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虽然已经带过两届一年级的小朋友,不过每次在教室里见到新同学,我还是会忍不住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兴奋。话说工作这几年下来,我最大的心得不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是人人都说的“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尽管现在我还没有结婚、生子,但自从当上小学老师,我和颖君妈妈之间的关系,竟然如苏主任预期的一样,变得愈发亲昵、自然了。
今年这个班里有40个新生,别看他们个子也就我到腰畔这么高,要认真说起来,这些小鬼头真不知比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聪明”多少倍、“机灵”多少倍呢。其实说他们“聪明”或“机灵”并不准确,这些孩子的童年遇到了信息时代,早就淹没在“手机、游戏不离手,选秀、卡通看个够”那波涛汹涌的网络海洋之中了,所以见多识广是自然的。不过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看看他们几乎人人都是“小眼镜”,“小胖墩儿”也占了五六成之多,就知道这些都是一味抱着电子数码产品的副作用了。这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们不仅失去了有趣的个性,变得输不起赢不起,更似乎不再怀有童真。
究竟什么是童真?怎么说呢……所谓童真,字面上就是天真的本性,当然并不是说这是唯有儿童才能拥有的天真。不过不用我解释,想必大家也都明白,现在成年人能保持童真的,不一定比国宝大熊猫的数量更多,干脆说吧,这种美德根本就是已经濒临绝种,但倘若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也不再稚气,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啊。偏偏现在就是这样,孩子们不仅衣着饰物漂亮、时尚,就连言谈举止也让人觉得“少年老成”——这种老成,其实还是幼稚而简单的表现,但却像浓妆艳抹的布娃娃,感觉上完全不伦不类,让我无法接受,甚至笑不出来。
如果孩子的身上散发着市侩的气息,当然十之八九传染自家长,试想一下,如果在他们稚嫩的脸上看到的是讨好、谄媚或刻意掩饰的笑容,在他们的行为中攀比、矫情、曲意逢迎比比皆是,那身为老师的我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好在能安慰自己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是我刚刚接手的学生而不是即将从我的班上毕业出去的学生,所以还有改变的希望。我就不信不能把这种不新鲜的味道从他们的身上祛除!而这个想法,是从这次的“书包事件”开始的。
开学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一个孩子,王馨安。因为身材的缘故,他坐在班里的第一排,每天课上回答问题时倒是挺踊跃的,但课间说话却很少,只是喜欢忽闪着眼睛,笑眯眯地托着腮帮看别的小朋友打逗、玩耍。他的衣服、鞋子都很干净,但却比较陈旧,文具和别的小伙伴相比也显得“寒酸”,甚至还背了一个手工制作的书包,可见他的性格是开朗的,只是家境应该不是很好,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果然,这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班上的淘气包就开始“欺负”他了。昨天中午,虢小天一把抓过王馨安的书包在教室里大呼小叫,旁边虽然有齐萌、焦扬几个小朋友劝解,那两个孩子还是动起手来,在争夺时,虢小天扯坏了王馨安的书包。这种事,我大可把虢小天批评一顿,再把他的家长请到学校来商量怎么给王馨安补偿,但我觉得那样对两个孩子的成长都不会起到什么好的、正向的引导作用。这种事,始终应该用培养孩子们之间的感情这种方法去解决。所以,灵机一动,我尝试着开了一个班会,让同学们用眼睛和心去评选班里最美的书包,结果临时动议的班会效果好得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惊。
为了锻炼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为了培养他们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公平公正的德行,在评选“最美书包”的活动中,我特地设计了自我推荐和投票公选的环节。也许因为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事件,当王馨安发言时,所有的小朋友都认真地聆听着。他说,他的书包是妈妈亲手缝制的,蓝色是天空的颜色,向日葵是全家的笑脸,他每天背着书包上学,都觉得书包好重,不是因为里面装着厚厚的书,而是里面装着妈妈好多好多的爱。他说虽然这个书包可能不值多少钱,但他却一定会好好珍惜,因为珍惜的是妈妈的付出,是学习的机会,是他新认识的同班同学和老师……王馨安用自己的演讲感动了所有的孩子,包括虢小天。最终,在当场唱票后,王馨安的书包以票数第一当选“最美书包”。但这并不是我的重点,令我欣慰的是,今天来上课的王馨安似乎明显开朗了一些,而虢小天也好像变得懂事了一点,而且两人并没有因为书包的事闹得心存芥蒂,而是在课间和同学们一起说说笑笑。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的世界其实还是非常单纯的。我不知道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不过无论如何,我始终相信人性的温暖。
妹妹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摘自楚天晴采访录·国虹篇
“姐姐,真高兴见到你啊!”楚天晴捧着那束插得相当漂亮的鹤望兰,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站在学校门口的大槐树下,朝国虹大剌剌地打着招呼。
正在和小同学们告别的国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等看到是楚天晴后忍不住使劲点了点头,有些喜出望外地回应着:“天晴,真的是你啊,见到你真好!”漆黑的短发,洁白的衬衣,小麦色的肌肤,沐浴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让国虹的笑容也似乎很有暖心的温度。
楚天晴把花往国虹怀里一塞,发自内心地说:“今天是教师节,祝姐姐节日快乐!”
