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让我们谈谈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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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革命者是怎样炼成的

总是被忽略的黄兴

往往有些英雄人物,在当时极其风光英勇,就算是如今再去了解也是这样壮怀激烈,但时局飞逝,环境常改,时间一久,仅仅因为当时甘心处于第二,所以渐渐被不甚了解的人淡漠或遗忘。

黄兴即是如此。

如果看过2011年上映的《辛亥革命》,你会发现主角不是孙中山,而是黄兴。

黄兴(1874——1916),原名轸,改名兴,字克强,一字廑午,号庆午、竞武,湖南省长沙府善化县高塘乡(今长沙县黄兴镇凉塘乡)人,近代民主革命家,中华民国的创建者之一,孙中山先生的第一知交。辛亥革命时期,以“黄克强”闻名当时,与孙中山常被时人以“孙黄”并称。

一般认为,孙中山是思想家、先行者,黄兴是实干家。

许多重要的革命活动由黄兴所发动并亲自参与。他出生入死许多回——败多成少,最终他因积劳成疾而中年逝世。

黄兴,是终结清朝统治、开创中华民国元勋中的元勋。

更令后世钦佩的是,黄兴革命时虽然思想与孙中山经常有所分歧,但从未以夺权为目的,而是甘心居次席,鼎力相助之。

同一时代者,有革命尚未成功就汲汲于功名者,有革命初现端倪就针锋相对者。像黄兴这样,自始至终态度谦逊格调淡泊之人,没有第二个。

也正因为如此,黄兴派系的人马在北伐后备受忽略,其生前的重大贡献、理念和计划也长期被搁置。直到20世纪90年代,海峡两岸才开始重新重视黄兴的功业。

寥寥数语,黄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个几乎被大众遗忘的人物,却是十足重要的人物。

永远没必要去羡慕那些成功者,而应永远仰慕那些遵从自己品性生活、不为外界好坏所动的人。因为我们一般所谓的成功者,其实都是必然出现的人物——就像高考状元,今年有,明年还有,后年依然有,年年都会有。

真正的英雄,都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的人物——在他们所处的位置上,没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他们不会是走马灯一样不断涌现的成功者,他们,远远比他们的位置更重要。

黄兴,即是如此。

纵览他的人生,失败多过成功,得意远逊失意;进取有,退缩亦不少,但有血有肉,有情有义,铁骨铮铮,国士无双。

让我们将时光倒转,看看黄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

黄氏三百年的祖训:绝不入仕满清

1874年10月25日,黄兴在湖南长沙市郊的一个地主家庭诞生。父亲黄筱村是晚清秀才,母亲罗氏出身名门,养育了2男4女。黄兴在6个兄弟姐妹中排第六,是家中的“老幺”。

黄兴的这一支家族,是非比寻常的家族,根据黄氏家谱,其先祖是黄庭坚。黄庭坚,北宋著名诗人、词人、书法家。中国古代地位最高的阶层是读书人,所谓士农工商,士为首。读书人凭借科举考取功名,成为国家社会的管理者,上可面见天子,下可抚恤庶民。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寒窗苦读数年,只要一朝中举,就是鲤鱼跳龙门,从此整个家族命运都将发生质变。

在那个科学不彰的年代,读书的目标是极为明确且功利化的——中科举,做大官。如果有哪个人、哪个家族尽力研究学问、尽力培育学识,却不去考场上一试身手,那就如一厨师苦练厨艺数十年,精心打造出的菜品样样叫绝,却拒绝任何人品尝。

疯子!这一定是疯子!

黄兴的家族便是如此。

但他们不是疯子,他们有明确的原则:永不入仕满清。

你尽可想象当年大明王朝即将崩溃的一刻,黄氏先祖召集全族之人,商议此百年大族是去是留。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这是当时被视作入侵者的满清“异族”立下的规矩。

汉民族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这一条的意义,就在于不仅在实际政权上羞辱汉人,更要在精神上进行羞辱。

死以殉道,还是苟延残喘?黄氏先祖沉思。

去发,留辫。我黄氏宗族生为汉家人,死为汉家鬼,世世代代,不得入满清为官,以彰我汉家气节。

这条规矩,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楚虽三户,亦必亡秦。”

