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变篇
在《孙子兵法》十三篇中,《九变》是内容编排得较为混乱的一篇。此篇的篇题,以及篇中“五利”等词语,由于作者语焉不详,注释者难免聚讼纷纭。围绕着篇题“九变”,长期以来主要形成了以下五种意见:
第一种是“五变”说,以梅尧臣、张预等为代表。曹操在本篇“虽知五利,不能得人之用”的后面,注曰:“谓下五事也。‘九变’一曰‘五变’。”张预曰:“曹公言‘下五事’为五利者,谓‘九变’之下五事也,非谓‘杂于利害’以下五事也。”认为“九变”实为“五变”,指的是本篇开头“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五句,意谓军队在以上五种地形下机变灵活的作战原则。
第二种是“九变”说,以李筌、贾林、何廷锡为代表。贾林在“故将通于九变之地利者,知用兵矣”的后面,注曰:“九变,上九事。将帅之任机权,遇势则变,因利则制,不拘常道,然后得其通变之利。变之则九,数之则十。故君命不在常变例也。”认为“九变”指的是“圮地无舍,衢地交合,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九事,“君命有所不受”一句不在“九变”之列。《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的整理者亦支持此说。汉简有佚篇《四变》,整理者认为该篇“在解释‘途有所不由’等四句以后说:‘君令有所不行者,君令有反此四变者,则弗行也。’据此,九变当指‘圮地无舍’至‘地有所不争’九事而言”。
第三种是“错简”说,以张贲、刘寅、赵本学为代表。他们认为《军争篇》与本篇“简编错乱”,《军争篇》的末尾“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八句,与本篇开头“圮地无舍”一句,句型相近,原本蝉联一体,却被割裂措置。“高陵勿向”八句与“圮地无舍”一句合在一起,即为“九变”。
第四种是“泛指”说,以郭化若、杨丙安为代表。郭化若说:“本篇讲各种特殊情况的机断措施。‘九’泛指多,‘变’指不按正常原则处置。”
第五种是“九地之变”说,以李零为代表。他指出:“今按‘九变’实即《九地》‘九地之变’。”“我有一种怀疑,《九地》可能是《孙子》各篇大体编定后,最后剩下来的材料,整理工作有点差,因此结构松散,前后重复。《九变》又是从《九地》分出来的一部分。”
如果本篇文字确实源自《九地篇》,那么“九变”应该指的是兵家在熟知各种地形的前提下,机动灵活地变换战法以战胜敌人。本篇的第二段有言:“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于九变之利者,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只有通晓“九变”原则的好处,才算懂得用兵。
将变看作本篇的核心观念的基础之上,战术原则运用得当,便能实现既定的利益诉求。在追求战争利益的过程中,如果一味求“利”而不知“害”,便会导致亡国丧家的危险。本篇第三段提出了“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的观点,要求战争决策者辩证地看待“利”与“害”,不仅做到两者兼顾,还要能够化害为利,机动灵活地处理问题,始终掌握战争的主导权。本篇最后一段概括了军事将领有可能存在的“五危”,即五种致命的缺陷。“五危”是“兵家之灾”,能导致“覆军杀将”的恶果。显然,只有了解“五危”,军事将领才能更好地领悟《计篇》中的“智”“信”“仁”“勇”“严”等各项标准的丰富内涵。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1]。圮地无舍[2],衢地交合[3],绝地无留[4],围地则谋[5],死地则战[6],途有所不由[7],军有所不击[8],城有所不攻[9],地有所不争[10],君命有所不受[11]。
【注释】
