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研究思路
动趋式具有丰富的语义,如何分析动趋式致使性的认知语义类型及其语义关联性,是本书研究的重点。我们认为,认知语言学中的认知域、隐喻或转喻、原型范畴、主观性等概念为我们的分析提供了理论支撑。认知域是描写某一语义结构时涉及的概念领域。动趋式所在的认知域由具体到抽象,发生了隐喻或转喻,原型范畴特征由多到少,主观性特征愈强。本节将根据移动路径的标量特征和向量特征对简单趋向补语进行重新分类,并探讨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的研究思路。
1 简单趋向补语的标量类型
前人对趋向补语进行了一些分类,具体见“附录1:汉语动趋式研究述评2.4”部分的叙述。下面我们根据移动路径的标量特征进行分类(起点、经过点和终点使用双下划线标出)。
1.1 聚焦终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受动者朝向终点环境参照体移动,这时移动路径聚焦终点。下面例(1)—(8)中动趋式分别表达“他”由低及高到达“车上”,“他们俩”由高及低到达“井里”,“他”从外进入容器内“渠里”,“我们”到达“十路汽车站旁”,“父亲和爷爷”返回“高粱地”,“这把花马剑”由里及容器外到达“鞘外”,“宣传品”离开“李歪鼻手里”到达“伪团长关敬陶”,“许凤的手”向手掌心聚拢,这些句子中“上”“下”“进”“到”“回”“出”“过”“起”聚焦受动者移动后的终点,属于聚焦终点型趋向补语。
(1)牛车刚走出村,他也悄悄爬上车,脸朝后坐在车后尾上。(李準《黄河东流去》)
(2)他们俩一看,冲不出来,在混乱之中,爬下井去,钻进了地洞。(刘流《烈火金钢》)
(3)他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张承志《九座宫殿》)
(4)我们走到十路汽车站旁。(王小波《绿毛水怪》)
(5)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莫言《红高粱》)
(6)这把花马剑会连着发出啸声,还会跳出鞘外。(姚雪垠《李自成》)
(7)伪团长关敬陶含着满不相信的语调,从李歪鼻手里要过宣传品,……(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8)两人并肩坐在坡上,胡文玉握起许凤的手轻轻地问道:“怎么,还生气吗?”(雪克《战斗的青春》)
受动者朝向终点自我参照体(叙说者)移动,这时移动路径也聚焦终点。下面例(9)“红牡丹”朝向叙说者“杨百顺”方向位移,“来”是聚焦终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9)杨百顺在当天傍晚带着队伍回到肖家镇,刚刚走进镇东口,就远远看见红牡丹骑着一匹大洋马从镇南的大亍上走来。(李晓明《平原枪声》)
有时,受动者背离自我参照体(叙说者)移动,但终点明确时,仍归纳为聚焦终点。下面例(10)“他”背离叙说者方向位移,但是“他”的移动路径终点明确,即“县城”,这时“去”表达背离立足点到达某处的泛方向空间位移,是聚焦终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10)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泪水,坚决地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路遥《人生》)
分析复合趋向补语移动路径的标量特征,以受动者与环境参照体之间的关系为准。如下面例(11)、(12)“进”是聚焦终点的简单趋向补语,例(11)凸显朝向叙说者方向,使用“来”,例(12)凸显背离叙说者方向,使用“去”。
(11)春兰娘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忙起呀,不是去赶集吗?”(梁斌《红旗谱》)
(12)大贵待了一会,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同上)
1.2 聚焦起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受动者离开起点环境参照体移动,这时移动路径聚焦起点。下面例(13)~(17)起点环境参照体均出现,分别表达“春义”离开“火车”,“老娘”离开“床”,“这笔钱”从抽象容器“他的津贴和稿费中”出来。例(16)、(17)“窗子”由关闭到敞开,是相对于窗框发生了变化;“冰”由合到散,是相对于冰自身发生了变化。起点环境参照体不言而喻,往往隐含不出现,分别为“窗框”“冰破碎的起点”。可见,“下”“起”“出”“过”“开”是聚焦起点型趋向补语。
(13)爬下火车以后,春义才感到真正饿了。(李準《黄河东流去》)
(14)一个班长掀开了盛衣的木柜,老娘从床上爬起,一把拉住,哀告说:……(刘知侠《铁道游击队》)
(15)他让卫士长问明费用多少钱,从他的津贴和稿费中拿出这笔钱交公,……(权延赤《红墙内外》)
(16)我母亲由于憋气,一个箭步蹿到窗户旁,迅速打开窗子。(陈染《私人生活》)
(17)桃子砸开冰,小菊将信纸在清水中润湿了,明矾写的字还出现了。(冯德英《山菊花》)
有时环境参照体不凸显,但可通过语境理解,甚至补出。例如:
(18)那淑花翻眼一瞅,见是个青年女子,心慌起来,爬起就走。(冯德英《苦菜花》)
例(18)根据语境“淑花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失口,就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她刚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她嗳呀一声,一跤摔到地上。”可知,“爬起”前面隐没了“从地上”这个表起点的环境参照体。
受动者背离起点自我参照体(叙说者)移动,这时移动路径也聚焦起点。下面例(19)“老树的大枝”离开某依附者的空间位移,与背离叙说者方向一致,是聚焦起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19)人们砍去了老树的大枝,树干便成了河上的独木桥。(路遥《平凡的世界》)
1.3 聚焦经过点的简单趋向补语
受动者朝向经起点环境参照体移动,这时移动路径聚焦经过点。下面例(20)表达“他”经过“短墙”,“过”是经过点聚焦型趋向补语。
(20)小门关着,他爬过短墙,跑到县长室里。(梁斌《红旗谱》)
1.4 从聚焦终点到聚焦起点的连续统
根据参照体在受动者移动路径上的位置,分析简单趋向补语在移动路径中关注的方面。如表3-2-1所示(“++”号表示“强具有”,“+”号表示“具有”,“–”表示“不具有”):
