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上的奥地利:山水之间的音乐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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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大厅”的诱惑

维也纳“金色大厅”(Goldenen Saal)在国人心目中是音乐世界最具知名度的音乐厅,它几乎就是传说中的“艺术圣殿”的现实版。曾经有关于音乐爱好者的问卷调查,在“愿望”或“梦想”一栏,许多人填上“金色大厅”的字样,似乎能够到那里听一场音乐会就“梦想成真”“于愿足矣”。

金色大厅在中国的影响力毫无疑问系拜维也纳爱乐乐团“新年音乐会”所赐,但是最近几年金色大厅也被变了味儿,甚至抹了黑,从而导致心地“极端纯正”的乐迷发出拒绝到那里听音乐会的呼吁。事物的辩证关系一向如此,既然是音乐艺术的最高殿堂,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去占领它、征服它,然而当它就那么不费吹灰之力被占领和征服以后,它的含金量是否就会下降呢?从我个人而言,身处国内是一种思维惯性,总以为金色大厅向带钱来的团体敞开大门未免太过商业,是否能租得起场子就可以不设门槛呢?当然,在我每次到维也纳的时候,这种疑虑肯定是烟消云散的。金色大厅还是金色大厅,它作为音乐艺术的最高殿堂仍然当之无愧。当然,你不能指望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超级巨星的音乐会,不过超过一百场的顶级演出还是令世界上任何一间音乐厅只能望其项背。

◆金色大厅:古典音乐的胜地

无论在什么年代,高级交响乐团和著名音乐大师每年都不会错过安排在金色大厅演出,以2006-2008两个年度的演出季为例,便有科林·戴维斯、海丁克、穆蒂、巴伦博伊姆、哈农库特、马祖尔、梅塔、杜纳伊、小泽征尔、阿什肯纳吉、扬松斯、夏伊、蒂勒曼、布隆施塔特、罗斯特洛波维奇、拉特尔、普雷特里、盖基耶夫、维尔瑟-莫斯特、郑明勋、尤洛夫斯基、波利尼、鲁普、吉默尔曼、布赫宾德、布伦德尔、阿格丽希、穆特、文格洛夫、安兹涅斯、奥特、夸斯特霍夫、邦妮等。实际上还要长上几倍的名单,使得你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段到维也纳,都可以保证在金色大厅听到十分精彩的音乐会。

“音乐之友”的象征

金色大厅所在的美丽建筑名为“音乐之友协会大楼”(Musikverein Haus),它由十九世纪中叶欧洲最伟大的建筑设计家提奥菲尔·汉森(Theophil Hansen,1813-1891)设计,融汇了古希腊和文艺复兴风格,1870年落成开幕。大楼位于贝森朵夫大街(Bösendorfer Straße)12号,地处市区正南方的歌剧院环路(Opernring)和舒伯特环路(Schubertring)之间的卡恩特纳环路(Karntnerring)段南侧,东邻施瓦岑贝格广场(Schwarzenberg Platz),南与卡尔教堂(Karlskirche)广场的勃拉姆斯(他是最坚定的“音乐之友协会”会员,曾亲自训练协会的合唱团)坐像隔街相望,与它正门相对的建筑是一个名为“艺术家之家”(Kunstler Haus)的展览馆,里面的电影院在维也纳很知名,许多新电影的首映式在这里举行。

◆售票口的乐迷

音乐之友协会大楼正门前的大街名为顿巴大街(Dumba-Straße),以纪念十九世纪一位重要的音乐评论家尼古拉斯·顿巴,他的墓碑在中央公墓紧邻勃拉姆斯和约翰·施特劳斯,足见他在维也纳音乐界的地位。

音乐之友协会大楼内有两个演奏厅,大厅以金色为主调,镀金的天花板上雕绘有太阳神阿波罗及九位缪斯女神,立柱也多为金灿灿的女神造型,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金碧辉煌,故有“金色大厅”(Goldenen Saal)的美誉。另外一个室内乐演奏厅又叫“勃拉姆斯厅”(Brahms Saal),对大多数来维也纳的游客来说,这里是一处熟悉之地,因为富于城市特色的“莫扎特宫廷音乐会”主要在此举行,一天数场,场场爆满。演奏者身着莫扎特时代的宫廷服装,顶戴假发,专演莫扎特小夜曲、嬉游曲以及脍炙人口的歌剧选段等,只可惜乐队并没有使用仿古的“时代乐器”,显得复原程度还是缺少基本的诚意。不过也有这样的可能,如果使用太“专业”的仿古乐器,因其音量和音色的原因导致大众游客的流失,可谓得不偿失。

