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敲山震虎
时迁本是个盗贼,跳篱骗马、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他不甘心一辈子做贼,便跟随在蓟州惹下命案的杨雄、石秀一同去投奔梁山。路上投宿祝家庄时,时迁旧习不改,偷了店里的鸡吃,被祝家庄的人围住。结果时迁被活捉,杨雄、石秀狼狈上了梁山。
晁盖恨杨雄、石秀打着梁山好汉的旗号偷鸡,要斩了他们,多亏有宋江求情才罢了。后来宋江带兵马攻破祝家庄,也救出了时迁。
时迁为人最是机警,到梁山多做些刺探机密的差事,屡立奇功,只因背了贼的名声,为梁山好汉不屑。他平时在戴宗手下听差,戴宗素来严厉,多次告诫他严守机密,因此平时与别人交往也不多。
他此次到汴京办差归来,从西面上山,只因为西山一关把守的是好友病关索杨雄、拼命三郎石秀。
杨雄和石秀见到时迁也十分高兴,招呼他坐下。石秀道:“你这偷儿,有没有给我们带些见面礼?”
时迁笑道:“也没什么,顺手牵羊,带了壶好酒。”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壶酒放在桌上。
杨雄笑道:“你好小气,这些酒够谁喝的?”
时迁道:“我倒想带一大坛,哪里拿得动。这是汴京名酒三白泉。”边说边找来杯子,给杨雄、石秀倒上。
石秀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品砸道:“酒倒是香,就是力气小了些。”
时迁道:“这酒哪能这么个喝法,那些官儿三五个人一桌席下去,也就喝这么一瓶。”
石秀道:“怪不得满山寨的人都在谈招安招安,你这偷儿也想过几天官老爷的日子吧。”
时迁笑道:“我到梁山,原想也能充条好汉,谁料想还是让我去偷鸡摸狗。这辈子怕是只能靠偷鸡摸狗混饭了,就算当了官,也得当个偷鸡摸狗的官。”
三人哈哈大笑,时迁又对杨雄说道:“哥哥,若真是招了安,当了大官,蓟州知府见了你怕也得给你磕头了,到时好不威风。”
杨雄上梁山之前在蓟州府做押狱兼任刽子手,与知府之差何止云泥之别。听了时迁的话咧嘴笑道:“胡说。”
虽无下酒菜,三人说笑间,一壶酒早就喝的干干净净。杨雄叮嘱道:“现今山寨也是多事之秋,兄弟要安分守己,千万莫要招惹是非。”
时迁道:“哥哥放心。我先回去交个差,改日再聚。”说完起身要走。
杨雄、石秀和他熟络,也不送,只道“好,好”。
时迁出了西关,再向上便是西旱寨,他走到关栅口说了一声“回来复命”,出示了令牌,那当值的喽啰喝道:“放行。”
时迁刚要走过,栅口一旁转出林冲。林冲道:“时迁,有日子不见了。”
时迁抬头见是林冲,笑道:“哥哥气色挺好。兄弟奉命出去办些差事,刚回来。”
林冲道:“你跟我来。”说罢转身就向中军大营中走去。
时迁与林冲素无交往,心中警觉,却也只好跟在后面。林冲径直走进院落,在大门处吩咐喽啰任何人不得放进去。院落周围的喽啰是林冲最得力的虎卫营,大门口的十名喽兵听了吩咐齐喊遵令。
林冲进了院子,并未去中军营帐,而是从一侧过道的窄门拐进了后院,这是林冲平时起居的后院。林冲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对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时迁招手,道:“进来。”
时迁无奈,只好迈步进门,进屋一看,却吃了一惊。
这屋子不是十分宽敞,布置得也极为简单,上首是两张罗圈椅,夹着一张高脚方几,左右两侧也是如此。摆设平淡无奇,让时迁吃惊的是右侧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坐在那里并不言语,一个朝他笑,一个拿眼偷看他。时迁认得朝他笑是只剩一只胳膊的冯骏。冯骏在梁山多日,虽未与时迁打过交道,时迁却见过他。偷看他的那人穿着喽兵的衣服,时迁并不认识。
