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尘与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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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午后没上课,明天端午节,同事们吃过午饭就分手了。
兰石径直去郁家屯,一想很快就见到珍妹,他的心就狂跳不已,他要献上他至诚的礼物:两条红绸带,一颗赤诚心。
傍晚,兰石来到郁家屯。还未进院,兰石已想象到,珍妹会像只燕子从房中飞出,热情的翅膀会一下子融化全世界。兰石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除了大青吠两声,出迎的只有娘。
“兰石来了,我寻思你回家了呢?”
“淑珍呢?”
“淑珍一早就去你家了,你俩又走两岔啦!”
“怎么会这样?”兰石懊悔不已。
端午节。
吃完早饭,兰石在屋地踱来踱去,看来珍妹深明大义,自己倒是……
傍东南晌,淑珍回来了,一进屋,便笑嗔兰石:“你这个冤家,昨晚咋没回去?我就想到准是跑我家来了!”
“我不是太想你了吗?”兰石嬉皮笑脸地说。
“外面有的是好女孩儿,够你疯的了,还能想我?”
“这可太冤枉我了;我的心只为你疯狂,只为你跳动,不信你听!”兰石胸脯一挺,站到珍妹面前。
珍妹羞涩地瞥眼娘,悄声说:“别闹啦!我信。”
“我妈没给你脸色看?”
“有我这么乖的儿媳,怎么会哪?你妈对我可热火了,还送我一件礼物,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淑珍小心地从上衣兜掏出一个纸包,轻轻打开。
“你看!”
“戒指?妈妈把她结婚的戒指都送给你,对你真好啊!”
淑珍甜蜜地点点头。
“你生日,我不能回来看你,把我都急坏了,我到供销社给你买点儿礼物。”
“你还记着我的生日?”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能不记得?”
“别不害臊,说得那么肉麻;你给我买点啥?”
“先闭上眼睛,我说睁再睁!”
珍妹亲昵地瞥兰石一眼,慢慢合上眼睛。
兰石从兜里掏出绸带,笨拙地系在珍妹的短辫上。
“你睁开眼睛吧!”
珍妹回眸望望辫子上的绸带,嫣然说:“没承想你还这么有情趣!”
“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只要你送给我的,什么我都喜欢!”
吃完午饭,珍妹要兰石同她出去走走。二人携手出了院门,走上去乌拉沟的车道。
端午节,生产队放假。田野见不到人影,去乌拉沟游玩的人也已早归。珍妹一身瓦灰色服装,在淡青色原野的映衬下,特别耀眼;兰石米黄色夹克上衣,天蓝色港裤,自是潇洒俊朗,玉树临风。一对璧人在午后的骄阳下,相偎相依,慢慢向乌拉沟踱去。
“咱们结婚吧,这是我的彩礼单。”珍妹娇羞地从上衣兜掏出个纸单递给兰石。
兰石接过,瞥眼,折折放进上衣兜。
“现在还不行,年底吧,我一定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为什么?”珍妹噘起嘴。
“我恨不得现在就和你结婚,可你想,我刚出学生门,才挣钱,二弟高中还没毕业,我不能只顾自己。”
“好吧!我全听你的!”珍妹妩媚地把头靠在兰石肩上,曼声说,“淑珉当民办教师了,我不知哪一天能熬出头!”
“一切都会好起来!”兰石婉言劝慰。他也不知珍妹的出路在哪里,心刚命不强的珍妹,还有出人头地那一天吗?
俩人都不再说话,虽已过午,炎热不减,空气散发着辛涩的禾苗气味。
俩人来到乌拉沟,在沟畔一丛柳条毛子前坐下。珍妹上身偎在兰石怀里,秀眼迷离,恬静地望着盈盈水面。附近柳条丛,一只车伙子驾驾哦哦叫得正欢,仿佛它就是夏日的主宰,不知它要将苍茫大地赶往哪里去?风儿也不甘寂寞,窸窣穿过柳枝,掀起水面涟漪,于是,一对恋人映在水中的倩影便一圈圈荡开。
“你想什么?”兰石低头亲下珍妹额头。
“我在想啊,我要是美人鱼多好!清晨起来,听小鸟唱歌,然后和小鱼嬉戏,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我才不要你是美人鱼!若爱情变成泡沫,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说得也是,你要是不变的白马王子,我就是你永远的灰姑娘!”
兰石紧紧搂住珍妹。
“啥也别说了,我困啦!”珍妹枕着兰石肩膀,含笑闭上眼睛。
兰石挺着肩膀,不敢稍动,让心爱的女孩儿做个好梦。美人鱼也好,灰姑娘也罢,谁能主宰人生沉浮?兰石不愿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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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里活计忙,社员早、午、晚都在小队食堂吃饭。
兰石起炕时,珍妹早已出工。娘特意烙了兰石喜欢的糖饼。吃完饭,娘把兰石送上路。
太阳爬上老山头,金红光液驱赶银白雾霭在广袤原野奔驰。前面传来女工嬉笑和歌唱声。兰石来到近前,妇女正在道东谷地薅大草。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唱:“这一盆开的本是老来少!”一个清脆声音立马接上:“那一盆开的本是并蒂莲。”随着一阵哄笑,有人喊:“快看哪!‘并蒂莲’来啦!”众人都直起腰,怔怔望着兰石。兰石羞得面红耳赤,仓皇越过,直到听不见戏谑,才放松脚步。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珍妹在一起的时光忒美好,又忒短暂;见少别离多,这就是有情人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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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学校结束课业,紧接着升级考试,批卷,期末鉴定。学生休假三天。
七月十四日,学生到校领取成绩单,校主任宣布假日要求:一、有计划完成暑假作业。二、不许到大河洗澡。要求归要求,至于学生执行不执行,谁也奈何不了。打发走学生,王主任布置教师假期来校值日事宜,中心校通知教师八月二十三日到中心校报到,参加假期集训。吃完午饭,众人便上路回家度假。
兰石没有去珍妹家,尽管眷恋珍妹,于情于理,也要回家听听兰玉高考情况,手足之情,兰石不能不顾。
“考咋样?”兰石亲昵地问弟弟。
“你说呢?高考对我来说,如探囊取物,可惜咱家成分忒高,过不了政审关,一类大学没资格报考,政法、军工无缘问津,凑合报个哈医大!”
“我就知道,二弟是咱家的千里马!”
“哈医大分三个系:医学系、医疗系、卫生系;我报医学系,录取分数最高的一个系。”
兰玉胸有成竹,仿佛功名可信手拈来。
兰石妒羡、欣慰,为出类拔萃的弟弟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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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石记挂珍妹,而兰玉刚刚归来,兰石骤然离去,兄弟情面也说不过去。兰石好不容易熬过三天,轮到去学校值日,一早,兰石就迫不及待赶去学校。男教师每班三天,兰石值班的第二天,一早雨就开始下,大雨滂沱,下了两天两宿,沟满壕平。翌日,云开天霁。一早,兰石跟来接班的汪老师做好交接,便急着去看珍妹。
听说乌拉沟涨水,去珍妹家走捷径是不成了;兰石取道民和,经过傅家屯,顺便看望老傅大舅一家。正处农闲时节,大舅、大舅妈都在家,见兰石来看望,很高兴。
“珍子家好吗?珍子还干啥呢?”大舅妈问。
“珍子家大和娘都挺好,生产队现在没啥活儿,珍妹待着哪。”
“我和我哥都一样命,就一个闺女,打小娇惯,若是这丫头使性子,闹脾气,你可要多担当!”舅妈关照兰石。
“舅妈放心,珍子很明理。我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你大舅没少夸你,我家珍子还真有眼光!”
正说着话,一个约十二三岁,梳羊角辫的女孩儿跑进来。
“聪颖,这是你珍姐对象,你叫大姐夫。”舅妈笑着介绍。
“大姐夫!”女孩羞答答地说。
小女孩儿长方脸,脸蛋白皙剔透,笑盈盈大眼,一笑露出颗俏丽虎牙。一见便知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
“聪颖妹妹,我给你带来几个本和铅笔。”兰石从背包掏出五本笔记本和一打铅笔,放在炕边。
“让你破费了!”大舅妈笑着说。
“算不了什么!也没啥好送给妹妹,就到供销社买几个本和笔。”兰石起身告辞,“我得走了,往后再过来看你们!”
“吃完晌午饭再走吧!”舅父、舅妈热情地说。
“天还早着呢,我到珍妹家吃午饭。”
“瞧你这么着急,我就不留你啦!”大舅妈心知兰石惦记珍妹。
“大姐夫,再从我家过,就到我家吧,让妈妈给你做好吃的!”聪颖拉住兰石的手。
兰石笑着点点头。
一家人把兰石送上路才回去。
兰石来到陈家店,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洪水已漫延到陈家店屯东头,拦河大坝只渺渺露出坝顶,坝的北端冲开个三丈多寛口子,水从豁口呼啸而过,浊浪滔滔,响声如雷。大坝西侧有条车道,过座小木桥,东一拐可直达坝顶;而今一片汪洋,车道、小桥早被洪水吞没。
一个白发老奶奶拄一根柳条棍,正在屯头放小鹅,见兰石站在水边发呆,凑到近前说:“小伙子,打大坝冲开,就没人去海兴,你还是回去吧,等水消了再走。”
“我有很急很急的事,非过去不可!”
“你想蹚水从老车道过去?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前天有家送亲车,打海兴来,经过小桥,老板子一下子把车赶偏,连车带人都翻进沟里,新媳妇当时就淹死啦!我劝你别硬过,忒悬!”