“呀,太美了,谢谢哦!”看得出国虹还真是喜欢这束美丽的花儿,她细细地端详了半天,小声咕哝着,“这可是我工作后收到的第一束花呢!”然后又抬起头,上下打量着楚天晴,微笑着说,“咱们得有五六年没见过面了吧,今天你怎么突然有时间来看我啊?”
楚天晴把双手插到长裙的口袋中,耸了耸肩,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从国虹身旁冒出一个细嫩的声音:“谢谢姐姐关照我家花店。”
“咦?”楚天晴好奇地循声望去,却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国虹的身边,那是一个眼睛大大、有些瘦弱的男孩子。
“为什么说是你家的花店?”楚天晴忍不住反问。
小男孩儿用手指着插满鹤望兰的桃子型的花篮,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粉色纸牌儿,纸牌儿上写着四个金色的小字儿——“馨恬祝福”,然后忽闪着眼睛说:“这可是我家花店独有的标志呀。”
国虹轻轻拍了拍男孩儿的头,对楚天晴说:“这是我们班的王馨安同学,今天是‘教师节’,学校下午有活动,不过一年级的新生放半天假,他忘记告诉他爸爸了,正巧他爸爸上班的地方不远,我正准备把他送过去呢。”
“啊,这么巧啊!他家的花店还真不远,就开在那家医院里,反正我打算请你吃顿午餐,干脆我们一起把他送回去,然后在医院附近找个地方吃饭得了。”
趁着国虹把花送回办公室,楚天晴忍不住蹲下来看着王馨安的眼睛,好奇地问:“安安,你是不是有个姐姐或妹妹叫王馨恬呐?”
王馨安摇了摇头,噘着嘴说:“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有姐姐或者妹妹。”
“哦……对不起,是姐姐瞎猜的。”楚天晴的睫毛轻轻抖了抖,赶忙解释着,心里却在想,馨恬、馨安,这分明就是姐弟或兄妹的名字嘛。
把孩子平安送到花店后,因为学校下午还有活动,国虹干脆拉着楚天晴走进了在医院里开的咖啡店。受环境所限,这里的咖啡店面积不是很大,但装修却颇具匠心,似乎在咖啡文化里嵌入了某种医学人文元素,而且空气里流动着的浓郁的咖啡香气和耳畔轻柔的纯音乐,也有助于缓解心理的压力和精神的疲惫。中午这里的客人也不算少,但依旧显得非常雅静。
伴随着《安妮的仙境》这支柔美的曲子,国虹拿着一杯冰爽的薄荷拿铁坐到了靠近走廊的座位,而楚天晴则选择背对窗户,面前放着飘着葡萄酒香的康娜咖啡。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笑了,几乎同时说:“咱们和这间医院……真有缘分啊!”