表3-2-1 简单趋向补语的标量特征
根据移动路径与参照体之间关系的分析,简单趋向补语可分为五类:
第一类是聚焦终点的趋向补语:到/上/来/进/回。其中,“上/来/进/回”关注到达终点的同时,也关注移动过程。“到”不关注移动过程,只关注移动结果。“到”的意象图式如图3-2-1所示,其中移动轨迹中的过程不关注,使用虚线表示。
图3-2-1 “到”的意象图式
第二类是聚焦经过点+终点的趋向补语:过。“过”聚焦经过点多于聚焦终点。
第三类是聚焦终点+起点的趋向补语:下。“下”具有双指向性,即“聚焦终点”与“聚焦起点”。
第四类是聚焦起点+终点的趋向补语:出/去/起。“出/去/起”聚焦起点多于聚焦终点。
第五类是聚焦起点的趋向补语:开。
由第一类至第五类聚焦终点越来越弱,聚焦起点越来越强。如图3-2-2所示:
图3-2-2 各类趋向补语的聚焦终点与起点连续统
2 简单趋向补语的向量类型
前面第二章第一节4.2.1“空间路径的五维量度”,我们谈到了空间路径的向量,下面具体分析。
2.1 上向和下向
“上向”和“下向”是一对,源于上—下图式,即受地心引力的作用,人们站立、坐、行走的时候,总是头朝上,脚朝下。据此,离开地面朝着头的方向为上,而向着地面朝着脚的方向为下。物体有高低,水面会上升等,由此感知和经验抽象得出上—下图式。“上向”和“下向”分别表达“由下而上(靠近终点)”“由上而下(靠近终点/离开起点)”,是垂直向的体现。“上、起”是上向趋向补语,“上”聚焦终点,“起”聚焦起点,分别如例(21)、(22)。“下”是下向趋向补语,可聚焦终点,也可聚焦起点,分别如例(23)、(24)。
(21)黑娃已绕过房子跳上墙头,瓦顶粮仓和院中用油布苫着的粮堆几乎同时起火。(陈忠实《白鹿原》)
(22)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张承志《晚潮》)
(23)杜平和马英下令不准还枪,跳下路沟往回走。(李晓明《平原枪声》)
(24)我立即也跳下拖拉机,说:“你几时回来呀?”(贾平凹《秦腔》)
2.2 前向和后向
“前向”和“后向”是一对,源于前—后图式,即“人类对自身和周围相对水平空间关系的认识,它们以语境中的人、有朝向或可以拟人化的物为方向参照点,面对的方向、物体的朝向或前进的方向为前,背靠或背离的方向为后”116。“前向”和“后向”分别表达“由后及前(靠近终点)”“由前及后(离开起点)”,是水平向的体现。前、后向可体现为接近向—离开向,分别表达“(向前)接近/到达某处所或实体(靠近/到达终点)”“(向后)离开某处所或实体(离开起点)”,接近向对应趋向补语“上、过”,如例(25)、(26),分别表达受动者“一颗子弹”接近参照体“他”,施动者“吴胖子”作用于“两根鞭子”使其从警察手里到达自己手里。离开向对应趋向补语“下、开”,如例(27)、(28),分别表达施动者“他”使自身离开参照体“赛场”,施动者“她”自身离开参照体“病房”。
(25)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莫言《红高粱》)
(26)马英和肖阳站在队前,吴胖子从警察手里夺过两根鞭子往地下一扔,冲着他俩说:“给我打!”(李晓明《平原枪声》)
(27)他低着头走下赛场,神情悲伤。(CCL新华社2004年8月新闻报道)
(28)病房的门虽是虚掩着,但走廊里是人来人往,不可能躲在外面偷听,她只好充满遗憾地走开。(毕淑敏《血玲珑》)
前向—后向也可体现为经过向,表达“经过某处所(靠近终点)”,对应趋向补语“过”,可以是前向,也可以是后向,如例(29),a句表达施动者“鬼子”使自身向前经过参照体“村子”,后接“一直向东去了”,说明其终点去向;b句表达施动者“吴宗笠和郞化之匪军”使自身向后经过参照体“龙蟠河”,后接“驰援入江口”,说明其终点去向。说明经过向在具体语境中一般不自足,需要补充其后接小句,以凸显终点去向。
(29)a.鬼子终于都过完了,他们没有停留,穿过村子一直向东去了。(李晓明《平原枪声》)
b.(吴宗笠和郎化之匪军)好不容易撤过了龙蟠河,集合了败将残兵,驰援入江口。(刘绍棠《地火》)
2.3 内向和外向
“内向”和“外向”是一对,源于容器图式,即人体是一个三维容器,有“吃进”“吸入”“呼出”和“排除”等生理现象,还有“走进”“走出”等一系列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物理空间关系,这样的结果就形成了容器图式。“内向”和“外向”分别表达“由里及外(离开起点)”“由外及里(靠近终点)”。内向对应趋向补语“进”,如例(30)、(31),分别表示受动者“我”向内进入“她的怀里”,受动者“水”向内进入“井池里”;外向对应趋向补语“出”,如例(32)、(33)分别表示受动者“她”向外至门外,聚焦终点“门外”;“两个小孩”向外至沟外,聚焦起点“沟里”。
(30)(母亲)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史铁生《务虚笔记》)
(31)说着,他慢慢把斗子绞起,哗啦地把水倒进井池里。(梁斌《红旗谱》)
(32)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推出了门外。(1997年《作家文摘》)
(33)从沟里跳出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把他拦住。(李晓明《平原枪声》)
2.4 聚拢向和延展向
“聚拢向”和“延展向”是一对,源于中心—边缘图式,即人体具有中心(躯体和内脏器官)和边缘(手指、脚指、头发等);同样,树和植物具有树干、树枝、树叶;社会组织有“核心成员”,理论有central and periphery principles;构成要素包括实体与边缘;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是:中心是重要的,边缘是不重要的,边缘依赖中心而存在。“聚拢向”和“延展向”分别表达“围绕受动者自身中心源点由边缘到中心聚拢(靠近终点)”“围绕受动者自身中心源点由中心及边缘延展(离开起点)”。聚拢向对应趋向补语“起”,如例(34)、(35),分别表达施动者使受动者“一只拳头”围绕中心“掌心”由展及拢,施动者“于震海”使受动者“同车厢的难友”围绕中心“于震海”自身由散及合。延展向对应趋向补语“开”,如例(36)、(37),分别表达施动者“朱先生”使受动者“宣纸”整体围绕其中心点由拢到展,受动者“炮弹”整体围绕其中心点由合到散。
(34)司马库握起一只拳头,对着我们晃了晃。(莫言《丰乳肥臀》)
(35)于震海联合起同车厢的难友,砸死两个押车的日本兵,跳车跑了出来……(冯德英《山菊花》)
(36)(朱先生)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好人难活。(陈忠实《白鹿原》)
(37)“轰”的一声,炮弹炸开了。(刘流《烈火金刚》)
2.5 依附向和分离向