兰石不以为然,只一个心思,快些见到珍妹,他太想念珍妹了,虽才分开几天光景,兰石感到好像过了一世纪!兰石用上衣把裤子、鞋、背包包起,一只手擎着顶在头上,果断走进水中。起初,水刚没膝,越朝前走,水越深,浪越大,低洼地方,水直浸到兰石胸口,浪花已经溅到兰石脸上。兰石摇晃着摸索前进,他心里清楚,倘一脚踩偏,跌进暗沟,或被激流冲倒,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兰石不敢分心,眼前最要紧的是快些摆脱险境。约走一个小时,已清晰看见小木桥断残栏杆,兰石才松口气,停下,定定神,继续前行。眼看上小桥了,一根逸出的柳条把兰石绊了一跤,兰石身不由己向前倾倒,衣服包浸在水里,兰石不敢撒手,另一只手顺势抓住露出水面的柳条梢,挣扎逆水挺直身子。直到踩上桥板,兰石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体。过了小桥,又往前走二十多米,从坝西侧走上坝顶。兰石穿上衣裤,尽管衣裤还湿着,在烈日烘烤下很快就干了。
兰石从坝端东侧下来,抄道经过许开河屯,傍贴晌到珍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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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学校放暑假,珍妹就天天盼兰石到来,现在她才真正领略“望眼欲穿”的深意。放假这么多天兰石还没来,是不是病了?听说乌拉沟涨水,大坝冲开,郝家店大桥也被洪水冲垮,兰石怕是一半天来不了啦!珍妹每天唉声叹气,为打发无聊时光,一支接一支吸烟。娘见女儿日益消瘦,不知如何是好,担心女儿命相有舛,特意去林磨坊看干姐张三浪,据说张三浪那堂神比娘的还在上。
娘从磨坊屯回来,神叨叨地对珍妹说:“我去见你干娘了,求她请台神给你查查,干娘说你是玉女转世,冲冲喜就旺相了。反正小棉袄也不是假的,要么你就跟兰石‘合房’吧?”
珍妹含笑不语,脸蛋早红得像火炭,上前搂住娘脖子,撒娇地在娘脸蛋亲一口。
吃完午饭,娘在外屋与大姨边刷碗边唠嗑;珍妹偎在炕里,趴着窗台,希冀能看到兰石。
兰石真的来啦,如从天降!
“娘,兰石来啦!”珍妹喊着,趿拉鞋迎出去。
娘和大姨随后跟出来。
“你咋来的?郝家店大桥不是冲坏了吗?”珍妹疑惑地望着兰石。
“我从学校来。前几天我值日,一早办完交接班,就往这儿赶。”
“乌拉沟涨水,听说大坝都冲开了,你……”
“我蹚水。”
“妈呀!听说前天陈家店小桥那儿还淹死个人,你不要命了?”
“我只想早点儿见到小妹,命算啥?”
“别犯傻了!你要出点儿事,教我咋活?”珍妹上前接过兰石的背包。
只顾听两个年轻人说话,好不容易有个空隙,大姨抢着说:“你娘正叨念你哪,你就到了,我说大早房上下来个喜蛛呢!”
兰石进到里屋。
“娘,咋没看见我大?”
“他吃完晌午饭就出去了,八成在你大舅家合计盖房子的事。我去给你弄点儿饭。”
“娘,把剩下的饭菜端上就行了,您也歇歇脚吧!”
“啥都现成,我再给你煎盘鸡蛋。”
兰石知道,说啥娘也要做的,便不再言语。
兰石吃完饭,娘捡下桌子,在外屋刷碗;珍妹从被垛架拿下床褥子铺在炕梢,又搬下一个二人枕放在褥子里首。
“好不容易来看我,难为你了;歇着吧,我的小冤家!”
大姨领孩子出去,娘随后也去老姨家。
兰石头朝里躺下,珍妹见没外人,便也挨兰石躺下。俩人共枕一个枕头,面面相觑,气息相通。
“你放假咋不马上过来看我?”珍妹努起小嘴。
“我都想死你了,能不着急过来吗?可兰玉高考归来,我是大哥,总该在家陪几天吧?要不是惦着小妹,我哪能连命都不要蹚水来看你?”
“你有心就好。听你说趟过乌拉沟,吓死我啦!谢天谢地,没出啥事,要么我怎向你爸妈交代?”
“有珍妹保佑,我不会出事!”
“我真的像你说得那么神?”
“珍妹就是我的神!有珍妹,我啥都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不许你往后再冒险!”
“我听你的。”
“前几天,我去淑珉家一趟,听淑珉说,月琴也上学校当老师。唉!几个好姊妹,就剩我啦!”
“不要难过,会有机会。”
“可我的机会在哪儿?你家跟刁校长不是福兴老乡吗?让爸求求刁校长,也给我弄个民办老师名额。”
“爸你还不知道,从来不求人;再说,采用民办教师都是大队说了算,刁叔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认命啦!”珍妹幽幽叹口气。
“咋没看见雯雯?”
“她在海伦念高中,放假没回来,听北炕大姨父说,去嫩江她姐家。怎么,你还挺惦记她?”
“胡说八道,我心里装的全是你!”兰石在珍妹脸蛋上轻轻捏下,“你又瘦了,听娘说,你总吸烟,烟含尼古丁,对身体很有害,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咋不好好珍惜自己?”
“我不甘心啊!我哪点比别人差?别人能当民办老师,我咋就不能?这叫啥世道哇?”
兰石紧紧握住珍妹的手,不知说啥好。
“明天我去趟兴镇,到小南屯看看郭荣,大学也该放假了。”
“过两天再去呗!”
“那哪行?他岂不要笑我重色轻友?”兰石亲昵地吻下珍妹脸蛋。
“我想你是去看你的娴姐吧?顺便再去丰山看看你的秀姐,或者什么林妹妹!”
“乱弹琴!我的林妹妹就是你,在我身边,在我心里。”
“好哇!那我就看看你的心!”
珍妹嬉笑着扑在兰石身上,在兰石胸口乱抓。兰石禁不住痒,翻身打滚,连连告饶。
珍妹疯够了,又躺到枕头上,喃喃说:“我困了,不许打扰我!”说着,恬静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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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石吃完早饭就去郭荣家,郭荣已经回来七八天。
为了找个清净地方聊天,俩人从小南屯西头出来,径直去中心小学。因为是假日,校园静悄悄。俩人在篮球场边的长条凳上坐下。
“你在黑大俄语系,现在能不能读原版俄文小说?”
“当然能了,要么俄语不白学了?学院有个老大的图书室,外文书很多,英文、俄文、法文、日文都有。看原文版和看译作意境截然不同,再好的译作,也无法全面、深刻、形象地体现原作精神;外国人读中文作品也一样,因为各民族文化有各民族文化的精髓,非译文可表达,只能靠读者心领神会,所以读原文版更意味无穷。”
“你有亲身感受,想象得出,译作总无法避免译者文学修养和民族语言的局限性。”
“是啊,再好的译本也无法精湛揭示原著的内涵,总带有译作的局限性,或者说译作者的局限性。你有春发消息吗?”
“我中师毕业,你们还没离校,你考上黑大,还是杨春告诉我的;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和外界隔绝了,和同学都失去了联系。”
“自一中分手,我就没抓住春发影,不知他跑到哪去了。”
“他也该有个信啊,怎么这么快就把老朋友给忘了?”
“他哥哥一直在海北,他或许去了那里,可他不跟咱们联系,咱们也联系不上他,这个春发呀!”
“你在家能住些日子?”
“八月中旬就开学了。还忘问你,嫂夫人好吗?”
“挺好,不过,现在叫嫂夫人为时尚早!”兰石腼腆地说。
“你俩处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个结果啦!”
“我也这么想,等到老秋吧,我一定把淑珍风风光光娶进门。”
“看来这杯喜酒我是喝不上了!小镇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还是去我家吧!”
“也好。”
俩人留恋地绕操场转一圈,携手走出校园。
在郭荣家吃完午饭,兰石执意要走,郭荣只得送兰石上路。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磨坊小桥,郭荣戛然止步。
“兰石兄,等等我,我回家一趟,去去就来。”郭荣说完回转身匆匆离去。
兰石坐在小木桥横栏上等郭荣,究竟什么事,郭荣急成这样?
不一会儿,郭荣又匆匆赶来。气喘吁吁从衣兜掏出一个粉红色袖珍日记本,翻开取出一张二寸照片。
“我忒粗心,把这个本子落在地桌上了,好悬,要是教她看到这个,麻烦可就大了!”
“弟妹还能吃了你?看把你吓的!反正弟妹也不识字。”
“可这个,有眼睛就够啦!”郭荣晃动一下手中照片。
兰石笑着从郭荣手里接过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荷叶发,方正面庞,眉清目秀少女。
“她是……”
“她叫林娜,我系里同学。她是我们系党支部委员。”
“我想,你们好上了。”
“我还有那个权力吗?”郭荣沮丧地搔搔耳朵,“她主动找上我,培养我入党;约我谈话总找僻静的地方,话题也漫无边际,家庭、婚姻、前途、理想……无所不谈。”
“她知道你结婚了吗?”
“我敢教她知道吗?至今我的履历还是未婚。”
“反正大学既成事实,校方知道又能怎样?爱我所爱,弃我所弃,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回自己的主人?你又步了王喜荣的后尘!”
“我处境跟你不同,你无法理解,”郭荣长叹一声,忧郁地说,“她热情、开朗,人也长得漂亮,可我喜欢她又能怎样?我对她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只能虚与委蛇。”
“屠格涅夫说:‘幸福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它不怀念过去,也不向往将来,它只有现在。’现在不很好把握,怕再就没有机会了!”
“机会?老天爷根本就没给我抉择的机会,就算是学校不追究,你想我父亲能放过我吗?父亲没有征求我同意,就给我娶回这个新娘,险些断送我的前程!她到我家,兢兢业业,侍奉老小,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在小南屯贤惠出名,有口皆碑。她也跟我说,委屈我了,劝我学校有相当的再处,她绝不拖累我,她越是这样,我越感内疚,你说我能咋办?总不能做一个不仁不义遭人唾弃的陈世美吧?况且父亲还一再用话敲打我,说一旦听到我在外头有人,就去学校把我弄回来。你知道,我是隐瞒结婚事实,才获得高考资格,到现在学校还没人知道我的底细。”
“那你以后呢?”
“只好顺其自然了,你比我幸运得多,你能自由恋爱,没有压力,没有束缚,你千万要珍惜呀!”
“我会的。黑大什么时候开学?”
“八月二十日。提前几天我就得走,到学校还有些准备工作。没回来想家,一到家就腻烦了。”
“今年暑假我们没有集训,教师开学前一周上班。我在淑珍家也待不多长时间,兰玉上学前得回家看看,怕不能来送你啦!”
“咱哥们儿没说的,有事就不用过来了,回去向嫂夫人问好!”
“你又来了!”兰石脸羞得绯红。
“本来就是嘛!有啥不好意思?”
