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洒碧空
一
一晃就是两个月过去了,自打离开石洞后,紫岚饱尝了一匹孤独的无家可归的老母狼所能得到的全部辛酸。
它失去了栖身的巢穴,也失去了狩猎领地。它原打算离开石洞后去占据吊吊那个石窝的,吊吊已经被它咬死了,石窝空置着。但它连夜赶到吊吊的石窝一看,一匹名叫麻麻的刚成年的公狼已比它抢先一步占据了吊吊的石窝,当然也同样接受了吊吊遗留的狩猎领地。它既没兴趣也没力量从麻麻的爪和牙下把吊吊的石窝和领地抢夺过来。它也没有能耐到荒蛮的草原尽头从雪豹、豺狗或老虎那儿去开拓自己新的狩猎领地和建立自己新的巢穴。它只能流浪,饿了便跑到属于别的狼的狩猎领地里,偷偷猎食鼷鼠、角雉、草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困了,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蜷曲起四肢躺一躺。最难熬的是雨夜,既没有同伴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洞穴,被无情的雨水浇得浑身精湿,被暴风刮得全身的毫毛倒竖,彻夜难眠,在黑沉沉的旷野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嗥。
仅仅过了两个月,紫岚便明显地衰老了,奔跑几步就会喘不过气来,连行动最笨拙的草兔也追撵不上了。它丧失了猎食的能力,只能去偷食老虎或雪豹等猛兽吃剩的残骸,同讨厌的秃鹫争夺皮囊和骨碴儿。它成了地道的窃贼、可怜的叫花子。
那天,它流浪到日曲卡雪山偏远的山脚下,走进一块洼地。洼地里布满了裸露的岩石,石头的罅隙间长着一丛丛稀疏的骆驼刺,景色荒凉。紫岚觉得这儿既陌生又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儿,并且在这块荒凉的洼地里曾经发生过一起改变了它命运的事件。但它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回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时间如流水,冲淡了它的记忆。紫岚低头开始寻找:袋形的洼地、青灰色的岩石、褐红的土壤,偶尔还望得见一两具野兽白花花的骨骸。山风穿过瓶颈似的狭小的山谷,发出公猪发情般的啸叫声……突然间,紫岚被岁月尘封住了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儿就是它梦中都诅咒过的鬼谷,是黑桑的丧生之地!
自从黑桑在这片狰狞的岩石间被野猪的獠牙洞穿头颅后,它就再也没来过此地,这似乎是一种忌讳,它不愿触景生情,勾起伤心的往事。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失去了栖身的石洞,失去了猎食的领地,失去了捕食的能力的今天,又跑到鬼谷来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它牵拉到这儿来的。
难道黑桑在向它召唤吗?
它很快找到了黑桑咽气的地方,那是在一块龟形的花岗岩后面。花岗岩向阳的一面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仍然是一小丛坚硬的骆驼刺,仍然是一层灰白色的沙砾,但黑桑却不存在了,连一根遗骨都看不见了。尕玛尔草原凶猛的红蚂蚁早已把黑桑的尸骸吞噬得干干净净。它把鼻子贴着潮湿的沙砾,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想闻出它熟悉的黑桑身上所特有的那股气息。似乎闻到了,又好像没闻到。可是,时间可以抹掉一切有形的痕迹,却无法抹掉镌刻在它心灵上的黑桑临死前凝视它的眼光。那是哀怨的、悲怆的、壮志未酬的眼光,只有它紫岚能理解这眼光的内涵,就是要让黑桑—紫岚家族的子孙争夺狼王宝座。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它紫岚也没能实现黑桑临终前的嘱托。
它累了,带着惆怅,带着思念,带着愧意,蜷伏在黑桑丧生的那小片沙砾上。迷迷糊糊间,它看见黑桑从草丛里蹿出来了,黑桑黑得发亮的皮毛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环。黑桑来到它面前,伸出狼舌深情地舔它的脊背,它沉浸在甜蜜的醉意中。突然,黑桑身上那层金色的光环飘飞起来,幻化成一张网,把它罩住了,它通体发亮,变成一颗耀眼的星星,飞向宝石蓝的夜空……它兴奋地嗥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可惜,好梦不长。抬头看看,已是满天星斗,它在鬼谷已昏昏沉沉睡了半夜了。此时此地做这样的梦,它凭着老狼的智慧,预感到死神已经离它不远了。
二
