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科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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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对,我叫安静。

虽然从小到大,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不够安静,不过名字是父母起的,我也没办法。我从小就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原本很有可能被父母之间的战争波及,不仅童年会落下心理失衡的阴影,甚至在青春期时也会出现严重的仇视异性的心态,毕竟我的母亲是因父亲“嫌弃”而被抛弃的。

“所幸”我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这里说“所幸”,并不是信口开河。

从懂事起,妈妈就告诉我,父亲已经因病去世了,不过在四年级的暑假帮助妈妈收拾屋子时,我在存放影集盒子的夹层里,无意间翻到了一张被撕扯坏了的照片,照片上是妈妈和一个男人的合影,而那个男人长得和我很像。因为亲眼见到妈妈拉扯我有多么的不容易,所以虽然我猜到了那是父亲的照片,但却从来没有问过妈妈这件事,我甚至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去求证,也绝不可能想见到这样丢弃我们的父亲。

没想到小学五年级时,我因为风心病住进了这家医院的儿科重症监护病房,当时的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因为病重死去。不知道为什么,绝望中的我变得越来越渴望见到父亲,哪怕在临死前能看到他,让他用有力而厚重的手抚摸一下我的头也好啊。这样的话,我不能同母亲讲,那样她会伤心,于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自己最信任的苏医生,并恳求他帮助我见父亲最后一面。

即使是现在,我也清晰地记得苏医生当时的表情。他的脸虽然很平静,但脸色却有些苍白,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随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向你保证,不出三天,你的父亲一定会来看你的!”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的话语,果断、有力,让人无限的信赖。

我不知道苏医生后来究竟做了什么,但在我12岁的时候,我喜出望外地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预想中的尴尬与怨恨,父亲对我出乎意料地宠爱,不仅经常抽时间来探望我,还送给我很多漂亮衣服,甚至还有玩具。他说我很幸运,有尽职尽责的妈妈陪在身边,给了我加倍的母爱,而我却觉得,加上爸爸给我的爱,自己的人生很幸福、很完美。

长大以后,我才分别从母亲和父亲那里,听到了更多关于我住院治病期间苏主任所做的医疗之外的努力。其实,医治疾病虽然并不容易,但比起以实际行动而非“炖鸡汤”去呵护心灵还是简单许多的。

父亲告诉我,那时,看上去很年轻的苏医师说出的话像锤子敲醒了他,他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时光是无法倒流的,而倘若父母错过了这段陪伴他们共同面对是非成败、分享喜怒哀乐的美好日子,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原本由分分秒秒的时光和身心交流的感受交织起来的亲情日益淡漠与褪色的现实,这些可是根本无法弥补或重来的,最终父女二人便真的会成为路人……有时候放下一段恩怨的重荷,重拾一份遗失的亲情真的是太难得了!”

他甚至警告他:“您的女儿漂亮、乖巧,和您长得非常像,而您的前妻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爱护她、照顾她,我个人觉得如果您今天选择了逃避,那今后的您可能会比之前的您更痛苦、更自责,因为您可能会失去最后一次和女儿相认的机缘,上天不会经常给人机会去修正自己的错误行为,更何况是一错再错……”

于是,突然惊醒的他发现自己活得如此自私,并意识到,倘若这次再错过机会,他将永远失去我,并再也无法在阳光中站到我的面前。

而妈妈则说,她会永远记得苏主任说过的话:“亲情是最无私的大爱,让孩子懂得宽恕和施爱,会让她的心灵沐浴在阳光中,如果总是抱着敌视和仇恨,就会制造灵魂的阴霾。”

他还告诉她:“选择隐瞒真相自然有你的苦衷,不过希望你能明白,亲情应该是最无私的大爱,让孩子懂得宽恕和施爱,会让她的心灵沐浴在阳光中,如果总是抱着敌视和仇恨,不肯原谅别人的过错,就会制造灵魂的阴霾。这些年,你觉得自己过得好么?你若肯真的放下这件事,也许会感觉轻松快乐得多……”

