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〇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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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一苇:挺进,挺进原载《经济观察报》,2008年12月22日。写作本文时,得到如下帮助:⑴2008年11月28日,笔者采访了周绍朋先生(1946年生,河南人),他是蒋一苇的博士生,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企管室主任,后曾任国家行政学院经济管理学部主任。认识周绍朋是在1984年,当时我在机械工业部工作,备考研究生,是他使我知道了社科院工经所,并指导我考取工经所研究生。⑵通过经济管理出版社社长张世贤联系,从在出版社工作的蒋一苇先生的儿子蒋方那里得到一册《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改革》杂志社编,经济管理出版社,1986年3月出版)。本文引文多有出自该书回忆文章。

“壮志未酬”这几个字,是肺腑之言,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有什么个人之计,无非想做点事以振兴华夏,但艰难曲折,难以想象。

改革总得有刊物做阵地啊!为了办刊的事,中国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马洪跟于光远说起。传闻于光远说:“有个人才,不知你敢不敢用?”所谓人才者,蒋一苇是也。蒋一苇,1920年生,福州人,1941年入广西大学数理系学习。要论办刊,他确是专家。1945—1948年,他在重庆任《科学与生活》主编,《彷徨》杂志主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蒋一苇是中共地下刊物《挺进报》的编辑和刻板人。该报从1947年7月至1948年4月共出刊23期,后遭国民党破坏,引发重庆地下党受损,史称“《挺进报》事件”。参见中共党史研究室编《胡康民党史研究文集》,第37章、第56章,重庆出版社,2009年。之后,他逃往香港,在香港三联书店任编辑,1949年3月,进入北京三联书店,主编《科学技术通讯》杂志;1950年科学技术出版社成立,他担任社长兼总编辑。当然不仅是办刊。1952—1959年,蒋一苇担任第一机械工业部(一机部)政策研究室主任兼《机械工业》主编。1959年他被划成“漏网右派”,“开除党籍,降职降级降薪”,先是下放到郑州第二砂轮厂,后调入一机部所属石家庄电机制造学校任财会专业主任。1975年,他被借调到一机部,培训企业管理人才。事实上,除了1966—1969年作为“黑帮”受到批判之外,蒋一苇始终未脱离企业管理的研究和实际工作。

马洪是爱才之人。1978年7月,蒋一苇被调进社科院工经所,担任副所长,并筹办一本经济管理类综合性刊物。而这年12月,经一机部复查,才决定撤销对蒋一苇的原处分决定,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党籍。也就是说,马洪任用了一批像蒋一苇这样尚未解除“戴罪之身”的干部。这是他的魄力、勇气和事业心的显现。仅两个月,1979年1月15日,《经济管理》创刊号面世,发行量达到四五万份,很快又上升到10万份、20万份。这是第一本由国家有关经济领导机关、大专院校、科研单位和一些报社联办,专门探讨经济管理问题的公开发行的综合性月刊。

刚成立的工经所,住房困难。蒋一苇和老伴、小孙子只能住办公室,在走廊里用煤油炉做饭。直到1981年秋天,他才在古城分到一套三间的住房,在全院所级干部中,住在古城的只他一家。

1979年,酝酿城市改革,从哪儿开始,怎么改?有三种意见:一是“条条为主”,由中央各部为主集中管理;二是“块块为主”,以省、市、自治区为主分散管理;三是“企业为主”。蒋一苇称其为“国家本位论”、“地方本位论”和“企业本位论”。他主张“企业本位论”,认为经济改革归根到底是要解放生产力,生产力不在中央,也不在地方,而在企业。改革应当以搞活企业为立足点、出发点和归宿点。改革要从企业改革开始,把行政组织和经济组织区分开来,确立企业应有的自主权。1979年春,他把《企业本位论》初稿,作为内部资料送中央领导和有关部门,受到胡耀邦和袁宝华等人重视,被推荐为1979年10月省市区党委第一书记座谈会的参考资料参见1980年3月蒋一苇参见工业经济研究所学术职称评定时提交的《研究工作小结》,油印稿。蒋一苇之子蒋平提供。;6月,以《企业本位论刍议》为题在《经济管理》杂志发表;8月,《人民日报》以《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个根本问题》为题发表了摘要;最终修订稿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1980年创刊号上。