一路聊着,郁家屯已近在眼前,兰石停下脚步。
“快到珍妹家了,兄弟请回吧!”
“保重,兰石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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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妹大早起来,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吃完早饭,珍妹换上出门穿的瓦灰色时装。
“今天淑珉生日,姐妹聚一聚。我回来可能晚些,你若是憋闷,就房前屋后转转。”珍妹关照兰石。
“那你就放心去吧,还有小说陪着我!”
珍妹嫣然一笑,开门出去。
珍妹不在家,屋里好像空旷了许多。兰石坐在炕里,背倚窗台,看了一上午小说。
午饭后,娘在炕梢铺上褥子,兰石头朝里躺下。
大姨领孩子出去串门,娘收拾完屋子,脸朝兰石坐在炕里纳鞋底。
“兰石,睡了吗?”
“还没!娘,您想说啥?”兰石睁开眼睛。
“我找人给珍子看过了,珍子生下来就多病多灾,是命里犯点儿啥,冲冲喜就好了!”
“娘您啥意思?”
“反正你跟珍子也处这么多年了,你家不张罗,我和你大也打算收拾完秋给你俩完婚。我想,你俩就……”娘脸皮先自红了,沉吟一下,“你俩就合房吧!”
“合房?我俩不是就住在一个房间吗?”
“傻孩子,咋跟你说呢?”娘盯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凝眸良久,从牙缝挤出,“就是去做男女间的事。”
兰石顿悟,两颊火烧火燎,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把他从炕上拉起;他跑到院里,站在珍妹的小花圃前。群芳争妍,骄阳下发出亮丽光彩。兰石采一束扫帚梅,他喜欢这些蝴蝶般飘逸的小精灵。兰石到房中找个空酒瓶,灌上水,小心地把花束插上,放到柜盖上。娘迷惘地看着姑爷,她不知这个既憨又痴的男孩儿在想什么。
掌灯时,珍妹才回来。溟濛灯光下,珍妹看不清兰石脸上闪烁着异样光彩,兰石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憧憬中,痴痴望着珍妹,珍妹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进。
大姨放下幔帐,和大姨父领孩子睡下,很快就发出呼噜声。大、娘、兰石相继睡下,珍妹放下幔帐,信手熄灭灯火。
大、娘渐渐发出酣睡声。兰石悄悄爬起,下地轻轻摸到珍妹头顶,掀开被角,钻进被窝。珍妹早有思想准备,紧紧握住兰石的手;兰石听到怦怦心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珍妹的。
“珍妹,对不起!是娘的意思……”
“啥也不要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珍妹嗫嚅地说。
俩人疯狂拥抱在一起,肉体与肉体交融,灵魂与灵魂碰撞,沉湎爱情最高境界,体味人性至圣至纯真谛。愿有情人地久天长!
31
上午,兰玉来珍妹家看哥哥。
“大哥,我明天就去哈医大报到。干等大哥也不回家,我只好前来跟大哥告别!”
“我……”兰石瞠目结舌。
大、娘热情招待兰玉。吃完午饭,兰石、珍妹送弟弟上路。
走上公路,兰玉谦恭地说:“珍姐,你请回吧!”
兰石瞥眼珍妹,珍妹停住脚步,把脸扭向一边。珍妹是兰玉高小同班同学,现在变成大嫂,显得有些尴尬。兰石陪弟弟朝前走几步停下。
“兰玉,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办,就不跟你回去了。”
“好吧。大哥有空常回家看看,妈妈就是爱唠叨,说深说浅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为了咱们好。我到学校会给你写信。”
弟弟头也不回走了,兰石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泪水涌上来。上班前理该回家一趟,可心里实在割舍不下珍妹。
32
开学初,中心校请示公社党委,决定玉林大队成立高小,中心校给玉林大队两个民办教师名额。
大队书记肖殿魁委托民兵连长秦富贵全权办理此事。其实大队录用民办教师只需大队书记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肖殿魁费此周章,无非要显示一下自己为官廉政公允。秦富贵,三十许年纪,转业兵,常戴一副大墨镜,人们背地都叫他秦大眼镜或四只眼。又因他极会见风使舵,溜须拍马,故成为肖殿魁心腹,并给自己赢得一个别名“秦桧”。肖殿魁搞民办教师竞选是为了沽名钓誉,而秦富贵得这个美差是要出足风头。
考场设在大队办公室,参加竞选有五人,珍妹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考语文、数学,试题是请兴镇中学老师出的,珍妹虽学业荒废已久,靠原有功底,况且考的都是初中课程,珍妹轻车熟路,答卷相当顺利。监堂是四只眼,打发下考卷,他弓着水蛇腰,涎着大驴脸,一对蛤蟆眼恨不钻出眼镜片,紧紧攫住珍妹,他做梦也没想到,麾下玉林大队,竟有如此俏丽佳人,早已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如醉如痴,口水也流下来。
珍妹鄙夷地瞪他一眼,而这位主考兼监考尽管龌龊,毕竟关系到自己前途、命运,故珍妹离开大队办公室时,还是给他留下个笑脸。
当晚,这个不速之客便以关心为名闯进珍妹家。
“淑珍妹子,我来告诉你个不好消息,民办教师你没选上!”四只眼讪讪说。
“为什么?是我答卷不如别人?”
“那倒不是,其实你考得最好!只可惜支委会讨论有人提出你对象成分有问题,我跟他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也没用!不过,你相信秦哥我,只要有我在,保你有出头之日!”
“那我家珍子今后就仰仗她秦哥了!”娘不胜感激地说。
送走四只眼,珍妹黯然伫立花圃前,她想不明白,自己爱人——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竟影响到自己前途,成了自己前进的绊脚石,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月亮只剩一弯残缺的脸,星儿璀璨,却是那么浩渺!
珍妹狠狠揪下一朵步登高花,揉碎,抛向星空……
33
星期六。午后,同事们回家过星期天,兰石留在学校,与珍妹刚刚分开,就又去珍妹家,兰石有点儿难为情。
星期天一早,孩子们就来到学校,玉芝也跟妹妹来了。
“听小妹说,你要领他们去大河边玩,我就跑来凑热闹,也好帮你照看点儿孩子们。”玉芝脸上闪烁着灿烂的笑容。
“队里活儿不忙吗?”
“这个时候能有啥活儿?大老爷们儿都待着呢!”
望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兰石皱皱眉,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好拒绝。
兰石、玉芝被孩子们簇拥着走上大车道。
太阳钻出青纱帐,以它锋利的光焰顷刻驱散茫茫雾霭。虽已入秋,夏天并未走远,田野仍黑蓁蓁,生机盎然。
孩子们唱着、嬉戏着跑在前面,玉芝、兰石后面紧跟。兰石尽量拉开两人间距,可玉芝肘腕还是不时撞到兰石胳膊,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儿,兰石是辙没有。
到河边时,草地露水已被蒸发。兰石让孩子们在附近玩,叮嘱千万不要下水,孩子们一哄散去。
兰石、玉芝坐在河边柳条毛子底下乘凉。
“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兰石盯着玉芝眼睛问。
“有啥好怕?我爱咋做就咋做,谁也管不着!”玉芝伸手折根柳枝;抛进河里,水面微微泛起涟漪,旋急漂走。
“你知这条大河叫啥名?”兰石问。
“我从小在河边长大,还真不知叫啥名,也没听老辈子说过。”
“它叫海伦河,是我们的母亲河。”
“你咋知道?”
“我查过地图。”
“你真有学问!”玉芝钦羡地说。
“这算啥学问,其实你也很了不起,才读小学就这么有本领。”
“那我也比不上你的珍妹,听小邢老师说,你对象是有名的大美人。”
“花美在外边,人美在心里,我喜欢的是她玲珑剔透的心。”
“那你也喜欢我吗?”
“喜欢,但那是两回事,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我不要!我要你平等对待我和淑珍姐。”
“对不起,我真的是做不到。自从我的心给了珍妹,就再也不属于我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难道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真的不能辜负珍妹!”
“我知道,比不上你的珍妹,你不嫌弃我,能做你的妹妹,也该知足了。”玉芝哀哀说,眸子转向水面,水面一张姣好面庞被涟漪卷走……
过了好一会儿,玉芝慢慢抬起头,含情脉脉地望着兰石:“给我吹一曲《珊瑚颂》好吗?”
“好吧!”兰石从背包掏出短笛,用舌尖润下笛上苇膜,往后甩下头发,便悠悠吹起。
清越激扬旋律在河套回荡,玉芝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头倚在兰石肩膀,兰石心头一震,笛声戛然而止。
“我得去看看孩子们了!”兰石站起来,拍打拍打粘在身上的草叶。
口哨声一响,孩子们从柳条、蒿草中钻出。各个身上粘着草叶、树叶,像绿色斑纹的蝴蝶。女孩儿比男孩儿手上多出一束花;有红艳的百合、石柱子花,紫色、黄色、白色的野菊花。
回村路上,虽烈日当空,孩子们兴致不减;一路嬉笑着、唱着、追逐着……
兰石、玉芝仍走在后面,边走边聊。玉芝心情很好,似乎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她娓娓讲述自己的童年。
“我是阿玛大女儿,额娘在世很娇惯我,可着我的性儿闹,我也没个女孩子样,每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上树爬墙,到柳条丛找雀蛋,进大河洗澡……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想,什么心也不操。我十二岁那年,额娘难产去世,我不得不担负起照顾父亲、弟弟、妹妹的责任。就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想到自己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在社会有太多的约束。我不甘心,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坦坦荡荡活在世上?我就是要走自己路,谁也别想拦我!”
“想不到你外表那么文静,却这么有个性!个性越强,越容易受到伤害!”
“我们满族女孩儿从不扭扭捏捏,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啥伤害?”
来到屯头。
“玉芝,你领东屯学生回去吧!”
“李哥,下星期咱们蹚过河,到大草甸子玩!”
“下星期怕不行,我要去看珍妹。”
“珍妹,珍妹,你心里只有珍妹!”玉芝嘴一噘,领着东屯学生悻悻走了。
34
冥濛月色,兰石、淑珍依偎站在花圃前。
“你上星期咋没来?”珍妹娇声问。
“刚分手几天,我怕同事笑我!想我了?”