就这样,我的人生在已经离异的父母的爱与关怀中,没有走弯路,我能够了解什么是爱、明白爱的价值、懂得如何去爱、怎样去珍惜爱,而不是因为失去而抱怨、基于痛苦而仇恨,这一切都是苏主任赐予的。

他在关键时刻,给了我无法估量的帮助。我也希望自己能像苏主任那样,能够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所以,高考后,我报考了医科大学护理专业,因为乐于助人,很快便成为班干部。毕业后,又顺利考入这家医院的护理部。现在工作刚满两年,由于工作努力、思维活跃、文笔还不错,被选为护理部秘书,并且兼职管理社工部。

现在的我,忙碌着,快乐着。

摘自楚天晴采访录·安静篇

苏莫遮的电话果然打不通。对楚天晴而言,打不通电话最多只是有一点点小失望而已,因为她已经从齐医生那里,获悉苏莫遮主任现在正在外省医院的病房里,为那些遭遇突发意外的重伤员忙碌着的消息,而且她也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够见到他,可是联系不上苏莫遮的马福萍感觉可就不太妙了,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打不通电话,又不会发短信,马福萍现在真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焦躁的她在医院门诊大厅里下意识地来回溜达着,不知所措,而偏偏兜里揣着的那张名片感觉好硬,甚至隔着衣服布料都能硌得皮肤有些刺痛。当她第三次路过门诊导诊台时,楚天晴叫住了她。

在齐杰的帮助下,楚天晴已经在医院的社工部顺利登记,成为一名医院的“准义工”。之所以说是“准义工”,那是因为医院规定所有的义工都必须经过岗前培训才可以正式上岗。要说也对,如果一个人连医院有几栋大楼,分别都是做什么用的,哪个部门在哪层这样简单的事都弄不清楚,别说做义工,就连指路也指不明白啊。更何况,接触之下,楚天晴才发现原来这医院里的义工工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首先讲,这里把义工的工种分得很细,包括分诊接待、护送陪诊、探访患者、健康教育、专业辅导、慢病之家、文书撰写、捐赠收集、手工制作、专题策划、满意调查、刊物借阅……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之多。由于医院每天来报名做义工的人员多少不均,所以一般社工部会在周五下午集中对本周所有新申请加入义工队伍的人员进行四个小时的综合培训,然后根据每个人填报的《义工申请表》中的志愿和自己认为拥有的专长进行分类,安排适合的岗位。而且医院社工部除了一个固定的工作人员外,其余的都是团委、护理部、工会的兼职人员。填完《义工申请表》后,楚天晴向医院社工部的秘书安静说,自己这几天都没有什么事儿,非常愿意现在就在医院里跟着那些资深义工边干边学,慢慢熟悉岗位,安静想了想,又看了看她的履历,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现在楚天晴便站在医院门诊大厅里,像模像样地干起了业余导诊的活儿。

“您是马婶吧,您这是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丢了东西啊?”楚天晴刚为一个找不到厕所的老奶奶指完路,抬头正好看到马福萍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招呼着,“您没联系上苏莫遮主任吧?”

马福萍仔细辨认了一下,恍惚想起刚才好像在儿科重症病房的医生办公室里见过这个女孩,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啊,是啊,没联系上苏主任,可急死我了!”

楚天晴看了看她手里的那个老旧的“非智能”手机,问:“要不您给他发条短信吧,那样只要他打开手机就能及时收到的。”

“哦,是吗?可是……我不会发短信啊,而且等他看到了……估计也已经晚了!”马福萍泄气地回答。

“什么晚了?您要是有急事,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给您帮上忙?”一时间,楚天晴觉得马福萍有些神神秘秘的。

“谢谢你,你帮不了我,连齐医生都帮不了我,这事,也就苏主任能帮到我,我可……现在该怎么办啊……”马福萍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几乎不能自已。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没用呢?不过,就算我帮您发短信,也得大概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啊。”楚天晴忍不住说,“希望您能相信我,我见过您爱人,在您爱人花店里买过花,就是那个‘馨恬花店’,而且您儿子的小学班主任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有……”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嘴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喘了口大气说,“干脆和您直说了吧,十二年前,我在这家医院儿科重症病房里住过院,当时就是苏莫遮主任和齐杰大夫为我治的病,我可感谢他们呢,这也是我现在跑到这里来当义工的原因。而且我还记得当时加护病区里住着一个叫王馨恬的患儿,病情特别重,难道她就是您的女儿吗?”