当然,斗转星移,风移物换,几百年下来,当年洪水猛兽一般的满清,已从疯狂的外族入侵者变成了中华贵族,这条规矩逐渐也失去了当年的含义。黄家偶尔有人考中功名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永不入仕满清”这一条在这个几百年的大家族的心中刻下的痕迹,俨然已由精神入信仰,由精神入骨髓,不会轻易磨灭。

中国人比一切民族都更加敬重祖先,敬重祖先的高义厚德、伟大言行。而黄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1874年出生的黄兴,到1896年才参加人生的第一次高考——城南书院求学期间更是顺利通过县、府、院试,考中秀才。当有人准备摆出酒席庆贺,并问及为何会去考取功名时,黄兴的回答是:读书要求真学问,应试,仅仅因为母命不可违。

我非常欣赏这种态度——读书上学不应过于功利,不应过于考虑前程薪水。读书的目的应该单纯:求真学问。把读书与前途和“钱”途联系在一起,既无益于学问,亦无益于前程。

此时的黄兴,圆眼,浓眉,宽额,长鼻,大耳,厚唇,黑夜中明眸里闪烁着智慧与勇气之光。

而他的精神内核,此刻还未显示出有超出常人之处。仍然是传统的知识分子内核,只是多了一些报国之志,多了一些时感杂谈。与孙中山、宋教仁等从小受英美教育长大的人相比,黄兴,无疑更像个晚熟的孩子。

家族使命、家国使命——在中国内陆腹地湖南的乡下,此时正有一个青年皓首穷经,求知识与真理之道,与功名利禄无关。

黄兴赶上了大规模“出国潮”

两年后,黄兴受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推荐,入武昌两湖书院读书。

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香岩,又号壹公、无竞居士,晚年自号抱冰,人称“香帅”,清代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就是他说的。毛泽东曾说过“提起中国民族工业,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

关于张之洞这位晚清名臣其人其事,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此刻你不需要进一步了解他。你只需要知道,凡是进入这个书院读书的人,第一,必为湘楚英才;第二,眼界必会有所增长;第三,理论学识必有所精进。

关于黄兴在两湖书院读书的这两年,历史记录极少,我们无法从中获得更准确的信息,但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对维新变法产生了极大兴趣。

变法者,变祖宗之法也。这在当时一度被很多人认为是强国自救的良方。有些“法”纯属表面现象,变与不变无关痛痒,譬如那时人们头上那条辫子,何必非要逞一时之能剪掉不可?再拖它20年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洗起来费劲点罢了。

有些“法”,暂时无力改变,即使变,也必然会失败——急不如缓,缓则克急。变法者一举想要免去朝中旧臣,简直是痴人说梦。改革的成果既然要大家共享,怎么能把人家的饭碗给砸了呢,本来团结的对象也忽然变成了对立面。

尽管这样,维新变法也仍然在黄兴心里扎了根。我们可以想象,远在大洋彼岸实行的某些体制、某些科技,已然成为了这个热血男儿心中久违的曙光。

于是,黄兴做了一个决定。1902年,他从两湖书院毕业后,赴日本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师范科学习。

抗日战争之前,日本与中国交战有两次——八国联军侵华和甲午中日战争。但是这都没能引起中国人对日本的集体仇恨。八国联军侵华,日本不是主角。甲午战争,虽然签下《马关条约》,还割让了台湾岛。事实上,人们对日本战胜、中国战败的态度更多是惊奇:海外岛国,虾夷倭寇,竟荡尽天朝天威!

