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感情 澎湃的激情——与阿来笔谈《尘埃落定》
■阿来 ▲脚印
阿来,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西北部藏区的马尔康县。
1976年在卓克基公社中学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
1977年到阿坝州水利建筑工程队当合同工,先后任拖拉机手与机修工。
高考恢复后进了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后,做过将近五年乡村教师。后因写作转做文化工作。现在成都任《科幻世界》和《飞》杂志主编。
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期以后,逐渐转向小说创作。主要作品都收在以下三本书里,即:
抒情诗集《梭磨河》和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另有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和长篇小说《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出版后,引来人们惊异的眼光。这次获茅盾文学奖可说是众望所归。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吧。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是怀疑的。那个人就是我。当然,我的怀疑与别的人怀疑的内在因素不太一样。这本书从问世到现在,听到赞扬的话多一些,但批评的声音也是有的。尽管作品获奖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幻想所有人都对我的作品表示首肯。这本书刚在《小说选刊》上刊载时,我就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句话,大致意思是说我从来没有希望过自己的作品能够雅俗共赏。既然一本书从购买、阅读到评价都包含了很多的差异,对于评奖,我想也不会众口一词吧。
▲:由于你的小说情节、情景、人物,给人出人意表的震惊,人们对你的经历、身世便有了好奇心。
■:也许大家下意识中强调藏族文化的特殊性,因而总生出一些无端的神秘感,而我们与所有中国人一样经历与感受的共通性却往往被人忽略了。
我的经历,其实跟同时代的人没什么两样。一九七六年初中毕业,有城镇户口的人开大会戴红花拿国家补助上山下乡,乡下来的穷孩子自己卷了铺盖回乡,“尘归尘,土归土”罢了。当拖拉机手,就是在这期间。回乡一年后,大部分时间在山间牧场放牧,后来,当民工去了一个水电站工地,偶然地被一个有文化的干部发现并怜惜我那一点点文化,让去学点技术,结果当了拖拉机手,直到恢复考试升学制度,全中国的青年都在赶考那一年。后来,因为上师范学校而当教师,一九八四年,因为开始写作,调到阿坝州文化局所属的文学杂志《草地》当编辑。直到写完《尘埃落定》之后,才离开故乡。在一九九七年来到现在生活的成都。参军一事,也是这个时候,《尘》封笔于一九九四年冬天。自己感觉已经可以对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有一个交代了,再待在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单位,实在看不到什么前途。更重要的是,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于明白,在当地根本无法争取到一个更好的环境,便想离开。作家朋友裘山山帮忙向成都军区推荐,已经很有眉目的一件事情了,最后又卡了壳。于是,干脆辞职,跑到成都应聘于《科幻世界》杂志。从普通编辑干起,直到今天。
▲:你的作品我读过不少,诗、小说、散文。我认为你首先是个诗人,是诗的感觉引导你进入小说。
■:从诗歌转向小说时,我发现,自己诗中细节性的刻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溺于这种刻画。后来,刻画之外又忍不住开始大段的叙述。这些刻画与描述,放在一首诗里,给诗歌结构造成了问题,但是,只看那些局部,却感到了一种超常的表现力,一种很新鲜很有穿透力的美感。于是,开始为那些漂亮的局部罗织一个可以将其串联起来的故事。于是,小说便开始了。我很高兴自己现在可以把故事本身讲得更好,同时把用诗歌手段进行叙述与刻画的那种表现力保持了下来。当然,说到诗意,我们很容易想到某种情感上的临界状态,但我不主张把“状态”说得过于玄妙,因为其中一些东西,通过训练,完全可以达到。我认为,感觉的敏锐与否,决定于情感的饱和程度,而不是无迹可求的东西。
▲:你说过写小说是件有魅力的事,作为编辑,我感觉让读者共享其魅力是件很难的事,也差不多是个度的问题。
■:确实,是个度的问题。讲故事有声有色和预留一定的想象空间要一个度;在作品中思考抒发而不影响叙事速度也是一个度;都是富有挑战性的游戏,写作的魅力正在于此。昆德拉有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小说除了是情感空间、命运空间、思想空间,也是一个游戏空间。我比较同意他这个聪明的说法。
我不想得罪轻慢读者,但对不起,我在写作的时候,往往过于沉溺其中,很难抽身出来想到他们多种多样,也可能是多变的阅读期待。很多文学实践也证明,在创作过程中过多地假想读者在期待着什么,反而会受到读者的冷遇。
▲:你现在做《科幻世界》的主编,组稿、发行、管理、应酬这些会消磨你的心力,你如何才能回到“状态”中?
■:在一个市场化的杂志任主编,时间分配的确是一个问题。所以,写作总只能是断断续续,见缝插针。在目前的状况下,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用在这个杂志的发展上了。
状态的保持和恢复在我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不想自诩有什么特别的才情,而是相信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也是通过训练可以得到的。更重要的是,对于写作,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缺乏激情。只有等到我厌倦的那一天,激情消失,状态也就消失了。跟着感情跑掉了。状态的老家叫激情。
▲:听说《尘》已经有好几种文字的版本,明年春天英文版也会出版,它在世界的影响将会进一步显现。
■:英文版在美国的出版是明年,但别的文字版本,还要在英文版之后,目前,我已经给了美国的经纪人十四个语种的代理权。据她告诉我,一些主要语种的文本都要等到英文本出来,然后再从英文转译。说到影响,我觉得这本书从它出版那一天起,就已经脱离开我这个母体,开始了自己的命运。我真的感到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命运。其中有很多部分,是我无法再加以操控的。这跟母子关系还不相同。儿子大了,你至少可以建议他做点什么。但一本书就那样离你远去,虽然总在你视线之内,但它已经一句话听不进去了。我看到它做出那种特别随波逐流的样子,有点迷醉,也有点很美丽的伤感。让它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吧。如果它自己不能决定,那么,就让我们很难预想的因素与机缘来决定它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