1979年7月,国务院发布五个扩大企业权利的文件。当时的国家经委副主任袁宝华回忆:“那时候,我们对改革开放没有思想准备,许多问题还来不及仔细研究思考,就事论事,为了解决实际问题,提出一些具体措施。但总觉得这些措施缺乏理论根据,所以落实起来也是困难重重。”当读到《企业本位论》时,“如获至宝。他在理论上阐明了这一问题,使扩大企业自主权有理有据,理直气壮”。袁宝华:《一位勇于探索真理的人》,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9页。而对于正在草拟中的《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方案》,国务院财经委员会主任张劲夫说:“虽未采用‘企业本位’的名词,其实际内容是体现了‘企业本位’精神的。”张劲夫:《为革命奋斗一生,为改革鞠躬尽瘁》,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1页。

蒋一苇(中立者)与工经所同事合影。左一刘春勤,左二沈鸿生,右一周绍朋,右二周叔莲。(周绍朋提供)

蒋一苇是说确立企业自主权,而不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批评的声音也很多。蒋一苇的学生周绍朋清楚地记得,蒋老师曾对他说:“他们也不看我写了什么,就望文生义。‘左’的也批我,‘右’的也批我。难道说,金本位、银本位也是本位主义?”在周绍朋看来,他所谓企业本位,是讲了一个基准。先给企业定性定位,再按此设计宏观经济体制。

《企业本位论》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厚积薄发之作。

1952年底,蒋一苇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做政策研究室主任,每年有半年时间调研;1959年,他被划为“漏网右派”,开除党籍,降职降级降薪,下放到郑州第二砂轮厂当翻砂工。他还颇为骄傲地跟人说:“我最大还当过车间主任呢!”后来,他到企业整顿办公室,给全厂制订了500多项规章制度。“文革”期间,他写了一部20万字的《企业管理概论》书稿。1977年,又被借调回一机部搞企业整顿。因此,他对计划经济下的企业有极为深刻的认识。中国日后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改革,其根本一点,就是让企业成为企业。说“企业本位”,就像说以黄金作为货币的本位。它不是从现代经济学中来,而是从蒋一苇的头脑中来,那是他的语言。

其实,人们对于《企业本位论》的历史地位至今也估计不足。企业本位在中国长期未能确立。

1979年,蒋一苇重新走上舞台时已经59岁了。1982年12月被任命为工经所所长时已近63岁。根据中共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文件(82)社科党组字49号。按常理,这是退休的年纪。然而,这才是他挺进的开始。他要把积淀的思想活化、释放出来,付诸实践;他要创新、创建、创立。

让我来大致清点一下蒋一苇创建或参与创建的事业吧:

1978年:《经济管理》月刊;

1979年:经济管理杂志社;

1980年:《工业经济管理丛刊》;

1981年:《中国经济年鉴》;

1981年:中国工业企业管理教育研究会马洪任会长,蒋一苇任副会长。

1983年:经济管理刊授联合大学;

1984年:《中国工业经济学报》(后更名《中国工业经济研究》);

1984年:经济管理出版社;

1985年:《少年经济学家》杂志;

1988年:《改革》杂志蒋一苇任杂志社社长兼主编。

1988年:中国工业经济协会蒋一苇任协会副会长和学术部主任。和中国工业经济研修中心;

1987年1月17日重庆中药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剪彩仪式合影。前排右五张劲夫,右三蒋一苇。

1989年:综合开发研究院;