不但中国人惊奇,全世界都惊奇——日本,一个几乎没人重视的国家,自1860年通商口岸开放至今,变法区区20年,竟可击败东方睡狮,跻身西方列强。

人们不解,非常不解。

于是,甲午战争后第一年,中国就向日本派出了第一批留日学生,从此之后迅速掀起留日高潮。

至于原因,张之洞在他的《劝学篇》中分析过了,非常到位:

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费省,可多遣;一去华近,以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改之。中东(中国与东洋)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当时,是历史上首次大批中国学生到外国学习科学技术、考察政治制度的时期。与远渡重洋到英法德等老牌国家相比,一衣带水的日本无疑性价比高得多。赴日留学市场大好,留学人数也随之暴涨。

尤其到了1905年,据学者统计,留日人数竟然惊人地达到了8000人。虽然1906年后由于日本政府发布取缔规则,出现中国留学生集体辍学的现象,但到1911年,留学人数依然有3000人。根据一份资料的统计,20世纪的头十年,前前后后在日本留学过的中国学生大约有3万人之多。

但是今天看来,留学日本的人,后来成就大多比不上远渡重洋的那些学子。一方面,日本的东西本身就是二手,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而且质量也不能保证。水货总是不如原装的靠谱。二来,日本人故意设置重重障碍,甚至使了些小伎俩,使得留学生们花了钱,下了功夫,却学不到真才实学。比如在学制上搞手脚——他们让在中国受过中等教育、应该继续受高等教育的人,在日本再接受一遍名为高等实为中等的学习过程,再发一个高等教育的认证。这种历史遗迹到今天也能够看出一二——日本说的“研修生”,实际相当于我们的预科生,与研究生差了一个档次。

留日学生如此众多,且在相对自由又不是很远的海外,这些条件成就了年轻人谋划大业的绝好温床。学子们知识不一定是一流的,热血却都是超一流的。这就是日本与中国在那时的关系:中国革命志士的大本营。

黄兴,现在便身处这个大本营。

“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实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子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鲁迅《藤野先生》

鲁迅先生的文章,真实地描述了日本留学生的生活。

黄兴1902年赴日,1903年即回国。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能学到多少真才实学,恐怕是可想而知的。之所以这样快回国,原因有二:其一,学习一年后,他确实毕业了——想想前文说的日本学校是如何“坑”中国孩子们的;其二,史料载“1903年,帝俄掠华加剧,引发留日学生掀起拒俄运动。黄兴义愤之下组织拒俄义勇队和军国民教育会”。

总之,黄兴回国了。回国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带,只有随身两个大箱子——满满两箱4000余册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和《警世钟》。

让我们看看这三本书都写的是什么。

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败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

——《革命军》

列位!你道现在的朝廷,仍是满洲的吗?多久是洋人的了。列位!若还不信,请看近来朝廷所做的事,那一件不是奉洋人的号令?我们分明是拒洋人,他不说我们与洋人做对,反说与现在的朝廷做对,要把我们当作谋反叛逆的杀了。列位!我们尚不把这个道理想清,事事依朝廷的,恐怕口虽说不甘做洋人的百姓,多久做了,尚不信。朝廷固然是不可违拒,难道说这洋人的朝廷,也不该违拒么?

——《猛回头》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万丈风潮大逼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嗳呀!嗳呀!来了!来了!甚么来了?洋人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贵的、贱的、富的、贫的、做官的、读书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各项人等,从今以后,都是那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

——《警世钟》

相信你已经知道这是三本什么样的书了。对于清廷来说,这就是所谓煽动性极强的反动刊物。

客观地讲,这三本由年轻人写的小册子煞费苦心,当时影响也很大,对于民智尚未开化的中国人和饱含爱国激情的年轻人,有很强的吸引力。

如果以推翻满清为目的,这三本书无疑是绝好的宣传品——鼓动煽情、培养仇恨都很到位。民众需要这样的读物——尤其对于没有什么分辨力的民众和青年,这样饱含爱国激情的读物远比大部头的理论书籍给力得多。须知如果一个人一生若只知建立民主法治的体制手段是革命、流血和牺牲,绝不会认为依靠和平抗争的手段更能达到这样的目的。

我们的主人公黄兴,现在头脑中已然全无数年前维新变法的念头,而是准备向革命的道路进发,一条道走到黑了。

眼见鞑虏政治腐败,纲纪不修,官可钱买,政以贿成。而一般狗官吏,又在虐民以逞,剥民刮地,舞弊营私,无恶不作;盗贼横行,饥馑交侵,民不聊生;对外交涉,着着失败,而那拉氏又竞发宁与朋友,不给家奴的谬说;瓜分之祸,迫于眉睫,外人不以人类视我,益坚我革命的决心。

——《纪念黄克强先生》

想想当年黄先生应举考上秀才时的那几句话:

“朝作书,暮作书,雕虫篆刻胡为乎?”