◆金色大厅对面公园的的勃拉姆斯塑像

◆金色大厅里的瓦格纳塑像

这幢堪称历史悠久的建筑总是在提醒伟大的音乐家与其密不可分的关系,在正门前的道路上镶嵌着一些带有音乐家头像浮雕的五角星地砖,布鲁克纳、富特文格勒、埃内姆和舒伯特为一组,策姆林斯基、欣德米特、勋伯格和勃拉姆斯为一组。

同样形式的五角星在史蒂芬大教堂(Stephans Dom)通往国家歌剧院的卡恩特纳大街(Karntner Straße)的地面上最多,那是所有和维也纳有关联的作曲家和指挥家。而曾经举行过《魔笛》首演的“河畔的维也纳剧院”(Theater an der Wien)门前则是莫扎特和《魔笛》的编剧埃曼努埃尔·希卡内德,他还是这家剧院的经理。

进入“音乐之友协会”大楼内部还可以看到许多作曲家的石质雕像,大堂醒目处一左一右是贝多芬和舒伯特的胸像,两侧楼梯口与拐角处是巴赫、莫扎特、格鲁克、威伯、瓦格纳的立像和李斯特、克拉拉·舒曼的胸像(我却没有发现罗伯特·舒曼的踪迹)。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一直和本国钢琴品牌贝森朵夫保持互惠关系,所以这栋建筑物北侧的大街就叫贝森朵夫大街(Bösendorfer Straße),临街及楼内许多橱窗都被贝森朵夫品牌占据,使用贝森朵夫的钢琴家及其录音制品更是随处可见,使你不由感觉到在维也纳贝森朵夫的地位比施坦威尊贵多了。据说为了维护这种尊贵,用贝森朵夫钢琴演奏的音乐会门票都要比用施坦威的象征性地贵一点。

莱灵与童声合唱团的康塔塔

我几次到维也纳都是无备而来,却总能在金色大厅赶上最想听的音乐会,比如有一天下午就遇上一场康塔塔音乐会,指挥是当代最负盛名的巴赫及宗教合唱专家赫尔穆特·莱灵,独唱者包括男高音米歇尔·沙德、女低音伊莉斯·维尔米伦这样的大明星,年轻的女高音伊迪克·莱蒙蒂和男低音阿德里安·埃吕德也是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新秀。最感意外的是,舞台上站着的居然是名闻遐迩的维也纳童声合唱团,而且人数有几十人之多,他们在巴赫父子和莫扎特的三部作品中演唱所有女声声部。他们一出场便迎来如潮的掌声,使我猛省原来座无虚席的观众并不都是为着莱灵来的,因为这位年近八旬的指挥大师登台的时候掌声实在有些稀落。

◆莱灵指挥圣乐音乐会

◆童声合唱团的歌手

本场演出除了两位独唱女歌手之外,其他均为男性,非常符合早期宫廷与教堂的惯例。所谓宫廷乐队(Hofmusikkapelle)其实也是由维也纳的两大乐团成员组成,小提琴首席便是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及爱乐乐团的德高望重的首席莱纳·库舍尔,他属于反对爱乐乐团聘用女乐师保守阵营的铁杆儿分子,所以在这个“业余”性质的宫廷乐队里大概很遂心意,看他拉琴时那种怡然自得的陶醉样儿,就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很不错。

演出的曲目除莫扎特的《C大调庄严弥撒》外,还有巴赫及其儿子C.P.E.巴赫的《圣母颂歌》。《C大调弥撒》谱写于作曲家母亲去世后一年的1779年,通常都被看作是莫扎特悼念和思念母亲的作品,它与两首《圣母颂歌》放在一起演出,可以看出非常明显的“莫扎特主题”意识。与老巴赫相比,莫扎特的音乐戏剧性更强,音乐语汇也更加丰富,小巴赫的作品从曲调的婉转和变化方面也许更引人入胜,但世俗性也无形中增强了,终究不如莫扎特和老巴赫那么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