的确,十二年前,两个女孩就相识在这家医院的儿科重症病房。国虹出生后便被父母抛弃,一直在SOS国际儿童村成长,国虹所在的“家庭”里,她是“大姐”,下面有六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而他们的“妈妈”则是志愿者张颖君。虽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相处得也像亲人一样,但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即便面对亲生母亲,儿女们有时还会心存芥蒂或嫌隙猜忌,更何况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张颖君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国虹。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被亲生父母遗弃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反正国虹的心里总会觉得有些难过,而这种难过又衍生出难以抑制的自卑,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于是她选择尽量减少与外界交流,也不再愿意同周围和睦相处。从那时起,国虹开始变得叛逆。更糟的是,本身就有个人遭遇的张颖君也恰好到了更年期的年龄,时不时会觉得心烦意乱,这时候再碰上处于青春期的国虹,两人的争吵肯定是一触即发、不断升级。直到有一天,张颖君要求国虹剪短头发,而对美的追求之心刚开始萌动的国虹断然拒绝,结果直接导致国虹吞服了张颖君给自己失眠准备的安眠药……
被送到儿科重症病房的国虹处于昏睡状态,经医生及时救治很快便苏醒了,在监护室里休养三天后,遇到了同样自服安眠药的楚天晴,只不过,那时楚天晴的名字是万楚天晴。
万楚天晴的名字来自父母双方,父亲姓楚,母亲姓万。和国虹不同,她的“自杀”举动只是一招儿险棋,为了表达拒绝父亲再婚的坚定决心。当然,她并没有达成自己的心愿,否则现在也不会将名字改为楚天晴了。
“姐姐,你后来来过这家医院吗?”楚天晴垂着眼帘啜了口咖啡,翘翘的睫毛下眼波流转。
国虹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很久没有来过了。”
“嗯,我也是,我记得很清楚,2003年4月17日下午,爷爷派人接我出院,随后咱们这座城市就闹起了‘非典’……我的爸爸妈妈也彻底分手了……之后又发生了很多变故,然后我就一直和爷爷住在一起了。除了和姐姐保持通信联络外,我还给这里儿科重症病房的苏医生写过信,不过一直没有回音。高中毕业时,和姐姐见了一面,记得当时姐姐你已经南下念师范大学二年级了。你问我准备报考的志愿是什么,我告诉你要去北方读传媒大学。一晃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天了,而且竟然还是在这家医院里。”楚天晴说这些话时一直是低低的声音,仿佛不想搅扰午后咖啡馆里的那份温暖的宁静。
“幸好咱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这几年还加了彼此的微信号,要不是我浏览过你的朋友圈儿,今天可没办法一眼就认出你来。”国虹笑着说,“你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才觉得姐姐你真的很有范儿,完全是职业女性的味道呢!”随后眼波一转,露出有些坏坏的笑,问,“这些年姐姐难道一直留着短发啊?”
最后这句明显是话里有话。当初因为剪头发闹出来的安眠药事件,在儿科重症医生苏莫遮的一句“国虹啊,我觉得有的脸型适合留长发,显得飘逸;但有的脸型适合留短发,显得精神。你看流川枫就适合留短发,你的脸型和他的差不多,我觉得现在的发型就不太适合你”的疏导下竟然迎刃而解,国虹不仅不再对养母张颖君心怀不满,甚至痛快地答应出院后就去剪短头发,而楚天晴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现在的表情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
国虹的脸微微红了红,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无言以对,不过这几年跟着学校的小机灵们面对面的短兵相接,她的口才已经大有长进,于是忙打趣儿说:“好吧,我承认一直偏爱短发的确和苏医生当年说过的话有关,不过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关于住院这件事说过这样的话——‘谁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我觉得至少有三大收获,第一,我知道了可以找爷爷帮忙解决问题;第二,我得重新审视日本文学的深刻内涵;第三,我要不是吃了安眠药,怎么能有幸认识苏医生呢?’”