“一第岂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头亲。”

“投笔方为大丈夫!”

这一年的5月,于弘文学院毕业后,黄兴回到上海,途经武昌时,黄兴返回母校两湖书院发表演说。

你大可想象: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无数个深夜惆怅徘徊,在无数个黎明梦中惊醒;总感觉有无数双祈求命运得到扭转的明眸在凝视着自己的一言一行,总感到有一天命运将独握在自己手中,主宰这人世间不合理的一切肮脏与龌龊。

终于有一天,命运大门向他打开,混沌的灵魂终于等到使命降临的一天,往昔的一切痛苦、失望、悲哀、渺小都将成为这一切奋斗的序章。更要命的是这个青年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承担这份担当。

舍我,其谁?

黄兴在母校的那篇演讲稿原文,我未能找到。但我们可以断定,这必是一篇慷慨激昂的陈词。这应是一篇经过精心准备,反复推敲了每一个词句的演讲。这篇演讲,将昭示着黄兴作为一个铁血铮铮男儿的一生正式开始了。

有时候,演讲不是讲给别人的,而是讲给自己的。就算台下没有任何听众,那一刻他发自肺腑、振聋发聩的话,也会在他心中铭刻,难以忘怀。

面壁剑悬十年久,不济苍生非我肠!

同天,武昌府知府兼院长梁鼎芬奉上令将黄兴驱逐出湖北省境。

我们不知道黄兴确切是在哪一天、按照哪条路线离开武昌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他离开武昌的那一刻,满目熟悉的青山绿水,和肮脏丑陋的官府县衙形成的鲜明对比。

心中对家乡和这片土地的爱、对黑暗与不公的恨,苦苦纠缠与交织着。他会想起从前他在这里读书时做下的那首诗:

独立雄无敌,长空万里风。

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

一去渡沧海,高扬摩碧穹。

秋深霜气肃,木落万山空。

记住我,武昌!我离去时,你无动于衷,当我归来,万物震动!

革命者的付出超出你的想象

回到我们叙述的主题之前,需要这样一番准备工作:告诉大家20世纪的革命者是怎样炼成的。

请注意,这里讲的是革命者,不是革命家。

一般来讲,革命者做得好,做到极致,自然就成了革命家,大致类似于作家写得好,写到极致,就成了文学家。

但是我的定义是,革命者不一定要有理论基础,而革命家必须有;革命者不一定要有引领方向、掌控大局的能力,但是革命家必须有。

打个比方,《亮剑》中的李云龙和赵刚二人,都是出类拔萃的革命者。有朝一日赵刚可能会晋级进入革命家的行列,但是李云龙绝无此可能。

一个革命家必须要有足够的水准辨明前进的方向,犹如一个舵手能率领整艘船向目标进发。李云龙那样带有草莽英雄气质的革命者,很难具有这样的水准和胸怀。

那么,一个革命者是如何修行的呢?

首先,当然需要决意牺牲小我拯救大我。

其次,身体要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什么熬夜、长途奔走、几天几夜不吃饭不睡觉,还有巨大的精神压力,如果受不住这些,小心“出师未捷身先死”。

最后,生活的地理位置不能太偏——革命是一种很“潮”的事业,如果出生在穷乡僻壤的山区,而又不幸一辈子没有很多机会在外面闯荡,想要等革命来找你,那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上述三条是硬件条件,然而以下这些“软件”部分,才是真正的考验。

第一,你胆子要大。胆小如鼠就不说了,一般胆量也不行。你做的事不是寻常买卖,而是出生入死。你的对手每天想的是如何将你置于死地,你的每个战友今日与你并肩战斗明天就可能奔赴黄泉。贪生怕死者,勿入斯门。

第二,你脸皮要厚。这绝不是贬义。当你面对那些毫不知情的无辜者、面对那些想盘问你的探子特务、面对那些伪装化装潜伏的任务、面对敌人对你的种种引诱,如果你脸皮太薄,怎么还能应对自如?

