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民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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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我们为何对民艺之美熟视无睹

如果民艺品是“大名物”,就会打上美的器物的烙印。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民艺品不具备大名物那样的美呢?我想这样的疑问是非常合理的。

茶器拥有美,然而美并不局限于茶器。与茶器一样发自内心而制作的器物有很多。可是能入早期茶人之法眼的器物,只不过是一些外来的民艺品罢了。其中的多数,则未能进入他们的视野。这就是茶祖所认可的民艺之美。他们是以诸般工艺为荣耀的后代,或许会以丰富的材料来确定茶器的取舍。可是,没有独创与自由的茶人后代根本就没有想到,茶祖所看到并能够得到的众多美的民间器具就在他们的周围。以至于他们误认为在已经确定的茶器之外再也没有茶器,完全走向了形式化,忘记了“茶”的精神,只能因袭古代的造型。

然而,这对于我们来讲未必是坏事。在被如此丰富而美丽的民器包围的同时,讨论这些物品的永恒的盲目是合适的。一味崇尚“大名物”,却对无名器物视若无睹,将会失去判断力,并陷于不自由的境地。所以,茶祖在选择有铭文的器物作为茶器时,所带给我们的惊奇是:他们在确定茶器时的否定之否定。审视那些民间器具,就会发现茶器之美有着一定的自由度。在那些质朴的器物中,可以看到无限深沉之美。在清贫与静寂中,竟然可得到任运无碍之三昧。今天的忘记了真意、死抱形式的茶道,与心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茶祖在今天复活,恐怕会像某个禅林中讲述的“婆子烧庵”见[宋]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卷6《亡名道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10月,第366—367页。文曰:“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使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严,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养得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故事那样,迅速在茶室放一把火,而茶人们则在后面追踪。难怪禅宗的大德在禅宗落于文字时,气愤地说要烧掉《碧岩录》《碧岩录》,全称《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亦称《碧岩集》,是宋代著名禅僧圆悟克勤大师所著,共十卷。书中内容为重显禅师的百则颂古和圆悟的评唱组成。此书在禅林享有盛誉,向有“禅门第一书”之称,向来被认为是禅文学的典范之作。

茶人将茶碗置于美的玉座上。同样,也可以确切地认为在各种民艺品中,也存在着“大名物”那样的美。当“大名物”之美与茶器之美相一致时,才能够得到美的茶器。若要避免因茶器而无视其他的民间器具,则必须借助于某些看法的定力。茶祖能够在不是茶器的物品中挑选出茶器。要是将“井户”茶碗也作为茶器来褒奖,这样的看法也许是表面的。我们只是将其看作贫穷者使用的饭碗才去赞扬,在成为“大名物”之前,这些物品只不过是杂器而已。如此说来,只有在民艺品中才能得到“大名物”。在众多被无视的民艺品中,隐藏着未来的茶器。对此,我们感到何等的踌躇:在那些物品中能够随意地发现茶器之美,然而这些茶器原本当作器物在制作时,基本上没有发现茶器之美的可能。如此与茶道之初是相同的,我们需要真正的茶器,就在有可能成为茶器的物品中去寻找。这对于我们来讲没有任何困难,“大名物”的数量是无限的。要把这样的福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是我们的任务。

崇尚过去的“大名物”,而不再顾及其他的民间器具,这样去认识美是毫无意义的。如果美是感性的,历史学家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的不自信。而鉴赏家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应该是慎重的。“造型”、“技巧”与“铭文”之类,应该不是美的本质性的标准,只不过是器物之美的变异。例如,规定用于“茶”的陶器必须是怎样的尺寸,就显得不自由,应当是依据茶室的大小来确定其尺度。长短不一的美之器物,都能够在这里发挥其作用。真正的茶道并无形式与内容的限制,以合适的为佳。可以说,这样的自由才是正宗茶道之根本。茶祖就是这样做的,此外都不是茶道之正宗。

无须赘言,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收集到大量的民间器具,当我们注意到它们时,便能够在其中发现茶器。人们在那些物品中找出合适的东西,放在合适的地方,让其发挥合适的作用,可以说是自由的。我对这样的自由毫不怀疑。我们今天能够在那些物品中看到的,也是早期的茶人所看到的,无论怎样都是愉快的。可以说,工艺之美客观存在于包括茶道在内的多个地方。为何过去的茶器与茶室是开放式的,而如今在生活中的“茶”几无生存的余地。在此也许能够悟出茶祖的真意。

一般人或作者在理解作为民艺品的茶器时,会落入二重错误之中。当“大名物”受到重视时,给人以特别物品之感,而其原本的性质则被视而不见。实际上,后来的茶器在制作时,基本上都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已经完全背离了现代民艺的范围。而早期的茶人所选择的,大体上都不是专门制作的器物。他们盲目地相信那些器物都是风雅之器。在这里他们将民间器具与大名物置于同样的层面,其形体与心中所想完全相悖。那是基于下意识制作的民众的器物,然而却是雅致的器物。而有意识地制作往往被抬高到玄妙的世界,或许这就是后来的茶器不再美的原因吧。

这样的错误之二导致完全忘记了民艺品。我从未看到工艺史中对民艺之美有过正确的论述。其实,在选择民间器具时,已经是将其视为“上手”之物的心态。如对古代的五彩瓷、龙泉瓷、青瓷以及磁州窑的褐釉等,将其作为美的民艺品之正解的记录从未有过。至于日本的民艺品,在历史上更是不见踪影。

今天的历史学家们对玉石并无明确之区别。对有名的物品则不惜笔墨,把上等的物品书写得何等之美。然而,就只有高贵的物品才能进入历史吗?要是有名望的茶人们不去选择茶器,今天的批评家就绝对没有赞美的机会。其实,所谓的名器只不过是被他们所疏忽的民间器具罢了。

对民艺有正确认识,才能够传承茶祖的衣钵。我们对与“大名物”一样的、出自民众的、下意识的美之器物有着无限的期待,这已经是无须赘言的事情。器物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着去发现、珍爱、使用,这是自由的。茶道的未来是忙碌的。同样,工艺史的未来也是忙碌的。一旦被忘却的广泛的民艺之领域为人们所注意,会看到那里所累积的大量美之器物。颠覆因袭的鉴赏历史的时刻已经到来。原来被边缘化的器物得到赞赏,重新确定其地位的时间已经迫近。对此,我们无须犹豫,这样的革命是稳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