紫岚又回到了自己栖身多年的石洞前,躲在离洞口很远的一丛黄竹后面,朝石洞窥望。它不想贸然闯进洞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作怪,它很怕见到卡鲁鲁。
在尕玛尔草原流浪了两个多月,它还是第一次回石洞。按照狼群的生活惯例,它既然把栖身多年的巢穴让给了媚媚,既然媚媚已独立生活,它就不该再回石洞来的。狼没有串亲戚的爱好和习惯。但它克制不住老死前再见一次媚媚的强烈愿望。算算日子,媚媚应该快生狼崽了。媚媚生下的狼崽,不但是卡鲁鲁的种,其中有一半是黑桑—紫岚家族遗传的血脉。它非常想见见这些狼孙,亲吻它们毛茸茸的额头,舔舔它们柔软而又光滑的身体,把祝福与期待,把慈爱和希望,连同两代狼为之付出了血的沉重代价的理想,一起传授给可爱的狼孙们。这样,它紫岚死也瞑目了。
它等得腰也酸了腿也疼了,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见卡鲁鲁出现在洞口。紫岚不禁皱了皱眉头——贪睡对于肩负着养妻育儿责任的公狼来说,并不是一种好习惯。卡鲁鲁在洞口那缕斜射的阳光里站了一会儿,大概是适应一下光线,然后舒适地趴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这才踏着碎步朝尕玛尔草原跑去。但愿这匹绝情绝义的大公狼能交个好运,猎取到一头油光水滑的香獐或马鹿什么的,紫岚愤愤地为卡鲁鲁祈祷着。
等卡鲁鲁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夏天茂盛的草丛后,紫岚这才朝它十分熟悉的石洞走去。
刚走近洞口,洞内便传来媚媚愤怒的嗥叫声。媚媚一定还以为是陌生的狼来了,所以才会如此愤怒的。狼在雌雄同栖时是不喜欢别的狼来打扰自己宁静而又温馨的家庭生活的。媚媚,你不必惊慌,也不用愤怒,是我来了,是把你养育成狼的狼母来看你了。紫岚想着,把脑袋钻进洞去,突然,石洞内蹿出条黑影,朝它咆哮。
是媚媚。紫岚注意地朝媚媚的腹部望去,果然隆得像座小山,鼓鼓囊囊,沉重得把媚媚挺直的脊梁也差不多压弯了。它估计,媚媚的肚子里起码有四只以上的狼崽呢。黑桑—紫岚家族总算后继有狼了!它真想扑上去深情地舔舔媚媚那隆起的腹部,用舌头感触那些在母体里不安分的小狼崽。
然而,媚媚龇牙咧嘴地朝它狂嚎,就像遇到了窃贼,看到了强盗似的。
——媚媚,是我呀,我是紫岚!
媚媚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朝它逼近。
紫岚被迫退了两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媚媚,才分别两个多月,你难道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
媚媚的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光,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咬断紫岚的喉管。
紫岚连连往后退却。
媚媚不可能认不出它来的,它想,狼的嗅觉和视觉比最优秀的猎狗都还灵敏,别说才分开两个月,就是分别两年也不会对彼此的气味感到陌生的。一定是媚媚误解了它的来意,还以为它是来抢夺巢穴的,或者更糟,认为它是想来尝尝新生狼崽鲜嫩的滋味。狼群中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个别年老体衰、行动迟缓、猎食困难的老狼,偷食天真烂漫的小狼崽。
——不不,媚媚,请相信我,我不是来和你争夺石洞的,我也绝不会加害于未出世的狼孙。
紫岚将尖尖的嘴塞进松软的沙土里,发出凄婉的哀叫,用于表白自己的心迹。
但媚媚并不相信它的表白,仍然一步一步地逼过来。突然,媚媚凌空蹿起,扑到紫岚身上,一口咬住它的脖子。紫岚疼得在地上打滚,这才把媚媚从身上甩脱。鲜血从紫岚的颈窝缓慢地滴落下来,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它退缩到石洞外一条石坎上,再看媚媚:全身的毛已竖得笔直,眼里凶光毕露,上下颌左右嚅动——那是在磨砺那口结实的锋利的牙齿;前肢绷直,后腿微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嗥叫。——紫岚不禁打了个寒战,很明显,媚媚正准备进行第二次更凶猛的扑击。也许这一次,媚媚会一口咬断它的喉管。它老了,生命的油灯快要熄灭了,它已不是媚媚的对手,假如勉强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或许,在扑咬中,它能将残余的生命,凝聚在已泛黄变脆的爪和稀疏松动的牙上,虽然自己最终仍逃不脱被媚媚咬断喉咙的厄运,却可以在临死前也咬断媚媚的一根肋骨或一根腿骨什么的。但是,媚媚高隆着腹部,已临近分娩,伤害了媚媚就等于伤害了寄托着黑桑—紫岚家族理想的狼孙啊。
它紫岚再愚蠢,也不至于去干毁自己事业的蠢事呀!