第三,你不能太心软。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士兵在河中洗澡,看到敌方的士兵也在洗澡,举枪准备射杀之,无奈心生怜悯,最终被对方射杀。须知革命界是个你死我活的圈子,对敌人的怜悯宽容,就是对自己的凶狠扼杀。

以上三点如果通过,你可以晋升为学徒。接下来,你需要理论学习。

首先,你要明白你在做什么。你不是土匪占山而王,你不是反贼争夺大位。这些古老陈旧的想法你万不可有,否则你就沦为令人发指的军阀阎王。你要做的是用手中的武器,换得一个平等民主的明天——你是一个革命者,你的目的不是财富官位,而是“天下大同”。

其次,你要受过一定的战斗训练。手枪、步枪,你得会用,会用不行,还得会修,那个年代不像今天,手枪比手机要稀罕得多,你不会修基本没人救你。基本的生存技能,你得会;地图什么的,你得会看;化装潜伏的方法,你得懂;发电报什么的,不会弄你也得知道点常识;外语能力,你得有一点,革命领导人很多都是外国回来的。如果外语不通,多会几门方言也是有利无害的。

最后,你得会来事,起码你人缘要好,你要知道纪律性在革命队伍中是非常必要的——服从。关键时刻你要明辨是非,不能被恐惧或欣喜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随意张扬你的个性,如果大家都来张扬个性,这不是革命队伍,这是一盘散沙。

现在,你已做好了加入革命者队伍的的准备,但你还欠缺一些运气。

你需要一个领路人。这个领路人必须要靠谱,他不是在利用你而是真心想把你往他认为正确的那条路上带。同时他最好是受信任的,否则你的被信任程度也会下降。

你需要一个证明,说明你是真心实意想要加入革命队伍的。那个时候不是今天的和平年代,平白无故地让人接纳你信任你,基本还是不可能的。你需要一个“投名状”——去刺杀某人或资助某些物品。

现在,你加入了革命队伍,你已经是一个革命者了,但你是新手。你仍然还欠缺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至关重要。

你需要:仇恨。

你需要一件足以激发你仇恨的事件——死亡、叛变、出卖,都可以。这个事件必须让你感到切肤之痛。不,这还不够,必须让你痛入筋骨,让你痛彻心扉。这件事,要成为你一生的梦魇,成为你心头永远的痛。

这件事之后,你可能会选择退出——如果你发现自己无法承受这种不可承受之痛的话,还是退出,作为一名革命爱好者更好。虽然你已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但也强过你继续承担更大的代价。

也可能,这一切痛苦积聚在你心中,和你心中原本存在的怜悯大爱之心交织纠缠。你甚至会感到自己脱胎换骨,浴血重生——恭喜你,你已经成为我们的革命者同志了。

然而这还是不够的。因为革命者可以在心灵上孤独,但在实际行动中决不能单打独斗。

革命者不是超级英雄,蝙蝠侠、蜘蛛侠、绿巨人这号人一个人“秒”掉一群人的神话,在这里万万行不通。

所以,作为革命者的你,还需要具有非同一般的“忽悠”能力。

事实上凡是当领导的,都必须有“忽悠”人的能力,不然,你放出一条命令,谁来迎合你?

如果你是大学生,大概参加过学生会、社团等等这些学生组织。想象一下,现在你要起家做一个社团。首先,你要有足够的理由,足够的创意,足够铁的哥们,吸引他们成为这个团体最初的成员。然后,你要搞到资金,而且资金的来源必须要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说,不但数量要够,而且质量要高,绝对不能是偷来的抢来的。第一桶金很关键;第一条信念,所谓立身之本,也很关键。你将从破马长枪开始,凭着这条信念定鼎乾坤。

革命,也必须是这样。

然后,你要做的是发展、壮大队伍。

然后,你要保证这支队伍不是一支没你就不行的队伍。

然后,你的队伍要有足够的人才。

然后,你的队伍要有足够的理论指引。

然后,你的队伍要有自己的地盘、指挥机构、章程。

然后,你的队伍要培养接班人,要不断加强人员培训。

即便做到这些,也不过就是冰山一角,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还是纸上谈兵。

所有的计划,都仅仅是计划,当真正的事实来到你面前,往往都不是设想的那样。否则的话,革命只需要你召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做出万无一失的计划就行了——就像世界上最优秀的物理学家,也不可能精确计算赌场骰子的最终落点。

