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上的奥地利:山水之间的音乐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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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的“夜乐”与“白日梦”

◆维也纳音乐厅

在“马勒之城”维也纳(它也可以是“贝多芬之城”“莫扎特之城”“海顿之城”或“约翰·施特劳斯之城”,但在马勒去世第一百个年头的2011年,它只属于马勒),处处可寻马勒的踪迹。尽管马勒住过或去世的医院房子大多都保存完好,却没有一处被开辟成博物馆。这并不是什么遗憾,因为马勒和其他更著名的音乐家不同,他有三个属于他的庙堂可供后人膜拜——他担任院长兼总监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他担任首席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的所在地金色大厅以及作为建筑作品的维也纳音乐厅。对熟知马勒在维也纳境遇的人来说,真正马勒的“圣地”应该是他去世当年才开始建造的维也纳音乐厅(Wiener Konzerthaus),它从外到里都是新历史主义和“青春风格”(Jugenstil)的产物,特别是管风琴周围的灿灿金色和马勒的挚友奥托·瓦格纳的作品调子十分近似,它恰好于一百年前由著名剧院建筑设计师菲尔纳(Ferdinand Fellner)和海尔默(Hermann Helmer)设计,仅用两年时间建成,1913年10月9日开幕时,马勒已去世两年有余。

这年6月,我在这里聆听了马勒的第三交响曲,超大编制的乐队正好将舞台占满,维也纳童声合唱团和维也纳歌手协会女声合唱团被天造地设地安顿在管风琴下方两侧。虽然欧洲音乐厅里最大的管风琴在这部交响曲里没有发声,但它的视觉气势已经被非常自然地融入了第一乐章浩瀚的音响。与其说这是为马勒的交响乐演奏而专门设计的音乐厅,不如说它就是为第三交响曲的演出量身打造。

克里斯蒂安·阿明是一位狂热而不失优雅的“马勒之友”,他临时取代维也纳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法比奥·路易西指挥这场音乐会令我有意外之喜。他的指挥风格令我想起马勒,动作夸张上扬,有气吞万里如虎之气魄,那是只有全力以赴的人才能表现出来的丰沛激情。维也纳交响乐团在个体技术方面也许和维也纳爱乐乐团略有差距,但他们刻画音乐的态度一丝不苟,无比认真,是一种献祭式的呈现。是啊!在马勒欣悦的灵魂徘徊不去的神圣之所,爱马勒的人自会竭尽所能,而倾心聆听者正是台下观众席的主流,这里不见游人的纷扰,似我等专程赶来的朝圣者亦寥寥无几。

◆维也纳“音乐之家”内的马勒馆再现了一百余年前的氛围和气息

当我再次被第三乐章原野上摇曳的花朵感动得热泪盈眶时,当第六乐章的柔板以缥缈而充满幸福感的长歌当哭再次袭来时,我为马勒而心镜澄明。马勒的纠结在美丽的歌声中获得解决,阿特湖畔的施泰因巴赫岬角的“作曲小屋”诞生了马勒与大自然同在同乐的宗教满足感,这在马勒的一生中是那么弥足珍贵,稍纵即逝。不管怎么说,在他的三个“小屋”中,这风光最为秀丽旖旎的所在只为一部第三交响曲的孕育并顺利分娩,已足以宣告使命的完成。剩下的第七乐章“孩子告诉我”因其不祥的预感而被发展为“儿童的噩梦和幻觉”,老天爷把它挪到了维尔特湖畔的迈尔尼格“小屋”,将其与“悲剧”的第六和“夜乐”的第七合并在被茂密的黑松林包裹的神秘空间释放,命运便是如此残酷地将马勒抛入深渊。

我在维也纳音乐厅感知马勒起于两年前的冬夜,聆听的是马勒的第七交响曲,因为第二和第四乐章分别有一个“夜乐”(Nachtmusik)的标示,而得名《“夜乐”交响曲》。虽然该曲完成于奥地利南部维尔特湖畔的迈尔尼格“作曲小屋”,但“夜”的意象当来自维也纳的白日梦。一百多年前的维也纳是一个被白日梦充满的城市,那是一个纷乱、虚幻、颓废、优雅的年代。我甚至以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诞生于此都与这里盛产形形色色的白日梦有关。