“嗯,姐姐,就算是现在问我,这也是我的心里话。真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有些大学里发生的事情都快淡忘了,偏偏当年在病房里的事我还都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已经印刻在脑海里了。还有,苏医生给我画的旗木卡卡西我裱到水晶相框里,一直挂在书房的墙上呢,他给姐姐画的流川枫应该也被姐姐好好珍藏了吧。”楚天晴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对往昔的怀念,她歪着头凝视着国虹面前咖啡杯里慢慢融化的冰块,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实话实说,“姐姐,我目前在火翼报社工作,最近正好需要在这家医院做些‘秘密’采访,所以应该有机会假公济私去儿科病房看看苏莫遮医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咖啡店里的服务人员端着两盘西式快餐走了过来,楚天晴立即收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的三文鱼三明治。
“是这样啊——”国虹拖长了尾音,顺手拿起了她点的鸡柳汉堡,说,“其实当年我比你先出的院,后来也给苏医生写过信,不过和你一样,也一直没有联系上他。我上高三那年,颖君妈妈犯了一次心绞痛,SOS国际儿童村的工作人员帮我把妈妈送到了这家医院,没想到在医院门诊大厅里恍惚看到了一个很像苏医生的背影。当时的我已经吓蒙了,生怕颖君妈妈就此离开,于是失魂落魄地追上去拽住了他,结果竟然真的就是苏医生。”
看着楚天晴睁圆了眼睛盯着自己,国虹有些好笑,咬了一口汉堡,卖着关子说:“别看离我当年住院已经过去五六年的时间了,苏医生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的年轻。见到我和妈妈,他也一下子就认出了我们,赶忙帮着看了看在120车上做的心电图,他说好在颖君妈妈只是心肌缺血,没有发生心梗,随后便跟着一通忙碌,第一时间将妈妈送到了急诊观察室。等他下班后,又特地过来看望妈妈,陪着我在观察室里待了一会儿,问了问我们的近况。当时我向他请教,高考在即,报考哪个学校比较好时,他说,大学名校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专业选择,在成绩允许的情况下,一定要选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我说自己学习成绩中等偏上,讨厌金融那样枯燥的内容,挺喜欢将来和人打交道的。他想了想,建议可以考虑选择师范大学。他说,师范大学不仅相对学业不是那么繁重,将来就业时压力也偏小,而且在我教书育人的过程中会更加能够理解母亲的不容易,更加能够惊喜于纯净的心与温暖的人性。”
看着楚天晴满脸羡慕的表情,国虹露齿一笑,又喝了口咖啡,继续说:“后来,我忍不住问他,是否收到过我的信。我记得很清楚,苏医生当时的表情非常错愕,清澈的目光中没有一丝隐瞒。他想了想,随后非常肯定地说,当年我和你出院的转天,他就报名进驻红区,没过多久便如愿以偿,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和外界联系,所以确实没有收到过我的信。我想,这也是你的信泥牛入海的原因。”
楚天晴的眼睛亮了亮,仿佛突然移去了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巨石,她有些懊恼地用小勺搅拌着面前所剩无几的咖啡,嘀咕着:“我可真笨,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姐姐,你下午还有活动,我们干脆现在就去儿科重症病房碰碰运气吧!”
