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黑白3: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54-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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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沙达
Jean-Marc Luisada,1958—

1958年6月3日生于突尼斯,路易沙达在法国南部的尼姆(Nîmes)成长并学习钢琴,后来师事里维耶尔(Denyse Rivière)、齐亚皮与梅莱(Dominique Merlet,1938—),也和乔依(Geneviève Joy,1919—2009)学习室内乐,获得巴黎高等音乐学院钢琴与室内乐一等奖毕业,又和马卡洛夫与巴杜拉—斯科达研习。他曾获1983年米兰Dino Ciani钢琴大赛冠军与1985年华沙肖邦大赛第五名,随即开展演奏事业。路易沙达演奏风格优雅细腻,音色美感独具,也是著名的电影迷,现任教于巴黎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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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时间、地点:2016年3月,台北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就我所知,您12岁的时候偶然弹给里维耶尔女士听;她是齐亚皮的助教,建议您和他学。齐亚皮也愿意教,只是您必须到英国梅纽因学校和他学,之后再考巴黎高等音乐学院。

路易沙达(以下简称“路”):是的,我非常幸运能遇到这些具有高深艺术修养,也有高贵灵魂的人。我和他们学的时候,家境很一般,而他们从来没收过我学费。他们不只和善慷慨,还把我带入艺术家的生活圈,教音乐也教文化。


焦:在钢琴演奏上,他们是怎样的老师?

路:里维耶尔是很好的钢琴家,音色优美,但她太紧张,就连私下弹琴都会心脏狂跳,遑论在公众面前演奏。她教琴像是上考古学,从乐曲到演奏,结构、线条、呼吸、手的动作到声音传送等,全都讲得清清楚楚,也很能找出学生的问题,给予有效的解决方式。齐亚皮也是如此,连指法都给得巨细靡遗,一个小节更可用上三种不同踏瓣!和他们学任何曲子,第一堂课一定就讲踏瓣,那是钢琴演奏如何振动、表达与呼吸的关键。关于呼吸与声音传送,齐亚皮有绝佳教法,而这其实颇有来源。他在巴黎音乐学院和迪耶梅学习,之前则是布兰碧拉(Marie Perez de Brambilla)的学生,而后者曾和安东·鲁宾斯坦学琴,继承了这位俄国大师运用重量并强调乐曲和声的弹法,和传统法派注重手指的“似珍珠的”奏法大相径庭。齐亚皮继承了如此弹法,也接收不少布兰碧拉的遗赠;他过世后又转赠给我,包括安东·鲁宾斯坦给布兰碧拉的签名照。现在我也成为老师,同样努力把如此传统教给学生,用我所能想到最富诗意的方式。


焦:在20世纪20年代与20世纪30年代,齐亚皮是极活跃的大钢琴家,您怎么看他的演奏?

路:我很高兴但也很遗憾地告诉你,我没有听他弹过一个音!他认为老师应该启发学生,但示范往往导致模仿,因此从不弹给学生听,而这也证明他的教学确实成功。齐亚皮很不喜欢他的录音,觉得没有捕捉到他的个性,不但禁止我们听,还把母带都毁了。我在他过世后才搜寻他的录音,现在大家在YouTube上都可找到许多。有些的确普通,但像莫扎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K 331),今日听来虽过时,却有极其完美的风格。李斯特《帕格尼尼大练习曲》第五首《狩猎》(La Chasse)神奇得如一场梦,还有音色美好优雅的肖邦,绝妙的弗兰克《钢琴五重奏》。


焦:齐亚皮是梅纽因的妹妹海芙齐芭(Hephzibah Menuhin, 1920—1981)与雅尔塔(Yaltah Menuhin,1921—2001)的老师,不知道他有没有和您说过关于这三兄妹的故事?