它别无选择,只有转身逃命。
幸亏媚媚没有舍命穷追。
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逃出媚媚的视线后,紫岚已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最使它无法忍受的是,它的一片善意和好心,竟然换来被追咬的结果——自己竟然被亲生女儿驱逐出家!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真是奇耻大辱。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它抬头望望天空,苍天一片静穆。
它恨透了媚媚,假如它还有足够的力量,它真想……但这能怪媚媚无礼吗?对于狼来说,生存就是法律。狼是不讲孝顺的,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道德顾虑。媚媚既然已经离开它独立生活了,自然就不再需要它这匹讨厌的老母狼了。尤其是媚媚已临近分娩,警惕性当然比一般的狼都要高,唯有这样,才能保证狼崽们平安出生。媚媚的行为是完全符合狼的生活逻辑的,是无可指责的,站在狼的立场上,它还应该赞赏媚媚的自私与狠毒。紫岚这样想着,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
但是,它太想见一见属于黑桑—紫岚家族血统的狼孙们了。
它累了,卧在夏天早晨的阳光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石洞里,媚媚正在经受临产前的阵痛。
三
是一股猛烈的气浪把紫岚从昏睡中惊醒的。一开始它还以为是老天爷刮起的雷雨前的狂风呢,可睁眼看看,碧天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也许是在做梦吧,它想。刚要继续闭目养神,后脑勺又感觉到一股猛烈的气浪冲击而来,并挟带着一股食肉类猛禽所特有的甜腥气味。它急忙扭身望去,原来是一只金雕,在半空中扑扇着巨大的翅膀,在它背后划了条漂亮的弧线,升上天空。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瞥,但它已看清金雕的面目,脸颊上那层白毛浑浊变色,喉结上垂挂着一绺长长的山羊胡须,哦,原来是只老雕。
一般来讲,金雕虽然天性凶猛,但绝不敢主动袭击一匹成年狼的,一定是金雕误以为它已倒毙荒野,或者以为它已衰老得奄奄一息,所以才想飞下来捡便宜的。紫岚这样判断着,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怨愤——有眼无珠的家伙,别看我已步入暮年,但我还有足够的力气咬掉你的雕爪,咬断你的翅膀呢!它强打起精神,朝在天空中翱翔的金雕发出一声嗥叫。
金雕无可奈何地长啸一声,飞上云霄,在天空优雅地偏斜翅膀,飞到石洞上空去了。
石洞里有即将分娩的媚媚。
猛然间,紫岚的思绪被带回好几年前那个令它心碎的日子。它最得意的狼儿黑仔,也就是在这里被可恶的金雕叼走的。毫无疑问,戕害它心爱的黑仔的就是头顶那只老雕!这方圆几十里的天空,从来就是老雕世袭的领空。要是当初,黑仔没遭到这只老雕的袭击,那么今天,黑仔完全有可能已堂堂皇皇登上狼王的宝座了,它也就不会经历这么多残酷的折磨了。可以说,头顶那只正在飞翔的老雕是它苦难的源头。没有这只老雕作怪,它何至于会落到现在这种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地步呢?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紫岚恨不能身上立刻长出一对翅膀来,凌空搏击,追上这只该死的老雕,抠瞎那对淡褐色的雕眼。可惜,这只是一种美丽的幻想,它是狼,是陆上动物,不可能飞上天去的。而那只该死的老雕,也绝不会意气用事,从天空飞降大地来同它这匹老狼决一死战的。只有等它奄奄一息或倒毙时,老雕才会从容地从天而降,来啄食它的尸体。
主动权永远掌握在老雕手里。紫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刚想离去,突然,山麓的石洞里传来媚媚的嗥叫声。这叫声如此奇特,急促而又委婉,像是痛楚的哀嚎,又像是幸福的欢叫,苦难和甘甜、恐惧和渴望、死亡和新生,奇妙地糅合在同一声嗥叫中。这是分娩前的阵痛所发出的嗥叫,不会错的,紫岚经历过这种时刻,记忆犹新,绝对不会听错的。刹那间,它的脑神经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它的狼孙就要诞生了!优秀的新一代狼种就要出世了!未来的狼王就要落地了!紫岚抬起头,想仰天长嗥,倾吐内心的欣喜。当它的眼睛凝视蔚蓝的天空时,它惊呆了,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那只正在石洞上空翱翔的老雕也被媚媚在分娩前的阵痛中所发出的嗥叫声吸引了,上下颉颃,左右翻飞,显出一种捕食前的兴奋。该死的老雕一定是回想起了过去吞食黑仔的鲜美滋味了。
老雕在石洞上空盘旋着,盘旋着,像被磁石吸引住似的,久久不肯离去。
紫岚似乎看见了老雕狰狞的面孔和嘴喙里滴出来的口涎。
——那些可爱的狼孙们,在满一岁前,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老雕侵袭的;
——媚媚无论怎样警觉,也难免会有疏忽的时候;
——活泼健壮天性好动的狼孙们肯定会钻出石洞到草地上嬉戏,只要它们一走出石洞,就立刻会暴露在老雕的视线内;
——老雕会像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没等天真的狼孙们反应过来,尖利的雕爪就已掐断了它们柔嫩的脊背;
——黑仔的悲剧将在狼孙身上重演……
不,它绝不能坐视黑仔的悲剧重演!它一定要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驱散石洞上空这片死亡的阴影!