“别添美了,想你个鬼!你想我了吗?”
“想,想死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些天不见,仿佛世上过了几千年。”
半轮明月怅然在天上顾盼,星光暗淡,有几分抑郁。篱笆架上的爬山虎花看不清颜色,黑魆魆,像嗜血的蝙蝠。东院大舅家房屋已拆出,地基上树起一栋房架,这是珍妹家和大舅家伙建的;月光下,房架像个鸟笼,黯然伫立在晚风中。
珍妹俯身摘朵姜紫腊,闻闻,递给兰石。
“这花挺香的,这香气就像你身上的气息,传说清朝有个香妃,身上能发出芳香,珍妹怕就是香妃转世吧?”
“怎么弄到我身上来了?我要是香妃,你又是谁?”
“我就是你的影子,你忠实的仆人。”
“可你呵护不了我;前两天大队考试选民办教师了。”
“你没去试试?”
“试了又怎样?还不是因为你家那个成分!”
“我家成分咋地了?”
“大队支委会有人说,‘地主婆还想当民办老师,简直白日做梦!’我还没嫁到你家,就成了地主婆,你说我冤不冤?”
“委屈妹妹了!跟我在一起,你后悔啦?”
“爱上你,是我的缘分,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后悔,就是觉得心里憋闷!”
一朵乌云遮住月亮,又很快飘过去,月亮又露出清淳的面庞。
兰石紧紧抱住珍妹孱弱的腰身,想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珍妹瑟瑟抖动,她感到恐惧,感到迷茫。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心好痛!乌云会过去,月亮会圆,阴郁的日子不会久长,你要撑住啊!外面凉了,咱们进屋吧!”
兰石把珍妹拥到屋里。
35
中秋节正值星期天。星期六,兰石在学校吃完午饭,到供销社买两瓶老白干,就急着上路。
傍晚,兰石来到珍妹家。
兰石一进屋,珍妹就扑上来搂住兰石脖子,灼灼盯住兰石的眼睛,火辣辣说:“可把你盼回来啦!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啥好消息?看把你乐的!”
珍妹拉兰石到梳妆镜前,望着镜里倩影,幽幽地说:“我们的天空就要晴朗了!”
“别卖关子啦,快告诉我?”
“前晚,秦哥来我家说,大队妇女主任结婚了,男方是外地的,大队领导班子正好有个空缺。”
“你哪里冒出个秦哥,把这么好消息告诉你?”
“别话说得那么难听,啥冒出来的秦哥?人家是大队民兵连长,拿我当亲妹妹,是瞧得起我!”
“意思是让你当这个大队妇女主任?”
“有这个意思,还说要培养我入党,送我出去搞社教。”
“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他是肖书记红人,在大队也说一不二。”
“你答应了?”
“我当然答应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说啥我也不会放过!你咋啦?你不高兴?”
“没有!好事来得太突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那个秦哥真有那么好心?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心别叫狼把你吃了!”
“胡说啥呀?气死我啦!”珍妹拉下脸子。
晚饭后,兰石去大姑家。
“真是稀客呀,今个儿咋走错门啦?”大姑笑着问。
“想大姑呗,就过来看看。大姑父呢?”
“吃完饭就去队上了,你来有事吗?”
“也没啥事,淑珍说大队民兵连长让她当妇女主任,我总觉这事来得有点蹊跷!”
“我说嘛,这阵子四只眼总往柳新和家跑,这么说,珍子是叫这只绿豆蝇给盯上了;你得给珍子提个省儿,四只眼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谁要沾上他,还不惹一身臊!”
“珍妹一心想出人头地,怕我的话也听不进去。”
“那你也得说,要么吃亏的是她!”
“我这就过去跟她说。”
珍妹正站在窗下望着明月遐想,兰石悄悄凑过去。
“想啥呢?”兰石柔声问。
“好事来得太突然,我也觉得心有点不落体儿!”
“我方才去大姑家了,大姑说让你提防点儿,四只眼怕是没安什么好心,最好你还是离他远点儿!”
“老娘们儿就爱扯老婆舌,人嘴两扇皮,说啥的没有,以前说我闲话的还少吗?别把人家都想的那么坏,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正人君子!”
“我也是为你好,还不是怕你吃亏。”
“你就是小心眼儿,我把一切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总之还是小心点儿好!”
“我不是小孩儿了,我会很好把握自己。这个机会对我实在太重要了,说不定就是我人生的转机,公社方亚芝社长,听说就是大队妇女主任出身。”
“你既然主意已定,就祝你交上好运!”
兰石握住珍妹的手,心中一悸:“你手咋这么凉?”
“可我心是热的,你没感觉到吗?”
兰石吻下珍妹脸蛋,珍妹推开兰石,嫣然说:“别没正形了,进屋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哪!”
36
国庆节,法定假日三天,自十月一日起。
九月三十日,星期三,按说该全天上课,由于北兴小学情况特殊,老师家都在外大队,校领导自行决定,上半天课。
珍妹家新房正在修缮,作为柳家女婿,兰石理应尽其绵薄之力,况兰石对珍妹当大队妇女主任一事也放心不下。
兰石见到珍妹,珍妹神色冷清,脸上写满幽怨,不用说,准是事情不顺,又起波澜。
珍妹告诉兰石:“秦哥说,他极力举荐我当大队妇女主任,肖书记也同意了,可有些支委硬是横在那里,拿你家庭成分说事;不过,话没说死,还留个活口。”
“对不起,难为你了!”兰石愧疚说。
“你还有没有新鲜的?这句话我已经听腻!”
兰石知道珍妹心情不好,也不与她计较。兰石心里清楚,玉林大队本是肖书记、秦富贵的天下,他们看中的不是珍妹人才,而是珍妹美色。以大队妇女主任一职为诱饵,用珍妹未婚夫家庭成分发难,其叵测之心显见。大为人世故,娘又眼虚,珍妹是个单纯女孩,虚荣心一旦点燃,便再无法熄灭。前面等待她的必将是教她遗恨终生的美丽陷阱。
十月一日。吃完早饭,大、兰石、珍妹就到新房堵檐口。新房里外墙都抹完两遍,窗、门已占上,只差炕没干好。大说,炕干好就搬进去;大舅家已经住上,就差珍子家了。
珍妹扒泥装桶,兰石把泥桶传递给站在梯子上头的大,大抓泥塞抹房檐缝隙,三人搭配,恰到好处;娘笑眯眯一旁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
三人正忙碌着,院门进来一胖一瘦俩人,胖子中等身材,脑袋肥大,油亮背头,浓眉,鼠眼、猪唇,着一身臧青色制服,年纪四十上下;瘦子,细长条,水蛇腰,大驴脸,戴副宽边墨镜,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年纪约三十许。
二人来到新房前。大从梯子上下来,挓挲一双泥手,满脸堆笑迎上去。
“肖书记,秦连长,二位打哪儿来呀?”
“到你们小队转转,顺便过来看你家房盖啥样了。”胖子眯着眼说。
“珍子,快去西院拿盒烟!”娘朝珍妹摆下手。
“哎!”珍妹答应着,放下锹,敏捷地翻过墙头,迅疾返回,笑嘻嘻地到客人面前,各上一支烟,划根火柴,恭敬地为客人点上。
“这房子修得挺好啊!”瘦子搭讪说。
“凑合闹吧,过两天,炕干干就搬过来了。我家珍子上大队的事咋样了?”大赔着笑脸问胖子。
“这个事吗,有点难度啊,我跟支委们透过话了,淑珍这丫头人品没说的,只是……”胖子乜斜兰石一眼,把话卡住。
“肖书记,有啥话尽管说,这儿没外人,珍子就像你亲闺女一样,有劳你和秦连长费心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大点头哈腰说。
“我会在意的!”肖书记狡黠地瞥眼珍妹,眼神怪怪的。
四只眼对房子并不感兴趣,打进院,眼睛就锁定珍妹,目光一直在珍妹身上游弋。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猥琐轻薄,珍妹似不在意,兰石却早看不下眼,狠狠瞪四只眼一眼,翻过墙头回老屋去了。
晚间,县民艺剧团在公社俱乐部演出,娘撺掇兰石、珍妹去看,兰石说没兴趣,珍妹见兰石不肯去,也没有动。
兰石觉心中憋闷,来到院里,珍妹尾随出来。俩人偕肩站在花圃前,花圃里,叶败枝残,本无不泯的繁华,花儿们的春天、夏天都已走远。
农历月尾,是星儿的世界,而他们只有凄清的怅惘,冰心玉碎,再迸发不出火花。
珍妹手搭在兰石肩上,柔声问:“想啥呢?”
“我在想,我真没用,帮不上你,还拖累你!”
“这不怨你,你没有错,事情总会解决!秦哥让你给我们大队写封信,你和爸爸都是国家教师,咋能连累我哪?秦哥说,那些支委都是大老粗,行事偏激,认死理儿,你跟他们摆摆道理,注意,千万别冲动,我想那些老土豹子会开窍。”
“我总觉这里面有事,说不定就是肖书记和你那个秦哥设的局!”
“你又来啦!别把人都往歪里想,要是没有他俩在大队给我撑着,这个职位早叫别人抢去了!”珍妹愤愤地说。
“别生气嘛,我回去就写,只要小妹高兴,教我干什么事都成!”
“这才是我的好夫君!”珍妹搂住兰石脖子,照脸蛋亲一口。
兰石把珍妹抱在怀里,心疼地说:“瞧,你瘦多了,眼睛都掉井啦!”
“我能不瘦吗?我的命咋这么苦?想干点儿啥咋就这么难?”
“看来小妹是非要当这个妇女主任,不过跟这些人打交道可得留点儿心眼!”
“别替我瞎操心,我又不是三岁两岁孩子,那么好就把自己给卖了!”
夜深了,俩人偎依回到房中。
37
就寝时间已过,同事都已入睡。兰石仍守在自己办公桌前,怔怔盯住眼前的信纸,他突然觉得那不是信纸,而是一个战场,一个阴森恐怖,充满血腥的战场;手中的笔,也不再是笔,而是一柄利剑,他要去冲锋陷阵殊死厮杀,而他的敌人,恰恰就是他自己!为了珍妹,他扭曲自己,剔去傲骨;为了珍妹,他垂眉折腰,谄媚权贵,凡能为珍妹做的,他都会去做;倘若自己是珍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会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搬开。即便如此,那些身居要职的党内败类,嗜血成性的色狼就能放过珍妹这只迷途的羔羊吗?