就这样,两个女孩心情愉快地走出咖啡店,走进了医院住院部的电梯。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俩是以“自杀”的方式相遇在儿科重症病房的,然后又以“漫迷”的视角成为好友。一个是被亲生父母遗弃、长在SOS国际儿童村、喜欢篮球骄子流川枫的女孩,一个是家境富裕、父母婚姻失败、欣赏拷贝忍者旗木卡卡西的小姑娘。在儿科重症病房苏莫遮医生独特的心理解码下,她俩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死,甚至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死亡”真正意味着什么,而选择“自杀”的方式解决问题又是何其幼稚。抱持着这样的信念,若干年后她们终于明白,原来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并不是死,而是爱。
人间的爱,是有很多种的。有的爱本应与生俱来,那就是无微不至、不期回报的父母之爱,可偏偏有些人无福享受,被父母遗弃的国虹固然可怜,先得后失完整家庭的楚天晴也许承受的打击更大。而有的爱,全凭运气,比如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挚友之爱,在这方面,两个人算是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竟然可以在病房里遇到年龄相仿、遭遇相近的对方,并成为终身好友。还有一种爱,更属于可遇难求,试问多少人能在正确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最终获得心意相通、灵魂厮守的情侣之爱呢?无法否认,每个豆蔻年纪的女孩儿,在潜意识里都会有影影绰绰的“偶像”,也许是帅气的歌坛巨星,也许是潇洒的影视红人,甚至可能是动漫中的人气角色、小说里的主人公,然后她们可能会在现实生活中以此为“模板”寻找男友,而自己却没有真正发现这一点。
“姐姐,你可别笑我‘八婆’哦,我想问问你有男朋友了吗?”楚天晴的表情可不是好奇那么简单。刚才两人喝咖啡时,国虹的手机微信响了好几次,显示的画面是一个男孩子的头像,不过她却并没有及时回复,这令楚天晴颇为在意。
国虹的脸又红了红,有些应付地回答:“怎么说呢,前些日子,学校里的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当记者的男孩,我们见了两次面,只是有些接触而已,还算不上男朋友呢。”
楚天晴抑制不住地兴奋,忙说:“哇,是记者啊,那岂不是我的同行,报社?杂志社?还是电台?电视台的?”
“他说在微风报社工作。”国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转眼,电梯已经抵达位于住院部C楼十二层的儿科重症病房,楚天晴和国虹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现在是中午时分,尽管墙上张贴着“请勿倒卧”“请勿吸烟”等标识,但实际上一些家属早已铺着各种拼接式的塑料地板砖,在病房门外横躺竖卧,那边有几个人自带小马扎、小板凳聚在一起玩着“斗地主”,这边有两位妇女正在往栏杆上悬挂洗完的褂子、裤子、尿布和滴水的毛巾,更有甚者竟然在病房的楼道里喝啤酒、啃炸鸡、剥花生米,外加叼着烟卷喷云吐雾……
“这样的环境对孩子的康复也不利啊。”国虹忍不住小声对楚天晴抱怨。
楚天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可不是,这哪还像医院,简直就像‘大车店’嘛!怎么也没人管管呢?”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躲开地上躺着的人们,推门走进病房,迎面走廊的墙上有一个布告栏,上面悬挂着几排医护人员的相片。这些都是清一色的蓝底儿证件照,每张相片下面都有简短的文字介绍。第一行第一个位置是空缺的,第二个,便是苏莫遮,漆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庞,宽阔的额头、疏朗的眉宇……一切竟然都和记忆中的影像高度重叠,除了似乎略显清瘦了些,就连那深邃清澈的眼眸和里面闪动着的真诚也没有丝毫的改变。真奇怪,为什么岁月如此眷顾他,竟然没有无情地为他刻上四十出头儿的人应有的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这些时光流逝造成的沧桑痕迹呢?
“主任医师,专业:儿科重症,苏医生四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师了呀,好厉害!”楚天晴的眼睛乐得弯成了月牙儿,“姐姐,你知道么,我曾经和很多人谈起过苏医生给我看病的事,但竟然没有人相信医院如今还会有这样接近‘完美’的医生。”
国虹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她点了点头,说:“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关于苏医生的故事,一开始怎么说也没人相信。也许因为现在关于医疗行业的负面报道太多了,也许许多人确实都曾经有过不愉快的就诊经历,反正人们似乎已经对医疗行业彻底死了心,宁愿看见医务人员如预期的一样表现不好,也无法接受现实中还有这样好的医生存在,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现象!不过幸好还有颖君妈妈帮我作证,而且也有人带孩子找苏医生看过病,印证了我讲的不是天方夜谭。”
“快看,这个不是齐杰医生吗?他好像胖了一点哦。”楚天晴用手指着第一行第五张照片,笑着说,“我住院时就是他在病房接诊的,那时的他可能和我现在差不多大,可呆呢,竟然没有发现我是在假装昏迷,他现在也是资深主治医生了呢。”
国虹也“扑哧”笑出了声,说:“你还好意思说呢!哪有像你这样糊弄大夫的孩子啊。嗯,齐医生的确是富态了一点,估计结婚以后生活稳定了呗,不过苏医生就没什么变化啊,咦,奇怪,我怎么没找到徐医生呢?我记得当时在病房主管我的,应该是一位女医生,姓徐,好像叫什么芳的。”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病房楼道中间的护理站,两位年轻的护士正坐在电脑旁整理医嘱,楚天晴问:“你好,请问苏莫遮医生,哦,不不,是苏莫遮主任在吗?”