它无法飞上天去同这只该死的老雕搏斗,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计把老雕从天上骗下来。它晓得,老雕不是傻瓜,不会轻易上当的,这将是一场艰苦的体力和智力的较量。但愿它残余的生命能支撑它完成这一生的最后一个愿望。
四
紫岚知道,自己必须首先装出一副老雕可餐之物的模样来吸引老雕的视线。于是,它跛起一条腿,趔趔趄趄地在草原上行走,还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衰老的喘息声。它相信,金雕的视野是非常开阔的,一定会立刻发现它这个目标,当老雕看清原来是一匹衰老得快用黄土盖脸的老狼时,便会激起贪婪的食欲,向它飞扑下来的。
果然,它这样一步一喘地没走多远,老雕黑色的投影就开始在它四周移动了。
好极了。看来,这是一只蠢笨的老雕,很容易就会被它的假象欺蒙住的。紫岚决定深化这种表演。它看见一块不大不小的卵石挡在路上,灵机一动,假装被卵石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想站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累得瘫卧在地,肚子猛烈地抽搐着,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沫。它动作自然,表演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名演技高超的天才演员。
好了,智商不高的老雕,你该采取行动了。
老雕已飞临它的头顶,巨大的翅膀遮断了阳光,恐怖的投影笼罩在它的身上。老雕在慢慢降低着飞行高度,这是它根据地上的投影越来越缩小而判断出来的。它不敢抬头望天,怕老雕会因此看出什么破绽来。它耐心地等待着,暗中做好了准备。前面不远处是片低矮的灌木林,藤萝交缠,荆棘密布,这是它为该死的老雕挑选的墓地。它等待着老雕闪电般的俯冲,当老雕那双铁爪攫住它脊背的一瞬间,它将跳起来拼足力气朝灌木林里狂奔。老雕一定会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的,几秒钟后,当老雕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是中了圈套,想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它已把老雕拖进灌木林。交缠的藤萝会无情地缚住老雕的身体,密布的荆棘会折断老雕的翅膀,断了翅膀的飞禽比一只香獐更容易对付。诚然,它的狼皮狼肉会被老雕钩形的铁爪刺破,也许,尖利的雕爪会深深嵌进它的肌腱,会在它身上留下八个组合成梅花形的血洞,会给它带来无法忍受的创痛,但它相信自己还不至于会受致命伤。它虽然衰老,但还没有衰竭,它还是能从老雕的铁爪下挺过来的。它将赢得这场搏杀。
老雕飞临它的头顶,离地面只有一棵大树树梢这么高了。翅膀扇动的气浪把四周的草叶吹得东摇西晃,那股猛禽的甜腥味喷洒而下。来吧,飞扑下来吧,别磨蹭了,别犹豫了,瞧,我已是匹口吐白沫四足抽搐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老狼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任凭你来啄瞎我的眼珠,来宰割我的皮肉。
老雕保持着树梢的高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着,迟迟没有飞扑下来。
该死的老雕,难道你情愿啄食冰凉僵硬的尸体,而不愿擒食还有一口气的活物?
老雕仍然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在它头顶的天空盘旋,在碧蓝的天幕上用金色的翅膀划着一个个巨大的圆圈。
紫岚只得继续表演。奄奄待毙的角色并不是那么好演的,本来就口干舌燥,还要一个劲儿地吐白沫,直吐得头晕眼花、神思恍惚;本来就饥饿难忍,还要猛烈地抽搐肚皮,直搅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
但老雕似乎故意在同它开玩笑,既不离去,也不飞扑下来,无休止地在它头顶上居高临下地飞行观察。
太阳西斜了。太阳沉落了。一匹老狼和一只老雕仍然在日曲卡雪山山脚的草原上一个天空一个大地这样僵持着。
自己把对手估量得太低了,紫岚在痛苦的等待中反省着。这只老雕并不蠢笨,恰恰相反,比其他食肉类猛禽更狡猾。真不愧是一只饱经风霜在险恶的草原上厮混了多年的老雕,那么机警,那么多疑。它忍不住佩服起老雕的沉着来。看来,它紫岚有着老狼的智慧,老雕也有着不差上下的精明,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马拉松式的搏杀,需要坚持到底的耐心。
这时,草丛里蹿出一只灰褐色的田鼠,紫岚做出一副饥饿难忍的模样,欲逮住田鼠充饥。它往前一扑,落点却离田鼠还有半尺远。受惊的田鼠往灌木林逃去,紫岚站起来想追,刚迈出一步便跌了个跟头,只能望着逃遁的田鼠发出一串嘶哑的哀嚎。
紫岚这番即兴表演具有双重意义:第一,证明自己已衰老得想吞食肮脏的田鼠充饥;第二,自己已经连田鼠都对付不了,已经是一匹衰老到失去捕食能力的老狼了。
这是表演的高潮,是绝招啊。
但老雕仍然在半空中作逍遥游,似乎在尽情欣赏它的表演。
这该死的精怪的老雕!