马勒无疑是许许多多被梦境折磨一生的人之其中一员,他所有的音乐作品都与黑夜和梦有关,也就是说他的创作动力源于无意识的释放比“构建世纪末交响乐大厦”更有说服力。如果说我因舒伯特而对维也纳怀有深情,那么我对维也纳充满未知之谜一定是马勒的梦境的触角无所不在深深吸引了我。

在此之前,我为海顿逝世二百年而再去维也纳,却处处感受到马勒时代的氛围。雪花飘舞的维也纳一片萧索,有关克里姆特的展览海报随处可见,他的画作被印在水杯和巧克力盒上,与他相联系的咖啡馆总是人满为患。我在一本关于阿特湖(Attersee)的画册里同时看到了克里姆特和马勒,那里原来是画家的领地,画家和他最爱的人乘着小舟在湖里荡漾,而马勒却把这里当作孤独的放逐地,那孑然一身的简陋小屋和克里姆特独居一方的豪华宫堡即使在百年之后的对比都是那么怵目惊心。

◆交响乐大厅入口

我一定要在这个冬天的维也纳听一次马勒,我如愿以偿,贝尔特兰德·德·比利指挥维也纳广播交响乐团(RSO)演奏马勒第七交响曲像是专为我安排,我为此当然也要推迟一天离开维也纳。时值那刻,我还从来没有进到维也纳音乐厅聆赏过音乐会,那里是维也纳RSO的大本营。本以为音乐厅的门票不会像金色大厅那么紧俏,结果提前两天去买票便被告知只剩两张最贵的票,因为座位极好所以我怀疑这是别人退回来的票。所谓“最贵”的票也没有超过60欧元,放在金色大厅和国家歌剧院,这只是中下等级,从票价的档次来看,音乐厅的演出似乎略逊一筹。

我的疑惑从顶着风雪进入音乐厅后便豁然开悟,随后发生的一切都一再向我确认,维也纳音乐厅是维也纳听音乐最好的地方,不仅设施服务完善讲究,而且处处令人产生发自肺腑的感动。首先这里不是游客聚集的地方,我甚至很少能看到日本人,而他们在金色大厅或国家歌剧院经常成片成堆。这里也很少能看到年轻人,就像在莱比锡格万德豪斯一样,观众席一望白花花、银茫茫。盛装的他们多为本地人,是德·比利和RSO的忠实拥趸。最使我惊喜的是,他们是懂得音乐并且真正热爱马勒的,他们以屏住呼吸的绝对静谧来呼应马勒的夜的脚步,他们为马勒迷醉,为马勒疯狂,他们在乐曲结束后的喝彩地动山摇,他们给予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独奏圆号手疯狂的欢呼,又十分内行地把最响亮的掌声献给“牛铃”演奏者,后者在节拍上完全脱离乐曲的写意奏法是我听到最迷人的牛铃效果,那正是马勒在施泰因巴赫就印在脑海里的天籁,他把它装在口袋,藏于心中。

◆交响乐大厅内景

德·比利掌控中的RSO年轻而朴实,他们在演出前一直坐满台上用心练习到观众入场。他们的首席也不是乐队中最后一位出来的人,他从登场时就走在最前面,形貌平易得根本无法想象他是首席,然而他在音乐进行中的大段大段独奏简直迷人至极,堪称功力精湛。首席的风格与指挥的风格毫无疑问是非常一致的,因为德·比利对马勒的解读同样朴实无华却始终洋溢青春欢愉的气息。他的马勒不仅鲜活,而且成熟完整,一气呵成,声声入耳。

◆维也纳音乐厅外墙上的马勒纪念浮雕

音乐厅的正面外墙却嵌有马勒的头像浮雕。这就是为马勒的交响曲而建造的殿堂,它怎么可能与马勒无关?我在这里聆听马勒,就像触摸到马勒脆弱的心脏,眼前浮现的正是马勒梦寐以求的交响乐神秘而欢腾的场景。“夜乐”的号角在琴弓敲在弦上的衬托下呜咽地吹响,马勒羸弱瘦小的身影晃动起来却是坚定而乐天的歌唱。外面的雪该停了吧?融融的春日已经由荡人心魄的牛铃传递来温暖的消息,天渐渐亮了,又一个白日梦隐隐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