有一天你会面对死亡,你的同志、战友、兄弟、亲朋会先你而去——你很可能没有机会与他们一一道别。

还是要告别,终于要告别,没有更多的明天要追,只在你心里。

有一天你会面对猜忌,你的同志、战友、兄弟、亲朋会视你为叛徒——高度高压高紧张的职业环境,不容有一点不忠与不信任存在。

于是总有人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即使你是无辜的,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无辜的,你依然可能成为叛徒。

有一天你会面对绝望,你的同志、战友、兄弟、亲朋会退缩,没有人能够再帮助你继续坚持下去,你愤恨为何在你走到这一步之前,竟然没有人拦着你。

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叫作成长还是叫作善变,你只能保证历史和今天,永远不能锁定明天。最坚定的革命者,也可能沦为残酷的反派,何况你只是入门而已。

最可怕的是,有一天你成为领袖,成为位置最高最远、权力最深最大的人,但是你会发现,你已经不再热衷革命。你所热衷的,只不过是权力。

又或者说,你以为自己热衷革命,其实只不过是热衷革命这一手段,你的最终目的,是万人之上,无人不服的权力,牢牢抓紧的权力。

这世界上,真的有革命者吗?也许你会怀疑。

有的,只是你不是,只是你没见过。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继续努力吧。

黄兴过30岁“大寿”:英雄聚义

讨论了半天革命者是怎样炼成的,现在我们的聚焦点,再次移向黄兴。

1903年,即被逐出湖北的那一年,30岁的黄兴在做什么?

他在办生日——30岁“大寿”。

是不是有点无厘头?

并不是说30岁不该过“大寿”,这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爆炸性新闻,只不过这样的举动,实在不像他。

如果你仔细阅读了前文所述的各种黄兴,就应该会知道,这个心怀天下的汉子,这个已找到一生将为之奋斗执著的理想的人,断不会在自己的生日这种无聊事上浪费时间与金钱。

他的真实目的是以自己30岁生日为由,同时变卖自己30亩庄园作为启动资金,在长沙坡子街附近的保甲巷彭渊恂宅集会,以兴办矿业为名成立公司。公司名为华兴公司。公司的口号是:“同心扑满,当面算清”。这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表面上看这是一家经营矿产的民族企业,实质上它的目的是:干掉官府。

经过多年的人生经历,性格得到锤炼、人格日渐成熟、技能已经完备,此时的黄兴,已经修炼成了一个革命者,开始向革命领导人的境界进发了。

而此时,他不过30岁,“而立”之年而已。

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可能有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困惑:虽然目前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玩、不愁乐,但是,我的人生目的在哪里?我的未来在哪里?我曾经、现在、目前怀抱的一切想做的事、梦想、理想、那个更换过无数次的但是一直有的叫梦想的东西到底该如何实现?

人生的郁闷、矛盾、苦涩在这一刻达到极致:他明明是个人物,却天生一副熊样。更可怕的是,当你把这一番话告诉身边的人时,无论这个人是不是和你一样的心态,你得到的回复无疑只有两种:A.大家都这样;B.坚持,扛一扛就好啦。

黄兴此刻,心中没有忐忑,只有昂然:此生所为,乃千万人所想而不为之事。虽败,何耻之有?

一个伟大的领导人,必然有足够的人格魅力,让一拨人围绕在自己周围,而不会感到有任何不适。他之所思所想,恰与你契合;你之未思未想,他已然明辨。

这第一拨人,乃是辛亥元老中之元老,共和元勋中之元勋。好比林冲、晁盖、吴用之于梁山,青史留名,是第一拨吃螃蟹的人——即使这些人的水平或许并不如后来并起的群雄,但因为早,即是胜利。此刻,他们或而登船,或而陆行,或而渡洋,或而出山,一群英雄豪杰,正在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赶来。

他们抱着或明或暗的目的,有着各自或喜或悲的故事,看尽世间或穷或达的多舛,此前或许没有联系,此后命运将互相交织,无法分离。当百年后后人面对他们彼此全然不同的人生履历时,会惊奇地发现,此时此刻,这些如此迥然的人紧紧相连。