暮霭低垂,日曲卡雪山山脚紫气氤氲。这正是归鸟投林走兽进穴的时刻。紫岚想,老雕迟迟不飞扑下来,一定是看出了破绽,也许正在心里嘲笑它的愚蠢呢。老雕很快会从天空洒下一串讥笑,然后飞回雪峰绝壁上的雕巢。
奇怪的是,老雕并没有像紫岚所想的那样拍拍翅膀掉头离去,而是啼鸣一声,飞到离紫岚左侧不远的一棵被雷电击毁的枯树上,停栖在枝丫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观看。
看来,老雕并没有看出它表演的破绽来,也没有识破它的假装,还处在将信将疑半信半疑的心理状态。老雕出于饥饿的压力,很想啄食它这匹老狼,但同时,老雕出于疑心极重的天性,怕上当受骗,所以迟迟不敢采取行动。
紫岚只有奉陪到底了。
月亮升起来了,雪山和草原一片银辉。毫无疑问,紫岚的一举一动,老雕都看得一清二楚,没办法,紫岚只好每秒钟都保持着奄奄待毙的窝囊形象。
半夜,紫岚实在累极了,也饿极了,它非常想跑到臭水塘去,饮一通盐碱水,振作一下自己萎靡的精神,然后逮一只田鼠充饥。现在,田鼠已成了它渴望的珍馐佳肴了。它半眯着眼,偷偷打量着停栖在枯树枝丫上的老雕。老雕像尊塑像,岿然不动,但那对锐利的雕眼,却在月光的反衬下炯炯闪亮。老雕在以逸待劳地监视着它,只要它站起来一跑,就意味着前功尽弃,大半天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没办法,它只好放弃了去臭水塘的念头。
山麓的石洞里,断断续续传来媚媚临产前痛苦而又幸福的嗥叫。
五
紫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夜的。它只觉得夜漫长得没有尽头。黎明时,它感到自己的四肢已经僵硬,头晕眼花,快虚脱了。
当太阳从白皑皑的雪峰后面露出一片红光时,老雕又开始在它紫岚头顶盘旋。老雕虽然也是一夜没合眼,却仍然显得那么精神抖擞,那么威风凛凛,带着死亡的诅咒,带着食肉类猛禽那种天生的傲气,在天空飞翔。
太阳冉冉上升,明亮的光焰驱散了夜的凉爽,大地又变成热浪翻滚的大火炉。紫岚被炙烤得浑身像着了火似的难受。它现在已不需要演戏,也不需要假装了。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它真的变成奄奄待毙的老狼了,胸腔像堵着一坨泥巴,连喘气都很困难。昨天它还有信心逮到田鼠,此刻就是田鼠跑到它面前咬它的耳朵,它也没有力气去对付了。
疑心极重的老雕似乎还不相信它的处境的真实性,仍然在它头顶盘旋观察。
紫岚已意识到,它和老雕之间的力量对比,如果说昨天还是平衡的话,经过一夜的折磨,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了。假如此刻老雕飞扑下来,它已不大可能按原计划把老雕拖曳到灌木林去了。它极有可能会被老雕凌空攫起的。当然,它是阅历丰富的老狼,不会那么傻,束手待毙的。它会挣扎,会反扑,但它最后那点生命和体力支持不了多久。能够和老雕同归于尽,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在这场搏杀中,它已失去了生的希望。
想到要死在老雕的铁爪下,紫岚忍不住一阵战栗。虽然它是一匹生命之火逐渐熄灭、生命之舟逐渐沉没的老狼,但仍然有一种顽强的求生本能。它不愿意去死,哪怕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比死要好得多。后悔还来得及。假如此刻它中止这场搏杀,它还有力气爬到臭水塘去,喝一口清凉的盐碱水,就能恢复些许体力,然后在塘边潮湿的泥土里刨掘一些蚯蚓、地狗、蜥蜴之类的充饥,它生命的火焰就能继续燃烧起来。或许,它还能坚持活两三个月,或许,运气好的话,它还能苟活半年。虽然半年以后还是免不了要老死荒野,但多活一天总是多一天的幸福啊。它完全有把握中止这场即将爆发的搏杀。只要它强挺起精神,伸个懒腰,装作不耐烦再继续表演下去那副模样,朝老雕龇牙咧嘴嗥叫一声,老雕就会被吓跑的。
一般来讲,金雕是不敢袭击生命力还很顽强的老狼的。
头顶上空老雕的飞翔姿势发生了变化,动作不像刚才那么优雅了,并渐渐地降低着高度。紫岚预感到,一场对于自己来说没有任何生的希望的搏杀即将拉开序幕。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是溜走还是迎战,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后悔也来不及了。
干吗那么愚蠢,要用生命去下赌注,去冒险,去和精怪的老雕搏杀呢?这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呢?紫岚想,无非是为了媚媚这个狼家庭日后的安全。但媚媚晓得它紫岚做出的巨大牺牲吗?不,媚媚永远不会知道的。即使媚媚知道了,也不会感激它的;即使媚媚良心发现,感激它,但它已经死了,这种感激也失去了意义。真的,它凭什么要为媚媚去死呢?媚媚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但夺走了它钟情的大公狼卡鲁鲁,还霸占了它栖息了一辈子的石洞,甚至不让它再跨进石洞一步,还咬伤了它的脖颈。它根本没必要去为媚媚牺牲自己的。它觉得自己想通了,超脱了,变聪明了。它抬起一条前腿,正要打退堂鼓,突然,山麓的石洞里传来媚媚急促的撕裂般的嗥叫。紫岚一听就明白,这是产门开启时的嗥叫,也就是说,媚媚正在临盆,它紫岚的狼孙正从黑暗的子宫降临到阳光灿烂的世界里来!一想到可爱的狼孙们,紫岚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无端的柔情。虽然隔了一代,但狼孙们身上流淌的是黑桑—紫岚家族的血脉,狼孙中间肯定会有一匹成长为主宰整个狼群命运的狼王。想到这里,它体会到了一种再生的幸福感。
老雕越飞越低,巨大的金色的翅膀扇起一股死亡的气息。不,它紫岚绝不能放弃这场搏杀。假若今天它不把这只该死的老雕送上西天,那么明天,它可爱的狼孙就有可能成为老雕果腹的食物。它反正是要死的,与其两三个月后老死在荒原,还不如用残存的有限的生命来完成最后的夙愿,替惨死的黑仔报仇,为即将出世的狼孙们扫清生存的障碍。能死在和食肉类猛禽的较量搏杀中,对于狼来说,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永恒的归宿。
老雕,来吧!