很明显,最后几句话打动了马福萍,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下楚天晴,眼前这个女孩透着一种让人喜欢的机灵劲儿,于是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觉得你看上去不知哪里有些眼熟呢,原来是十二年前的事啊,那时候我的女儿的确也在儿科重症病房住院呢,我可能还真见到过你的。”随后她轻轻垂下头,认真想了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可以让齐医生帮我发短信的,可是我不想让医院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我爱人的脑子有病,这事儿又不能刺激他,所以……只能请你帮忙给苏主任发条短信了,拜托你了!”

“苏主任好,抱歉打扰,请看到短信后尽快给我回个电话,事情非常紧急,切记!多谢!马福萍”楚天晴向马福萍反复确认了信息的内容后,用马福萍的手机将短信发了出去。

看上去这条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到回复的短信并没有真正解决马福萍的问题,也没有减少她的烦恼。马福萍喃喃自语:“唉,现在几点了呢?呀……都三点一刻了,最后的时间已经到了啊……”

楚天晴睁大眼睛瞪着她,看着她游魂一样的状态,开始担心是不是她的精神受到了什么刺激,现在的她似乎比她的丈夫看上去显得更像一个“不太正常”的人,而马福萍则向她道了声谢,匆匆转身离开大厅回到她做卫生的病房里去了。

大约下午四点左右,当天的静脉用药已经全部输完,午后的斜阳将丝丝缕缕秋日独有的光芒,从心内科病房单人间的窗户外投射进来,透过半掩着的深蓝色窗帘映照着病床上的曹教授,雪白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贴到了有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的额头上,眼角明显下垂,下眼睑也肿了起来,加上脸上气色不怎么好,现在的他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医学世家的儿外科专家,最多只是一个身体不健康的老人而已。

“曹主任,您喝点水吗?”医院特地为曹教授安排的护工老白看到他睡醒了赶忙问,“需要我为您做什么事情吗?”

曹永维咽了口唾沫,轻轻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有些有气无力地说:“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个忙,给我弟弟打个电话,电话号码就在我的手机里,在通讯录里找到‘曹永新’这个名字就可以直接拨出去了,请您告诉他,这些日子我有义诊的任务出差了,这几天不方便接电话;还有,让他一定要替我通知一下我在美国的女儿,让她一周以后再和我联系。您受累了。谢谢了!”

老白很认真地把老教授的话,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然后拿起老人的手机,走到病房外面按照他的叮嘱去打电话了。

就在此时,虚掩着的病房的门被一个穿着一双光可鉴人的皮鞋的年轻人轻轻推开了,随后,他便悄无声息地闪身“溜”了进来。

“您是哪位?”闭眼小憩的曹教授,显然听到了门所发出的声响,他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吓了一跳。

这明明是一张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脸,给人的整体感觉却颇为老练、精明——稍窄的额头,浓重的粗眉下一双闪烁的眼睛隐藏在彩金镜架的眼镜后面,偶尔能从镜片的反光间歇看到一对浅褐色的瞳孔,略带鹰钩的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人很精神,却显得略微有些神经质。听到曹教授的问话,年轻人原本紧绷着的脸突然笑了笑,说:“曹教授,您好,我是慕名而来找您看病的一位患儿的亲戚,孩子在当地已经治疗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可没想到当地医院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推荐我们来这家医院救治,我们可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的,结果刚巧在门诊看到您被患者……我们来得可真不凑巧啊。”年轻人稍微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随后干脆坐到了护工之前坐着的椅子上,继续轻声说,“我们真的衷心希望您能早日康复呢。”

曹教授用胳膊支着床挣扎着坐起来,年轻人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同时将他病床上的枕头竖了起来,垫在背后,让他倚着。

“谢谢你,小伙子,谢谢。”曹教授稍微喘了口气,扶了扶吸氧用的鼻塞,将目光再次投向年轻人,关心地问,“您亲戚的孩子在当地考虑是什么病呢?”