张大黑、汪才的狰狞面目又在眼前浮现,而肖殿魁、秦富贵的阴险狡诈与其更胜一筹。兰石把笔摔在桌上,背着手在屋地踱来踱去,眼睁睁看心爱的女孩儿走向骗子布好的陷阱,他心痛心伤,怒不可遏。
兰石重又回到办公桌,奋笔疾书:
尊敬的大队领导:
你们都是我敬仰的老革命,老党员;是国家政策的执行者,捍卫者;是百姓的父母官。我有一事不明,特冒昧上书。
我虽出身为人不齿的地富家庭,而父亲是人民教师,自己又多年受党培养,担负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光荣使命,家庭成分我无法选择,而我选择走的却是一条革命道路,试问一个革命教师又怎会殃及他贫农家庭出身的未婚妻?
《宪法》哪一条规定我的未婚妻没有资格在大队任职?肆意践踏党的政策,难道这就是你们的革命觉悟,无产阶级党性?丧心病狂地要拆散一对情侣,不知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若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目的!我毁了前程不足惜,你们还有一点儿人性的话,就抬抬手!放过一个无辜女孩儿吧!
李兰石敬上
×月×日
兰石抻抻腰,瞥眼酣睡的同事,笔往办公桌一扔,轻轻推开房门走出去。
外面漆黑一团,天阴了,阴得很重。兰石清楚意识到,信一旦发出,就是去捅马蜂窝,绝唤不回蜕化分子的良知,还会给珍妹的荣华梦罩上阴影;而他只能这样做,宁愿玉碎,也绝不妥协!
珍妹、兰石的恋情已被逼到悬崖边……
第二天,正赶上邮递员送邮件,兰石再三叮嘱邮递员:“这封信十分火急,请您务必交到玉林大队肖书记手!”
38
信发出,这是一封无望的信,兰石深深陷入痛苦中。他怕看见珍妹幽怨的眼神,更怕珍妹看到自己捶心刺骨的无奈!直挨到月底,兰石才去看珍妹。
经过傅家屯,兰石到大舅家打个站,只大舅妈和聪颖在家,大舅妈坐在炕里串辣椒,聪颖趴在地桌写作业。兰石一进屋,聪颖就蹦跳地迎上来。
“大姐夫,你上哪儿去?”
“小丫头,明知故问!兰石,放假了?”舅妈笑着问。
“明天星期天,到珍妹家看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了!大舅呢?”兰石说着,在炕边坐下。
“你大舅割地去了,颖儿,给你姐夫倒杯水!”
聪颖跑到厨房,倒杯开水进来放在兰石身边。兰石从背包掏出几个笔记本和一打铅笔送给聪颖。
“你上次给她带来的本和铅笔还没用完哪!”大舅妈说。
“谢谢大姐夫!”聪颖乐颠捧着本和笔回到地桌前。
“你跟珍子咋样了?”大舅妈问。
“能咋样?还不是老样子!”
“你俩打算啥时候结婚?”
“不知道。”
“你俩处的时间可不短了,事该办就办了吧?”
“我何尝不想,只是珍妹她……”
“到底还差在啥上?”
“啥也不差!”
大舅妈见兰石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下地张罗留兰石吃晚饭。天时尚早,兰石执意要走,大舅妈、聪颖把兰石送上路。
兰石到徐家屯已是午后三点。
珍妹家已搬进新房,旧房卖给北炕大姨家。新建房共五间,东头一间半属珍妹家,另外三间半属大舅家。两家合开一个房门,进来就是两家厨房,各占半间;东西两个过道门,分别进入两家内室。
兰石进来,娘正拎筐要出去,见是兰石,放下筐。
“你放假了?”
“明天是星期天,我过来看看。大和珍妹呢?”
“她爷俩一大早就出工了,这程子忙着收秋,早上,晌午,都在队里吃。还没吃晌午饭吧?我这就给你做!”
“不用了,娘!我吃过啦。”
“那你歇着吧,我去豆角地把豆角籽摘回来。”
“我也跟你上地。”
“你走二十多里路了,歇歇吧;没有多少,我自己去就行。”
娘拎着筐出去,兰石房前屋后转一圈,回到屋里,想要小憩,又无睡意,忽然发现被垛夹着一个粉红色塑料皮本子,兰石信手掏出来。
是珍妹的日记本,说杂记本更准确:断续的日记,抄录的流行歌曲,家里日常生活琐碎账目。
兰石翻到一页珍妹新近日记:“……秦连长又来催促,要我痛下决心,与兰石一刀两断!说家庭出身虽不能选择,却也不能改变,要我尽快与兰石划清界限,就任大队妇女主任。可我真的割舍不下啊,兰石就是我的命!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兰石怔了半晌,合上日记本,悄悄放回原处。
娘早早做好晚饭,放上桌子,摆好碗筷,直到掌灯时分,队里才收工。
大弓着腰迈进门槛,朝兰石咧嘴笑笑:“啥时候到的?”
“三点多钟就到了。”
兰石上前扶大炕边坐下,娘赶紧下地,去外屋端饭菜。珍妹随后进来,兰石心里咯噔一下,心爱的珍妹怎变成这副模样?蓬头垢面,两颊塌陷,下颏尖削,眼睛嵌进眼眶。兰石心疼得直错脚。若不是自己无能,珍妹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都是自己拖累了珍妹!
“咋这么长时间才过来?”珍妹亲昵地瞥眼兰石。
“学校工作脱离不开,再说来一趟得走二三十里路。”兰石讪讪说。
娘端进洗脸水,放到梳妆镜前方凳上。珍妹脱去外衣,穿着粉红线衣线裤梳洗打扮;珍妹素爱洁净,不收拾得头像头,脸像脸,是不会上桌子的。待珍妹打扮齐整,大家才动筷。
吃完饭,娘捡下桌子,焐上被,便与大先自在炕头睡去。
珍妹熄了灯,同兰石挤在炕梢,头朝里,枕着一个枕头说悄悄话。
天上没有月亮,屋里愈加昏暗,俩人能呼吸到对方的气息,却看不到对方的脸。
“大队收到我写的信了吗?”
“还说哪!不知你都写些啥?肖书记看了鼻子都气歪了,当时就把信撕啦!”
“这我早就想到了,是我的信触到他们的痛处,撕破了他们的伪装!”
“你倒是痛快了,咋不替我想想?你差点儿把事情搞砸了,要不是秦哥给我说情,可真就没有希望了!”
“大不了咱们不当这个妇女主任,年底咱俩就把事办了,你当个太平夫人,相夫教子,和和美美过日子,有啥不好?”
“我才不!失去这次机会,到死我都不甘心!”
“都怨我,影响了你!”
“我不怨你,这都是我的命;我倒有个主意,就怕你……”
“有话就说嘛,我会和你共同面对。”
“他们不就是想要拆散咱俩吗?咱俩就来个将计就计,明离暗不离。你说好吗?”
“不好!有失我俩做人的尊严,我俩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苟且活在世上,生不如死!”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你就是个迂夫子,我都是你的人了,还有啥不放心?唉!我是无法好想了,只有认命啦!”珍妹泪水流下来,润湿了兰石的脸。
“都快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娘嗫嚅说。
“睡吧!”珍妹推下兰石。
兰石在珍妹额上吻下,回到自己被窝。
39
兰石努力压抑自己,不要再去打扰珍妹。珍妹既不肯放弃追求,又无力抗拒迷人的诱惑,在荣华富贵面前,爱情是多么苍白而惨淡!无论兰石还是珍妹,都需要一个自由空间来思索。
农历九月二十五日。
早起,烟泡雪铺天盖地,这是秋末第一场大雪,来势汹汹,很快就掩埋了秋的残骸。
九月菊花开了,只绽开了几朵,花骨朵倒是不少,谁知道全部绽放还要多久?
放学后,玉芝打发小梅送来十个熟鸡蛋。
玉梅把兰石拉到室外说:“我姐给你煮十个鸡蛋,连我哥都不知道,让我给你送来,还不兴我跟别人说,说是给你过生日。”
“谢谢你姐,亏他还记着我生日!”
晚间,同事们处理完业务,相继就寝。兰石守着一盏孤灯,从桌膛掏出日记本,想记点儿什么,可一天来,除了风雪烟霾,便是雾水般业务,脑里乱哄哄,理不出一点头绪;他趴在办公桌上,凝望摊开的日记本,下颏触着钢笔杆,痴痴瞪着一双褐色眸子,陷入遐想……也难为玉芝,这个纯真的小姑娘,去岁送花,今年送蛋,明知不可为,却刻意而为之,真是太痴,太迂,兰石的心给了珍妹,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再也收不回来!兰石在家时,每逢生日,妈妈总要给他煮上几个鸡蛋,说民间有过生日滚时气说道,还不是希望儿子交上好运?在中师读书时,每逢生日,兰石总会收到珍妹用五彩丝线精心制作的书签,知我者,珍妹也;伊秀、李菁也会省吃俭用,给兰石买点小礼物,一个日记本,或一条小手绢。兰石感到最愧对的就是韦娴、伊秀、李菁、玉芝这几位红颜知己,他会把他们永远铭刻在心上。
兰石熄了灯,摸黑坐在火炉前,从炉盖缝隙闪烁的光亮,去寻找自己心灵的亮点。虽然生命的春天多风多雨,却也有不少阳光灿烂的日子;蓝天、芳草、鲜花,也曾粲人眼,怡人心。青梅竹马的伊秀、赤诚柔情的李菁、生死相许的珍妹……友谊、爱情,难道都将随时光而消逝?为什么人生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我们尚不及领略其真谛,就已经走远。人生像一颗流星,滑落苍穹时,也会发生一线光亮,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或许它已经燃尽,或许跌进无底黑洞——那不可测的深渊;即便有一线光明,也是他生命意义的所在,又何必在乎消逝得多快,多远……兰石收敛心神,聆听风雪敲窗的笃笃声,声音并不悦耳,甚而有些恐怖,让人联想盗贼撬锁,凿洞的情形。此时置身风雪中,怕会有万箭穿心,寒彻肌髓的感觉,自己能守着火炉,回味往事,虽有无边黑暗,却也不失人间温情。俗话说,命中该有的,一定会有;命中该无的,一定会无。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一切随缘吧!想到这些,兰石心里敞亮许多。他给炉子压上煤,摸到自己铺位,打开行李卷,说不准一觉醒来,会有一个好天气!