林冲指着上首的座位对时迁道:“请坐。”
时迁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心中惴惴不安,脸上依然笑嘻嘻的,道:“哥哥莫耍我玩,这里哪有我的位子。”说着要到左侧的椅子去。
林冲伸手拦住他,道:“不必客气,今日就是要你来坐个头席。”
时迁只好坐在上首,满脸堆笑,口中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听哥哥吩咐就是了。”
林冲自己也坐下,拿起茶壶给时迁和自己倒了茶,然后便自顾自饮茶。
屋内变得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林冲轻轻啜茶的声音。时迁装作不经意地四下打量,却见冯骏已经满面肃杀,那个喽兵打扮的人则惶恐不安。
冯骏慢慢站起来,指着时迁问道:“废话我不多说,晁天王之死的前因后果我已经知道十之八九。你时迁,虽非凶手,却算帮凶。”
时迁满不在乎笑道:“哈哈,恭喜你可找到凶手了。你是堂堂大都头,凶手帮凶,你说了算就是了。”
冯骏道:“晁天王带兵攻打曾头市时,你是不是也去了曾头市?”
时迁略一迟疑,随即道:“不错。戴宗哥哥让我去打探消息。”
“不知都打探到什么消息?”
时迁一声嗤笑,道:“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了,我也无须禀告于你吧。”
冯骏并不恼怒,在屋内边踱步边说道:“曾头市设计伏击晁天王,凶手将计就计,躲在在晁天王回撤必经之地,弯弓一箭射中晁天王。凶手并非曾头市的人,如何能知道曾头市之计呢?是你时迁潜入曾头市,暗中窃听了曾头市的计谋。你回去报与戴宗,戴宗又赶回梁山,才定下这借箭杀人之计。”
时迁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却不喝,只眯缝这两只黑豆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有如睡着一般。
冯骏笑望着时迁,声音却冷峭如冰:“我所说不错吧?”
时迁晃了晃头,道:“你还是直接说我是该杀该刮还是该打多少大板吧。”
冯骏道:“我问你,晁天王中的什么毒?”
时迁道:“这我哪里知道。”
“中的箭毒是射罔膏。”
时迁面色一变,却道:“我又不是坐堂先生,哪知道这么多。”
“贵人多忘事啊,去年你还偷过。”
“我时迁偷的东西多了,也不在乎你多栽赃一件。”
冯骏声音陡然变得咄咄逼人:“去年的五月七日,你到凌州的回春堂问过了射罔膏,记住了药放在何处。当晚你潜入药铺,偷了这毒药,然后把药凃在箭上。”他逼视着时迁,“也就是说,射中晁天王的那支箭,上面的毒药就是你偷的。”
时迁强自镇定,道:“胡说。”
冯骏指着啰兵打扮的人问时迁:“你可认识他?”
时迁再次打量那人,而那人更是战战兢兢。时迁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他可认识你,哼。”冯骏发出刀子般的一声冷笑。
冯骏又指着时迁对那人说道:“那天到药铺打探的人可是他?”
那人已经有些手足无措,颤声道:“是、是他。”
时迁大怒,站起来道:“什么就是我,你到底是谁?”
冯骏一字一句道:“他就是——凌州府回春堂老店的伙计陈大年。”他盯着时迁,目光如刀,“你去年五月七日到回春堂问药,问的就是他。”
冯骏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把时迁击倒,时迁一下堆坐在椅子上,面如土色,两只眼狐疑不定地盯着陈大年打量。
冯骏厉声道:“时迁,我所说不错吧?”
