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何要对民艺进行特别的论述
之所以打破沉默,去对民艺的意义进行论述,我想大概有以下四个理由。
(一)
当民艺品之美大体上未被全部认可时,若是去讨论其性质和意义,基本上是没有人注意的。令人惊讶的是,工艺史所述及的作品中并没有民艺品。众所周知,因为民艺品不是珍贵的物品,所以不会被正视。而本应为末端的认识,却被视为是正确的。因为是司空见惯,故没有特别的见解,加之,对一般性的美的看法之因袭而导致创造性的缺失,因此必须通过描述民艺的世界,来打开对美的认识之视野。由于民艺品不具备明显的美,致使历史上的专业批评家失语。能够深入揭示并阐述工艺上的意义的人几乎没有,反倒是粗野地评论民艺是粗糙的物品、应该淘汰的大有人在。如此盲目而又跋扈的非难,将我逼到了为受到虐待的民艺品辩护的位置上。因此我必须对有必要认识而未被认识的、遭受不当待遇的物品进行辩护。
当人们看到温室里美丽的花卉时,往往容易忘却生长在山野中的花朵。诚然,人工培植的富丽堂皇的花卉是美的,但不能忘记沐浴着自然光生长的充满活力的野花之美,这才是正确的看法。那些容易被虫侵害的、不堪冷风的温室花朵并不一定值得欣赏。我要为相当于自然花卉的工艺世界进行辩护。这是任何人看了都不会忘记的,所以需要秉笔写作。
(二)
现在继续。由于上等品受到了过度的信任,因此有必要进行修正。在今天的工艺史上得到了全部的褒奖、有着极高地位的物品,大都是贵族的用品。如同人人竞相争购的物品那样,基本上处于市场价格的顶端。与之相反,大部分的民艺品基本上处于市场价格的末端。(我认为可以趁现在未被关注时,以极低的价格予以果断收购!)
原有的数种美之上等品是我们熟知的。特别是在初期单纯的物品中还能看到卓越的作品。然而,后来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人为痕迹很重的作品,所以毛病就多了起来,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地陷入了超越意识的荒谬之作。在有想法的领域进行加工的负担是很重的。在上等品中所见到的通病是陷入了绞尽脑汁炫耀技巧的烦恼,因而使造型与装饰变得繁杂。在那里只有细心与精密,而直观的美则荡然无存。即使能够看到美,也是华丽之美。因而容易流于纤弱,其生命力也不够旺盛,大部分的用途不明。离开了用的工艺还有意义吗?若是无用,美也就不复存在。
现代的莳绘是用复杂的技巧制作而成,是徒劳无益的、不自然的工程,显得死气沉沉。再来看官窑出品的清代五彩瓷,其上令人惊讶地展示出发达的技巧,却将美完全埋没了。还有,请看作为抹茶器的器物,古怪的造型,不自然的高台,往往被人们误认为是高雅。这比病菌的展览更加让人恶心吧。早期的茶人所喜欢的茶器是朴素的器物,即便造型不甚规整,也不是故意为之。人们所推崇的如同官窑那样的器物,也多沉溺于有铭文的作品。然而,技巧的历史并非美的历史,个人的制作之历史更不是美的历史。在此,人们只看到了名气与技巧,而忽视了器物。如果以铭文来取物,那么,多数的器物将得不到他们的夸赞。人们的看法不是建立在充分直观的基础上的。在这里,人们所依赖的是包装箱上的文字。民众的器物因其价格低廉而被忽视,事实上其真实的价值应当在富贵品之上。对此,我主张要进行修正。
(三)
若是出于以上的理由来论说民艺,似乎是消极的。可是在直观时却看不到上下差别。无论是什么样的物品,美的是美的,丑的还是丑的。如今在直观的镜子面前,对照所有的物品时,就会发现贵族的物品中美的少,而民艺品中美的多。无论是陶瓷、织物,还是木作,真正美的都是那些无款的物品,有铭文的物品与前面的那些相比,美的物品是极为稀少的。这样的事实告诉我们,富贵的物品多是病态的,而民众的用品则基本上是健康的。
进一步而言,民艺品所具有的工艺之美,是安定的、有保障的,因而导致“民艺品”与“美之作品”牢固地联系在一起。与之相悖,贵族的用品要成为美之作品则是极为困难的。只有过去被蔑视的民间器具,才会拥有高贵之美。在此,对美的看法令人惊讶地被颠倒过来。或许这就是论说民艺之积极的理由,对此我无法隐匿。