[1]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按,此三句与《军争篇》开篇三句相同。刘寅曰:“张贲注以上篇‘高陵勿向’以下八句通此篇‘绝地无留’一句共为九变,甚是有理。”赵本学引刘寅曰:“愚自十八九岁先人授读张贲刊定注板,则以上篇‘高陵勿向’一段八句,通此篇‘绝地勿留’一句,共为九变。其‘圮地无舍,衢地合交,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四句为《九地篇》文,断为错简,甚为有理。”赵氏认为:“然愚犹以为‘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九字,盖亦误因上篇之文而重出也,今只截自上篇‘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缺,穷寇勿迫’八句,以合于‘绝地勿留’一句为九变,只为全文更尤简净,其此篇‘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凡九字归诸《军争篇》下,四句归诸《九地篇》,则孙子之书无一言之不足,亦无一言之有余矣。”李零说:“《九变》篇的这段文字有问题,不是重出,就是残缺。”
[2]圮地无舍:意谓地势低下难以通行之地,不适宜宿营。陈皞曰:“圮,低下也。孔明谓之地狱。狱者,中下四面高也。”孟氏曰:“太下则为敌所囚。”杜佑曰:“择地顿兵,当趋利而避害也。”梅尧臣曰:“山林、险阻、沮泽之地,不可舍止,无所依也。”张预曰:“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为记地。以其无所依,故不可舍止。”按,孙子对“圮地”的认识亦见于《九地篇》。该篇曰:“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圮地则行。”张预曰:“以其无所依,故不可舍止。”圮地,指难以行走的地区。舍,止,这里指宿营。
[3]衢地交合:意谓在四通八达的地区作战要注意结成巩固的联盟。按,孙子对“衢地”的认识亦见于《九地篇》。该篇曰:“衢地则合交。”“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四达者,衢地也。”李筌曰:“四通曰衢,结诸侯之交地也。”曹操曰:“结诸侯也。”梅尧臣曰:“夫四通之地,与旁国相通,当结其交也。”何氏曰:“下篇云衢地吾将固其结,育交结诸侯使牢固也。”顾福棠曰:“衢地合交者,《九地篇》云:‘四达者,衢地也。’盖四达之地邻交我则助我,邻交敌则助敌,何以不曰邻而曰交?盖本与我和好之国也。但四达之地,非止一邻,四邻相错,吾当悉与之交,故曰合交。”朱军说:“现在,大国对于处于战略位置的小国、岛国,凡能以军事控制的,就控制它;凡能施加政治影响的,就影响它;凡能以军援、经援拉拢的,就拉拢它。就是利用各种手段交结同盟者。直布罗陀、苏伊士运河、马六甲海峡、巴士海峡、巴拿马运河,都具有衢地的性质。”衢地,指四通八达之地。交和,指结交诸侯。
[4]绝地无留:意谓与后方隔绝的地带不可久留。按,孙子对“绝地”的认识亦见于《九地篇》。该篇曰:“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贾林曰:“溪谷坎险,前无通路曰绝,当速去元留。”梅尧臣曰:“始去国,始出境,犹不居轻地,是不可久留也。”李筌曰:“地无泉井、畜牧、采樵之处,为绝地,不可留也。”绝地,指军队与后方隔绝、难以生存之地。
[5]围地则谋:意谓可以在难以出入易于包围的地带出谋制敌。按,孙子对“围地”的认识观点亦见于《九地篇》。该篇曰:“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背固前隘者,围地也。”何氏曰:“下篇亦云周地则谋,言在艰险之地,与敌相持,须用奇险诡橘之谋,不至于舍也。”张预曰:“居前隘后固之地,当发奇谋,若汉高为匈奴所围,用陈平奇计得出,兹近之。”顾福棠曰:“《九地篇》云: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曰围地。明处此围地之势,当令人不测,速发奇谋,然后可以出险而免祸。”围地,指难以出入、容易包围之地。