老雕在它背后的上空飞翔,它的脊梁被旋转的气流吹拂着,狼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它没有扭身,也没有回头,静静地躺卧着、等待着。用脊背来迎接老雕的袭击,对于它来说当然是极为不利的,按照食肉类动物之间搏杀的习惯,它应当扭转身体,把头朝向心怀叵测的老雕,面对面地抗衡,但它怕因此会吓退神经过于敏感的老雕,它只好将最薄弱的脊背暴露给老雕的铁爪。它听到了老雕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喘息声,听到了雕爪关节伸缩时发出的咔叽咔叽的声响。凭经验来判断,老雕已飞到离它脊背不足五米高的天空了。它悄悄伸展狼爪,开启狼嘴,暗中做好搏杀的准备。
突然,半空中所有的声响一起消失,连旋转的气流也感觉不到了。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像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让紫岚感到揪心,感到发慌。它明白,这是老雕攻击的前奏。老雕一定是选择准了最佳的扑飞角度,在天空突然收敛翅膀,让身体像片落叶一样悄然无声地飘向目标。这是金雕惯用的精彩绝伦的偷袭方式,有极大的欺骗性。
果然,一两秒钟后,寂静的天空传来空气被老雕翅膀割裂的声响。这声音十分细微,如草叶摆动,似柳枝划水,但紫岚凭着狼所特有的灵敏的听觉,还是识别出来了。现在,是它转身迎战的时刻了,它应当以闪电般的速度扭腰转身,然后翻一个滚,仰面朝天,在雕爪攫住它腹部的一瞬间,以爪还爪,用狼爪夹住老雕的翅膀,在老雕坚硬的嘴喙啄瞎它狼眼的同时,以牙还牙,一口咬断老雕的脖颈。
它紫岚必须把时间计算得十分精确,早一秒钟转身或迟一秒钟转身都会贻误战机的。如果它早一秒钟转身,老雕会在最后关头看出它原来是匹还具有反抗能力的老狼,便会在距它还有半米高的上空及时扑扇翅膀,飞遁远方;如果它迟一秒钟转身,老雕的铁爪便会攫住它的脊背,使它失去反扑的能力。
这真是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啊!
雕爪已触碰到它脊背上的狼毛了,是时候了,它憋足劲,扭动狼腰,借着大地那股弹力,奋力转身。以往,它的身体是那么敏捷,各个部位配合得那么和谐,脑子一旦出现动作意念,身体已自觉完成了。但此刻,由于过度疲劳,由于长时间躺卧不动,四肢变得僵硬,腰杆也失去了应有的灵性,身体变得笨重而又迟钝,比预计晚了半秒钟才完成转身动作。这是性命攸关的半秒钟啊。还没等它将狼嘴和狼牙转到位置上,老雕那双骨骼凸突的铁爪就已插进了它右侧的肋骨。
它只觉得身上一阵钻心的火烧火燎的剧痛,忍不住惨嚎了一声。它想就地打滚或采取别的什么补救措施,但为时已晚。随着老雕金色的翅膀扑扇出一股强风,它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老雕的铁爪往天上拎,四肢差不多快离开地面了。
绝不能听凭老雕把自己凌空攫起的,紫岚想。它是陆地上的猛兽,离开了大地,就等于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它拼足所有的力气,朝前面那片灌木林狂奔。只要能把老雕拖曳进灌木林,就等于将老雕拖曳进了坟墓,老雕那双威力巨大的翅膀就会失去作用。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拔河赛。老雕急遽地拍扇翅膀拼命想把紫岚攫离大地;紫岚撑开狼爪,尖利的指甲紧紧抓住草根,抓住泥土和岩石,拼命想把老雕拖曳进灌木林。
地上飞沙走石,草叶飘零,一片狼藉。
离灌木林只有几步之遥了。老雕一定是意识到了危险,一声又一声地啸叫着,翅膀扇起一团团猛烈的旋风。紫岚只觉得肋骨像要被拉断了,整个身体被提拉得像一张弯弓,四肢的关节被拉得像要脱臼了。它狂嚎着、挣扎着,用狼爪抠住地面上的草根和树枝,借着大地的力量,一步一步朝灌木林走去。它本来就是一匹衰老的母狼,又经过漫长的一昼夜的折磨,身心已差不多衰竭了;它是靠着食肉类猛兽那股强悍的精神力量支撑着,这才勉强同老雕抗衡的。它眼冒金星,面前的灌木林和碧蓝的天空、远方宽广的草原和背后巍峨的雪峰似乎都在旋转舞蹈。它早就预料到自己这点残存的生命和体力是无法把老雕拖曳进灌木林的。
它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它已支持不住了。但它必须坚持住!它又向前迈了一步,将一只狼爪钩住一丛马鹿草根,刚把身体的重心移过来,突然,“砰——”,脚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脆嫩的马鹿草根经不住强力拉扯,被拉断了。紫岚只觉得大地一阵颤抖,身体就已离开地面,急速地升上天空。随着整个身体越飞越高,它产生了一种失重的感觉,难受得想呕吐,一阵昏眩……
六
高空那股又硬又冷的气流把它刮醒了。它睁开眼,整个尕玛尔草原像一块不规则的绿色的地毯,铺在被大山拱围的谷地中;自己经常去饮用的那块臭水塘,变成一块小小的明亮的碎玻璃;一头雪豹在草地上跳跃,但看下去却只有七星瓢虫那般大小;它栖息了大半辈子的石洞,仅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它估量着自己的高度,差不多和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那条弯弯曲曲的雪线平行了。那种难以忍受的失重感觉消失了,哦,老雕已停止了上升,保持着眼前这个高度,在向前飞行。