“驱除鞑虏,复兴中华。”

第一位,叫刘揆一。

刘揆一,字霖生,湘潭县白石铺杨柳冲人。早年就读于长沙岳麓书院。1903年春,刘揆一留学日本,与黄兴结识。后来回到长沙与黄兴等筹组华兴会,任副会长。1907年刘揆一加入同盟会。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刘揆一从日本回国,与黄兴、宋教仁到汉口前线任督战员。南京政府成立后,他任临时参议院议员。民国元年(1912年)3月,同盟会改组为政党,他是当时十名干事之一。后来,刘揆一接受袁世凯的任命,出任内阁的工商总长,就此脱离了同盟会。1949年后,他被聘为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顾问。

第二位,胡瑛。

胡瑛,字经武,湖南省桃源县上乡下白石村人。胡瑛生于小公务员家庭,小时候在长沙读书,黄兴曾经是他的老师。留学日本时,加入同盟会。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后,孙中山任命胡瑛为山东都督,组织山东军政府。1912年3月25日,袁世凯免胡瑛都督职,烟台山东军政府解散。后来,袁世凯邀请胡瑛赴京为其幕僚。袁世凯谋求称帝时,胡瑛竟然参加主导称帝的筹安会,成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袁世凯死后,胡瑛隐居。

第三位,张继。

张继,7岁入私塾,16岁时其父亲张以南任保定莲池书院斋长,张继在书院学习。在书院他认识了一位日本汉学家中岛裁之,18岁时随他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主修经济,在此期间开始接触革命思想,结识了章太炎、黄兴、孙中山等。辛亥革命后,张继回国,参与改组国民党。民国成立后,同盟会正式改组为国民党,张继被选为交际部主任,负责党内联络、吸收党员。

关注中国近百年史的人会知道,张继是出了名的大脾气,动辄拳脚相加,真乃“混世革命狂”也。

第四位,叫章士钊。

1901年,章士钊入武昌两湖书院,与黄兴同学。后与黄兴共组华兴会。辛亥革命后,曾加入北京袁世凯政府,也担任过广东军政府秘书长。五四运动时期任保守刊物《甲寅》杂志主编。章士钊一生坚持用文言写作,反对白话文,还曾与胡适笔战,可是他没成功,否则今日诸位看到的都是文言了。

1920年,章士钊组织中国学生赴法勤工俭学,成行的学生中有一位名为邓小平,未成行的学生中有一位名为毛泽东。后来,他在北洋政府任职。1949年9月,章被推选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此后在人大、政协中章士钊屡屡出任重要职务。1973年5月,他特许乘专机到香港和家人团聚,有传说是身负毛泽东嘱托的重任——联系推动国共第三次合作。不幸7月1日病逝于香港,享年92岁。

还有最重要的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宋教仁。

“宪政之父”宋教仁

孙中山贵为“国父”,而宋教仁则被尊为“民国宪政之父”。

然而英雄通常都是短命的,长命者往往晚节不保。有一句古诗,放在宋公身上,也同样适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一个人如果少有想法,少有见地,少去观察世界,少去关注社会中的人和事,少去探究人心和事物变化的原因,那么他一定十分快乐。因为种种困惑、种种不解、种种怀疑,在他这里都不会发生。他并非不懂得珍惜,只是不知什么叫失去。而这样的人,也很容易和别人成为朋友——因为别人所说的一切对于他都十分新鲜,都值得他聆听却不会有反驳——谁不喜欢一个关注自己、聆听自己且毫无意见的朋友呢?