1991年: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经济管理刊授联合大学(简称“刊联大”)。这是蒋一苇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十几年中经历最为曲折复杂、耗费心血最多的事业。郝觐桓、张汉亚详细地记载过刊联大的经过。郝觐桓、张汉亚:《探索在职高等教育的新路》,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140—156页。当时中国全民所有制企业担任管理工作的350多万人中,受过系统管理科学教育的不到10%。“根据鞍钢的调查,厂处级以上管理干部中,大学水平的占14.2%,中专和高中水平的占17.2%,其他都是初中和初中以下水平;科级管理干部中,大学水平的占6.5%,中专和高中水平的占26.3%,其他都是初中和初中以下水平。”“全国财经院校只有22所,学生9600人,加上综合大学经济系和工科大学管理专业学生,也只有18000多人,只占在校学生总数2.6%。而且我国财经院校主要是培养会计、统计、计划、劳动管理等职能部门的初级专业管理人员,缺少培养中、高级管理人员(如厂长、经理)的院校和系科”。据马洪1980年2月28日在中国企业管理协会首次年会开幕式上的讲话。见马洪《经济结构与经济管理》,226—231页。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光靠数量有限的大学管理专业难以胜任。于是,蒋一苇提出“八路进军”,即普通高校、企业职工大学、业余大学、电视大学、函授大学、刊授大学、夜校和培训中心,培养管理干部。1982年9月,蒋一苇在庐山召开的中国工业企业管理教育研究会第一次年会上,就组建“刊联大”向参会的78所有管理专业的大专院校和科研单位作了精彩的、富有感召力的报告,端出他想办“刊联大”的设想和初步计划,号召大家联合创办。1983年7月,经济管理刊授大学正式成立。国家经委副主任袁宝华任名誉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马洪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兼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所长蒋一苇、国家经委经济班干部教育局局长赵海峰、北京市经委副主任银重华、《经济管理》杂志编辑部副主任沈鸿生、天津财经学院教授郝觐桓为校委会副主任兼副校长。蒋一苇组织专家编写出当时国内最完整、最有特色的一套企业管理专业教材。蒋一苇亲自挑选国内在企业管理教学方面有较深造诣的专家参加他所主编的《工业企业管理学》教材的编写,还请马洪主编《工业经济学》、刘国光主编《政治经济学》、周志诚主编《现代管理方法》、刘儒主编《统计学原理与工业统计》、王存学和谢怀轼主编《工业经济法》、葛家澍主编《会计学原理与工业会计》、钱志坚和陈开明主编《管理数学》,等等。到1986年底,除西藏、青海、新疆外的26个省、市、自治区的大中城市和特大型企业,共建立了79所分校,招收学员近3万人。刘其昌:《一苇同志与〈经济管理〉》,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165页。

蒋一苇工作留影。

在蒋一苇创办的诸多事业中,他自己都不当头儿,而是请薄一波、吕东、马洪等人来挂帅。有人说:“蒋老师,你干了这么多大事,是造船匠。造一次让人家开走一次,你自己什么都没有啊。”蒋一苇笑笑说:“那行,下次再造一艘,谁也不让他开,咱自己开。”这就是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他亲自当会长。

这些事业,都被蒋一苇干得轰轰烈烈。

周绍朋回忆蒋老师教导:“写文章要么让人痛,要么让人痒,最忌讳的是不痛不痒。所谓痛,就是要击中要害,所谓痒,就是要说出别人想说又没有说出的话。”有记者来采访,蒋一苇常常拿出复写纸,记者站在一旁等,他坐着写,写完了一扯二份,记者拿走一份。他说写文章一是要自圆其想,二是要自圆其说(话),三是要自圆其写。

1985年,蒋一苇65岁时卸任社科院工经所所长。

重庆筹建社会科学院想到了蒋一苇。市委决定动员蒋一苇回重庆工作。1986年11月6日,蒋一苇给重庆市委书记廖伯康写了一封信,说道陶维全:《死而不已的良师益友》,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56页。

临走之前的一席恳谈,使我十分感动。“壮志未酬”这几个字,是肺腑之言,表达了您和我的心声。的确,我们这一代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从革命到建设,很少有什么个人之计,无非想做点事以振兴华夏,但艰难曲折,难以想象。直到今天,仍然困难重重,但毕竟迎来了一个有可为的春天。但年龄又到了限额。本来我想处理完一些未了责任(“刊大”等等),退入书房,在理论上留点遗产就行了。您的动员,使我十分矛盾,回家后反复思考,倾向于接受您的挑战……

如果重庆处于西南一隅,采取“开放”方针,有可能树一面旗帜,影响全国。思想如此,实践也如此……在学术上,兼容并包,形成一个真正贯彻“双百”方针的宽松环境,又有一定物质条件。类似抗战时期桂林、昆明的特点。如果这样,尽管“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里是精神上的西天乐土,也会吸引全国有志改革之士。