这时,护工推门走了进来,恰好看见曹教授正在和椅子上坐着的年轻人交谈着,年轻人脸上挂着关切的神色,于是以为是老人的亲戚得到消息赶来探望教授的,于是急忙将老人的手机放到他的床头柜上,恭敬地说:“教授,电话按您吩咐的打完了,您放心吧,我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我就会过来的,不打搅您了。”随后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并把房门带好。

年轻人的唇边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随后继续用诚恳的腔调对曹教授说:“我亲戚的孩子才两岁多,在当地医院查了腹部B超,说是有肿瘤,一家人都快吓死了。您说这孩子肚子里怎么还能有肿瘤呢?”

曹教授一听仿佛来了精神,这也难怪,有时候,人的最强优势恰恰就是其最大的弱点,因为自觉在某方面拥有过人的本领,所以更容易被人利用,像曹永维这样一辈子行医、近乎医痴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很有挑战意味的疑难杂症,而很明显,他的这些反应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面对千里迢迢奔着自己而来的患者和家属,对方对疾病的无可奈何和对医生的尊重信任,当然会令刚刚遭遇了患者不信任的老专家感动不已,于是便会竭尽所能为其提供医疗救治方面的帮助,那么接下来就很有可能“截取”自己想要的重要信息。

“这位家属,抱歉,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我想说的是,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太理解,也不愿意相信,但其实儿童肿瘤并不少见,比如胚胎发育异常或残留组织、遗传因素、放射线异常接触……这些都可能成为诱发儿童肿瘤的原因,您刚才说孩子的肿瘤在腹腔内,就腹腔的实体瘤来说,比较多见的是神经母细胞瘤、肾母细胞瘤、肝母细胞瘤等,不过即便是肿瘤,也分良性的和恶性的,在没有最终确诊前,先不必过于担心,但应该尽早带着孩子到正规的医疗机构就诊才对。”

“哦,听您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们还真来对地方了,孩子的病就全靠您了,不过……就是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才能出门诊啊?”年轻人看上去很是遗憾。

话说到这里,只见原本精神抖擞的曹教授就像遭遇了兜头一盆冷水,瞬间精神变得萎靡不振,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说:“唉,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门诊啊,也许真的老了,现在的我比不得从前了,反应也变得迟钝了,我一直也想不明白,那个孩子的肾怎么就会没了呢?”

“您说会不会因为孩子在这期间又出过什么意外?”年轻人似乎非常认真地在帮着教授寻找着托词。曹教授却偏偏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会,要说孩子这次发病的确和上次间隔了一年的时间,不过看家属的反应,应该完全不知情,而且我看了郭长华主任写的病历本,查体并没发现其他刀口啊。”

“那,可就麻烦了。”年轻人看上去特别遗憾,仿佛在说,如果不是患儿家属别有用心地诬陷,那就只剩下一种对教授最为不利的一种可能性咯。

这边曹教授却依旧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上次手术前紧急给他做过腹部B超和CT,我肯定会认为他存在先天肾发育不良、肾缺如,这完全解释不通嘛,除非……”

年轻人的眼睛一亮,满怀好奇地看着曹教授,但却一言未发,好像生怕打断对方的言语。曹永维长叹了口气,接着说:“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孩子当年的外伤引发了某种病变,之后造成了肾萎缩。”一想到这些,老教授原本有些昏暗的眼睛立即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对了,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原因,我得尽量说服孩子的家长完善检查。”

“那,如果真的是因为一年前的那次事故造成的,您觉得孩子的家长会不会质疑当初给孩子实施手术时,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呢?医院方面又是否存在责任呢?”随着太阳的慢慢西沉,年轻人的镜片也闪动着奇怪的光芒。