那位戴着燕儿帽、唇边有一颗痣的护士,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她俩,随后回答:“苏主任带队去邻省‘八八’特大爆炸事故现场参加救助行动去了。”接着又带着情绪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两天怎么这么多人找苏主任啊,想累死人家吗?出去救援也不得消停,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嘿,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看在苏莫遮的面子上,楚天晴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看着对方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外貌,她的心里着实有些恼火,不过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八八”特大爆炸事故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苏莫遮医生了。
两个人有些遗憾,正准备离开病房,没想到一回头便看到了当年在病房里负责接诊楚天晴的医生齐杰。今天上午齐杰出门诊,中午便回到病房值班室休息,猛然见到她俩,还真没认出来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孩,就是曾经在这里接收救治的患儿,不过他竟然朝国虹打了招呼:“国老师,您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有您班上的小同学住院了?”
“嗯?”国虹也很诧异,看上去齐医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但为什么又似乎认识自己,竟然还知道自己是老师呢?
看着对方很是惊讶,齐杰笑了笑,说:“国老师,我的女儿叫齐萌,在鼎树小学一年二班上学,您是班主任呀。”
旁边的楚天晴当即乐得弯下了腰:“哈哈,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得不要不要的啊!齐医生,这才叫风水轮流转呢,想当初我们都是您手心儿里的患者,现在我们手上可有您的人质啦。”
齐杰被她笑得一脸蒙圈的表情,就连旁边的小护士们也都唬了一跳。国虹赶忙解围说:“齐医生,您好,我的确是鼎树小学一年二班的班主任,不过我和旁边这位神经兮兮的美女与您相识已经整整超过十二年了,2003年,我俩都曾经先后在贵病房住院治疗,当年我就叫国虹,而这位的大名是万楚天晴!”
“万楚天晴……啊!”齐杰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呻吟,时光仿佛瞬间凝滞,随后如倒带般倒流了十二年,昔日的点点滴滴都悉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那年的春天,当时还是住院医师的齐杰正在儿科重症病房轮转,作为病房里最年轻的医生,值夜班是他最为怵头的一件事情,每当病房走廊或重症监护室里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心惊肉跳、灵魂出窍。所幸当时代管病房的主治医生苏莫遮会特地调整自己二线值班的轮替情况,尽量和他对班,带着他值夜班。时至今日,齐杰还清楚地记得,在4月16日的晚上,自己收治了一个满嘴日语、全身名牌“服药自杀”的女孩儿——万楚天晴。
当时,万楚天晴是被平车推进监护室的,她一直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齐杰甚至以为她快去西方极乐世界了。但是在一旁看着的苏莫遮却微笑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用手电筒检查一下女孩的瞳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见到对方瞳孔对称而敏感的对光反应,齐杰这才发现她竟然是在假装昏迷!
虽然只是简短的接触,齐杰和大家一样了解到这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家境优越,非常迷恋日本文学和漫画,而这次她只是试图以自杀的“诡计”抗拒父亲再婚,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但倘若心结无法打开,谁又能保证这个早熟的女孩儿,不会追随着她所憧憬的日本文化中“爱与死亡”的诱惑越走越远呢?
