的,想必他最后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吧。”洛朗丹巴听了这话竟如孩子般雀跃起来:

“哈哈,还是让你猜到啦。你就不想知道朗杰后来遇到了什么事吗?”张腾这次也笑了起来:

“你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洛朗丹巴头一次大笑:

“原来你这样想啊。”张腾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望去了远方:

“朗杰不想做任何人,他只想做他自己,不需要谁的经验,也不需要谁的认可,他只想去做自己的心让自己做的事,至于以后,重要吗?来世间一回,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洛朗丹巴这次没有低笑,口气里也多了几分凝重:

“朗杰大师做好了各种修缮佛寺的准备,他把佛寺各处需要着重修缮,而某些佛殿因为保管良好可以一带而过都做了特别标记,重中之重需要做好事前调查,比较工作的修葺材料选取,朗杰只是刚刚进入选材,丑女――现在,她又有了新的名字:德吉梅朵,大家一般都叫她梅朵,就是幸福花的意思――梅朵事先找来一家长期游走于高原做佛寺修缮工作的队伍,领头的扎桑是土司多年信任的朋友,加上梅朵不停歇地给父亲添油加醋――她今生欠朗杰的债必须今生还,所以她坚信,扎桑一定会给朗杰的工作提供最好的后盾服务,而且他们所提供的修缮材料,也会如扎桑保证的那样,物美价廉,经济实惠。

修缮工作终于开始了,朗杰没日没夜地守在工地上,所有的工序都在按步就班的进行中,每到夜深人静,朗杰一个人在那一座座已经历经了上百年的风霜的房屋、院落前走过,心里总是腾起一股股的热流,是他,朗杰,一个明不见经传的小子,一砖一瓦地在修葺着上师们留下来的宝贵财产,他一定可以让这片佛寺重新焕发光芒,让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都簇拥过来,感念上神的恩德,为佛寺的每一盏灯捐助酥油,让他们足迹盘庚于每一尊佛前,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劳薪来买取来世进入天堂的门槛……

一切都似乎是在预期的安排里完工,朗杰甚至已经在掐着指头算竣工的日子了,这一天,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