“你说的这些,在没完善检查前,并不能轻易地判断是与非。不过从理论上讲,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曹教授就像在做学术报告,一丝不苟地回答着,“我也在反思,如果真的是因为当年的外伤造成的迟发性肾萎缩,当初实施手术时为什么就没能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关键是,在手术方面,我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我以这么多年的医学成就和荣誉担保,我对孩子的治疗绝对没有问题,敢说自己是问心无愧的。”

“您别激动,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早日康复,我们亲戚的孩子还盼着您能给治病呢。”年轻人的镜片又闪了闪,他伸手看了看表,又点了点头,“呦,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您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随后,他站起身来,朝曹教授微微欠了欠身子,随即转身走出了单人病房,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的手伸进上衣口袋,按下了袖珍录音笔的暂停按钮。

对马福萍而言,今天下午的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针刚刚转到五点钟,她便一反常态地急急忙忙收工,然后几乎是一溜小跑地闯进了馨恬花店,直到亲眼见到丈夫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卖剩下的鲜花,儿子馨安正趴在保鲜柜后面的小桌子上认真地复习功课,这才松了口气。现在的她,根本不知道那位姓晋的大记者究竟了解些什么、到底想做些什么,她甚至担心对方会强行出示某种证据,把小馨安从自己的身边“抢”走。要知道,自从女儿王馨恬病重不治“走”了以后,马福萍很久都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她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从痛苦的深渊中一点点缓了过来,现在要是有人再把儿子夺走,她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发疯,抑或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自清,赶快带着儿子回家去吧,我在这边照顾花店,到了六点钟就打烊,咱们今天晚上吃炸酱面。”面对丈夫、儿子,马福萍尽量克制着情绪,把声音放缓和些,她实在不想让丈夫觉察到内心的战栗。

连哄带撵,叮嘱他们一定要径直回家,目送丈夫和儿子离开了花店,马福萍开始继续埋头收拾花花草草,其间又有几波购买鲜花和花篮的人们来“照顾”花店的生意,尽管今天的收入委实不错,可马福萍就是高兴不起来。有时“等待”一件已经预知肯定马上就会发生的“坏事”,还真不如与之突然遭遇来得痛快些,这就像相声段子里说的扔靴子,那只一直落不下来的靴子是会让人一夜守候、辗转反侧的。其实人生也是一样,有时候“死”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反而是“等死”的那段时间才最煎熬人。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马福萍的见识,根本猜不到那个晋记者下一步究竟要干些什么。事实上,如果她现在去趟报亭,买上一份当天下午刚刚发行、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微风晚报》,她就会立即明白晋记者上午丢下的那句“如果你不肯说,我会用笔替你说的”话的真实含义了。

五点五十五分,一个戴着浅色墨镜,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走进了馨恬花店,随后,花店的玻璃门被他反手关好。马福萍觉得这个很有教养的戴墨镜的年轻人很是面生,应该不是之前每天这个时间都会走进来购买鲜花的那一男两女之中的那个年轻人。虽然稍微有一点点失望,不过马福萍的遗憾很快就被挥之不去的担忧冲淡了,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今天关闭店门前的最后一位主顾了,于是她打起精神,问道:“你好,看看花?想买送给什么人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推荐……”

对方“哦”了一声,看上去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打量着花店的环境,在心里盘算着该挑选什么样的花束,可事实上,马福萍却觉得那墨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周遭。她私底下琢磨着,现在天色已黯,即便花店里亮着灯,怎么也用不着戴墨镜啊!也许是因为上午受到了惊吓,感受到了那位记者浓浓的恶意,现在的她恍若惊弓之鸟,再也受不得半点刺激。

“阿姨您好。”幸好对方开口后那文质彬彬的声音很是让人放心,这多少平复了马福萍的心情,“请问您这里最好的花是不是都在保鲜柜里啊?”