40
十一月,是教学工作最紧张月份,要完成本学期教学计划,还要为下学期学习做好准备。
兰石辛勤工作,想用工作冲淡对珍妹的眷恋和思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了珍妹又怎样?不能给她快乐,只能让她频添忧愁,那第一个心碎的,怕不是珍妹,而是李兰石自己!
十一月二十日是恽宝林、石云霞举行婚礼的日子。同事每人出十元钱,凑三十尺布票,交给怀义,负责购办礼物,这对月薪二三十元钱的小教员来说,也算不菲了。
十九号是星期六,女方日子,同事们既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少不了也要喝娘家一杯酒。上完三节课,放学大家步行去振兴参加石家酒宴。晚上,众人就住在石家,第二天一早坐送亲车参加宝林婚宴。
宴席上,兰石与成林又狭路相逢,不过兰石这回没那么莽撞,耐着性子与众人慢拉细饮,但因心情压抑,还是喝得云山雾罩。
酒席散去,已是晚上八点钟。恽叔恽婶留兰石住下,兰石不肯。他踉踉跄跄来到十字街,向南一拐,走上公路。
十五刚过,月亮仍很饱满,清辉粼粼,洒洒扬扬,直泻苍穹;茫茫雪原像漫无边际的大炕,横卧着蒙蒙村落;公路旁小柳树承受霜雪的压迫,仍然耀耀生辉,顽强展示柔美的丰姿;砂石路面被月华镀上银,镶上玉。可惜,糟践了这良辰美景,它并不能使兰石从烦恼中解脱,反而伤痛的心更痛!
兰石在迷茫中来到郁家屯,趔趔趄趄来到珍妹家大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
珍妹家和大舅家都已熄灯,兰石在珍妹家窗玻璃上敲了两下,屋里传出娘的声音:“谁呀?”
“我是兰石。”
接着珍妹声音:“娘,你不要起来了,我去开门。”
珍妹开开房门,她只穿衬衣衬裤,开完门紧忙跑回里屋,钻进被窝。
娘坐起,摸火柴,要点灯,兰石摆摆手;“屋里通亮的,不要点了!”
娘抽回手,又钻进被窝。
“这么晚了,你从哪来?”娘问。
“从海兴来,今天我们学校恽老师结婚。大呢?”
“他上东方红你王大爷家串门去了。”
兰石拿过来个方凳,坐在珍妹头上,低下头,额擦着珍妹额,悄声说:“我好想你啊,可我又怕来见你,我怕看见你伤心的样子,要么,我们也结婚吧?”
“我死也不要结婚,不要烦我!”珍妹侧侧头,“这么大酒气,熏死人啦!”
“我哪舍得让你死,该死的是我;你上大队的事怎样了?”
“能怎样?还放着哪!”
“都是我害的,真对不起!”
“现在说这个有啥用?我困了。”珍妹说着合拢眼睛。泪水从珍妹睫毛逸出,滟滟地融进月光。
兰石心疼地抚摸珍妹的额,珍妹的额滚烫。兰石心一颤,就像有团烈火烧在心上;他小心拭去珍妹的泪水,却打开了自己泪的闸门。他泪眼汪汪凝眸珍妹,面对这张玉雕似的面庞,他突然感到有些陌生,有些凄怆,这就是至爱的珍妹,何以看不见她那颗闪亮的心呢?珍妹很快酣然入梦。兰石想象不出,有痴心郎陪在跟前,她竟能睡得着?她睡得很香甜,口角流出涎水,许是睡热了吧,被子蹬到下边,裸露出雪白的胸脯和臂膀。兰石站起身,给珍妹往上拉拉被子,俯下身,深情地吻下珍妹额,转身轻轻推开过道门,悄悄走出去。当手触到房门时,他犹豫了,是不是该留下来?就这样走了,是不是太绝情?而自己的爱除了加深珍妹的苦痛,还能给珍妹带来什么?与其铸造两人的痛苦长城,他宁愿自己吞噬全部苦果;只要能给珍妹一个晴朗天空,锦绣前程!兰石艰难推开房门,心颤抖着跨出门槛。他像幽灵飘出院门,飘上车道,飘进雪地霜天。酒精把他变成一团鬼火,蓝色的火苗在他身上升腾;雪野也游弋蓝色的火苗,那是饿狼窥视的眼睛,而对兰石而言,一具行尸走肉,已无所谓畏惧;殊不知披着人皮的狼要比它们凶残千倍!万倍!兰石没有被“狼”撕碎,却给他的爱情撕碎了!
月亮还是那么圆,星儿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在寒天过日子,兰石的生命却耐不住严寒,冻僵了。
兰石踏进校园,已是凌晨一点。
41
元旦放三天假,其中占一个星期天。
三十一日午后,同事们急着回家度假,兰石留下来。他不想去看珍妹,虽然早晚得面对,但不是现在;他也不能回家,他忤逆了母亲,是李家不肖子孙。前几天兰石回趟家,妈妈指着兰石的鼻子训斥:“这不是你家,我没你这个丢人现眼儿子,你就跟那个狐狸精过吧,再也别死回来!”兰石满肚子委屈没处说,连口饭都没吃,当天就返回学校。
珍妹冷冰冰,妈妈冷冰冰,兰石最爱的两个人都不要他了!兰石感受不到人间温暖,生命黯然失色。
老师傅躺在炕头打呼噜,兰石在屋地转来转去,心焦磨烂。转悠一会儿,还是穿上中大衣,戴上帽子,围好围脖走出去。兰石出了东角门,走上通向大河的车道。
兰石不思不想,在大河边转悠到黑才回学校。
元日午间,大队看屋的袁大爷来跟老师傅聊天。老师傅去侄子家了,只兰石在学校看屋。袁大爷说,大队会计还在办公,大队有人照看,不急着回去,就在兰石身旁椅子坐下。
袁大爷身材瘦小,却硬朗结实;刀条脸,满脸皱纹,秃顶,惟脑后贴近脖子的地方长着茸茸白发,长眉下一双鹰眼,冷静地洞察人情世故。村里人背地都叫他“三朝元老”,据说他给康德当过御前侍卫,光复后当了国军,内战被解放军俘虏,参加了解放军。袁大爷一生未娶,是个古怪倔强的老人。
袁大爷有些迷惑,兰石年纪轻轻,放假咋连家也不回。
“小李子,咋没回家呀?”
“回家也没啥意思,在哪都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七十岁有个妈,八十岁有个家,有家和没家就是不一样!你成家了吗?”
“没有,我这辈子都不想成家了!”
“有对象吗?”
“有。”
“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你就不想结婚?”
“当然想,可想又有什么用?”
“差在哪了?”
“人家女方要入党,要上大队当干部,是我挡了她的路。”
“我越听越糊涂,你当教员的,是国家干部,什么挡路不挡路的,这与结婚有什么关系?”
“我也这么想,可……啥也别说了!”兰石沮丧垂下头。
“总这样下去也不是曲子呀,你得主动点儿,有什么话,跟女方说开就好了!”
“没用的,问题并不全在我女友,他们大队用我家富农成分要挟她,她要想出人头地,就一定得跟我分手。”
“原来这么回事,也真难为你了!”三朝元老叹口气。
“我咋也想不明白,我没剥削人,也没享受着,刚出生就是新国家,老辈子的罪孽咋就报应在我身上?还有天理吗?”
“嘿嘿!天理?天理在人心里,说它有,它就有,说它没有,它就没有。不管世道如何险恶,你喜欢的女孩儿要是铁了心跟你,老天也奈何不得!那女孩儿要是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天理也就没有了!”
“理是这个理,可我不愿她跟我受委屈。”
“说的也是,一个人不能光顾自己,那会活得很累。在我辽宁老家,就有一个三代单传独苗,自小爹妈给他定了娃娃亲。当时有个算命老先生,给他批八字,说他命里克妻。就在他十五岁那年,没过门的媳妇得天花死了,打那往后,有人给他提亲,他看都不看,就回绝人家,他怕再克死别的女人,就这么孤孤单单过一辈子。”
“袁大爷,你是说自己吧?你后不后悔?”
“我从不后悔,要说活得辛苦,不假,可心里坦荡;我已经害死一个女人,不能再作孽了!”
老人尽管迂腐,有一点,在兰石看来是对的,一个人不能光顾自己,爱一个人,就要为她付出,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面对这个瘦小羸弱的老人,兰石顿生敬仰。
42
学校一月十五日放假,教师一月十六日到中心校参加业务集训。
一月十四日,老师布置完假期作业,又关照学生假期注意事项,便把学生打发走,接着收拾好行囊,就各奔他乡。
兰石纹丝不动,就像没事人似的。晚饭后,李师傅早早就躺下了,他一个老跑腿子,无牵无挂。对这个小李老师,老爷子早就习惯了他的孤僻,不知这个年轻人哪里又出了毛病,任他闹去吧,自己是学校雇来的下人,用不着操闲心。
兰石熄灭油灯,点上两只红蜡烛,民间原有花烛夜点红蜡烛习俗,只是新时代早已易去了,兰石重又捡起,自是别有深意。
心长焰短,向人垂泪,“烛与人相似。通宵遽自煎。不应频下泪,只是为人燃。”红烛就是兰石的眼睛,谁说不应有泪?光明的背后就是无底的深渊。
兰石小心铺开信纸,他要写告别人生最后一封信。他的心很坦然,人不能只顾自己活着,他要还给心爱人一片蓝天!
珍妹:
当你见到我的信时,我已经走远;很多我没来得及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
我有种异样感觉,觉得自己早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犹隔岸观火,又好像一幕悲剧的观众,让一颗脆弱的心为可怜的主人公撕碎。记得,我给你写过许多信,都是我用心血写的;我们也曾一起度过许多甜蜜的日夜,我会把那些美好时光,连同对你的思念统统带走,还你一个清平世界!