“楚天晴啊,后来你父亲到底娶没娶那个身上的香水味儿能噎死人的女老师啊?”齐杰已经将两位姑娘领到了医生办公室小坐,非常认真地问着突然想到的事情,丝毫没有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多少有些令人尴尬。
楚天晴坐在办公椅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别提了。失敗に失望するな。もし挑戦しないなら、それは失敗と同じなのだから。(失败了,你也许会失望;但如果不去尝试,那么你注定要失败。)不过,至少我尝试过了。对了,我记得当年病房里有一位漂亮的护士姐姐,好像叫周萌吧,您对她似乎挺有想法的吧。”
齐杰的脸腾地红了,有些惊恐地瞪着眼睛,问:“楚天晴,你真的没有隐瞒年龄吗?我当时对……她的好感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切!我刚听您说的,您家女儿的名字不是叫齐萌吗?难道不是从父亲和母亲的姓名中各挑一个字出来命名的‘这枚爱的果实’的?就像当年我的名字一样。”
“我真服了你了!推理能力的确不差,不过我爱人……真的不是……周萌。还有,万一将来你们遇到我爱人,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提这些事儿,我家孩子的名字中的‘萌’字纯属巧合。”齐杰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连舌头都快转不过弯儿来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周萌护士和你还在一个病房吗?你向她表白过吗?如果表白过,再见面不会不自在吗?”楚天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着,仿佛是在报复之前被齐杰“无理”地追问。
齐杰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沉吟了片刻,有些伤感地说:“你这哪是一个问题啊?周萌……她已经离开这里十多年了。她……去世了。”
曾经想努力去接近那个容貌俊秀的女孩儿,是当初齐杰期待留在儿科重症病房的原因。周萌是这个病房里一位非常尽职尽责的护士,性格开朗,技术能力强,人也长得很美。即便是现在,闭上眼睛,齐杰仍清晰地记得她那白皙的皮肤,浅棕色的杏眼,就连左侧额角上的两道半寸长的疤痕也丝毫不影响她漂亮的容颜。然而,命运作弄,齐杰竟然连向她表白朦胧的爱意、放开手脚去追求她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那样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进了2003年4月那温暖的春天的阳光中,渐行渐远,消失在每个认识她的人的记忆中,而她的离去至今仍是不可随意触碰的禁忌。
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楚天晴和国虹一时间都愣在那里。
看着齐杰一脸拒绝再谈的表情,国虹赶忙把话题转开,三个人又闲聊了会儿,时间不知不觉流失得很快,因为下午学校还有教师节的活动,国虹赶忙起身告辞。
等国虹走后,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齐医生,非常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我现在研究生还没毕业,因为课题与社会公益组织有关,所以特别想到咱们医院做义工,体验生活,也算为咱们医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作为局外人,我实在不知道该向医院的哪些部门申请。”
“没关系。”齐杰叹了口气,说,“你来医院做义工是件好事,我们这里负责招募义工的部门有专门的社工部,隶属于门诊办公室。医院的临床工作人员下午一点半上班,行政部门是两点上班,一会儿时间到了我带你去吧。”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很轻的“当当当”的敲门声。齐杰站起身,走到门边,拽开了虚掩着的木门,只见一个中年女子有些焦虑地站在面前。她的短发已经有些花白,眼角堆砌着细细的鱼尾纹,略显苍黄的面色被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映衬得更加黯淡。
“咦,是马婶啊,您有事吗?”齐杰连忙将她让进办公室。被称作马婶的女子一眼瞥见屋里坐着的女孩,好像很是意外,她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齐杰笑了笑,说:“马婶,没事的,有什么事您就说吧。”对方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齐医生,我知道中午是您的休息时间,不过刚才我来过两趟了,一直没找到苏主任,您知道他在哪儿吗?”来的这个人正是马福萍。
“哦,您找苏老师啊。”齐杰直到现在也没改口,依旧像刚毕业时一样,称呼苏莫遮为老师,他耐心地说,“上个月8日,咱们市东边的大省化工厂发生了特大爆炸事故,除了当场有一百余人遇难外,还有好几百人受伤。因为化工厂旁边还有宿舍楼,所以受燃爆伤、爆震伤的患者里还有很多是孩子。国家卫生行政部门一声令下,调集了许多省市的专家组成了若干批救援队前去现场帮助救治伤员,苏老师就是咱们市救援队的队长,现在已经去省第一医院重症病房一周多了。”
“啊?”马福萍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双手用力握在一起,手指扭曲地铰着,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她咬着下唇,想了想,问:“齐医生,您看,我现在方便给苏主任打电话吗?我……当然不会随便打搅他的,不过……我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急需他的帮助。”
“您打电话当然可以,不过据我所知,苏老师他们要处理的病人非常非常多,基本都在重症隔离病房,而且凡是烧伤的患儿都得脱光了躺在悬浮床上,还有很多是呼吸道灼伤的孩子需要使用人工辅助通气,所以如果他在上班,可能根本无法接听电话。还有,为了避免医务人员随便在病房使用手机干扰到仪器设备,估计苏老师他们的手机根本不能带进病房。您可以试着拨一下,万一联系不上也是正常的,只能晚上在他休息的时候再联系了。您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能帮得上忙吗?”齐杰问得很真诚,看得出的确非常想为马福萍提供援助。
“谢谢您,我明白了。可是……这件事只有苏主任才能帮上我,谢谢您的好意。还有,您可别跟孩子他爸提这件事,拜托您了。哦,快上班了,我先走了。”马福萍婉转地回绝了齐杰的好意,随后急忙转身匆匆离去。
楚天晴看得一头雾水,问:“齐医生,这位是谁啊?”