“是的,因为快下班了,所以就把娇贵的花放到保鲜柜里存储了,你看看想要什么花,我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听到这样的问话,马福萍又觉得他可能和以前老是在这个时间来买花的那些人是一回子事。可对方虽然问着花的事,墨镜后面的眼睛还是紧紧盯着她转来转去。

眼看对方没有回答,马福萍使劲儿清了清嗓子:“嗯嗯”,随后重复问道,“小伙子……看中哪种花了?”

戴墨镜的年轻人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略有不妥,于是有些尴尬地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镜架,随即指了指保鲜柜的玻璃门,说:“这里面所有的花,我都要了。”

付了款,他并没有急着离开,也没去抱那一大束七七八八的玫瑰、郁金香,反而转身伸手从放置一般鲜花的桶里,抄起一束包着瓦楞纸的鲜红色的康乃馨,对马福萍说:“这束花多少钱?”

“这一把是20枝,红色康乃馨,1元5角一枝,总共30元,你买了那么多花,这束就按进价给25元吧。”马福萍赶忙说。

“啊?为什么康乃馨反而这么便宜啊?这不是专门献给母亲的鲜花吗?”戴墨镜的年轻人小声自言自语着,似乎在替“母亲花”打抱不平。

马福萍笑了笑,说:“是啊,就因为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红色康乃馨是祝福母亲健康长寿,白色康乃馨用于告慰并纪念已经逝去的母亲……所以每年只有母亲节前后那几天才会涨价,涨到二三元一枝,平常就相当便宜了。”

年轻人握着康乃馨的手,似乎微微有些颤抖,他想了想,终于把墨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目光灵动、炯炯有神,眸子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秘密,装满了说不出的感情。他看着马福萍,认真地说:“阿姨,这束红色康乃馨虽然价格不贵,但却是我的微薄心意,这花我是买来送给您的。我叫陆羽波,这是我的名片。您别看我年轻,我和几个朋友合开了一家‘瞽旷’律师事务所,在业界还是挺有名气的,因为工作需要,之前我们经常会到您这里买花,也受到了您的关照,您要是遇到什么难事儿,无论什么时候,请一定告诉我,我们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相信我!”

说这些话似乎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连脸都有些发红了,说完,他把钱和康乃馨还有一张名片都放到了马福萍的面前,然后弯腰抱起之前购买的其他鲜花转身像“逃跑”一样快步走出了花店,留下了目瞪口呆的马福萍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这是什么个情况?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送给自己红色康乃馨啊?他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特别?为什么这个孩子摘下墨镜的瞬间,竟让自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虽然现在知道了这半年来究竟是谁在“关照”自己花店的生意,但对于这家律师事务所为什么会在经济上帮助自己,依旧想不明白、猜不透缘由。还有,他为什么认为我会“遇到难事儿”呢?

太多的为什么让马福萍感到晕头转向,她恍恍惚惚地关上灯、拉下闸、锁好门,手里握着红色康乃馨,脚下踩着棉花般腾云驾雾地来到门诊大厅,就在她走到医院大门口时,正好碰上这个时间段看管医院停车场的老杨头,对方一看到她立即用洪亮的大嗓门打着招呼:“嗨,马婶,你怎么才走啊?对了,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我琢磨着你们家的事儿可能上了报纸了。”

“啊,你说什么?”今天马福萍遇到的新鲜事儿太多了,一时间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

现在是晚餐时间,也是下班的人们拥堵在路上的时光,所以进到医院里来的车子很少,于是老杨头抓这个空当儿一溜烟儿跑到平常歇脚的小屋里,抓起几张报纸跑过来递到她的面前。马福萍定睛一看,原来是今天的《微风晚报》。翻到“生活焦点版”,只见在报纸的显著位置上赫然有这样一个令人侧目的题目——《系列报道:掀起白色的黑幕(一)》,下面的副标题则是《凭空‘捡’来的孩子……》马福萍当时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虽然受的教育不多,文化也不高,但这两三千字的报道,即使是磕磕绊绊她也能读得明明白白。