“奥地利骄子”的马勒献祭

当晚七点半,我还要看一场弗朗茨·维尔瑟-莫斯特指挥克利夫兰乐团的音乐会,只有两个小时的间歇,我被邀请到附近的“黑山”(Café Schwarzenberg)咖啡馆小坐,这里是在音乐之友协会大楼演出的音乐家常来之处,内部格局古朴,装修风格沉稳厚重。它的对面是维也纳最豪华尊贵饭店之一的帝国饭店(Imperial Hotel)——理查德·瓦格纳来维也纳住过的地方,现在是大牌音乐家抵达维也纳的指定下榻之所。“黑山”咖啡馆里永远座位紧张,不仅咖啡质量享有美名,气氛也融洽宜人,长期有匈牙利吉普赛艺人的小提琴与钢琴的即兴演奏。咖啡馆侍者的气质举止尤其令人感到舒适随意,当然在这里遇到明星及音乐家毫不令人惊讶,至于维也纳爱乐乐团的乐手简直随处皆是。

正当壮年的维尔瑟-莫斯特是奥地利人,出道以来就作为与德国乐坛相抗衡的指挥家而受本土追捧。他曾经长期担任伦敦爱乐乐团和苏黎世歌剧院的音乐总监,一年前刚就任美国克利夫兰乐团的音乐总监,这次维尔瑟-莫斯特衣锦还乡,总共演出六场,曲目全是硬碰硬的历代经典,而且场场不同,从莫扎特、海顿、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到理查·施特劳斯、马勒、勋伯格、梅西安以及阿迪斯。我看的是第二场,上半场阿迪斯的《室内交响曲》,下半场马勒第九交响曲。三场演出后有一天休息(后来通过报纸知道,这休息的一天居然是去布达佩斯演了一场),接着又是连演三天,其中最后一场的梅西安《图伦加利拉交响曲》令我心痒难耐,如非机票已经买好,我绝对会等到看完这场演出再离开。

◆克利夫兰乐团的马勒阵容

◆维尔瑟·莫斯特把眼镜戴上就很像马勒了

在演奏年轻的英国作曲家阿迪斯的《室内交响曲》时,场内出现戏剧的一幕。其实阿迪斯的作品是很成熟的现代风格,配器巧妙,技法娴熟,音响色彩冷冽亮丽,是不可多得的杰作。维也纳人无疑很识货,全场静得除了精美透彻的乐音就是轻轻的呼吸声。当我正为这种难得的聆听现代音乐的奇妙体验而欣慰不已的时候,一位坐在二楼中间靠前位置的妇人突然大叫大嚷起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愤然退场,害得她丈夫又要追她拦他,又要不断向周围人道歉。这个插曲使维尔瑟-莫斯特上半场的结束显得非常悲壮,掌声的音量明显增加了数倍,我看所有的人都在用全身的劲鼓掌,但维尔瑟-莫斯特以拒绝出来谢幕表达他的回应。

维尔瑟-莫斯特的马勒不仅具有紧张感和抒情性,而且技术含量极高,比例似乎经过细心计算,乐句与声部之间的连接反应敏捷,不动声色。耳朵尽情享受金色大厅那独一无二的黄金般璀璨壮丽的音响,目睹维尔瑟-莫斯特文质彬彬高贵优雅但竭尽全力的指挥风姿,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惊人的令我不寒而栗的幻觉,维尔瑟-莫斯特简直是马勒再生!他的发式,他的脸型,还有他的眼镜;他比马勒高许多,但同样瘦削而敏捷,还有那精力充沛的指挥动作,在乐曲高潮处总能顺手挥出指向无限的手势,那么余音绵绵,那么意味深长。

也许是因为金色大厅的神奇音响效果和灵气所聚,克利夫兰乐团竟然让我听不出一点瑕疵,我肯定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乐团——至少它今晚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无与伦比,注意力高度集中,亢奋而不过度。上半场的干扰对他们没造成不良影响,反倒激起旺盛斗志,把“马勒第九”演绎成宣言式的、激进的、拥有坚强意志的战斗诗篇。

◆金色大厅中的马勒塑像

演出结束后,我去后台休息室看望维尔瑟-莫斯特,他摘去眼镜,脸部累得已经脱相,红一块白一块,头发像被水洗过,签名的时候仍气喘吁吁,分明是一个刚刚经历献祭仪式的圣徒形象。等待维尔瑟-莫斯特接见的老年人排成长长的队伍,与他不断地握手拥抱合影,还要说很多话叙旧,维尔瑟-莫斯特始终保持谦逊的笑脸,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态。