无论是特殊的物品,还是平凡的物品,都蕴含着丰富的美,在这里只有心态之差异。前者是有意识的,而后者是无意识的,是更为清净的境地。与有意识相比,无心则显得更为深奥;与有我之念相比,无我则需要更为深沉的基础;与有铭文相比,无款则处于更加便宜的境地;与作为相比,必然则保证了更进一步的美;与个性相比,传统则有着更加厚实的根基;与人所周知相比,低调则表现出潜在的睿智;与追求众所周知的富贵之物相比,固守自然的民艺品则显得更加可靠,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与华美相比,质朴更具有生活之德;与注重装饰的器物相比,实用之物则更为健康;与错综复杂之物相比,简洁的物品显得更加诚实;与华丽之物相比,简单的物品则有着更为深沉的美。为何民艺品要接受“美之民艺品”的命运,可以说是某种必然吧。谈论工艺之美必须要研究民艺品。
(四)
能够在我眼中停留的上等品,可以认为是美之作品。为何是美的,其进程需要考察。在此,我们还是看看以下的事实吧。我们会发现实际上不仅是那些美的物品,其出发点与民艺品有着同样的基础,不费劲的简朴,无伤害的自然,简单的工艺,以及在那里所见到的丰富的纹样,健康的造型,沉着的色彩,单纯的整体之美,这难道不是基于同样的原理作用于民艺品的结果吗?古代的贵族用品有许多是良好的,不仅有精进的技巧,也有着稚拙的趣味。
以高丽陶瓷为例。高丽陶瓷是官窑,是贵族物品中最美的代表之一。这样的美如何去看待,当我们历数其性质时,就会发现其中有着许多与民艺品共同的基础:
1.在任何物品上都没有铭文,是由众多无名的匠人合作而成;
2.主要产地在康津郡,是朝鲜的一大窑业产地,在当时有着众多的产品品类;
3.大部分都是实用品,单纯的装饰用品基本上没有;
4.其美体现为极其精细的优雅,一看就是出自有着极高天才之手的具有美之意识的产品,可以说是高丽人心态的表露,而非个人的美之意识的产物,是当时各种器物之中,以独特的窑艺表现的优雅之物;
5.这样的官窑,实际上是模仿中国民窑产品而作。青瓷的釉色来自南方的龙泉窑,而其纹样则属于北方的磁州窑系统。这样的民间器具才是美之典型。任何民间器具的美之标准,都不可思议地能够让人学到自然的原理。
我还有一个事实明晰的案例。在日本的陶工之中,做出最为杰出贡献的是颖川。我为他的赤绘所表现的无限之美的心态所吸引。有铭文的个人陶瓷作品,必然是上等之物。然而他的作品是美的。之所以如此,实际上是以明清时期粗犷的红釉作品为美的参照物制作的。可以说,也只有他惊人的才能方才捕捉到其中的精髓。他所看到、喜欢、触摸的中国民间陶瓷,是当时贸易品中的便宜货。若是颖川所接触的是某种华美的官窑五彩瓷,我们或许就与他无缘。让光悦费尽心思去捕捉的,是朝鲜南方的粗糙茶碗所拥有的潜在之美。而让木米所在乎的煎茶茶碗之美,则是明清时期风格粗犷的青花瓷。
思来想去,“民艺之美”与“工艺之美”基本上有着相同的意义。不只是美的“上手物”,应该说民艺品在制作时也有着同样的心态。一些天才的个人也会追求粗犷之美。工艺之美的焦点也能够在民艺品中发现。只要我们能够理解民艺,就能够理解正确的工艺。在这里,若是将民间器具的世界叫作“民艺”,对民艺的理解和对工艺的理解就会产生密切的关联。基于此,实际上是提出了新的公理。我们能够以民艺之心对“上手物”进行说明,然而却不能将“民艺”之美等同于“上手物”之心。我们必须要以工艺之美的法则来要求“民艺”。这一令人惊讶的真理,在过去只不过是一般人所共知的认识。当我们在谈论工艺时,为何要重视“民艺”,目的在于唤起批评家的注意。我们认为这样的理由是充分的。
工艺史家过去只注意贵族的用品,因而导致对工艺品认识的丧失。他们并没有完整的美之标准,所以有时会将赞美之辞均等地奉献给美的或丑的物品。由于这样的不平等的历史观,致使他们将注意力放在了有铭文的作品上。如此说来,相当于把工艺史局限于极其狭窄的区域。虽然是工艺史的一部分,但也只能是旁系。民艺是公道的,工艺的正史即民艺史。
与复杂的神学一样,宗教的精髓在于无心的信仰。信仰的历史应当是宗教的正史,在信仰的面前神学是二阶性的。同样,对于无心的民艺之美来讲,个人的有意识的作品也是二阶性的。因为只有无心才能超越意识,才能捕捉到深层次的东西。相对于民间器具之美,功能之美也是二阶性的。由民众制作并且服务于民众的杂物,才是工艺的正道和大道。因此,民艺的问题是工艺的根本问题。工艺论要有新的起点,就必须重新书写工艺美之历史。构建工艺的正史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