“依附向”和“分离向”是一对,也源于中心—边缘图式,这时受动者与客观参照体之间具有依附关系,客观参照体处于路径的中心位置,受动者处于路径的边缘位置。“依附向”和“分离向”分别表达“依附于某参照体(靠近终点)”“与依附的某参照体分离(离开起点)”。依附向趋向补语体现为趋向动词“上、下”,聚焦终点,如例(38)、(39),分别表达施动者“顾淑贤”使受动者“蒙嘴的白布罩子”依附于隐含参照体“嘴上”,施动者“叶帆”使受动者“一张字条”依附于隐含某处。分离向趋向补语体现为趋向动词“下、开、去”,聚焦起点,如例(40)~(42),分别表达施动者“杨晓冬”使受动者“自己的棉袍”脱离隐含参照体“身上”,施动者“她”使受动者“屋门”脱离参照体——门轴,施动者“人们”使受动者“大枝”脱离参照体“老树”。
(38)顾淑贤气呼呼地戴上蒙嘴的白布罩子,瓮声瓮气地说:……(白桦《远方有个女儿国》)
(39)叶帆是留下了一张字条给叶启成,才跟贝欣到机场去的。(张承志《黑骏马》)
(40)杨晓冬见小燕铺盖单薄,脱下自己的棉袍,要给她搭上。(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41)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迟子建《岸上的美奴》)
(42)人们砍去了老树的大枝,树干便成了河上的独木桥。(路遥《平凡的世界》)
这一对方向性特征对应的是空间位移事件,动词后优先选择搭配受事宾语,而不是处所宾语,客观参照体往往隐含,如特别需要指出的处所,则凸显,如例(43)~(45)中的“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高原”“歹徒手中”。
(43)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李佩甫《羊的门》)
(44)厚的地方超过200米,好像给高原盖上了厚厚的黄地毯。(CCL《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45)司机听到打斗声,停下来,奔过去,从歹徒手中夺下一把正要刺向徐洪刚的匕首。(CCL 1994年《人民日报》)
2.6 泛方向
泛方向包括自我参照向“来/去”、到达向“到”和折返向“回”。分别如例(46)~(49),分别表达施动者“翻译官”作用于身体部位“脚”使其朝向叙说者接近参照体“我后腿”,施动者“刘宗敏”使自身背离叙说者接近参照体“沙丘后边”,施动者“呼天成”使自身血液到达“脊背上”,施动者“父亲和爷爷”使其自身折返到达参照体“高粱地”。
(46)(旁边的翻译官)只见他飞起一脚向我后腿踢来,并用手向我前胸一推,想把我甩个倒栽葱。(刘知侠《铁道游击队》)
(47)刘宗敏点点头,走去沙丘后边上马,同时向两个亲兵吩咐:……(姚雪垠《李自成》)
(48)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李佩甫《羊的门》)
(49)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莫言《红高粱》)
以上趋向补语空间方向的界定是通过动作引发所涉及的实体在空间中发生位移的情况总结而来的,这与“对动作方向的认识就要通过考察动作所涉及的事物在空间中的位移变化来获得”的看法一致。趋向补语的空间方向具体归纳如图3-2-3所示:
图3-2-3 趋向补语的空间方向类别
3 语义演变、认知域与句法验证
3.1 语义演变研究理论
李倩(2006)认为传统词义演变理论仅笼统地指出心理联想在词义演变中的作用,认知语言学则引进了认知心理学的概念术语,如“类典型”“意象图式”等,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语言分析方法,能够更加清晰地描写和合理地解释认知心理因素作用下词义演变的共同特征及演变的过程和条件。黄月华(2011)介绍了LCCM(Lexical Concepts and Cognitive Models)多义研究模式:认知模型侧重由基本认知模型和多个不同的经验共现认知模型构成;新义项产生于搭桥语境,考察基本认知模型的突出特征,产生新的语用含义;新意义可脱离原来的搭桥语境被用于新的语境。如“渡过困难”中的“过”具有“付出努力渡过难关”义,在很多情况下需要付出努力才通过某一背景,[经过某一空间]与[付出努力渡过难关]之间建立了经验共现认知模型,在语境中反复出现,新语义才得以固定。这种多义研究模式对研究动趋式有一定的启发。
多义研究要关注语义关联性的研究,光靠经验共现认知模型还不够,还应有构成要素的分析、句法搭配上的验证,还要考察历时来源。施春宏(2012)提出在分析词义结构时应将认知语义学和结构语义学、词汇语义学的分析理念和操作原则结合起来:现代词汇语义理论引进“语义场”“义位”“义素”等新的描写方法和分析单位,强调语义结构成分的分析和语义特征(义素)的提取,关注区别性特征在语义结构成分及其关系分析中的地位,因此更偏重对词义结构的描写;认知语言学理论则更加强调概念化、范畴化过程的分析,强调范畴的原型性、家族相似性,分析语义结构时强调认知域而不是语义特征的作用,因此更偏重对词义生成的解释。我们认为,基于认知域的研究更容易看出语义在哪些领域间发生隐喻、转喻,但具体如何发生,仍需要借助语义特征、语义属性的分析以使其认知过程更具有操作性、可计算性。
李倩(2006)、黄月华(2011)和施春宏(2012)的论述为我们研究趋向补语的词义演变提供了很好的理论借鉴,与本书的认知研究取向一致。我们的研究思路是:以致移情景发生的认知域为研究出发点,探讨其隐喻或转喻机制,并通过原型范畴特征由多到少、主观性由弱到强、句法演变等,来分析认知域变化导致内部要素变化的过程与条件。
3.2 认知域与语义演变
致移情景发生在三个认知域中,分别是空间域、时间域和状态域。由空间域到时间域、状态域均可造成动趋式的语义演变。我们将采取先细致分析动趋式在不同认知域中的语义表现,然后对其核心语义进行概括总结的研究思路,这样,能够做到点面结合、共性与个性相结合。
范晓(1991)关于动趋式、准动趋式、动结式和动态式的分类是合理的。我们认为,空间域表现为动趋式和准动趋式。动趋式凸显移动路径的动程;准动趋式只凸显移动路径的起点、经过点或终点,移动路径的动程未完整地投射在语言中,往往隐含环境参照体;状态域表现为动结式,凸显状态变化;时间域表现为动态式,凸显时间变化。但为表述方便,我们还是着眼于结构角度,使用“动趋式”来表述。实际上,语义角度也包含以上四种类别。如“他跳下河”“他跳下床”分别表达由高及低到达终点的垂直下向空间位移、离开高处的垂直下向空间位移,凸显移动路径的动程,是典型的动趋式;“他把车停下”“他脱下衣服”分别表达留于某处的空间变化、离开某处的空间变化,分别只凸显终点和起点,是准动趋式;“他买下一块地皮”“他答应下这件事”等用于状态域,分别表达领属权由他身到自身的状态变化、由暂到稳留于某处的存在状态变化,属于动结式;“英语太难了,他学不下来”用于时间域,表达时间变化,属于动态式。“动词+趋向动词”结构的句法语义类型如图3-2-4所示,趋向补语的语义类别如图3-2-5所示。