紫岚很明白,自己已身陷绝境。它被吊在高空,犀利的狼爪和狼牙都发挥不了作用,变得像绵羊一样软弱无能。它虽然还活着,但实际上已成了老雕充饥的食物。它是必死无疑了。它并不怕死,它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和老雕搏杀的,但它希望能和老雕同归于尽,可惜,它这一生的最后一个愿望落空了。它输惨了。它没能咬死老雕,为可爱的狼孙们消除隐患,反而要被老雕吃掉了,唉——
从飞行的方向判断,老雕是要把它带回自己的雕巢去,慢慢享用。老雕得意地鸣叫着,用一种胜利者的优雅姿势在飞行,飞得十分平稳。老雕是值得骄傲的,这不但解决了好几天的食物问题,而且活擒了老狼,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必然会提高它在其鹰类家族中的威望和地位。雪峰越来越近,那条弯弯曲曲的雪线,在阳光下变幻着红黄蓝三种颜色,沟壑纵横的山脉金碧辉煌,空气中夹杂着一层细细的雪尘,刮在紫岚身上,冷彻心扉。
难道就这样乖乖地被老雕吃掉了吗?假如此刻被老雕攫在铁爪下的是一只食草类动物,早就在被凌空攫起的一瞬间吓破胆,气绝身亡了;假如此刻被老雕攫在铁爪下的是普通的食肉类动物,如狐狸、红豺或狗獾什么的,恐怕也早就丧失了反抗意志。但此刻被老雕攫在铁爪下的是狼!狼是草原的精英,是野性的化身,更何况是匹饱经磨难,在险恶的大自然里已铸炼出钢铁意志的老狼。因此,尽管已身陷绝境,但紫岚并未丧失反抗意识。在狼的生存词典里,是没有束手待毙这一说的,狼习惯于反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难道就这样乖乖地让老雕来吃掉自己吗?紫岚想。不,无论如何,它死也要捞回一把的。当然,现在它被吊在高空,无法施展扑咬撕抓的狼的本领,但老雕不可能永远把它悬吊在空中的。老雕正在把它带回雕巢去。有了!只要一飞到老雕的巢穴,它的四肢一沾着大地——这完全可能的,老雕在自己的巢穴前一定会先把它扔在地上,啄瞎它的眼睛,啄破它的脑壳,啄穿它的肚肠——也就是说,它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在咽气前向可恶的老雕发出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老雕向一座悬崖飞去,渐渐地,紫岚看见在悬崖陡峭的岩壁间,在那棵长在石缝里的苍劲的松树旁,有一条菱形的石缝,石缝里铺着一层枯枝落叶和鸟类斑斓的羽毛。石缝前是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一条乳白色的云带缠绕在石缝间。紫岚断定,这就是老雕的巢穴。金雕习惯于在绝壁上垒窝。毫无疑问,石缝前那块平整的青石板,就是老雕啄杀猎物的祭坛。过了一会儿,老雕飞得离石缝更近了,紫岚看得更清楚了,那块青石板祭坛上白骨累累,还有凌乱的兽皮和羽毛。说不定,那堆白骨里就有它心爱的黑仔的遗骸!紫岚心里再度涌起一股复仇的激情。
离雕巢越来越近了,因为绝壁的阻挡,高空那股湍急的气流渐渐变得微弱,老雕也逐渐放慢了速度。十米……七米……三米……紫岚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尽量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以防在着陆时被老雕那股可怕的惯性带倒。它肋骨的伤口淌着血,仅剩的那点精力经不起再跌跟头了,只要一跌跟头,它就有可能会晕死过去的。一米……半米……突然,老雕一斜翅膀,擦着青石板祭坛拐了个急弯,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又飞离了巢穴,飞离了绝壁。老雕一面飞,还一面发出焦急的憎恨的啸叫声。
紫岚明白了,是自己一系列的准备着陆的动作,惊动了老雕。老雕发现自己从晕死状态中苏醒过来,害怕着陆后遭到反扑,所以在最后关头又改变了主意,放弃了着陆。
只要是在空中,老雕就永远占据着优势。
紫岚紧张地推测着狡猾的老雕会换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处置它。
老雕在山谷上空盘旋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紫岚感觉到,老雕的翅膀已不像刚才那么刚劲有力了,羽翼下呼呼的雄风也被徐徐清风所代替。老雕也累坏了,老雕攫住比自己身体重两倍的狼飞行,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老雕的体力快耗尽了,也就是说,老雕会想方设法很快结束这场搏杀的。
紫岚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老雕在向山谷左侧降低着高度。紫岚看见,谷底是一片乱石滩,裸露的岩石被一片荒草覆盖着,阳光被挺拔的山峰遮断,乱石滩显得十分阴暗荒凉,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老雕兴奋地啼叫着。
蓦地,紫岚像触电似的痉挛起来,它悟出了老雕飞来乱石滩上空的意义。老雕绝没有带它来遨游天穹的雅兴,老雕是想把它从高空中摔下去,将它摔死,然后,再安安全全地来啄食它。老雕之所以刚才在雕巢前没有把它从高空中扔下去,是因为雕巢的绝壁下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怕摔下去后不易寻找。现在,山谷底下是片乱石滩,不愁找不到摔成肉饼的它。
是的,紫岚一定会被摔成肉饼的,从如此高度的空中摔下去,绝不会有生还的可能。别说是砸在坚硬的石头上,即使落到柔软如丝的草地上,它的五脏六腑也会被震成碎片的。
好毒辣阴险的老雕哇!