“2009年的大年三十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的鞭炮声声脆响,辞旧迎新。此时此刻,我市某大型三甲医院的诊室门可罗雀、寂静非常,和这浓郁祥和的节日气氛呈现出巨大的反差。在大厅的转角处,是同样冷冷清清、乏人问津的药房,药房的侧门旁放置着一个半人多高,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这些更与吉庆有余的新年味道显得格格不入。突然,一阵微弱的响声从垃圾桶里传了出来,如果不是发生在医院里,人们没准儿会觉得一定是淘气的小猫小狗不小心掉进了桶里,因为被困所发出的求救信号……”

文章的开篇真可谓起笔平缓,娓娓道来,让人不仅阅读起来很是顺畅,而且还颇有继续读下去的欲望。

“……然而,当闻声而来的医院保洁阿姨掀开桶盖后,赫然发现,这声音竟然是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竭尽所能发出的无力的哭喊,保洁阿姨的心立即被揪得紧紧的,她急忙伸手把裹着一条肮脏毛毯的宝宝从垃圾桶里抱了出来,仔细一看,这个宝贝竟然还是一个男娃娃。也许从见到宝宝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保洁阿姨与这个孩子之间的那份无法割舍却有悖道德的‘缘分’。”

行文至此,文章笔锋一转,似乎暗喻出了后面即将真正触及的“故事与隐秘”。

接下来,文章寥寥数笔讲解了那位保洁阿姨在意外救起孩子之后,如何将孩子送到了自己工作的这家医院的某一儿科病房里,提到了孩子当时的情况的确并不乐观,不仅周身污浊、脐带渗血,还有肺炎和硬肿症等毛病。接着提及按照有关规定,儿科病房的值班人员首先拨打了“110”报警电话,在警方把患儿作为“弃婴”记录在案的同时,院方对其进行全力救治,孩子终于在三周后完全恢复了健康云云。

截止这里,一切的记录不仅基本客观真实,而且似乎对医院和保洁阿姨还颇有赞许褒奖的意味,但很快,文章的内容便急转直下。

文章披露,这位捡到孩子的保洁阿姨来自农村,她和自己老公的亲生女儿早在2003年便病死在这家医院的儿科某病房,其后两人便一直相依为命、膝下无子,所以这么多年,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个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孩子。而现在,这个被她发现的弃婴所在的病房恰好就是当年她孩子去世的病房,而这个病房的主管大夫又刚好是当年没能救活她孩子的那位医生。在一系列水到渠成的巧合之下,遍寻不到弃婴家长的儿科病房将孩子送到了福利院,其后,这对夫妇如愿以偿地到民政局办理了有关手续,顺利收养了这个孩子。

在这里,并没有一句话涉及违规办事、暗箱操作,但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浓重的暧昧感,只要是明眼人便可以看出,这顺利的收养、诸多的巧合,很可能是某些人借助人脉关系、施展手腕儿,而促成的。

随后,文章出现了高潮,它指出,现在,这对夫妇还在该医院开了一间小小的花店,而那个弃婴也成长为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切看上去似乎皆大欢喜,然而收养孩子的夫妇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养父一直患有严重的精神病,而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第二章第六条第三款之规定,收养人应未患有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收养子女的疾病,那么他们究竟是怎样成功取得收养权的呢?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将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抛给了公众。

看了这篇文章,对于孩子究竟是谁抛弃的,应该没人会想去追究,反倒是医院和收养者之间似乎应该存在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往好里想,医院仿佛是在“赎罪”,因为之前没能救活患儿这一失职行为,而尽力帮助失独家庭突破国家规定的底线领养了婴儿;往坏里说,医院也许是在“犯罪”,未必不涉及出假证明、隐瞒真相、医疗事故等敏感事项……

但妙就妙在通篇文章对这件事、这家医院,并没有一处直白、确凿的不良描写,虽然是白纸黑字,却只是在一面墙上画出一扇窗,窗内悬挂着白色的幕帘,窗外是无限漆黑的夜空,所有的隐喻只是在掀起“白色黑幕”的同时能给读者以任意想象的空间。