宝刀不老的“海氏”马勒

2006年深秋时节我重访奥地利,原打算只在维也纳停留一天即前往别处,但第二天金色大厅有一场舒伯特艺术歌曲音乐会,演唱者是女高音罗什曼、低男中音夸斯特霍夫和男高音波斯特里奇,第三天有色艺双绝的女高音莱蒙蒂唱的莫扎特音乐会咏叹调,第四天是海丁克指挥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演奏马勒第四交响曲和理查·施特劳斯的六首乐队歌曲。当然我不可能再往后拖下去了,因为接下来还有拉特尔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的勃拉姆斯《德意志安魂曲》和萧斯塔科维奇第一、十五交响曲、波利尼与哈根四重奏团的莫扎特和威伯恩、潘德雷茨基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他的第八交响曲、罗伯特·霍尔的舒伯特艺术歌曲等。这仅仅是金色大厅一周左右的节目,更何况我还要随时抵御来自国家歌剧院和民族歌剧院(Volksoper)以及维也纳音乐厅(Konzerthaus)那边的诱惑。

年届八旬的海丁克已是至今健在的指挥大师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我曾经在萨尔茨堡听过他指挥德累斯顿国家乐团的理查·施特劳斯专场音乐会,他这场在金色大厅的音乐会仍然有理查·施特劳斯的乐队歌曲,这是他目前的拿手曲目。当然对于大多数爱乐者来说,海丁克的“官方”马勒早有定评,特别是越到近年越炉火纯青。我为这场音乐会而在维也纳多等了两天,事实证明这是多么值得!第一首乐曲威伯恩的《帕萨卡里亚》因为有太多的细节和深奥的意蕴,现场演奏常常不容易讨好。但海丁克和他的乐团正是在这部作品上呈现出音响上的灿烂与神奇,没有刻意求工的矫饰,亦没有动态夸张的对比,更不见瞻前顾后的患得患失,此伏彼起的声部短句总是在你意想不到之处飘然而至,音色之纯净,质感之鲜活,结构之整洁,句法之精妙,无不昭示诠释者的大气和果断。这种高纯度的声音在金色大厅的空间中激荡,充满了高贵而挺拔的气概。那是能够让人立即着迷的声音,对感官有冲击,对精神有召唤,它使我对海丁克的敬意再增加十分。相比今日走红的阿巴多、扬松斯、贝奇科夫、拉特尔等人,海丁克没有一丝落伍迹象,反倒在功力上显得更精更纯,更挥洒自如,不着痕迹。

◆海丁克与皇家音乐厅乐团

◆伯纳德·海丁克

女高音克莉斯蒂娜·莎菲音量并不大,却能在海丁克指挥的大乐队陪衬中清晰地凸现出她婉转而富精湛技巧表现的歌喉。理查·施特劳斯这六首歌几乎都是以弱声取胜的作品,无论是莎菲还是乐队,都在比谁更弱,谁更具控制力,那和谐宁静的歌声像雾一样一层层飘过来,足可传递到金色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二楼的正中间,传说这是听交响乐队的最佳位置,我的切身感受就是我被歌声与乐队团团包围,除了音乐什么都不存在了。

海丁克的马勒第四交响曲在PHILIPS就至少有四个录音,但是我正在听的这个“第五个”录音却全无与从前演奏的雷同之感。海丁克的速度更快了,他似乎不愿意多做流连,这部作品在他的心中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宇宙,他可以自由进出,收放裕如。海丁克只用了不到五十分钟的时间就完成了演奏,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乐章之间没去做明显的对比,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形式上。莎菲的歌声恰如其分地配合了海丁克的心意,唱得漠然,唱得放松,唱得超脱,结尾的惆怅感缥缈淡雅,余音袅袅。这注定是一个掀不起内心风暴的《第四交响曲》,但是它所带来的抚慰又有多少真实呢?

维也纳爱乐“日场音乐会”的站票体验

对于并非“维也纳爱乐之友”的音乐爱好者来说,现场聆听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音乐会只能寄希望于维也纳之外的城市,当然现在有一年一度仲夏“美泉宫露天音乐会”又提供了另外的可能。由于维也纳爱乐“业余乐团”的性质,其实在金色大厅也差不多只能听到该乐团的“日场”音乐会,因为晚上他们的大多数成员要在国家歌剧院乐池挣自己的那份“薪资”。几乎在所有人心目中,维也纳爱乐与金色大厅是密不可分的整体,然而他们的日常结合却大多限于周末的白天,晚间的金色大厅是客席乐团及音乐家的胜场,这是这座艺术圣殿在全球的高度。