齐杰又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上,闷闷地说:“许多事,我本来想封存起来,永远也不要去回忆的,现在拜你所赐,全都记起来了。刚才那位马婶,是我们医院物业的保洁阿姨,人非常好,她家儿子和我的女儿在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我和他们夫妻俩认识也有十二年了。她爱人遭遇过车祸,精神出了问题,不过现在治疗得非常顺利,还在我们医院一楼开了一家很小的花店……”
“哦!那家店叫馨恬花店吧?店主是个高个子,有点跛脚的中年男子,人特别实在。”楚天晴眨着眼睛,自言自语,“我还真没觉得花店的主人脑袋有什么问题呢。”
齐杰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翻着眼睛说:“楚天晴啊楚天晴,你是我见过的现实版‘包打听’,我看你最适合当记者了,简直堪比苍蝇。”看着楚天晴柳眉一竖,齐杰自觉语失,忙改口说,“抱歉,我比喻失误,不是苍蝇,是蜜蜂。”
“要不是我有事求你,看我不损死你的!”楚天晴咬着牙,连称谓都不知不觉从“您”变成了“你”,不过眼睛一转,她的唇边又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说,“这些年你的职称倒是发生了变化,不过在和患者及家属打交道方面,比起苏主任还是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你这么说,我倒是非常同意,苏老师可是我永远追随学习的榜样。”齐杰发自内心地说,“其实我还真是怀念之前那段时光呢,那也是儿科最后的辉煌。传道授业的张正英教授、德高望重的陈文德奶奶、情商很高的劳其安主任、完美主义者戴宇斐、活泼爽朗的徐曼芳、二虎吧唧的姜艳、大管家洪梅护士长、资深护士杨颖、非常认真的武莹莹、天使一样的周萌……还有最可依靠和信任的苏老师,我们这些人就像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不管工作多辛苦、压力多大,心情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阳光状态!可惜现在,他们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不仅儿科重症病房这样,看看原来的儿科大楼多风光,儿内科、儿外科、儿耳鼻喉科、儿保健科之下竟然还能细分出心内、心外、神内、神外、肾内、泌尿外、内分泌、普外等那么多的专业,整整独占了一栋大楼,现在呢,萎缩得只剩下六层病房了,几乎去了半壁江山。”齐杰忍不住碎碎念着,猛然看到楚天晴呆呆的表情,赶忙打住,“哟,我和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啊?走走走,时间快到了,我带你去社工部吧。”
楚天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齐医生,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万一有认识的朋友孩子病了,我好麻烦你。还有,能不能把苏医生的电话也给我?”
齐杰龇牙笑了笑,问:“想要苏医生的电话估计才是真的吧?要我的电话据我对你的了解,应该是障眼法哦。”
楚天晴的脸竟然也微微红了红,然后特别认真地说:“我保证,有一天,你们绝对会感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