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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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家后面就住着一个精神病人。他与他的老母亲相依为命,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敢接近他。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闹腾,那大人就总要吓唬:“神经病要来啦!”“神经病要捉你走啦!”小孩子听了,就免不了要害怕——尽管那精神病人仿佛从未伤害过谁的。上初中后,也有同学住的地方离精神病院很近。同学之间玩笑起来,他们就笑嘻嘻说:“他家在何家桥哩!”

何家桥是精神病院的所在地。那听的人就发火,总要挥着拳头上去讨个公正。至少,也是要声色俱厉地回驳:“你才住何家桥!你全家都住何家桥!”

——我也跟着笑。有时候被人欺侮了,随口也会骂一句:“神经病!”

好了,现在我也是个“神经病”了。

多年过去,仍不会忘记的是那一片白色。我死去的灵魂,奄奄一息的肉体,与许多千疮百孔的生命一样,都融化于这一片纯白之中。我们好似来路各异的食材被放在同一口锅里,慢慢地炮制。谁也不知道最终会煎熬出怎样的滋味。

墙壁、被单、器具,都清一色的白。穿白衣的医生与护士在其中穿梭,白色的纱布和棉球默默覆盖所有因果。你以为这里惯见的当是浓墨重彩的冲突,撕心裂肺的疼痛,鲜血淋漓的创口,还有更多生离死别,人情交错……但不是的。大多数时间里,它是这样洁白静谧的。

也唯有无上洁净的白,可对抗这一切了。如橡皮擦过的白纸,新建空白的文档,大雪覆盖的战场。《红楼梦》里说得最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拿自己的手在白茫茫的墙壁上摸索。缓慢而不厌其烦,每一个细胞引发的触觉都不肯放过。只有这样才能验明自己的存在。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精神科的住院分为两种:开放式与封闭式。有些医院统一封闭管理,与世隔绝,外来人员需得经过申请检查才能进入。但更多的是基于病情划分——有显著自杀倾向的、于公共秩序有所干扰妨害的,会被放到封闭式病房里去。剩下住在开放式病房的,即与普通住院无太大不同。

我所在的医院仿佛并不怎么高兴动用封闭式病房。重症病人亦被一视同仁,混杂在开放式的楼栋里。只有当真大动干戈,闹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件来,才会被齐心协力拖走。

这是一种危险。但这亦是一种不计代价的信任。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

于是我站在走廊上,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回回地出入。有穿病号服的,有不穿病号服的;有妙龄少女,有垂垂老妪。有人在读报,有人在铰指甲,有人在拿着手机听音乐……到处都是人间烟火。我们齐齐站着,或许都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也不是什么病人,不过换了一处宿舍罢了。

可病人终究是病人。任凭怎样的信任与自由,亦无法抹杀这一点。深不见底的白色与戒备森严的铁门是再明确不过的注解。我还没能学会坐下,新的白衣人已开始新一轮的声明与提问:你被鉴定为一个精神障碍患者。你来住院。因此你要服从安排,你的家属与陪同人员需要签署文件以担负责任。为了确保你的康复,我们必须获得你的真实信息。即使这可能涉及隐私部分。包括但不限于年龄、血型、过敏史、性生活史、初潮时间……

他一气读完所有内容,表情与语调叫我怀疑他是一个机器人。可那又怎样呢?纵使一个毫无情感但逻辑健全的机器人,也好过一个丧失思考能力不能自理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施救者,是解决问题并制定规则的人。而我是病人。

病人需要被控制。需要配合、服从。一定情况下被强制拘束。这都是为了病人自己的健康,为了整个社会的稳定安全。

我在白茫茫的病房里坐到天黑。人叫我站起来,我就站起来。叫我坐下,我就坐下。牵我的手,带我去吃饭,我就静止僵硬,无力动弹。他们就又来搀扶我,摩挲我的背,好言相劝……你或许难以想见,我的脑海里,视野里,只有一片茫茫的深不可测的白,像荒原里凝固的一片大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力图帮助我的人在外围反复进击、铲除,能攻占的地域却仍非常有限。

入夜了,护士前来发药。许多单颗白色药丸装在小小塑料杯里,递到我手里来。她盯着我:“吃吧。我要看着你吃掉。”

我不想吃药。

可怎么能反抗呢?有什么资格反抗呢?我是病人。我是给人造成麻烦的那一个。为了维持我的生命,占用着不必要的种种资源。我的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的人哆哆嗦嗦抬起手,把药吃掉。我的动作太慢。我很想和立刻转身走开的她道歉。

香樟君从学校把笔记本电脑取了来。他和父亲从此轮流陪护我过夜。见我吃了药,他就说:“好啦,你去洗澡,然后我们一起看动画片。你一个人走得动吗?”

我不答他。我是想回答的,可嘴里说不出话。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我还有基础的思考能力的时候,我就已经说不出话。纵有满腔言语,情绪激荡,双唇却被粘合封锁。只能拿起手机来敲字,或颤巍巍写在纸上。后来连笔也握不住了。入院前最后一次吃饭,连筷子也握不住。学校门口的寻常小餐馆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笑语与油烟。四十出头的我的父亲,二十出头的我的男友。在他们既往的人生经历中均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两个男人吞咽咀嚼着各自的沉默。我的室友,鸿雁,那心性柔软的女孩,就坐在旁边无声地哭。

香樟君搀扶着我,我们沿着走廊慢慢往浴室走去。我生病这一年,家里已没有钱很久了。有独立卫浴的病房父亲是舍不得叫我住的。他自己呢,若不来医院陪床,就在男生宿舍睡空余床位。终于有一天被宿舍管理员拦住,要赶他走。

“我女儿生病了……”他如是这般与管理员解释着。

与我同病房的大姐似乎比我们更穷。医院的盒饭是从来舍不得买的,她的母亲陪护她,日日到了饭点,就从床下摸出两罐腌渍小菜来,与她一起啃馒头。她们吃饭的样子叫我想起梵高的《吃土豆的人》,不言不语的动态画面仿佛默片推进,看去更有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扎实与顺从。住院的开支明细定期发下来,她们就一起凑着头仔细看。看很久,再对折好,添入既往厚厚一沓单据中,单据们以一小条粗布包裹,被小心翼翼地压在行李包的最下面。

香樟君扶着我往浴室走。

很晚了。白日里来往的众人都不见了,走廊的地面仅有我们游动的倒影。尽头一面上了铁栏的大窗,月光交织树影,在那后面流淌闪烁。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我只记得这两句了。那后面呢?后面是什么?

热水自莲蓬头喷出,浴室里很快蒸腾起细细的雾气。香樟君说,手机你留着。有事就打给我。

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洗澡罢了。我站在水下呆呆地冲着。然而热气很快将我熏得迷离起来,困意仿似水滴,沿着发丝缓缓流入眼中。我挣扎着,裹起衣服匆匆往外走。这些日子我已习惯类似的挣扎了。我的脚步是虚浮的。我的影子,我看到的那月迷树影,都愈加波光粼粼了。病房里,香樟君已打开电脑,他抬起头来紧张地看我。

“怎么了?”

我摇摇头,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的头发还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