时迁一脸僵硬惊恐之色,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冯骏冷笑道:“毒有了,还差箭。既然借箭杀人,当然还需要你去偷一直史文恭的箭。我说得口都渴了,时迁,你还是自己一一道来吧。”冯骏说完,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杯又重重一声放回几案之上。
偷药有真凭实据,偷听军情和偷箭却是冯骏推断。冯骏深知案犯之心,三件事实实虚虚一件一件甩出,意欲击垮时迁。却不料,已经面如死灰的时迁听了冯骏的话,思忖了多时,却慢慢抬起了头,道:“曾头市当时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哪里混的进去?谁都知道史文恭八支利箭从不离身,睡觉都放在床头,我哪里偷去?”
林冲一直如木雕一般冷坐,此时开口道:“时迁,我知道你虽是盗贼出身,却是条好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如今证据确凿,你何必做藏头露尾,丢人现眼?”
时迁霍然色变,道:“我时迁是贼不假,偷鸡摸狗是常有的事,不过乱栽的罪名却不敢认。”
林冲拍案喝道:“不认?就凭你偷的毒药和晁天王中的毒药一样,我杀你没人敢保。”
“我确实偷药了,药是用来救人的,我怎么知道还能害人。”时迁并不畏惧,信口开河道,“我那次见一个叫花子犯病,他说得了毒疮,要涂抹射罔膏才好。可药铺的伙计们人人一双势利眼,见了有钱人低声下气,见了叫花子就往外撵,哪有一星半点济世救人之心?我一气之下晚上就去偷了一瓶给那叫花子治病。对了,那叫花子姓陈,叫陈老四,估计还在济州府要饭,他可以为我作证。”
时迁一扫适才怯懦之色,变得胆气十足,软硬不吃,油盐不浸,林冲并不擅长审讯,一时无可奈何。
冯骏却暗暗心惊,暗忖道:“时迁惯为盗贼,难免与官府打交道,久病成医,应对审讯自有一套本领。可奇怪的是明明已成釜底游鱼,却又重振旗鼓。”他暗恨自己小瞧时迁,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史文恭八支利箭从不离身?”
时迁满不在乎道:“我刺探军情,当然要打探史文恭他们的底细。”
冯骏并不再追问,和林冲交换了眼色,林冲便站了起来,道:“时迁,你不是还有差事在身吗?快回去复命吧,冯都头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了。”
时迁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如此轻易被放,反倒不知所措,狐疑地打量着林冲和冯骏的表情,期望能捕捉到什么。
林冲却不理会他,只淡淡说道:“你带八个字回去——放出刘唐,相安无事。”
时迁道:“凭什么让我带话?凭什么说捉便捉说放便放?西旱寨挺好,我还想多待会。”
冯骏哈哈大笑,林冲喝道:“来人。”
“在。”从门外走进两名魁梧的喽兵。
林冲吩咐道:“把时迁拖出去。”
两名喽兵走过来要揪住时迁,时迁恼怒,推开两人,恨恨道:“滚开,我自己走。”说着如闪了腿一般,一摇一晃走了出去,却犹能听见林冲、冯骏的朗朗大笑之声。
待时迁走远,两人却都沉静下来,冯骏道:“时迁本来已经被震慑住,后来居然从容应对。我的推断有什么漏洞?我说他偷听军情时,他强作镇定,是摸不准我的虚实。我说他偷药时,人证在旁,他已经没了斗志。可我说他偷箭,他却稳住了心神,莫非偷箭不是他所为?”
林冲却宽慰道:“这并不要紧,只要他回去告诉宋江此间之事,宋江必会放了刘唐,你也可安心下山,向老种经略相公复命了。”说罢,他吩咐喽兵把战战兢兢的陈大年带走。
原来陈大年被安排住在林冲的日常起居的后院,这里由林冲亲信喽啰看守。可怜陈大年以为自己要发笔横财,结果进了强盗窝,还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朝不保夕,天天提心吊胆。
林冲也出了屋子,只剩冯骏一人静坐,细细回想适才时迁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