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信这样作结:“你只要不是站在基座上便会没啥意思。下次你生病我会马上闪人!”[22]唉,这种话透露出的是多么粗鄙的嘴脸,多么匮乏的想象力!透露的是多么的麻木不仁,多么平庸的性情气质!待在不同监狱期间,这几句话在我的脑子里响起过不知多少遍。我对自己把它们说了一遍又一遍,端详它们,希望从中看出(但愿不是不公允的)你奇怪沉默的端倪。既然我是因为照顾你而被你传染致病,你写出那样的话当然是既粗鄙又残忍,但即便不是如此,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写那样的话给另外一个人,都是一种无可原谅之罪(假定世界上有无可原谅的罪)。
坦白说,读罢你的信,我有一种近乎被污染的感觉,就像因为曾与你这种人为伍,我的人生已无可挽回地变脏和变下贱。我的确是已经变脏和变下贱,但要到六个月后,我才完全明白自己有多脏和多下贱。我计划周五回伦敦,又打定主意要去见乔治·刘易斯勋爵[23],请他代我写一封信给令尊,声明我已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你进我的屋子、与我同桌吃饭、交谈或一起散步,总之是不管何时何地都不容许你在我身旁。等这事办好,我会再写信通知你我采取了什么行动,但不会解释理由,因为理由你无疑已了然于胸。我是周四晚上打定这些主意的。然而,到了周五早上,当我坐下来要吃早餐时,事情却有了戏剧性的变化。我打开报纸,看见上面刊登了一封电文,说令兄(也就是那位真正的一家之主、爵位的继承人和家中的栋梁)被发现死在一条沟渠中,身边搁着他发射过的手枪。我们现在当然知道那是意外,但当时以为那是更黑暗的原因造成的。令兄为任何认识他的人所喜爱,却这样突然死掉,而且几乎就是死在成婚的前夕,当然会叫人万分悲痛。一想到你会多么哀伤,一想到令堂会因这丧子之痛而有多么锥心刺骨(特别是因为这儿子一直是她的安慰和喜乐之所系:她曾告诉我,令兄从诞生之日起便从未曾让她操过心和掉过泪),我便对你和你家人产生无限哀怜。当时你另外两位兄长都不在欧洲,所以令堂和令妹唯一能依赖的便只有你:不只要依赖你的陪伴以缓解痛苦,还要依赖你处理各种劳神费心的后事。想到这些,连带想到人世间的种种哀愁,我便心潮起伏、五内翻腾,也顿时忘却对你的愤懑和怨恨。你固然在我病中对我不仁,但我不容许自己在你处于丧兄之痛中对你不义。我当即给你发去一通电报,致上我最深切的同情,随即又写了一封信,邀你方便时到我家来。因为,我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丢下你(而且是通过律师来传达),对你会是太过可怕的一件事。
从悲剧发生现场一回到城里,你便马上到我这里来。你穿着丧服,眼睛还沾着泪水,样子非常甜美、非常单纯。你像无依无靠的小孩似的向我寻求慰藉和帮助。我为你打开我的门、我的家、我的心。我把你的悲苦当成我自己的,好让你能够承受。我绝口不提你在我病中的刻薄态度、你那些不堪入耳的谩骂和你那封不堪入目的信。你发自心坎的悲伤似乎带着你前所未有地靠近我。你从我家带去鲜花,供在令兄坟上。这些花象征的不只是他的生命有多美,还象征着所有正在冬眠和有朝一日会被带入光中的生命有多美。
诸神生性古怪,他们不只会假借我们的陋习恶癖来加害我们[24],还会利用我们的温良恭俭来惩罚我们:要不是我曾对你和你家人带着怜悯和感情,如今就不用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痛哭流涕了。
当然,在你我所有的相处关系中,我除看见了命运女神之外,还看见了劫数女神:她的步履总是飞快,因为她要前往的是流血之地。你继承了令尊的血统。那是一个可怕的血统,凡与它通婚的人都会倒大霉,凡与它交朋友的人都会厄运连连,会让拥有它的人不是置自己便是置别人于死地。在让你我人生道路交会的每个机缘(不管你是找我享乐还是向我求助),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但即便看似最微不足道的事,其含义之重大并不下于从屋梁纷纷飘下的尘埃或是树木落叶。因为在每件大小事情之后,劫数女神皆会尾随而至,一如哀叫所引起的回声或猛兽扑食时投下的影子,从你我友谊的一开始便是如此。这友谊源于你写给我的一封信——一封无比凄切又魅力十足的信。你在信中求我帮你脱离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极可怕的处境(对一个就读于牛津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可怕)。我伸出了援手,借助乔治·刘易斯勋爵之力帮你解了围。然而,后来因为你在他面前以我的朋友自居,最终使得我失去他的尊敬和友谊(一份长达十五年的友谊)。当我无法再得到他的忠告、帮助和关心时,我的人生便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位救生员。
又例如,你寄过一首很美的诗给我(为大学诗社写的),想要得到我的青睐。我在回信中极尽文学想象力之能事,把你比作许拉斯、雅辛托斯、琼奎伊尔和纳西瑟斯[25],或是比作某个受大诗神以爱眷顾和彰显过的人。这信犹似取自莎翁十四行诗的其中一段,再改以小调演绎,只有读过柏拉图《会饮篇》(Symposium)或领略得了古希腊大理石像神韵的人方可理解它的宗旨。坦白说吧,不管两所大学哪个优雅年轻人寄给我他写的诗,遇着我心情快活和率性的时候,我都一定会回他一封相似的信,因为我知道他必然具备充分的智慧或学养,能够正确诠释信中那些想象力翩翩的意象。但看看我写给你的那封信落得什么下场!它先是从你那里流入你一个可憎的同伴的手中,然后又从他那里流入一帮敲诈者手中:它的一些抄本被寄给我住在伦敦的朋友,寄给正在上演我作品的剧院的经理。人们对它的意旨有种种猜测,但就是没有人猜对。整个社会被一个最荒诞不经的流言弄得沸沸扬扬:这流言说我为了赎回一封写给你的不雅信件而付了一笔巨款。这谣言构成了令尊对我最恶劣攻讦的基础。我向法庭出示原信以展示它的真面目,却被令尊的律师说成一封下流信件,用意是暗暗败坏一个纯洁心灵。这信最终构成了对我刑事起诉的部分罪状。法院接受了这证据,学养太少却以道德挂帅的法官又有他自己解读那信的方式。于是我被送进牢房。这就是我给你写一封优美的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