手里捏着报纸,马福萍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别看不过才几个街区,却令她举步维艰,仿佛双脚被绑上了粗粗的麻线,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在拼命向后拽她的腿脚。鉴于已经有几次因为没有听到背后汽车的喇叭声而差点被机动车碰到,马福萍不得不停下脚步,站在街对面冷静一下自己几乎膨胀得接近爆炸的内心的焦虑,恰好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起一看,上面显示的是“苏莫遮主任”,那一刻,已经被惨淡愁云笼罩了几个小时的她,仿佛看到一缕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在了自己的身上。马福萍急忙接通了电话,终于听到了久违的苏莫遮那平静而亲切的声音,不知为何,瞬间便觉得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

就在马福萍接听苏莫遮电话的时候,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家庭都在翻阅《微风晚报》,还有不少的年轻人在网络上、微博里、微信朋友圈,看到了那篇署名为晋青朔的《系列报道:掀起白色的黑幕(一)凭空“捡”来的孩子……》。

作为《微风晚报》的当家人,黄晶莹放下报纸,摘下花镜,用手指轻轻揉了揉有些刺痛的眼睛,然后将头微微仰靠在扶手椅里,暗自思忖:“正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应该到了和那家医院清算旧账的时候了。许明哲,当初你让我这辈子‘断子绝孙’,现在我让你永远都‘走投无路’,这是不是也算一件公平的事呢!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池鱼,那就只能怪你们命不好了,攻城夺池,哪能没有误伤呢?”

与此同时,当在门诊大厅站了小半天儿,累得腰酸背痛的楚天晴终于回到租赁的火翼报社实习职工宿舍,打开电脑,浏览新闻时,目光一下子就被网络版的《微风晚报》深深吸引了,一口气阅读完整篇文章后,她不得不对这位同行——“鬣狗”晋青朔同志——表示由衷的“钦佩”,尽管这份“钦佩”中更多包含的是不齿。难怪今天马福萍一直那样焦虑不安,试想,如果就连她这个刚刚接触了马福萍一天的人,都能猜到这个故事写的是哪家医院、哪个病房、哪位保洁阿姨的话,估计这座城市应该得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会知道吧。晋青朔果然已经开始行动了,从这篇报道的题目看,这只是“掀起白色的黑幕”的第一篇文章而已,后面这个家伙还不知道要折腾起多高的浪头来呢。反过来看看这边,自己的进度可是远远被落在后面了啊。

想到这里,她立即觉得完全坐不住了,可霍然站起身来后,却又茫然不知究竟该做些什么。那天,在火翼报社召开的那次“秘密会议”上,风总给她安排的工作,就是到医院去当志愿者,然后调动所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感觉,去挖掘医院的真实的良心故事,这些听上去好像很虚,完全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性。不过仔细回忆一下,今天这半天她还是有些收获的,于是她打开空白文档,开始将自己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以备后用。可仅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思前想后,楚天晴忍不住举起手机,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顾不上肚子咕咕直叫,她编写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苏莫遮主任好,您还记得12年前那个叫万楚天晴的患儿吗?她在住院时曾经说过,那次莽撞的服药自杀行为至少有三大收获:第一,知道了可以找爷爷帮忙解决问题;第二,决定重新审视日本文学的深刻内涵;第三,要不是吃了安眠药,怎么能有幸认识苏医生呢?时光荏苒,现在的她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成为您所在医院的义工志愿者了,她真的特别想和您联系,因为今天看到《微风晚报》上有一篇报道可能会损害您和您的朋友的利益。期待您的电话。谢谢啦。楚天晴。PS:搜了半天您的微信号,能不能加上微信啊,这样还能省点钱。”随后,她便把短信发了出去。

没想到,两分钟后,微信通讯录上的“新的朋友”处便闪现出了一个申请,那是以希腊克里特岛的橄榄树为头像的微信号,而他发来的讯息为:“您好,我是苏莫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