紫岚奋力侧转身体,想用狼爪抓住老雕的胸脯或翅膀,但它在空中没有力量的支点,四肢狂舞乱摆,却什么也没能抓到。
老雕停止了飞行,那双金色的翅膀像对风帆,任凭高空的气流刮着它滑翔。
紫岚知道,这是一个要把它扔下去的信号。
生与死就看这瞬间的变化了。紫岚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两条后腿上,猛地往上一蹬,恰好将一条后腿从老雕的腹侧穿出去,钩住了老雕的脊背。就在这时,老雕猛地松开了攫住它脊背的那双铁爪,紫岚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像被卷进旋涡的树枝,在往下堕。它只有紧紧地屈起那条钩住了老雕脊背的后腿,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垂死挣扎;高空中那股强大的气流把它刮得东摇西晃,狼爪是无法像雕爪那样抓稳东西的。它已支持不住了,这局面顶多只能维持两三秒钟,它那条悬挂着自己整个身体重量的后腿便会因麻木乏力而脱离老雕的脊背,然后,笔直地坠落谷底的乱石滩。
这时,老雕只要摆动身体,或者做个翻飞、侧飞、大旋转、直线升降等特技飞行动作,就可以立刻把紫岚从自己身上甩掉,从而结束这场残酷的搏杀。但在这紧要关头,老雕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愤怒地啸叫一声,俯下头来,用坚硬的嘴壳猛啄紫岚的眼睛。也许老雕认为,紫岚会忍受不了眼睛被啄瞎的巨大疼痛,而松开那条钩住它脊背的狼腿。老雕毕竟是卵生动物,其智力终究比不过哺乳动物狼的。
紫岚在老雕尖利的嘴壳啄中自己右眼的一瞬间,趁势将两条前腿钩住了老雕的脖颈,另一条后腿也钩住了老雕的脊背;它一只眼珠子虽然被老雕啄出眼窝了,疼得浑身抽搐,但它以超凡的毅力忍住了,紧紧地用四肢钩抱住老雕。
老雕这才想起应当在空中做一些惊险的特技飞行动作,以摆脱掉紫岚的纠缠。老雕一会儿敛紧双翅,从几十丈高空直坠地面,在临近地面两丈来高的时候才又突然展开翅膀,掠过岩石飞升天空;一会儿收敛一只翅膀展开一只翅膀,摆动舵一样的尾羽让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天空中旋转;一会儿上下翻飞,一会儿左右摇晃……但已经迟了,紫岚将自己的身体和老雕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就像热情地在拥抱着的情侣,任凭老雕怎样折磨,再也不放松了。
老雕又朝紫岚的左眼啄去,紫岚的左眼窝迸出一汪鲜血,湛蓝的天空消失了,飘飞的白云消失了,世界变得漆黑一团……它疼极了,趁老雕啄它左眼时相对平稳的飞行姿势,张开狼嘴狠狠朝上咬去;它的眼瞎了,它没咬中老雕的脖颈,它咬偏了方向,咬住了老雕的一只翅膀。老雕猛烈地扑扇翅膀,朝紫岚的脸上、头上狂啄滥戳,紫岚的鼻子、耳朵和两颊被啄得稀烂,衰老的狼牙也被老雕强有力的翅膀摇落了两颗,嘴角豁裂了,但它紧闭着颌骨,拼命噬咬,只听得“咔嗒”一声脆响,老雕那只翅膀被咬断了。老雕靠一只翅膀无法在空中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向地面坠落。
“砰——”一声巨响,紫岚紧抱着老雕坠落在阴暗而又荒凉的乱石滩上。紫岚处在老雕的下方,它的脊背先落地,正好砸在尖尖的岩石角上,所有的肋骨都被折断了,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但四只狼爪仍紧紧地拥抱着老雕。
老雕也摔死了,它那只翅膀最后扑棱了两下,便停止了挣扎。火红的夕阳下,那只金色的翅膀直直地僵硬地伸向天空,犹如一块金色的墓碑。这是老母狼紫岚的墓碑!
这时,山麓那个冬暖夏凉的石洞里,在媚媚幸福而又痛苦的嗥叫声中,五只狼崽呱呱坠地了。其中有两只是公狼崽,一只毛色漆黑,一只毛色呈紫黛色,长得特别像黑桑和紫岚。
但愿这其中一只将来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