我也曾是个热血男儿,有理想,有抱负,有血,有泪;因为那时你感觉到我,我感觉到你,你是我的阳光,我的灯塔……当你对我已经没有了感觉,我还能感觉到我自己吗?
我爱你,从来就没有动摇过;我们也曾有过离分,那是因为我太在乎你,我希望你圣洁得像天上的女神。
自从我把心给了你,就没有想要收回来,不管你珍不珍惜,即便你把它碾作尘,化成灰,它也会依附在你的灵魂,遍布你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愿你伤心流泪,当看到你难过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痛?为了你,我把自己变成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儿;为了你,凡这世上属于我的,我全可为你抛弃!
爱一个人,又把她禁锢在爱的枷锁下,让她倍受感情的煎熬,爱也就黯然失色。当爱情变成鸩酒,他只有抢先喝干,才能还爱情本来面目。
在爱情的路上跋涉,我累了;我要去一个属于我的世界,那里没有蓝天,没有阳光,没有草地;我将长跪在三生石上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你若良心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不安,但愿时光流逝,会渐渐冲淡、遗忘。烛泪殷殷,那是我心里流出的泪,那是从爱的伤口流出的血,流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我曾嘲笑维特的年少轻狂,而今把自己也变成维特,不知九泉之下谁笑谁?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永远爱你,终生不移!即使化成灰烬,我的灵魂也会守护在你的床头。
我走了,那是一个遥远的旅途……
兰石绝笔
一月十四日
兰石熄掉蜡烛,重新把自己关进黑暗里。
43
一月十五日。
天刚放亮,兰石就起身去祥富客运站。六点整,兰石坐上去海伦头班车。在坎坷的砂石路上颠簸两小时,八点到达海伦客运站。
兰石离开客运站,急着去邮电局寄信,赶回客运站,还是晚了一步,去共和方向的车刚发出。下趟车需等午后两点,兰石在候车室靠北墙的长条椅上坐下,欲速则不达,只能耐心等待。
候车室门忽地被推开,进来一个手拎米黄皮包,中等身材,穿茶色棉猴的年轻女子;她头上戴着线织网状宽檐帽,戴着大口罩,围着白色兔毛围巾,除了眼睛露在外面,把自己包裹严严的。年轻女子大大呼呼挨兰石坐下,把帽子推到脑后,摘下口罩,解开围巾。
兰石还未及喊出她名字,她已笑容可掬地问兰石:“真是与君何处不相逢啊!兰石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共和看看行东,秀君姐你还在花园小学上班吧?这是……”
“还在那儿,放假了,回家看看。”
“你们假期没啥活动?”
“没啥活动,开学提前一周上班;你跟柳淑珍咋样了?”
“能咋样?还不是老样子!”
“你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发昏吧,这辈子别想啦!”
“你俩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不想成为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你咋会成为她的绊脚石?到底咋回事?”
“她要去大队高就,当妇女主任;是我的家庭成分挡了她的路。”
“哟!不就一个大队妇女主任吗?当不当能咋的?”
“可淑珍把它看得比命还重!”
“倒是农村丫头见识短!你有伊秀消息吗?”
“收到伊秀一封信,她正在庆安搞社教。”
“想当初,你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你和伊秀是多好的一对绝配!”
“伊秀是天上的神,我配不上她。”
“那李菁呢?李菁对你那么好;你有病,她用自己的钱给你买药,食堂改善伙食,每人分四个酥饼,他还给你留两个,你呢?心里只有你的珍妹,要是你跟李菁订婚,也早有接班人啦,这辈子你可把李菁害苦了!”
“我怎能害着李菁,李菁是我铁哥们儿。毕业后,你见着过李菁吗?”
“就在上星期天,我在街里碰到李菁,她还向我打听你哪!”
“李菁现在好吗?”
“不好!她回爱民公社,上头也没人,给分到一个又穷又偏僻的大队小学,一个人吃、住都在学校,工作、生活条件差极了;毕业时,你要跟她去拜泉,多好个事儿,现在可好,她陷在那里,你也好不到哪去!”
“‘无可奈何花落去’,我和她今生无缘。”
去海兴车到点了,兰石帮秀君拎皮包,把秀君送上车。
兰石午后四点许到达共和公社拥军大队。
兰石在屯头停车点下车。一个约十二三岁,穿一身青色棉衣,戴着狗皮帽子的男孩儿,站在道旁怔怔望着兰石。兰石走过去。
“小同学,你知道韩行东老师家住在哪儿吗?”
“你找韩老师?他家在大西头哪!要不我领你去吧?”
“那太好了!”
小男孩儿一蹦一跳头前跑去,兰石后边紧跟。在屯西头道南一座两间低矮草房前,小男孩儿停下来。
“这就是韩老师家。”小男孩儿指指茅屋,转身跑开了。
兰石仔细观察行东家房子,虽屋顶积着雪,房檐仍露出灰褐变朽的苫房草。窗子只下扇镶了玻璃,上扇还糊着窗纸。
兰石敲下房门,行东以为熟人,趿拉鞋,敞着怀迎出来。见是兰石,一愕。
“哎呀,兰石!没想到你能来!”行东紧紧握住兰石手。
“想韩兄,过来看看!”
行东拥着兰石进到里屋。屋里南北两铺炕,间距不到两米,南炕有个背垛架,屋地靠烟囱桥有张暗红色旧办公桌,一把看不清颜色的椅子。天棚、墙壁都是旧报纸裱的。一个花白头发、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眯着眼睛守着火盆坐在南炕炕里;北炕,三个竖着短辫,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正围在一块掷嘎拉哈,见生人进来,都瞪大眼睛盯住这个不速之客。
行东拉兰石在炕边坐下,端详兰石说:“咋搞的?好像比中师那会儿还瘦了!”
“是吗?我还没觉出来;你气色可比那会儿好多了!”
“行东,谁来了?”韩娘问。
“是我,韩娘!我是李兰石,来看您。”
“是兰石啊!行东常念叨你,说你哥俩在学校就像亲兄弟!”
“是啊!在中师,我身体很差,都是行东哥照顾我,行东哥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我早就想过来看看,总是抽不出空儿。”
“唉!也是官身不由自己啊!看!我们这个家教你见笑了,弄得破狼破虎!我家你大爷伤力,在队里干不了重活儿,我又看不见。说起来话长了,也不怕孩子你笑话,我三十岁那年,抱柴火教秫秆戳瞎一只眼,几年以后,家老抱子抱小鸡,我过去翻动蛋,不提防被老抱子啄瞎另一只眼。也不知前辈子做了啥孽,咋都报应在我身上?拖累孩子们跟我受苦了,特别是行东,他是老大,上着班,还得干着家里活儿,我总觉对不起孩子啊!”
韩娘一席话,听得兰石毛骨悚然;和行东比,自己虽也家境贫寒,但要比行东幸运多了!
“韩娘,不要太悲伤!您把哥哥、妹妹拉扯大,真是不容易!哥哥、妹妹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说的也是,孩子们还是满孝顺的!”
“兰石,好不容易来的,就在这儿多玩几天吧!”行东紧紧握着兰石的手。
“我们公社教师明天开始集训,一早我就得往回赶,等往后有空儿,我一定来待几天。”
行东宰只母鸡招待兰石。
吃饭时,韩大爷从队上回来。饭桌上,韩大爷感慨地说:“人能凑到一起都是缘分,你们哥俩要好好往下处啊!”
“大爷放心吧,我们哥俩的情义永远也不会变!”
夜里,行东、兰石合盖一床被。大爷一熄灯,行东、兰石就开始了他们的悄悄话。
“兰石,我还没顾上问你,你跟你的珍妹结婚了吗?”
“没有,怕结不成了!”
“究竟咋回事?”
“珍妹要去大队当干部。”
“好事啊!可这跟你们结婚有啥关系?”
“都是大队民兵连长那个老色狼给她喝了迷魂汤,拿我的家庭成分要挟她,要上大队当妇女主任,就得跟我划清界限,解除婚约。”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是国家干部,咋能影响到淑珍?这些乌龟王八蛋,纯粹没安好心!你也没说说你的珍妹?”
“她鬼迷心窍,不听我的!”
“你也没让她父母劝劝她?这分明是陷阱。”
“她父母都是势利眼,不推波助澜就万幸了!看来我俩是走到头啦!”
“虚荣心的女人,一旦被名利蒙住双眼,便理智尽失;她一心想往人家做好的套里钻,谁也救不了,你还是随她去吧!”
“你说得轻松,这些年我把全部感情,全部爱都给了她;没有她,我怕一天也撑不下去!”
“为一个虚荣、薄幸的女人,你痛不欲生,值吗?”
“在情感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值与不值!一个人心灵已被掏空,死亡对他也许就是最好解脱。”
“听为兄一句劝:千万不要走极端!爱情是个超越阶级、种族、国际的幽灵,坚贞的爱情是不可摧毁的;她既然为了满足虚荣心,连生死恋情都可以牺牲,这种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恋?更别说为她殉情!”
兰石不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行东接着说;“兄弟,我虽没你那么招女孩儿待见,但我认为爱情并不是人生全部,在整个人生历程中不过是个插曲,况且,失去的我们还会重新得到。当年你错过了伊秀、李菁……那么多好女孩儿,连我都有些妒忌,可你还不走过来了吗?眼前的沟沟坎坎你也能走过去。”
“你不知道,珍妹跟她们不一样;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不管她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的爱都不会变!这个坎我怕是走不过去了!”
“不要气馁,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光明!”
“我会有光明吗?政治方针不变,阶级斗争不变,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女就永远是剥削阶级的替罪羊,永远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靶子。我就是颗晦星,谁沾上我都要倒霉。我连心爱的女孩儿都不能呵护,我的光明又在哪里?”
“别尽说丧气话!‘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凭兄弟才智,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不知生命之火还能不能燃烧到那一天?”
“真不知怎么说你好?不管你跟柳姑娘的事到了什么地步,都不要犯傻,‘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
窗纸渐渐发白,两个好朋友共度一个不眠之夜。
44
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刺骨穿心。
吃完早饭,行东送兰石到村南路口,这里有一条南去的车道,只要翻过大岗,穿过河套,过河便是沿河大队。俩人拥抱一下,行东叮嘱兰石:“要保重自己,不管怎么说,你跟淑珍自小一块长大,生死相恋,哪能说分手就分手?天若有情,天都会落泪的!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会记住你的话,只怕再也无法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了!保重!”