路:当然,光是他们相遇的经过就很有趣。有天齐亚皮正要出门赶火车,突然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是穿得很破烂的一家人。其中的妈妈对女儿说:“海芙齐芭,快去弹琴!”“女士,很抱歉我没有时间听,我得赶火车,我……”当然,后来齐亚皮没赶上火车,因为那演奏实在太让他惊讶了!这三兄妹都有极高音乐才华,小妹雅尔塔虽然没有以音乐为业,但梅纽因说她的天分才是三人中最高的!当这家人和齐亚皮建立信任后,他们告诉他这次来巴黎主要是为梅纽因找老师。梅纽因已经拜访过伊萨伊,但和这位年迈的传奇大师不太投契,于是齐亚皮帮他们办了一场甄选:不是老师选学生,而是梅纽因来选老师!许多顶尖小提琴家知道有位7岁就和旧金山交响乐团合作拉罗《西班牙交响曲》的神童想找老师,都愿意参加甄选。为了不伤感情,梅纽因父子约定了暗号……而当埃奈斯库演奏的时候,梅纽因偷偷抠了爸爸的手……这开启了可能是20世纪最精彩的一段师生缘。


焦:您那时的梅纽因学校,是怎样的氛围?

路:现在《哈利·波特》举世闻名,对我而言,当年的梅纽因学校也就像个魔法学园,聚集太多了不起的艺术家。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大提琴家让德隆(Maurice Gendron,1920—1990)与他烟雾缭绕的教室,以及他不可思议的美妙琴音。我和布兰杰上巴赫圣咏曲分析,也弹琴给她听。她对我一无所知,听了我的弗雷夜曲竟说:“从你弹它的方式,我觉得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她对你非常重要。”——啊,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一人到灰暗阴冷的英国求学,晚上总是想妈妈,这也能从演奏里听出来吗?这些人教给我的不只是音乐,还有对音乐而言最必要的情感、敏锐、理解、品味与格调。我也有很多有趣的同学,肯尼迪(Nigel Kennedy,1956—)还是我的室友呢!


焦:梅纽因学校的师资大概是所能想到的最精彩阵容,您也在此和培列姆特上过课。

路:他和齐亚皮像兄弟一样亲,个性极合,是最好的朋友!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可以告诉你。我16岁那年有次在齐亚皮家练拉威尔,晚上7点突然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居然是培列姆特。我觉得很巧,因为他是拉威尔的超级权威,他来等于像是拉威尔来听我弹琴。“大师您好,怎么会来这里呢?”“晚安,您好!”——即使对学生辈,培列姆特也用“您”,非常古典优雅的法国习惯——“我和齐亚皮先生有约:我几天后要在伦敦开独奏会,想和他上堂课,把曲子弹一遍给他听。”该怎么说呢?亲眼目睹培列姆特这样的大师,居然谦逊至此,为精进自己的演奏而努力,这是我能得到最精彩的一堂人生课!很多人不接受批评,也不自我批评,好像这就招认自己弹不好,可是看看培列姆特——都超过70岁了,仍然想听别人对他演奏的批评,这就是他能持续进步的原因。不止如此,里维耶尔在50年代曾在法国广播电台演奏弗雷钢琴作品全集,培列姆特也向她请益,问她弗雷某些乐段的指法。他们毫不藏私、互相帮助,让我知道大艺术家不一定得复杂难搞,也可以单纯和善。


焦:您之前听过他演奏吗?

路:我13岁在伦敦伊丽莎白厅听过他弹肖邦《幻想曲》和《练习曲》全集。啊,那声音何其丰富,风格又极其完美,可能是我这一生听过最美的钢琴演奏会!音乐会结束后,我听到大家窃窃私语,说阿劳也来听了。那时我太小,还不知道阿劳是谁呢。没想到很多年后,我读到阿劳的回忆录,他说他听过最美的钢琴演奏,就是那场培列姆特的肖邦独奏会!