图3-2-4 “动词+趋向动词”结构的句法语义类型
图3-2-5 趋向补语的语义类别图
值得说明的是,空间域动趋式凸显移动路径的动程时我们将其语义表述为“空间位移”,当不凸显移动路径的动程时我们将其语义表述为“空间变化”。前者如“他跳下河”中的“下”语义表述为“(受动者)由高及低到达终点的垂直下向空间位移”,后者如“他把车停下”中的“下”语义表述为“(受动者)留于某处的空间变化”。当动趋式用于时间域和状态域时,我们均将其语义表述为“时间变化”或“状态变化”,对应的是抽象变化事件,如“英语太难了,他学不下来”中的“下来”语义表述为“受动者动作从前面某一时间到叙说者所在时间的变化”,“他买下一块地皮”中的“下”语义表述为“领属权由他身到自身的状态变化”。这样的表述有助于说明动趋式的语义连续性与关联性。
3.3 语义演变与句法验证
趋向补语的语义比较丰富,不同语义的句法表现不同。如根据是否可以单作谓语,不同语义的趋向补语可以区分动词和唯补词。以简单趋向补语为例,其可单用作谓语,这时是动词,如“(走)到马路对面、(说)到半夜”“(爬)上山”“(飞)来北京”“(跑)进教室”“(骑)回家”“(跳)过河”“(跑)下山”“(跑)出门”“(飞)去北京”“(坐)起身”“(打)开门”等;多不可单用作谓语,而是只能作补语时,刘丹青(1994)称为“唯补词”。如“到:抓到小偷、冷到零下30度、恢复到鸦雀无声”“上:摆上桌面、赶上那场大雨、吃上两碗、爱上一个人、怀上孩子、住上别墅、又吃上喝上了”“来:拿来一本书、说来话长、买来酒、醒来、说不来话、猜不来、做不来”“进: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买进一万股”“回:盼回母亲、夺回土地、挽回面子、救回一命”“过:信不过、夺过鞭子、转过脸、捱过这段日子、打得过他、喘过气来”“下:生下孩子、坐下、取下绳子、住下、瞒下、答应下、挣下钱、买下地皮、摆下四张桌子、看不下书”“出:跳出窗户、拿出诚意、跳出窗外、高出一头、长出野草、说出心声、赎出行李”“去:砍去树枝、看去十八九岁、花去很多钱、睡去、被坏人学去、过意得去、掩去不快”“起:仰起脸、看得起、握起拳头、绑起猎物、干起活来、长起玉米和小麦、想不起他的名字、吃不起、收起画”“开:分开三四股、铺开宣纸、张开双臂、打开屋门、走开、说开玩笑话了、看得开、摆不开桌子、区分开”等。又如刘月华(1998)认为判断趋向义、结果义和状态义的形式标志为:表趋向意义时,句中可以出现或可以加上表示移动起点、终点的处所状语或处所宾语,可以结合的动词有限;表结果意义时,动词前可以有处所词,不能与处所宾语同现,部分可用于“把”字句,大部分可构成可能式;表状态意义时,一般不与表示动作起点和终点的状语、宾语同现,通常不用于“把”字句,不用于可能式125。这些形式标志为我们研究动趋式的句法特征提供了依据。我们认为,从不同认知域来看,主要有以下四类句法差异:
3.3.1 句子自足度的差异
空间义动趋式单独成句的自足度较低,多后接其他小句,如“他逃出四川隐藏起来”“他爬上山看日出”“他尖叫着拿出手枪”“他穿上衣服跳下炕”等中的“逃出”“爬上”“拿出”“穿上”;或用作定语、兼语谓语、补语等句法成分,如“他拿出的是书”“我让他拿出书”“他高兴得拿出钱来”等中的“拿出”。
时间义动趋式单独成句的自足度较高,可不后接其他小句。如“他唱起歌来”“这篇文章他读下来了”“他飞一样地跑起来”等。有时可后接评价性小句,如“这件事讲起来有点儿复杂”“他看上去有点儿疲劳”“看来这件事非常复杂”等,这些句子与叙说者的主观感知、评价或推断有着密切关系。
状态义动趋式单独成句的自足度高,可不后接其他小句。如“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他答应下来了”“他把房子租出去了”等。
3.3.2 可能式自由度的差异
空间义动趋式用于可能式较自由,但可能性语境的出现频率有高低。以“V+上”为例,“爬上(山)、抱上(马)”等表由低及高到达终点的空间位移,用于可能式的语境较不常见,如可以说“我爬不上这么高的山”“她不重,我能抱得上马”;“穿上(衣服)、关上(门)”表依附向的空间变化,“追上(他)、赶上(他)”表水平前向的空间变化,“(官位)升上去”等表抽象垂直上向空间变化,这些动趋式“V+上”用于可能式的语境较常用,如可以说“衣服尺寸太小,我穿不上”“门坏了,关不上”“你追(赶)得上他吗?”“岁数大了,(官位)升不上去了”。
时间义动趋式用于可能式较受限制。有时不能用于可能式,如“他又跑上了”“他开始跳起舞来”“他怎么也开始说开泄气话了?”“他吃过饭就回家了”“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中的“跑上”“跳起舞来”“说开”“吃过”“去过”等不用于可能式。有时可以构成可能式,如“他读不下去了”“他读得下来吗?”“这么艰苦的生活他可熬不过来”“这件事他挺得过去”中的“下来”“下去”“过来”“过去”与动词搭配可用于可能式。我们认为,用于可能式的动趋式表达时间义的抽象性弱于不用于可能式的动趋式,或者说,不用于可能式的动趋式时间义虚化程度高。
状态义用于可能式的范围最广,有时发生了语义变化。可以说“他当得/不上研究员”“他说得/不出话”“他的脸红不起来,因为贫血”等,语义较对应;可以说“他盖得/不起房子”,相比较“他在这里盖起了房子”,语义不对应,前者表价值状态,后者表存在状态。可以说“完美窗口隐藏工具,有了它还有啥藏不起来”等,可能式语境较不常见。可以说“这样做真说不过去”“这么多作业我可做不过来”“这种事儿太难了,我做不来”“这么贵的东西我可买不起”等,这些多用于可能式中,与能否实现语义相关。
3.3.3 搭配动词小类的差异
空间义动趋式搭配的动词最初为位移动词,如“他爬上楼”“他从楼上走下来”“他拿出一本书来”“他搬进一张桌子来”“他跳起来了”等中的“爬”“走”“拿”“搬”“跳”。一些非位移动作动词、言说动词也可以进入空间义动趋式,如“我把他抱上床”“他提着包挤过一节节车厢”“我把他劝上了楼”“他叫去了两个人”等中的“抱”“挤”“劝”“叫”。
时间义动趋式搭配的动词范围比较广。多是自主持续义动词,如“他又喝上了”“坚持下来很不容易”“他会一直学下去”“他唱起歌来”“他说开大话了”“他捱过了这近二十年的光阴”“他吃过饭就回去了”“这段日子他终于熬过来/过去了”等中的“喝”“坚持”“学”“唱”“说”“捱”“吃”“熬”。有时也可搭配非自主、非持续义动词和性质形容词,如“他已经死过两次了”“她没有漂亮过”等中的“死”“漂亮”。