两个好朋友紧紧握下手,挥泪而别。
午后两点,兰石回到沿河小学。办公室只老师傅一个人,正枕着行李卷养神。
兰石依恋地望着熟悉的桌椅、挂钟、作息时间表,这里的一切,都将在他踏出办公室的瞬间在他生命里永远消失!那盆寄托纯真女孩儿芳心的九月菊,花儿开过,葳蕤枝叶仍保持它的圣洁。兰石心中默念:“别了,心爱的女孩儿!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应该有自己的美丽人生。”
兰石浇浇花,悒悒离开办公室。
经过傅家屯时,虽阴云密布,天昏地暗,见不到太阳,兰石感觉到,时候不早,已近傍晚。兰石心痛地朝屯里望一眼,别了,舅父舅母!别了,天真的聪颖妹!若灵魂有知,兰石会记住你们的好!
走到民和苗圃,天已大黑,且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兰石除冷雪刮面,稍有痛感,脑里一片空白,暂时远离了忧伤与恐惧,宛若行尸走肉,茫然漂泊在黑夜里。
夜阑人静,兰石来到郁家屯。
兰石悄悄走进院子,大青没有迎上来,还在头场雪,大就吃狗肉了。大舅家已熄灯,珍妹家灯还亮着。房门里面没有挂,珍妹家过道门也没有划上,兰石顺畅进到里屋。娘背靠炕梢小柜,守着火盆;大坐在炕梢炕边,沁着头;珍妹蜷曲在炕头墙角。兰石深夜冒雪而来,并未引起主人惊诧,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不过演一出戏罢了!
“都这么晚了,你从哪儿来?”娘终于撩撩眼皮,冷冰冰地问。
“我从学校来。怎么啦?都在等我?看来你们早准备好了,严阵以待呀!”
“别说风凉话,想说啥就直说!”珍妹胸脯朝前一挺,目光咄咄逼人。
兰石心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生死之交”的珍妹?兰石强抑撕心裂肺的疼痛,心平气和说:“何必这样看我?我这次来,就是跟你有个了断,说出你想说的话:咱们分手吧!既然牺牲爱情可以换取你大好前程,我愿成人之美!”
珍妹低下头。
迷蒙灯光犹如轻纱,但并不柔和,裹紧屋里每一个人,都困在朦胧中,谁也无须担心看清谁的面孔。
珍妹不发一言,大、娘绷着脸,死气沉沉的气氛压迫得兰石喘不过来气。
“在我们诀别之际,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我爱你,我爱这屋里每一个人,我的爱从来都没有变,它会陪我一起下地狱!我不怨你,你追求自己的理想没有错;错的是我,不该爱上一个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把刀子戳进自己爱友胸膛的人!我真的好傻好傻!傻得不可救药!”
珍妹蜷缩在墙角,渐渐变成一团雾,变成一个灰色幽灵;兰石看不清她的面孔,看不清她的眼睛,他多想再好好看珍妹最后一眼,而珍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她整个脸都隐藏在黑暗里。兰石想象不出珍妹心灵窗口是否还有泪水流出;想象不出珍妹心的颜色,珍妹的胸膛是否还有殷红的血液沸腾?
“我走了!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我再不会打扰你的清梦,人世险恶,愿你好自为之!”
“是我娘们儿对不起你呀!”娘噙泪望着兰石。
“娘,不要这么说!是我误了珍妹前程,现在好了,我一去,就一了百了啦!”
兰石推开过道门,艰难地跨出门槛,大送兰石出院。
“她一个病秧子,今天药明天药的!跟她掰交,是你小子福气;凭你找啥样的找不着?”大虚虚火火说。
兰石明白他的居心,哪里是安慰自己,分明往自己伤口撒辣椒面。
“二老对我的恩情,我只有来世报答了!”
“天哪!我柳新和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绝后,下辈子还要绝后吗?”大自怨自艾。
兰石不知大话中含义,他也不想知道,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什么都不再重要 !
“大,请回吧!”临出院门,兰石最后叫了声“大”。
大叹着气向上房走去。
兰石陷入无边的黑暗里。雪还在下,连地上的积雪也是黑的。兰石不知怎么来到井台,黑魆魆井口跟天一个颜色,不知是上天堂之路,还是下地狱之门?而把自己消失在黑暗里,化作黑暗的一部分,未必不是好归宿。无情的风呼啸着汹汹袭来,无情的雪越下越大,寒透心髓。兰石觉得自己正渐渐冻僵,时间在把自己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忽然灵台一亮,他又看见那片蓝天,一个“败兵”俘虏一个“仙女”,从此“小仙女”就融进他的生命。多少风雨,多少磨难,他们都携手闯过去,偏偏就逃不过政治骗子的陷阱!没有珍妹,他不知怎么活下去,与其活在痛苦中,还不如及早解脱;自己解脱了,珍妹解脱了,全世界都解脱了……
“别了,教人心碎的世界!别了,爸爸、妈妈、所有亲爱的人!别了,珍妹!我会在地狱之门等你!”
兰石不再犹豫,纵身投向井口。
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把他拦腰钳住。兰石回头辨出是大姑父,撕心裂肺地喊:“让我走吧!”
“别犯浑了!往后日子长着呢,为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去死,不值!”
大姑父硬把兰石拖回家。也是兰石不该出事,大姑父一觉醒来,到院里解手,影影绰绰见井台有人,一时好奇,便凑过来,咋也没想到,竟然是兰石!
45
柳家小屋的主人公看不到,也想象不到,风雪中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柳家人也都不得安眠,未泯的良知在敲打他们苍白的心灵。
“唉!作孽呀,多好的孩子,给折磨成这样!”大唉声叹气。
“珍子,你是不也忒过分了?”娘愧疚地说。
“你们只想他,咋不替我想想?我走到这步容易吗?说啥我也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珍子,你可想好啊!一个闺女家,啥工作不工作的,一辈子难得嫁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兰石又不是养活不起你!”娘瞥眼珍妹。
“不混出个人样,我决不结婚!”
“兰石也怪可怜,他对你实心实意,你真的忍心?”
“他对我好,我知道,可我只能这样做。娘 ,你啥都别说了,如果有缘,我们还会走到一起。”珍妹搂住娘的脖子,泪水簌簌落下来。
第二天,珍妹怀着一颗歉疚的心到大队就职,风风光光地登上名利舞台,与狼共舞。
46
刁校长关于全面落实全日制小学教学大纲的报告刚进行一半,兰石便昏倒在会场。会场哗然,怀义、宝林、永轩把兰石送去卫生院。大夫把兰石安置在一个大病室,室内六个床位。患者多,护理病人的家属里出外进,闹闹嚷嚷,很不安静。
李济桃正留守农中料理假日事宜,接到中心校电话,急忙赶到卫生院。医疗、住院是公费,李济桃向卫生院食堂给兰石交上二十元伙食费,关照王玉荣好好照理,因学校事务未完,仍需回去,临行,给常胜大队打去电话,兰石妈妈闻讯,步行十五里赶来卫生院。大夫已给兰石挂上退烧吊瓶,兰石发着高烧,呓语喊着珍妹名字。妈妈已经知道兰石和珍妹的事,急得直错脚。大夫无奈,又注射一支镇静剂,兰石才安静下来。
妈妈默默地坐在兰石身旁,不停地用湿毛巾擦拭兰石额头,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妈妈当天必须回去,家里还有兰石弟弟、妹妹,鸡、鸭、猪、狗需要照管。
“王姑娘,兰石就托你照看了!”
“大婶放心回去吧!我会照顾好兰石。闫大夫说了,兰石受点儿风寒,退了烧就没事了!”
第三天头,1号单间患者出院,闫德绣、王玉荣赶紧把兰石送进单间。晚间八点钟,兰石完全清醒过来。兰石想挣扎坐起来,可身子酸软无力,只好躺着。
“你可醒了!”玉荣欢喜说。
兰石惊诧地望着白衣天使。
“是你?我咋来这地方了?”
“你已经昏睡三天了,你晕倒在会场,是你们学校老师把你送来的。”
“我是怎么了? 咋一点儿也记不起来?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责任,谈不上麻烦不麻烦,只要你不忌恨我,我就非常感激了!”
“我干吗忌恨你?”
“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徐大夫和淑珍的事,你忘了?你们后来的事我都听说了,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无心无肺,没承想给你们造成那么大伤害,真是对不起!淑珍咋没来看你?”
“她来不来看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些过去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你去看看别的病房吧,我要静一会儿!”
“好吧!这包药待会儿你吃了,暖瓶有热水,有事喊我,我就在隔壁。”
王玉荣在兰石床头放包药,给兰石往上提提被子,莞尔一笑,转身出去。
47
午后,一散会,淑珉风尘仆仆来到珍妹家。
“淑珍,兰石住院了!”
“啊?兰石怎么了?”
“他突然昏倒在会场,听说是重感冒。”
“要紧吗?”
“正在卫生院挂吊瓶。听说烧已经退了,我想问题不大。”
“幸好没出大事,要么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你俩咋啦?”
“这是兰石信,你看了就知道了。”淑珍把信递给淑珉。
淑珉凝眸看一遍,还给淑珍。
“你们分手啦?你心咋这么狠?兰石那么爱你,你存心要害死他呀!”
“我也是没有办法,兰石要恨我,就让他恨吧!”
“听说兰石情绪很不稳定,昏迷中还喊你,你应该去卫生院看看他,再咋说你俩好一场!”
珍妹搓着手,在屋地踱来踱去。
“我不能去看他,珉姐你想,我才上大队,说不准大队人正盯着我哪!这时候去看兰石,他们又该抓住我的把柄,说我没同他划清界限;不行!不能教兰石坏了我的大事,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机关算尽太聪明,枉送了卿卿性命’,珍妹可要三思啊!”
“我意已决,你不要再说了!饶了我吧,我心好乱好乱!”
“她珉姐,出了这事,我们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别逼珍子啦,她心也够苦了,那晚兰石走后,她哭了一宿。”娘说。
珍妹娘都说话了,好朋友再不见外,话也不好说得太过。都说天理自在人心,人心又在哪里啊?
淑珉要回中心校,珍妹挽留不住,只得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