焦:您进入巴黎音乐学院后和梅莱学习。他是属于改革派的名家,运用全身而非只用手指弹琴。

路:这也是齐亚皮建议我和他学习的原因,他很欣赏梅莱的弹法。梅莱那时是年轻教师,相当严格认真,但也非常开放。他也是管风琴家和打击乐演奏者,对许多曲目因而有相当特别的切入点,像是他的巴赫就和绝大多数钢琴老师教的不同。他和布兰杰与杜卡学过,以宏观角度看乐曲,像是音乐建筑师。他也很重视现代曲目,即使知道我是全然的浪漫派——我常说自己是落在20世纪的19世纪人——还是让我学了巴托克、勋伯格和韦伯恩,虽然没有成功让我弹斯托克豪森,哈哈。


焦:您的室内乐老师是迪蒂耶夫人,我想您一定也和这位作曲大师很熟。

路:的确。乔依的室内乐课像是清新的空气,总能让我心情放松。音乐学院学生面临很大压力,常有人弹不好就崩溃痛哭,而乔依的教室里永远准备了威士忌和干邑,学生有需要就可找她喝一杯,即使我们还未成年!唉,现在都没有这样的事了啊!她是极具启发性的老师,能精准看出学生的才能,迪蒂耶又是我见过最和善的人,我常和他们夫妻一起吃饭,之后去他们家小坐。如果心情对了,迪蒂耶也会弹琴给我听。我听过他弹好多肖邦作品,包括叙事曲和《幻想波兰舞曲》。他虽然用一架贝希斯坦老琴,可是弹出的声音既温柔又深厚,还有丰富色彩,真是以作曲家的角度呈现管弦乐般的演奏。他很喜欢玩“抓小偷”游戏,找作曲家转化前辈作品的段落。比方说他发现奥芬巴赫《霍夫曼的故事》(Les Contes d'Hoffmann)中的《船歌》,某段和肖邦第二号《诙谐曲》某句有一模一样的和声与音程。我最近教学生弹韦伯的《华丽回旋曲》(Rondo Brilliante, Op. 62),我们用很慢的速度练,结果你知道我听到什么吗?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四乐章!这实在太像了,我不太相信是巧合,但谁又会想到马勒会这样改这段旋律呢?


焦:还真没人这样提过!不过我们也可从多尼采蒂的大歌剧《唐·塞巴斯蒂安》(Dom Sébastien)中听到马勒《青年流浪者之歌》和《第一交响曲》的身影;前者可能算是引用,但后者就令人意外。我猜马勒年轻时应该练过韦伯这首回旋曲,所以无意识地把它写出来了?

路:这太有趣了!我觉得这些例子都很珍贵,因为它们显示了传承与传统的重要。我可能是少数还在强调“学派”重要性的人。现在大家都说没有学派了;就算有,演奏家也要独立自主,要创造,再创造。这的确没错,但认识并重视传统一样可以独立自主,也能日新又新。以前在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无论桑贡、鲁维耶、妲蕾的弹法与教法有多么不同,论及拉威尔,他们一定都参考培列姆特,要学生读他和拉威尔的学习心得。对我而言,这就是传统与学派。但现在大家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不读参考资料也不想要有参考,结果就是许多鼎鼎大名的钢琴家,诠释的拉威尔犯了极严重的错误,但这些明明都可避免。我们不需要做传统的奴隶,但也不能不知道传统。演奏无论何其主观,仍有客观标准存在。


焦:在您心中,法国学派的代表是谁呢?您又喜欢怎样的派别?