状态义动趋式搭配的动词为非位移动词,可以是动作动词,如“他考上了大学”“他买进一百股”“这个书包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时间耽误不起”“他一个题目也答不出来”“他睡过去了”等中的“考”“买”“装”“耽误”“答”“睡”。也可以是心理动词,如“我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来了”“我猜不来他会做什么”“我爱上了她”等中的“想”“猜”“爱”。
3.3.4 宾语搭配上的差异
空间义凸显或可补出环境参照体,可后接处所宾语或事物宾语。如“他跑上楼”中的“楼”是环境参照体,是处所词语做宾语;又如“他递上了纸卡”中的环境参照体隐含,后接受动者充当关涉宾语,需通过介词结构引入环境参照体,如“他向小王递上了纸卡”,“小王”即是环境参照体。
时间义不凸显环境参照体,后接宾语多有限制条件。如“他又跑上了”中“上”一般不后接宾语;“他开始跳起舞来”“他怎么也开始说开泄气话了?”“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中的“跳起”“说开”“去过”后接宾语;“他准备一直把课程读下去”“他终于把书读下来了”“这么艰苦的生活他都熬过来了”“这件事他挺过去了”中的“读下去”“读下来”“熬过来”“挺过去”所涉及的受动者多用做“把”字宾语或话题主语。
状态义不凸显环境参照体,可凸显动作与受动者或关涉者之间的关系,即动作与受事宾语或关涉宾语的关系。①受动者或关涉者可以是已存在物,如“他把东西藏起来了”中的“东西”是已存在物,表达由显到隐的存在状态变化。②受动者或关涉者可以是未存在物,如“他当上了研究员”中的“研究员”是动作的目标,不是已存在物,通常是人们通过努力而达到的价值状态。又如“他在这里盖起了一间房子”,“一间房子”由无到有。③当不后接受事宾语或关涉宾语时,表达返身致使,如“他的脸红起来了”没有关涉事物宾语,表达性质状态由低及高的变化。
以上四个方面是不同认知域动趋式句法差异的大致情况。不同动趋式的句法表现要具体分析,参见第四章和第五章的内容。
4 语义泛化、虚化研究思路
4.1 语义泛化、虚化与认知域
4.1.1 语义泛化与虚化理论
刘大为(1997)指出泛化是词语在保持越来越少的原有语义特征的情况下,不断产生新的使用方式并将越来越多的对象纳入自己的指称范围,他认为流行语的隐喻性语义泛化经历了三个阶段:确定原有义位与广泛的新对象之间的语义隐喻特征、频繁使用后的语义抽象、需借助语境把握确切语义的语义含混阶段,其中类比性特征是探究语义隐喻的关键,而语义隐喻的发生则是社会功能的反映和传播。如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语义泛化大量集中到了经济词语上,如“投资”“期货”“资源”“消费”等。杨瑜(2010、2012)运用刘大为(1997)的研究思路,对流行词“雷”“给力”的语义泛化进行了研究,认为“雷”不再单纯表“震惊”,还具有“无语、厌恶、受不了、难以置信、哭笑不得”等一系列“受冲击、受打击”义,可以构成“雷文、雷图、雷贴、雷言、雷人广告、雷人语录”等。“给力”除了表示“精彩、吸引人、令人兴奋”以外,还可以表示“有效力、有能力、令人满意”等义,可以构成“给力产品、给力政策、给力主持人”等。这些均发生了语义泛化。这类研究正成为目前词汇研究的热点。祝建军(2002)、邵敬敏(2007)、宗守云(2010)分别对近代汉语动词“打”“V一把”中的“V”、补语“透”的语义泛化进行了研究。“打”的组合发生了泛化,由“打+受事”到“打+结果”“打+目的”,具有了“作出、产生”义,语义趋于泛化。“V一把”中“V”由手部动作动词到跟手完全无关的动词,再到部分不及物动词和性质形容词,发生了泛化。补语“透”表达物体贯通、内容洞晓、光线穿过、流体渗透等是语义泛化,表达达到完全、达到极端是语义虚化,前者用作结果补语,后者用作程度补语。可见,这些语义泛化的研究范式发生了扩展,可通过句法搭配、词类特征和句法功能判定语义的泛化,隐喻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关于语义泛化与虚化的区别。王吉辉(1995)认为“泛化”与原义相比,概念内涵有所减少,所指范围有所扩大,表明了词语的这一新义已经泛化,如“解围”原义是“解除敌军的包围”,泛化义是“泛指使人摆脱不利或受窘的处境”。而“虚化”则是指意义中的概念全部消失,意义空灵。高顺全(2002)指出虚化是词义由实到虚、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体现为词语的功能扩大和句法位置的基本固定化。宗守云(2010)提出语义泛化往往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语义虚化往往在比较长的时间里完成,前者促动因素是隐喻,后者促动因素是隐喻和转喻。本书借鉴语义泛化与虚化理论探讨动趋式语义演变问题。
4.1.2 认知域为主线的语义泛化与虚化
动趋式的语义泛化与虚化研究可通过认知域来体现。动趋式由空间域扩展到时间域、状态域,可看作语义泛化与虚化。例如:
(50)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大厢板,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敏捷。(毕淑敏《翻浆》)
(51)一九七七年,高校恢复招生考试的第一年,远在山西插队的张全义考上了中医学院中药系,回到了北京。(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52)“你的马!”随之,巨人般的摔跤手也开始挥动大手说上了。(冯苓植《雪驹》)
例(50)用于空间域,“爬上”后接处所宾语;例(51)用于状态域,“考上”后接事物宾语;例(52)用于时间域,“说上”不后接宾语。其中的“上”语义发生了虚化,由表示“由低及高”到表示“到达某预期价值”到表示“实现开始某动作的时间变化”。例(50)~(52)“上”由趋向动词到附着性动词到准动态助词。
空间域、状态域内部的语义变化,多体现为语义泛化。例如:
(53)后天你就穿上这新衫子到寺里去烧烧香,说不定过了这节,你真有了好事哩!(贾平凹《浮躁》)
(54)芸茜追上我,和我并肩,边走边说:……(白桦《远方有个女儿国》)
(55)而且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当家人了,甚至有些崇敬。(白桦《远方有个女儿国》)
(56)你看吧,非要吃上他两三天不可!(迟子建《岸上的美奴》)
(57)刘文彬深知这对年轻恋人的心情,愿意让他们离开前说上几句体己话,搭讪着说:……(冯至《敌后武工队》)