[6]死地则战:意谓在战则生,不战则亡的境地要速战求生。按,孙子对“死地”的观点认识亦见于《九地篇》。该篇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无所往者,死地也。”何氏日:“下篇亦云死地则战者,此地速为死战则生;若缓而不战,气衰粮绝,不死何待也!”处于生死存亡的境地,务必速战。张预曰:“走无所往,当殊死战,淮阴背水陈是也。从‘圮地无舍’至此为九变,止陈五事者,举其大略也。《九地篇》中说九地之变,唯言六事,亦陈其大略也。凡地有势有变,《九地篇》上所陈者,是其势也,下所叙者,是其变也。何以知九变为九地之变?下文云:‘将不通九变,虽知地形,不能得地利。’又,《九地篇》云:‘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不可不察。’以此观之,义可见也。下既说‘九地’,此复言‘九变’者,孙子欲叙五利,故先陈九变,盖九变、五利相须而用,故兼言之。”顾福棠曰:“《九地篇》云:‘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明其地形有当死之势,非我欲置兵于必死之地也,我军至此不过适逢其地耳。死地则战者,言既适逢其地,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战则生,不战则死,我能速战则必勇气百倍以求生。若至旷日持久,粮道断绝,兵心不固,我虽欲战亦不可得矣。故此二句变文曰‘则谋’、‘则战’,言围地当急谋,迟则为敌击灭也;死地当疾战,迟则欲战而不能战也。”
郭化若说:“这里讲的五种地区,《地形篇》讲的六种地形,《九地篇》讲的九种地区,六种地区和《九地篇》九种地形上的行动方针都是古代‘兵要地理’的萌芽的论述,有许多重复,疑是《孙子》流传中不同笔记者的综合。但其中也有杰出的命题,如‘围地则谋’、‘死地则战’。以上论述可看作《孙子》地形观的一种表现。”
[7]途有所不由:意谓要充分了解路途情况,避免敌方伏击奇袭,走不被敌人注意的道路以出其不意。有的道路不要经过。王皙曰:“途虽可从而有所不从,虑奇伏也。若赵涉说周亚夫,避崤黾厄之间,虑置伏兵,请走蓝田,出武关,抵洛阳,间不过差一二日是也。”
[8]军有所不击:意谓充分考量敌方军队处境,有的军队不要攻击。曹操曰:“军虽可击,以地险难久,留之失前利,若得之,则利薄。困穷之兵,必死战也。”杜牧曰:“盖以锐卒勿攻,归师勿遏,穷寇勿迫,死地不可攻。或我强敌弱,敌前军先至,亦不可击,恐惊之退走也。言有如此之军,皆不可击。斯统言为将须知有此不可击之军,即须不击,益为知变也。故列于《九变篇》中。”“曹公曰:‘军虽可击,以地险难久,留之失前利,若得之则利薄。’皙谓饵兵锐卒,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亦是也。”张预曰:“纵之而无所损,克之而无所利,则不须击也。又若我弱彼强,我曲彼直,亦不可击。如晋楚相持,士会曰:‘楚人德行、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义相近也。”陈启天曰:“谓凡敌军,有时因须变通,而不可甚或不必全行攻击之也。凡敌军皆我所当攻击者,然敌之实者,如《军争篇》所谓正正之旗,堂堂之陈,则须斟酌变通,暂取守势,待机进攻也。即进攻时机已到,为节约兵力,用于主力作战,以争全局之胜负计,亦须于若干方面采取守势。其采取守势之方面,虽敌人极意挑战,亦不可轻于还击,是亦军有所不击也。”至于张预所谓纵之而无所损,克之而无所利之敌,应在军有所不击之列,自史明矣。凡兵力皆有限,有所不击,然后能有所击。若凡敌即击之,处处而击之,时时而击之,未有不力竭而败者。善用兵者,能知变通,有所不击,击则胜矣。军有所不击之时义,大矣哉!”