我不是“维也纳爱乐之友”,所以我即使想听“日场音乐会”也只能断了提前订票的念头而寄希望于开演前一小时的“站票”发售。2011年6月中旬,我在维也纳,正赶上祖宾·梅塔联袂巴伦博伊姆演奏贝多芬的第三钢琴协奏曲,这是吸引力之一,而兴奋点在于我能听到维也纳爱乐演奏理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唐·吉诃德》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三乐章交响曲》,这实在是一场必听的音乐会。

◆巴伦博伊姆与梅塔共同谢幕

几年前我曾经坐过金色大厅二楼价格不菲的“侧座”后排,感觉很受罪。因为那是一个只能听不能看的位置,所以整场音乐会几乎所有后排的人都是站着听完的。现在我通过排队买票进入真正的“站票席”,却发现这里存在多种可能性。如果你的入场排队靠后,便抢不到第一排的站位,抢到的标志是在把站票席围住的栏杆上系上纱巾,也就是一瞬间,色彩缤纷的纱巾盖住了整排的栏杆,然后纱巾的主人就不知去了哪里。另一个抢手的位置是最后一排,席地而坐的时候可以脊背靠墙。如此一来,中间的人就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反正也是看不到演奏情景,索性便在人丛中也就地而坐了。我经过几番努力,总算挤到了二三排的样子,可以在人头的夹缝中稍睹巴伦博伊姆的风采,于是对他的贝多芬的从容沉稳再度深表敬仰,对他的音色控制极度着迷,以至于倦意顿消,幻念迷离。

斯特拉文斯基的《三乐章交响曲》主要是“听来的”,未能眼见维也纳爱乐男人帮的顽皮是不小的遗憾。他们把乐曲的粗鲁与谐谑表现得更加夸张,如同孩子们在玩游戏。这种声音感觉足够体现梅塔与乐团之间水乳交融的情谊,越聚精会神地去品味,越惊叹他们音色的多彩、音质的细腻剔透。以这样的“搞怪”开启音乐会,这分明是定向发给“站票席”的福利呀!所有的辛苦、疲惫、沮丧都烟消云散了。

下半场的《唐·吉诃德》我又被挤回到中间,好在“坐地”的人也多起来,于是告别“站票”享受盘腿大坐听“维爱”的奢华。担任独奏的大提琴首席Franz Bartolomey和中提琴首席Heinrich Koll都很有名,颜值也可观,但不看了就是不看了,听就已经超级感恩了。以前听过两次《唐·吉诃德》现场,感觉乐队如果不给力真不如老老实实听唱片,当然就听唱片而言,这部作品也非常考较乐团实力。在我看来能在结构、叙事与音质方面抓住听者的无外乎维也纳爱乐、柏林爱乐及德累斯顿国家乐团。所以这次维也纳爱乐的声音不仅完全达到我的预期,更给我带来十分愉悦的心情和焕然一新的感受。

“威尔第年”的《安魂弥撒》

2013年是意大利歌剧大师威尔第诞辰二百周年。秋天时,我作为学术顾问陪同男高音歌唱家范竞马和他的“中国雅歌”合奏团在奥地利巡演。在维也纳期间,我误打误撞地赶上了一场极其重要的音乐会,由扬松斯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演出威尔第《安魂弥撒》。

当天上午我们本来是去人民歌剧院(Volks Oper)购买约翰·施特劳斯轻歌剧《蝙蝠》门票,我在售票厅顺手拿起一本金色大厅的节目册,结果发现当晚有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威尔第纪念音乐会。当我们第一时间赶到金色大厅票房时,已经没有票了。我们只好在那里东转转西看看,随便翻阅各种宣传册和杂志。正是有这样心存不甘的短暂停留,票房传来福音:有几张退票是否需要?票价很贵,位置也不太好,但为了这个年景,值了。

扬松斯和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是当今乐坛最具实力的组合之一,因为口碑爆棚,底气十足,扬松斯在演奏威尔第《安魂弥撒》时,使用了四位并非十分著名的歌手担纲独唱重唱声部,他们年龄较轻,却实力不俗,声音美妙,有穿透力,台风也颇迷人,特别是女高音克拉西米拉·斯托雅诺娃和男中音奥尔林·阿纳斯塔索夫的歌声堪称完美,年轻的男高音赛米尔·佩尔古也给我极大惊喜,那首难度极高的唱段被他演绎得从容而高贵。当然,全场最大的看点还是在扬松斯,他已经老相尽显,双鬓全白,但他对音乐的控制依然是既全力以赴又不动声色,乐队与合唱队声音交融得非常自然舒服,高潮和细节转换得快速流畅,引人入胜,真不愧代表当下指挥家的最高品味。