例(50)、(53)、(54)均是空间域的表现,由表达“由低及高到达终点的垂直上向空间位移”到表达“(不凸显由低及高的位移过程)依附于某处的空间变化”到表达“(不凸显由低及高的位移过程)水平前向到达某关涉者的空间位移”,均具有“到达终点”的含义,语义发生泛化,垂直上向到依附向、水平前向,句法上表现为“环境参照体做处所宾语”“受动者做关涉宾语”“环境参照体做关涉宾语”。例(51)、(55)~(57)均是状态域的表现,分别表达“到达预期价值的状态变化”“到达某关涉者的心理状态变化”“到达预期数量的状态变化”“由无到有的存在状态变化”,均表达“到达预期目标的状态变化”,语义发生了泛化,状态域范围扩大,所搭配的动词小类不同。
4.2 原型范畴、主观性与隐喻、转喻
动趋式源于驱动—路径图式,最初表现为物理空间的位置移动,通过隐喻或转喻扩展到其他认知域中,产生了驱动—路径图式的变化,进而产生语义泛化与虚化。如何更为科学合理地说明隐喻或转喻机制,成为深入研究的关键。原型范畴理论和主观性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研究思路。隐喻或转喻过程中伴随着认知域由具体到抽象、范畴特征由多到少、主观性由弱到强等方面的变化情况。
隐喻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认知方式之一,由具体域到抽象域的隐喻扩展体现为无形的、难以理解的、复杂的抽象概念的概念化植根于我们对有形的、为人熟知的、简单的具体概念的把握。转喻是在同一认知域内用易感知、易理解的部分代表整体或整体其他部分。例(50)到例(51)是空间域向状态域的隐喻,同时,也体现了实现状态代表整个状态变化过程,即部分代表整体的转喻;例(50)到例(52)是空间域向时间域的隐喻,同时也是终点转喻整个时间过程。张辉、卢卫中(2010)提出隐喻中的转喻,即转喻包含在隐喻中。我们认为,以上两例就是隐喻中的转喻。聚焦终点的动趋式“V+上”由空间域到状态域的隐喻扩展,移动路径由实际位移到虚拟变化,移动路径的动程往往受到抑制,往往由终结状态代表由初始状态到终结状态的变化,同样,聚焦终点的动趋式“V+上”由空间域到时间域,凸显动作开始代表时间变化的整个过程。
隐喻过程中原型范畴特征发生了变化。原型范畴化理论强调范畴是凭借属性建立起来的,属性与人类认知及与现实的互动密切相关;属性有中心、重要的区别属性和边缘的、非重要的属性之分;范畴成员之间具有互相重叠的属性组合,形成家族相似性;范畴成员有“核心”和“边缘”之分,拥有的共有属性逐渐减少;范畴的边界是模糊的。例(50)是“V+上”的原型,具有[由低及高]、[凸显二维环境参照体]、[凸显移动过程]、[作用力具有位移性]、[到达终点]等属性,例(51)用于状态域,[由低及高]、[凸显二维环境参照体]、[凸显移动过程]、[作用力具有位移性]这四个属性消失,保留了[到达终点]的中心属性,体现为原型范畴特征的减少。
由空间域到时间域、状态域的隐喻过程与人类认知的主观性有关。“主观性”是指语言的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特劳戈特(Traugott,1995)认为主观化强调局部的上下文在引发这种变化中所起的作用,强调说话人的语用推理过程。语用推理的反复运用和最终的凝固化,结果就形成主观性表达成分。也就是说,主观化是一个语用—语义过程,意义表明了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态度和主观信念。
4.3 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语义泛化、虚化
要研究动趋式的语义泛化与虚化过程,建立致使性句法语义连续统,要考虑共时和历时两个方面。共时平面有助于分析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的变异功能,历时平面有助于分析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的演化机制。只偏重共时平面,则无法得知语言在历时中的演变;只偏重历时平面,则无法得知语言在共时中的功能分工。只有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更深入地研究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虚化过程。对于如何将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目前有两条研究路子:第一条是先共时后历时的研究路子。先做共时平面上的语义语用分析,说明不同用法的语义背景与范畴特征,然后再做历时平面上的语义泛化、虚化研究,追溯不同用法的来源,验证共时分析得出的结论,最后得出语言变异的语义泛化、虚化过程。通过共时分析,可以帮助理解和解释历时问题。第二条是先历时后共时的研究路子。先从历时平面上进行语言现象的演变研究,说明不同用法的出现条件及语义泛化、虚化机制,然后再分析共时平面上语言现象的共存模式及其关联性,最后总结得出语言变异的泛化、虚化机制。通过历时研究,能够帮助解释共时问题。
不管是先共时后历时,还是先历时后共时,最终都是二者结合,共同说明语言现象的语义泛化、虚化过程。不同的是:前者着重于共存模式的描写与语用推理,历时来源的分析与预测是重要的补充,进一步印证语用推理的合理性。后者着重于历时演变顺序的描写与解释,不同用法在共时平面上的遗留与消隐情况的分析是重要的补充,进一步印证历时演变在共时平面上的缩影。这两条研究路子着眼点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更好地说明语义的泛化、虚化过程。
我们将采用第一条研究路子,即先共时后历时,将重点放在共时平面的分析上。首先,动趋式在共时平面上的用法较为复杂,同一动趋式在不同语境中出现了不同用法与意义,体现为认知域的隐喻扩展、主观性的强弱变化、范畴特征的多少变化等,由此,得出同一动趋式的语义类型及主观性特征、所搭配的动词小类,并通过隐喻或转喻机制推测其语义泛化或虚化过程。其次,通过探究同一动趋式的不同意义类型的历时来源,分析其语义泛化、虚化动因,主要包括语义基础、句法环境和使用频率等因素,更好地说明趋向补语的语义泛化、虚化过程及机制。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虚化研究的思路如图3-2-6所示(箭头表示共时与历时研究之间的互动关系)。
图3-2-6 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研究思路图