路:我心中的法国学派,是科尔托、弗朗索瓦和培列姆特。能成为一种派别又让我心向往之的演奏家并不多,诺瓦伊斯是其一,简直是从梦里出来的人物,当然还有霍洛维兹。大家都说他是想象力的大师,可是他到晚年却成为形式与造型的大师。不像切尔卡斯基等人愈老愈怪,他的莫扎特《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对我而言是完美的模范,优雅芬芳的古典风格。我在肖邦大赛后有幸弹给他听过一次,我永远记得他如何指导我弹《幻想波兰舞曲》的开头:先指示我弹和弦,然后右手宛如滑奏一般飘过键盘,告诉我那音乐就像风息,就像香气。那动作之优美,和音乐形象之完美切合,简直就是小克莱伯的指挥!霍洛维兹有种刺激的特色,极其温柔又极其黑暗,演奏像是魔鬼与爱在搏斗,走在疯狂的边缘。鲁宾斯坦没有这种魔鬼性格,但有他无法取代的魅力,费舍尔和利帕蒂则像是天使在弹琴,让人听了会想哭。他们各有无法取代的个性,是各种不同的传奇,我们能不知道这些人,不听他们的演奏吗?我总是推荐学生听弗里德曼和科恰尔斯基的肖邦,这两位我心中最伟大的波兰钢琴家,可是他们总是爱听不听。当然,我不是要学生去模仿他们,我也没有模仿他们,但过去有这么多美好的人事物,我们应该要认识并尊重。


焦:说到传统,您的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录音有不少有趣弹法,包括一些添加的音符,这也应该有所本吧?

路:我曾经和巴杜拉—斯科达学习,准备此曲录音时他希望我把车尔尼留下来的心得(很可能直接来自贝多芬)加进去,于是我照做,而我也听过鲁普这样弹过。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我又参考了巴克豪斯的更动——听起来有点冒险,但我实在喜爱。我更大的冒险是第三乐章结尾:大家在这边都注重高音旋律,弹得很优美,可是这句子里其实藏了很多不和谐音程,而我可能是唯一强调这些不和谐音的人。这是我自己的发明,虽然现在不见得会这样弹了。


焦:您的肖邦《第三钢琴奏鸣曲》也用了巴杜拉—斯科达所建议的版本,但我很好奇您在肖邦《船歌》中的更动。(路易沙达录音3'20'’处)

路:那也来自肖邦,不过是霍洛维兹的建议!那天他指导完《幻想波兰舞曲》,坐在琴前对我说:“当你有天录肖邦《船歌》,别忘了第37小节请弹德国版第一稿,很有阿拉伯风味的版本。我录音时没有这样弹,颇为后悔,希望你可以这样做!”说到这些更动,既然都来自作曲家,为何我们不能自由选择,为演奏增添更多变化呢?


焦:您也常将和弦弹成琶音或突出乐曲的隐藏声部,带来很多惊喜,连德彪西《月光》都能弹出新意。

路:演奏者完全可以做这些,而这也可归于传统。比方说肖邦《第三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第二主题重现时,法国传统会以英雄气概、凯旋的气势演奏,我觉得这和乐曲很配。就算不照法国传统弹,别忘了肖邦自己说过,他的演奏“不会两次一样”,我们应该实践如此做法。这也是古典音乐演奏者即兴的方式。我很爱探索作品中的隐藏声部,而从马卡洛夫、齐亚皮到梅莱,全都建议我这样弹。但我不会为了展现内声部而展现,否则就做作了。我研究它们,练习如何表现,视演奏时的心情与情境决定是否演奏,而不是全都先计划好,每次演奏都用同一个套路。


焦:您也有时会增添左手的低音。

路:我以前演奏比较随兴,现在逻辑严谨许多,如果我觉得作品有需要但受限于作曲家写作时的乐器,我会“帮助”作品完成它的意图。但这当然是我感觉作品明显需要我如此做的时候,我才会添加。我的诠释还在变化,这几年变得愈来愈古典,或许日后这样的更动会变少,但无论如何一定会有完整脉络,不会任意而为。


焦:您的台北现场演出也和您最近的录音有许多不同。既然如此,我想您一定很难去听自己的录音。

路:你说对了!即使是最近的录音,我感觉起来也像是好久以前的事。我几乎没办法听我在DG的录音,在SONY/BMG的录音我真正喜欢的也不多,不过目前为止四首叙事曲和圆舞曲全集仍是我还算满意的作品。巴杜拉—斯科达说我的第四号《叙事曲》新录音可以算我的代表作,那也的确是我的最爱。不过,我其实到现在都很喜欢我的第一张录音,舒曼《大卫同盟舞曲》与《性情曲》。


焦:您的《性情曲》诠释实在动人,可否多谈谈这部一般人不太了解的作品?