这是一场音乐视频公司做现场录像发行的音乐会,可能到场观众都知道规矩,所以秩序井然,气氛融洽,全场没有出现任何状况。在这种氛围里欣赏这样一部意境和深度俱佳的伟大作品,真可列入人生几大难忘时刻。这样的音乐会也几乎见不到游客身影,音乐会的内容也决定了观众着装的格调,一切都是对的——对的时刻,对的环境,对的人,才能享受到对的音乐。

◆扬松斯的谢幕

其实前一天晚上我已经混进了这个场子,范竞马在勃拉姆斯室内厅的“雅歌”音乐会结束后,金色大厅的音乐会也快接近尾声,两间音乐厅中间只有一个过道,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我便听到并看到了哈农库特和他的维也纳音乐社古乐团演奏的莫扎特之声,最后的乐章如醍醐灌顶,爽朗之气扑面而来,全场爆发排山倒海般的掌声。身处如此热闹之中,深深为一位在一个城市五十年如一日倍受尊崇的音乐家感到欣慰与骄傲。

同样指挥过维也纳爱乐新年音乐会的扬松斯在维也纳的人缘显然不比哈农库特差,他的受欢迎程度随着2016新年音乐会更创新高。如今,能够听上这两位超级大师的音乐会已经属于非常奢侈的事情了。

布鲁克纳“纪念日”音乐会

2013年夏天刚在慕尼黑听了年逾八旬的赫伯特·布隆施塔特指挥慕尼黑爱乐演奏贝多芬第四交响曲和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10月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再次听他近年用功最深的布鲁克纳,而且是我越来越喜欢的B大调第五交响曲。此前陆陆续续买了五六张他与格万德豪斯乐团的新版布鲁克纳SACD,张张价格昂贵,但都是他作为“桂冠指挥”与他曾经的亲兵的仪典式音乐会实况,演绎精湛扎实,声效极佳,完全值回盘价。

我之所以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前提下,突然发念来听这场音乐会是因为一个特殊的日子被我撞上。就在头一天即10月11日,我徜徉在维也纳贝尔维迪尔宫庭院,等候进美术馆瞻仰克里姆特名画的朋友。当我信步走到布鲁克纳临终小屋的墙前,对着有花环悬垂的布鲁克纳头像浮雕反复拍照之际,突然看到石碑上的生卒年!这一天是他逝世的日子!他离开这个世界正好一百一十七年。

维也纳爱乐与布鲁克纳有极深厚的历史渊源,后者的多部交响曲由前者“首演”。10月12日(周六)举行的纪念音乐会被放在下午三点半,我决定去碰运气等一张退票。我站在入场口台阶下,见入场的人群密集起来,我把50欧元拿在手上,立即便有一位仪表挺拔的帅哥走上前来把票递给我,正是我理想中的座位,二楼中间稍微靠后的位置,听大乐队大作品效果最佳。我正准备掏钱补足票面价格,帅哥一摆手,收下50欧元就径自离去。

一个多世纪以前,维也纳爱乐首演了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在这个纪念日里,现任乐师在第一乐章就将该乐团特有的音响密度尽情倾泄。布隆施塔特自有其独有解读秘诀,他的动作舒缓沉郁,直接带动出声音的张力,使布鲁克纳的循环式追思逐渐演变为动人的吟唱,所有的弦乐和木管旋律都那么舒心怡人,于近乎哀痛的情感底色上扬起希冀和憧憬的红帆。我一向以为第五交响曲的四个乐章无论在情绪上还是在结构上都非常均衡,它的“悲剧性”不仅宏大深刻,而且思路与情感一以贯之,特别是首尾外乐章的强烈呼应,第一次体现出布鲁克纳内在的强大和罕有的自信。

布隆施塔特无疑是我们时代硕果仅存的几位绝顶德奥大师之一,想想我曾于十几年前在莱比锡聆听他的贝多芬,那时他正当“壮年”,精力充沛,音乐的激情刚猛高蹈。而如今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布鲁克纳音乐会已经进入被“抢救”之列,不但要抓紧听,还要接着收藏弥足珍贵的录音录像(录像的可能性极大),更何况这场音乐会的日子又那么别具意义。我骄傲我的选择,更感恩上天赐我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