我们将以“认知域”为主线,结合其隐喻/转喻扩展,探究动趋式的认知语义类型,并通过各认知语义类型的历时来源,探究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及虚化。按照简单趋向补语由聚焦终点到聚焦起点的标量特征连续统顺序(到、上、来、进、回、过、下、出、去、起、开),我们对各类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义与虚化进行系统细致的分析,其研究思路与步骤为:第一步,先分析动趋式语义结构所在认知域、认知语义类型、范畴特征和主观性,并说明语义类型的句法表现形式。在同一认知域的语义类别使用“1a、1b、1c……”“2a、2b、2c……”“3a、3b、3c……”表示,以体现之间的关联性。第二步,并利用2500万字自建语料库和北大CCL语料库分析所搭配的动词和形容词小类及其语义特征。根据动趋式的致使性语义类型来探讨动词小类,根据返身致使和外向致使的表现来分析动词小类,尤其是结合移动路径的五维量度探讨动词语义特征,并通过代表动词进行小类标注,如“跳(1)、飘”类动词,是一价返身位移类动作动词。当然,动词也具有方向性特征,我们将在第七章专题讨论。第三步,通过北大语料库古汉语语料分析趋向补语语义类型的来源,验证共时平面的研究结论,进一步总结语义泛化及虚化机制。
5 动趋结构产生的判断依据
关于动趋式的产生时间,主要有四种观点:一是“先秦”说。如尹玉(1957)认为早在先秦时代,汉语中即已出现了趋向补语,例如: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徒人费)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左传·庄公八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楚辞·哀郢》)。但从汉代开始趋向补语才被广泛运用,例如: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汉书·邓通传》);永惊惧,引兵走出东门。(《后汉书·盖延传》)。唐代时趋向补语已有了引申的用法,例如: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到宋代出现复合趋向补语,例如:理与气本无先后之可言,但推上去时,却如理在先,气在后相似(《朱子语类》卷一)。
周迟明(1957)将动趋式定义为连动性复式动词,认为周代已经发生,例如:魂兮归来哀江南。(《楚辞·招魂》);秋,郑詹自齐逃来。(《谷梁传·庄公十七年》);却子将登,金奏作于下,惊而走出。(《左传·成公十二年》)。但是要到汉代以后才逐渐发达起来,例如: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杜甫《兵车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客中行》);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古绝句》)。复合趋向补语在六朝时已经产生了,到了唐代复合趋向补语的三个部分可紧接连用在一起,例如:遂有一童子,过在街坊,不听打鼓,即放过去(《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六)。
潘允中(1982)将汉语史上的趋向补语按结构分为:A类“动+单趋补”,B类“动+复趋补”,C类“动+单趋补+宾”,D类“动+宾+单趋补”,E类“动+复趋补前+宾+复趋补后”,认为A类和C类的趋补结构是最早产生的,起源于先秦,盛行于汉代,并由此派生B类和D类两种新结构,E类是在近代才有的。A类例如:“还入于郑。(《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楼缓闻之,逃去”(《战国策·赵策二》),多限于“入、去”等几个,且用例不多;汉代后“出、来、下”等陆续成为趋向补语,例如:武帝择官人不中用者,斥出,归之。(《史记·项羽本纪》)。B类起源于西汉,自汉以后,陆续产生“出去、上去、过去、过来”等,例如:楚围汉王荥阳急,汉王遁出去,而使周苛守荥阳城。(《史记·张丞相列传》)。C类最早见于“燕将攻下聊城”(《战国策·齐策六》),两汉时期逐渐增多,例如: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史记·李斯列传》)。D类汉代时出现,例如:王使人持其头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南北朝时得到广泛发展,例如:蛮奴领得战残兵士,便入城来。(《敦煌变文》)。E类是宋代以后的新结构,例如:(府尹)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清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水浒传》)。
杨建国(1992)认为动趋式萌芽于先秦,例如:“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徒人费)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左传·庄公八年》)、“范丐趋进。”(《左传·成公十六年》),用例极少,先秦之后,动趋式普遍盛行起来。
何乐士(1992)认为《左传》中已见到用作趋向补语的动词“出、入、过、进、至”等,例句很有限,例如:叔孙将沐,闻君至,喜,捉发走出(《左传·僖公二十九年》);《史记》中扩大了运用范围,用法也更加灵活多样。管燮初(1994)指出《左传》中补语表示趋向的有11个,例如: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左传·成公二年》)。
二是“两汉”说。魏丽君(1996)认为动趋式的萌芽产生于两汉时期,但“动+趋动”格式构成的连动式和兼语式仍大量存在,且很难分辨,需将句法、语义、语用结合起来深入观察,其中“动+趋动”后接处所宾语或受事宾语,且整个格式陈述主语时,已基本符合动趋式的条件,例如:“野鸭飞上天”(《乐府诗集》)、“感动下泣,曰:‘扶起承相。’贺不肯起。”(《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等。虽然汉代文献中动趋式例句还不多,但到南北朝时已经屡见不鲜了,因此,动趋式肯定绝不是南北朝时期才形成,不可能晚至唐五代。
三是“南北朝”说。孙锡信(1992)认为趋向补语的产生应以趋向动词的虚化为前提,而确定其是否虚化,即考察动词词义的虚实,如果不从句法结构及语义结构方面给出一定的条件,便令人无所适从,例如:“郑詹自齐逃来”(《谷梁传·庄公十七年》)中的“逃来”有先后之分,但无偏正之别,应看作连动结构。汉代以前“动+趋动”格式中的趋动词义都很实在,可构成连动或兼语结构,例如:“王使人疾持其头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司马夜引袁盎起”(《史记·袁盎晃错列传》),认为趋向动词的词义有一定的虚化,演变为“动+趋动+宾”的形式,且趋向动词不表示主语的行为,才表明趋向动词真正虚化为趋向补语。可以肯定趋向补语在南北朝时已经形成,例如:“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世说新语·术解》),唐五代时趋向补语普遍运用。他还认为趋向补语形成后产生了新的形式标志,即充当补语的趋向动词的轻声化,这时不宜机械地采用针对上古汉语趋向补语制定的形式标准。