路:我17岁时想学《狂欢节》,里维耶尔却要我弹《性情曲》,说它才适合我的个性。她的确很了解我,此曲马上就成为我的最爱。首先,曲名虽然是Humoreske,却和“幽默”没有关系,而是和humor的原始意义有关,在此意味“性情”或“情绪”。此曲也没有多少快乐的情绪,主要是温柔、忧愁、幻想与悲剧。刚刚提到内声部设计,我认为此曲正需要用内声部旋律说话。这像是电影的画外音,在视觉主轴之外另拉出一条线,同时呈现不同观点。


焦:您的曲目以浪漫派为主,但您的莫扎特、海顿、贝多芬都弹得很好。您刚刚提到近年变得愈来愈古典,我想请教您心中的“古典”定义。

路:对我而言,古典就是简单纯粹,一切都刚刚好,没有多加的东西。无论人生还是艺术,简单纯粹总是最好的。很多人害怕简单,觉得这样就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的确,每个人都该不同,但很多人不同的方式是追逐流行,结果就是自己以为不同,实际上和别人一样。我们要追求风格而非流行;建立风格的方式,就是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拿掉不必要也不需要、外界加给你的东西。我的肖邦圆舞曲新录音,基本上每曲维持在同一速度,而我的旧录音就复杂多了,大概每小节速度都不同。我现在弹舒曼《狂欢节》,诠释也不会像我录音中的一样复杂,《斯芬克斯》还用上预制钢琴手法。但我仍会以类似手法弹同张专辑中的《幽灵变奏曲》。这是非常接近舒曼的疾病,非常绝望、没什么表情、宛如到了世界终点的音乐。它充满了折磨与苦涩,却以最沉稳的方式表达,宁静但疯狂。诠释这种作品,真的愈简单愈好,让音乐自己说话。我的《狂欢节》录音有很多好点子,但放在一起就是彼此打架而失去平衡,太复杂反而不会有好效果。我最近听了巴杜拉—斯科达在巴黎演奏的舒伯特《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 960),就是简单纯粹的奇迹。那演奏中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东西,所以听起来反而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感人到令人掉泪。他的肖邦能弹得这么好,这也是关键。


焦:巴杜拉—斯科达最近来台湾演奏两次,你们是怎么变成好友的?

路:我在学校听过他的大师班,很受震撼。我肖邦大赛得奖那年他是评审,后来因此熟识,最后他变成像是我另一位父亲。他是非常现代的钢琴家,演奏永远在问当下的自己,而不是和自己的过去说话,也永远想要进步。他不是技巧大师,但他的肖邦练习曲全集绝对名列史上最好的演奏,证明对音乐的深入理解才是精彩动人的关键。他为人慷慨不藏私,又没有一丝妒忌心。当他知道我弹给霍洛维兹听,甚至比我还兴奋,说:“我想,这会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而他一点都没说错!他有极高的文化修养,会说包括俄文在内的多种语言,法文讲得比我还好,但从不炫学。这其实也很像舒伯特。贝多芬很天才、很伟大,但有时你可以感觉到他就是要你知道他的天才和伟大。舒伯特从不是如此,但他要你感受的一切,全都浑然天成在那里。每次我弹舒伯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D 959),我最爱的舒伯特作品,第二乐章总让我想起布列松(Robert Bresson,1901—1999)的经典电影《驴子巴特萨》(Au Hasard Balthazar)。那是我心中最美的电影,以驴子的一生来看人世间的残酷,同样是这种自然但不外露的深刻表达。