他又挺进了。1987年,他担任重庆社科院院长,随后创办《改革》杂志。

蒋一苇风趣,讲笑话常常把人笑喷。比如这个笑话:某人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有一次,客人来家,他介绍夫人时,突然记不起夫人叫什么名字,于是当着客人的面问他夫人:“您叫什么名字?”结果引得哄堂大笑。张泽荣:“我经常被他讲得喷鼻大笑。”《深切怀念蒋一苇教授》,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115页。

1991年,他被确诊得了肺癌。他说:“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从参加革命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这一生闯过许多次生死关,一次次都过来了。同我在一起的陈然、江姐,为了革命,早早地就牺牲了。他们被关在敌人的监狱时,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在走向刑场时还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的口号,但是他们没有过上一天新中国的幸福生活。我是个幸存者,比起他们,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常这样表达:“我要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岁月。”“剩下的生命愈短暂,我愈使它过得丰盈饱满。”陶维全:《死而不已的良师益友》,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63页。人说注意身体,细水长流,他答:“我要有水快流”,“人的生命意义不在于活着,而在于活得有意义”。蒋一苇:《给家人的一封信》,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379—382页。直到临去世,他仍感叹:“遗憾的是要做的事太多太多,而时间又太少太少了。”

周绍朋说:“他这个人几乎不休息,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他有那么大名声,住得却那么艰苦,一谈起学术来没完没了。他对各式各样的人都非常好,用每一个人。”

蒋一苇说过:我不是科班出身,人家是理论联系实际,我是实际联系理论。在他生命垂危时,他还说:我们搞经济体制改革需要两支队伍结合,一支是联系实际的理论队伍,另一支是能够并且善于联系理论的实践队伍,特别是领导队伍。

另一个学生郑海航提示了一个关键点:“蒋老师每提出一个理论见解后,一是往下走,在实践中检验;二是往上走,去说服有关部门的领导,变成国家的政策。”郑海航:《忆高风亮节的恩师蒋一苇》,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214页。

其实,中国改革就是靠着这样一些人从中上下联络,推动出来的。

蒋一苇瘦削、和蔼、耐心。从他的躯体上看不出有什么能量,然而他的精神如此伟大。张劲夫这样说:“在这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因为他有一颗为振兴中华、为人民过富裕幸福生活而奋战拼搏的坚贞忠心、热烈爱心。”张劲夫:《为革命奋斗一生,为改革鞠躬尽瘁》,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1页。

1993年1月25日蒋一苇去世,时年72岁。曾在工经所工作、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参加了遗体告别,哀悼这位一生挺进的《挺进报》人。

附记

1984年我准备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工经所研究生时,《企业本位论》是我的课本之一,1985年进所时,蒋一苇已经不担任所长了,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三年后毕业时,他在做《改革》杂志的社长兼主编。和他最近的接触是有一次他来我们工业经济研究室,坐在黄载尧先生的桌子上,和室里的老师们聊天,谈笑风生。那时他已患癌症,笑谈于光远也患癌症——男性乳腺癌。我没有很多机会领略他的风采,在我心里,他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凡是和蒋一苇接触过的人,都深深感觉到了他的人格魅力。他的学生,我的师兄们,都说对他“很崇拜”、“很敬仰”。

一个人持久的魅力必然和精神、道德相连。有个念头一直跟着我——蒋一苇是改革事业的捐躯者,他没有享受改革的成果,并且他根本不在乎。这让我禁不住想起1947年他和陈然办《彷徨》时合作的《论气节》。唐自杰:《富有创新和实干精神的一苇》,见《生命不息 奋斗不止:纪念经济学家蒋一苇》,241页。他们写道:

“许多人在平时都是英雄、志士,讲道理口若悬河,爱国爱民,一片菩萨心肠,但到了‘威武’面前,低头了,屈服了,不惜出卖朋友,出卖人民以求个人的平安,再不然就关门读书去了。”

“气节,是个人修养的最高一级,也是最后的考验。”

“灾难降临的时候,不妥协、不退缩、不苟免、不更其守!固执着真理去接受历史的考验!”

人,能一生坚持自己的理想,是幸运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