同时,他会有一个非常大的圈子,在这个圈子之中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一样持有这种生活态度。他绝不会感到苦闷、无助与无聊。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大口吃肉,大口饮酒,即使遇到困苦也不过是暂时的,挺一挺就过去了。人生多么美好。他们的生活,一辈子都是幸福。

然而,这种人的对立面——那种心怀怜悯之心的人物,往往充满着悲情色彩。因为几乎全宇宙的悲惨与悲愤,都抑郁于一人心中,即便胸怀再大,也难容尽天下之戾气。而且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令人无语的是你很难再碰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一个同样集世间种种不平于胸中的人。

所以伯牙会遇到钟子期作为知音,那些一般的乐师却可以把全天下懂些音乐的人都当知音。能不能遇到知音,不但取决于知音的境界,更关键的是你自己的境界。世上最复杂的是人心,因为没有两颗人心除了构造以外还有其他相同点。除非,有共同的境界。

黄兴遇到宋教仁,便是两个同样有境界的人的相逢。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宋教仁(1882——1913),字钝初,号渔父,生于中国湖南省桃源县上坊村一个书香之家。

宋教仁的一生,传奇,遗憾,二者并存。

后人在总结他的功绩时,往往慨叹命运无常——他死得太早,31岁;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都不知是谁谋划的刺杀。甚至有人大胆猜测,若宋公不死,中国在辛亥之后的道路将是欣欣向荣——民主体制架构的成功运行、国家实力的强盛繁荣、东亚雄狮提早几十年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如果是这样,历史课本中的辛亥革命绝不会是今天这样的评价——失败。

这些故事行文至此还没有发生。此时你只要知道,宋教仁是一个重量级人物,是一个和黄兴一样的实干家。

他6岁进入私塾读书,17岁升入桃源漳江书院,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他考入武昌普通中学堂。在校期间,由吴禄贞等人组织的革命团体在武昌花园山的聚会吸引了他,他常与同学议论时政,并走上了反清革命的道路。

我们发现在那个年代,议论时政,最后走上革命道路,真的是一件很“潮”的事——如果你不参与,就OUT了。

1903年8月,黄兴到武昌。不久之后黄兴发表了前面提到的那番激烈演说,二人矢志不渝的友谊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英雄相见,总是惺惺相惜。

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一个是踌躇满志不知志同者在何方的人,一个是不知志同者在何方踌躇满志的人,在生活的碎片和碎片的生活中,既无法磨钝自己的棱角以适应世界,亦无法磨钝世界的棱角以适应自己,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愿终日惶惶。终于——或许是宋教仁聆听到了黄兴的演讲,或许是黄兴读到了宋教仁的文章——他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长相与我迥异、身材与我不同、性格与我差异甚大、生活经历与我没有任何重合的人,便是另一个自己。

我相信曹操与刘备在煮酒论英雄时,在曹操追问了半天,刘备躲闪了半天,最后终于由曹操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道破的那一刻,二人心中也会泛起一瞬间的共鸣和震惊。

此人,我之宿敌,却洞悉我之魂魄。

所谓惺惺相惜,是一种极为微妙和难得的赞叹。

据说人死之前,此生所有难忘的片段都会像放电影一样一一闪现。果真如此,那么这一瞬间的震惊,一定会出现在黄、宋二人各自的闪回之中。

黄兴与宋教仁,足以令人振奋的是,他们不是宿敌,而是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相逢、将改变当时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国家前途与命运的一对组合。一对无敌组合。

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已无从考证。但是我们可以认为他们一定是吃了饭的——中国人会面有此讲究,必是喝了酒的——大丈夫岂可无酒助兴,必是小心试探对方口风的——心中之志不是可以随意明说的,常言志者无长志。

最后终于有一刻,他们必是痛陈这万恶的肮脏的世道,再也不隐瞒心中的激愤,再加以酒精的麻醉和借口,丈夫此生不痛饮,粪土当年万户侯!或许他们号啕大哭,就算是壮志凌云,也禁不住多年的抑郁在这一刻迸发。

从此,一对黄金组合出现了。

从这一年宋、黄缔交开始,到1913年宋教仁被暗杀,在这翻天覆地动荡不已的10年之中,宋、黄二人为了相同的革命目的,运用各自不同的才华和热血共同努力,堪称领导人中协作的典范,写就了这一时期轰轰烈烈的历史。

有信仰的人绝不会孤独——如果你暂时觉得无助、觉得孤独、觉得无人理解、无人帮助,请不要放弃。这世上永远不缺少孤独的人,只不过每一个孤独的人大概都在等待那另一个孤独的自己。

此刻,有另外一个身在异地的人,同样也是孤独的。

此人名叫,孙——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