焦:您刚刚所描述的,其实也适用于晚期肖邦。

路:的确,肖邦的第四号《叙事曲》和《幻想波兰舞曲》,是和贝多芬《第三十钢琴奏鸣曲》与《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舒伯特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类似性质的伟大创作。那是受苦灵魂的展现,追寻但又绝望,充满不确定与不安,可是又没有真正明说。令人玩味的是肖邦对舒伯特只字不提,可是两人后期作品有非常相似的声部平衡,暧昧不明的光影,还有时而极其悠长的乐句,即使写法不一样。关于这点我有一个假设:就像普鲁斯特得肺病但句子愈写愈长,我觉得肖邦和舒伯特也都有呼吸问题,现实生活中的挫折透过艺术创作获得补偿,旋律也就愈来愈长。


焦:身为法国钢琴家,您觉得肖邦是偏向法国还是偏向波兰的作曲家?

路:肖邦非常的法国,但他的灵魂是波兰人。他的作品很优雅,但永远深刻,即使是圆舞曲也都有深刻内涵以及对人性的敏锐观察。齐弗拉演奏的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是我心中最顶尖的诠释。为什么呢?因为他认真对待每一个音。谁都知道他是超技大师,手指速度可以奇快无比,但他弹此曲却没有很快,让每个细节都散发光芒。不止这首,肖邦任何一首作品都值得这样对待。即使我有不太喜欢的肖邦作品,那仍是精彩创作。


焦:您也和马卡洛夫熟识,现在比较少人提到他了,可否为我们谈谈这位名家?

路:我在念巴黎音乐学院进修班的时候,听到他的舒曼,觉得那是真正的幻想世界,决定和他学习。他不是一般定义下的老师,我们的“上课”是倾听彼此的演奏,而他给我直接、实际且鼓励性的建议。马卡洛夫是来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说话有着旧日俄国的矜贵。他一直在学习,不断试验不同的弹法与诠释,也一直在学新曲目,在过世前五六年才学了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在人生最后还学了弗雷《主题与变奏》,实在令人佩服。他娶了西盖蒂的女儿艾莲(Irene Szigeti),而这深深影响了他。只要艾莲在场,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马卡洛夫总是不太自然,不是紧张就是维持着某种派头;只要太太不在,他的演奏就自然奔放许多,而我当然更喜欢这样的马卡洛夫。但无论如何,他晚年的演奏达到表现上的炉火纯青。我听过他这时期的全场肖邦独奏会,诠释不像年轻时那样华丽但有点表面,而是于活力中呈现肖邦深刻的浪漫与忧伤,表达简单但精练——我今天好像说了好多次“简单”,但这真是伟大艺术家的共通点。


焦:最后想请问您的录音计划。您是著名的法国钢琴家,但法国音乐反而占您录音中的少数,您接下来会演奏更多法国作品吗?

路:“法国钢琴家”这个标签有好有坏。我很爱勃拉姆斯,想录他的作品,但唱片公司并不买单,认为没有人想听法国钢琴家弹勃拉姆斯。这真是很严重的先入为主。法国音乐一直在我的曲目之中,包括很多室内乐。我很爱拉威尔与弗兰克,几乎每个月都要弹一次后者的《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我以前对德彪西没有太大感觉,现在愈来愈喜欢,接下来会专心研究。我长期以来一直努力推广的是弗雷。他的音乐也让我想到普鲁斯特,像是第六和第七号夜曲,优雅外表下有极深沉的情感,第十三号夜曲则是不可思议的神奇之作。关于他的音乐,还有一个关键词就是“颓废”,从世纪末美学而来的颓废。很多人批评霍洛维兹弹的弗雷,说他不了解法国音乐,但他真正抓到了弗雷的内在深刻性与颓废美,而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