四是“六朝至唐”说。梁银峰(2007)认为趋向补语产生于中古时期(六朝至唐),是由上古汉语的趋向连动结构发展而来的。六朝前“动+趋动”为连动结构,例如:“常有双凫从东南飞来”(《风俗通义·正失》)、“闻蜻皆从女居,取而来,吾将玩之”(《吕氏春秋·审应览·精谕》)、“罢去后宫不御者,出以妻鳏夫”(《新序·杂事二》)等。他认为导致趋向补语产生的演变机制是重新分析和类推,可从以下三个方面说明:一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出现“V+Vd+NP”格式,例如:“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古辞·相合歌辞十四》),由于趋向动词之后又出现了句法成分,两个动词之间的句法边界削弱,开始整合为动趋式,但该时期位移主体句法位置的改变,导致两个动词之间的结构关系发生重新分析,汉语趋向补语的语法化过程由此开始,虽然连动式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处所词LP位于两个动词之间的用例更多,指出“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家”是“去”的终点,不同于“适斗争已,便出宫去”(《经律异相·卷二十》)中“宫”是“去”的源点,前句“去”是趋向补语,后句“去”不是趋向补语。三是汉魏六朝时期受事宾语多位于两个动词之间,但有时受事宾语可以置于句首充当话题,例如:“好甜美者,汝当买来”(《百喻经·尝庵婆罗果喻》)中“来”主要表示句首受事话题的运动趋向,而不是主要表示施事主语的行为,经重新分析后,“买来”宜理解为动趋式;唐宋时期该类格式趋向补语的语法地位逐渐巩固下来,结构上的重新分析最终带来表层形式的变化,如受事宾语位于“动+趋动”之后,例如:“汝但自往,我已取来旦暮二时所食香稻”(宋施护法护惟净同译《白衣金幢二婆罗门缘起经》),该格式的出现标志着趋向补语这种新的语法范畴的正式确立;四是双趋式大多是通过单趋式的类化作用形成的,产生于唐宋,形成了“V+Vd1+Vd2”“V+N+Vd1+Vd2”“V+Vd1+N+Vd2”,分别例如:“侍者到于半路,逢见涅槃堂主著纳衣走上来”(《祖堂集》)、“报慈拈问僧‘作摩生道,则得不屈得古人?’僧对云:‘这个僧将状出去。’”(《祖堂集》)、“宋四公吃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店来。”(《今古奇观·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等,“V+Vd1+Vd2+N”格式在近代汉语中非常罕见,来源于“V+Vd1+Vd2”。
以上第三种、第四种观点在判断趋向补语的句法语义上有着较为明确的标准,尤其是第四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未考虑句法语义判定标准,第二种观点认为汉代已出现趋向补语,实际上,这个时期用例极少。但出现了“动+趋动+处所宾语/受事宾语”的用例,对此也应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例如:
(58)野鸭飞上天。(《乐府诗集》)
(59)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古绝句》)
(60)文帝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上天。(《汉书·邓通传》)
(61)鸾凤又集长乐宫东阙中树上,飞下止地。(《汉书宣帝幻五凤三年诏》)
(62)车驾送出西明门。(《晋书·宣帝本纪》)
(63)感动下泣,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上乃起云,贺不得已拜。(《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
(64)秋七月地震。往往涌出水。(《前汉纪·荀悦》)
(65)初,燕将攻下聊城,人或谗之。(《战国策·齐策六》)
例(58)~(62)是“动+趋动+处所宾语”的格式,例(63)~(65)是“动+趋动+受事宾语”的格式。孙锡信(1992)对这类格式的看法是趋向动词词义并未虚化,趋向动词与前面的动词多承载同一主语,不能说明动趋式趋向补语的产生。如“下”有“攻克”之义,“攻下”也是“攻克”之义,“攻”与“下”是近义连用,构成连动结构。“上”有“上升、登上”之义,“飞上”是连动结构;“下”有“降下、落下”之义,“飞下”是连动结构;“出”有“离开”之义,“送出”是连动结构;“扶”有“帮助、援助”之义,“起丞相”是使动用法,“扶起”是连动结构,等等。
基于此,我们赞同趋向补语产生于六朝,兴盛于唐宋的观点。判断标准是:趋向动词的词义有一定的虚化;演变为“动趋式+宾语”的形式,宾语可包括施事宾语、受事宾语和处所宾语;且趋向动词不表示主语的行为,这时趋向动词真正虚化为趋向补语。
6 小结
本节分析动趋式致使性语义泛化与虚化的研究框架。主要结论有:
① 根据移动路径的标量特征对趋向补语进行了重新分类。分出聚焦终点型(到/上/来/进/回)、聚焦经过点+终点型(过)、聚焦终点+起点型(下)、聚焦起点+终点型(出/去/起)、聚焦起点型(开)等五类。从左到右,其聚焦终点性愈弱,聚焦起点性愈强。
② 根据移动路径的向量特征对趋向补语进行了重新分类。将趋向补语的空间方位先分为上向(“上、起”)和下向(“下”),接近向(“上、过”)和离开向(“下、开”),经过向(“过”),内向(“进”)和外向(“出”),聚拢向(“起”)和延展向(“开”),依附向(“上、下”)和分离向(“下、开、去”),还有泛方向,细分为自我参照向(“来/去”)、到达向(“到”)和返回向(“回”)。
③ 在分析前人关于语义演变研究理论的基础上,提出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语义演变研究思路:以认知域为主线,从共时和历时角度,探讨趋向补语在不同认知域的隐喻或转喻机制,说明其区别性语义特征,具体表现在原型范畴特征由多到少、主观性由弱到强、动词小类和句法演变上。
④ 在综述前人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说明动趋式的产生时间是六朝时期,兴盛于唐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