[9]城有所不攻:意谓考量城池情况,有的城池不要攻打。曹操曰:“城小而固,粮饶,不可攻也。操所以置华、费而深入徐州,得十四县也。”张预注:“纵之而无所损,克之而无所利,则不须击也;拔之而不能守,委之而不为患,则不须攻也。”贾林曰:“臣忠义重禀命坚守者,亦不可攻也。”王皙曰:“城非控要,虽可攻,然惧于钝兵挫锐;或非坚实,而得士死力;又克虽有期,而救兵至,吾虽得之,利不胜其所害也。”
杜牧曰:“操舍华、费不攻,故能兵力完全,深入徐州,得十四县也。盖言敌于要害之地,深峻城隍,多积粮食,欲留我师;若攻拔之,未足为利,不拔,则挫我兵势,故不可攻也。宋顺帝时,荆州守沈攸之反,素蓄士马,资用丰积,战士十万,甲马二千。军至郢城,功曹臧寅以为:攻守异势,非旬日所拔;若不时举,挫锐损威。今顺流长驱,计日可捷;既倾根本,则郢城岂能自固?故兵法曰‘城有所不攻’是也。攸之不从。郢郡守柳世隆拒攸之,攸之尽锐攻之,不克,众溃走,入林自缢。”陈启天曰:“谓凡敌所据守之城塞,不可全行攻击,亦不必全行攻取也。城塞最利于防守,而不利于攻击,故《谋攻篇》以‘攻城为不得已’。所谓不得已者,谓其城塞或为战略要点,或与决胜大局有关,而不得不攻取之也。非战略要点,或与决胜大局无关之城塞,则不可攻之,亦不必攻之。曷为不可攻?以其既耗兵力,稽时日,而结局又未必能拔,于我极不利也。曷为不必攻?以拔之而不能守,或守之而无大益,而委之又不足为患也。城塞何者为不得已而必须攻之?何者为不可攻或不必攻?是非深通变通之道者,不能定焉。”
[10]地有所不争:意谓有的地带地方不要争夺。曹操曰:“小利之地,方争得而失之,则不争也。”王皙曰:“谓地虽要害,敌已据之;或得之无所用,若难守者。”张预曰:“得之不便于战,失之无害于己,则不须争也。又若辽远之地,虽得之,终非己有,亦不可争,如吴子伐齐,伍员谏曰:‘得地于齐,犹获石田也;不如早从事于越。’不听,为越所灭是也。”杜牧曰:“言得之难守,失之无害。伍子胥谏夫差曰:‘今我伐齐,获其地,犹石田也。’东晋陶侃镇武昌,议者以武昌北岸有邾城,宜分兵镇之。侃每不答,而言者不已。侃乃渡水猎,引诸将佐语之曰:‘我所以设险而御寇,正以长江耳。邾城隔在江北,内无所倚,外接群夷;夷中利深,晋人贪利,夷不堪命,必引寇虏,乃致祸之由,非御寇也。且今纵有兵守之,亦无益于江南;若羯虏有可乘之会,此又非所资也。’后庾亮戍之,果大败也。”陈启天曰:“谓凡敌军所在之地,不可或不必全行争夺而占领之也。敌军所在之地,有必须力争者,亦有不可争或不必争者。辽远广阔险阻及坚守之地,不可轻争。无益于决胜之地,不必轻争。不可或不必轻争之地,即不争之,是地有所不争也。若争不可争之地,则力竭而败矣。又若争不必争之地,则兵分力薄,反易为敌所制矣。其常胜而不败者,惟善知变通,集中兵力,以争必争之地者能然焉。”
[11]君命有所不受:意谓国君有的不合乎战况的命令不必接受。曹操曰:“苟便于事,不拘于君命也。”贾林曰:“决必胜之机,不可推于君命;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张预曰:“苟便于事,不从君命。夫概王曰‘见义而行,不待命’是也。自‘途有所不由’至此,为五利。或曰:自‘圮地无舍’至‘地有所不争’为九变,谓此九事皆不从中覆,但临时制宜,故统之以‘君命有所不受’。”刘寅曰:“此五者即所谓五利也。盖途必由,军必击,城必攻,地必争,君命必受者,常法也。今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者,亦变法耳。此所以继于九变之下,以不由、不击、不攻、不争、不受,而有便于军,故以五利言之。”梅尧臣曰:“从宜而行也。此而上五利也。”郭化若认为“君命有所不受”是这一段话的重点,是《孙子》的特殊命题,应当是在战国初期将相开始分工,孙子要求相对的集中,反对“于军不利”的“中枢遥控”时才提出来的。
【译文】
孙子说:大凡用兵打仗的规律是,将领接受国君的命令从国君那儿接受命令,聚合民众,组成军队。在“圮地”不要宿营,在“衢地”要结交诸侯,在“绝地”不要停留,在“围地”要巧施计谋,在“死地”要拼死战斗殊死奋战,有的道路不要经过,有的军队不要攻击,有的城池不要攻打,有的地方不要争夺,国君有的命令不必接受。有的时候国君的命令甚至不必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