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图上怀俄明州像个通往纳尼亚奇幻世界的衣橱。城镇、山脉和河流的名字都充满想象力,阳光向上:比如梅迪辛博、夏延、斯威特沃特河、南帕斯。对历史古迹简洁明了的说明像是黑色夜空中的一道道闪电,让你窥见你以为只存在于好莱坞电影中的世界:比如杨百翰建造的摩门教渡口遗址……萨卡加维亚坟墓,刘易斯和克拉克探险队的女英雄……鲍威尔上校和红云土著战队之间著名的车厢之战遗址,沃尔牧场的霍尔遗址。
山脉蜿蜒盘踞在绿色草原上;河流湖泊在山坳间流淌,波光粼粼;红沙漠像血迹一样印在西南角。
但这幅地图不仅只是一个地理和行政意义上的风景画,它也是拓荒者、热爱者、憎恨者以及隐忍者们的写照。
地名寓意丰富,令人回味,令人心碎。它们描述了第一批拓荒者的希望和梦想,他们跋山涉水,穿过无边无际的干旱沙漠,走过数不胜数的阴冷山口——俄勒冈州、奥弗兰德市、加利福尼亚州、摩门市、波兹曼市、布里杰市、彻罗基市和德克萨斯市……有些地名展现了拓荒者们的美好愿景,因为他们结束艰苦跋涉后看什么都特别美,看什么都充满希望:比如费尔围、卢塞恩、惠特兰、森赖斯、纽黑文、弗里德姆。这里甚至还有个叫伊甸园1的地方,当年取这个地名时一定是强颜欢笑:它可是位于红沙漠之中,一望无际的沙漠啊,感觉扔一块石头就可以直接到达冥王星。
有些地名干脆直接用所见之物命名,比如慕斯,布法罗,赖特宁弗拉特。有些地名富有诗情画意,比如斯波提德豪斯、滕斯利普、米蒂齐,能唤起人们对当时人和物的无限怀念。
有些地名则出自拓荒者们绝望和放弃时的呐喊,比如隆特里,罗斯特卡宾,比特克里克。而有些地名又显示了征服者的占有欲,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比如卡彭特、麦金农、伯恩斯、凯利。也有一些用女性名字来命名,以柔和蛮荒之地,比如汉娜、科拉、布拉。还有些用想留下自己足迹的男性名字来命名:比如丹尼尔、奥托、埃格伯特——甚至有叫阿拉丁的(难道那个小镇有什么神秘的东方极乐等着他们到访?)
也有一些奇怪的地名,想必是在刚到达安定下来时具有某种意义,点燃了一些思想的火花——也许也只是家族名称而已。虽然不寻常,但久而久之,不断地被陌生人提起,比如尤德、诺德、斯穆特。还有那个古老的叫作阿珂姆的地方,在那里,威力·E·凯欧媂带头果断报废了抓捕走鹃的武器(WRD)。
但是,在所有这些生动神秘的地名中,在所有地图上、高速黑白路标上讲述着故事的简洁名称中,在所有这些记忆、历史和抱负中,
最引人回忆的是东部草原上的一个小镇的名字。不管那个名字背后的
真相是什么——不管是宏伟还是平凡,意义重大还是微不足道——在旅行者的地图上,人们看到的是它那蜿蜒曲折的山脉,橙色条状沙漠以及黄色大草原,但是那个简单的名字,对于长途跋涉后到达西部创造新生活的普通人来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意义。它堪称简单和意义结合的经典:
这个小镇就叫比尔。
* * *
天色未亮,地平线还未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像刀锋样明晃晃,世界一片静悄悄、灰蒙蒙。寒冷的空气刺激着喉咙,让人不停咳嗽。
“今天早晨,零下十二度,”我在日记中写道。“水又结冻了。”
如果当时我能意识到水会被冻住一整个月,可能会用更丰富多彩的语言来描述。
喂食前后,里姆罗克拿着焊枪在移动房屋底下爬了一圈,但还是没能解冻水管。一定是哪根从泉眼到井楼的主要水管被冻裂了,但管道埋在几米深的冻土下,没有人知道哪段破裂,更不用说修复了。
还算幸运的是,经理的房子也没有水,所以这就成了一个重要问题。他派了些人去山上牛栏水槽里去取水。一台老旧风力泵嘎吱嘎吱地往水槽里注水,它肯定像电影《虎豹小霸王》里的场景一样来回摆动着风页。
我们熬了一个月又脏又臭的生活。屋子里堆满水桶、奶桶、炖锅,以及锅碗瓢盆,都盛着浑浊的水,用以应急、蒸煮和饮用;浴缸里满是死昆虫、干草和融化后用来冲马桶的浑浊雪水。
我只喜欢每年的这个时节。
* * *
冬天的天亮得很慢。黎明似乎极不情愿离开夜色的庇护。空气阴冷,让人呼吸困难。皮卡车发动预热产生浓密的烟雾,尾气不断翻腾而出。汽车挡风玻璃和房屋窗户上都结了一层层霜冻,每天都有不同的图案。
重挽型马套着丁玲哐当响的马具,被牵出了马厩。靴子和马蹄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雪橇从冰冻地面上被拉动,也吱吱作响,马儿打着哈欠吹着气。它们呼出的气息立马变成一团雾气围绕身边,金色尾巴随着他们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
所有小溪的冰冻面上布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脚印,有兔子四只脚踩出的菱形脚印,老鼠留下的小花瓣脚印。每一组脚印中间都会有一条凹槽,那是它们的尾巴拖过而留下的痕迹。鹿的脚印弯弯曲曲地一直到白色道路中间,然后就消失了——好像它们的主人突然被不明飞行物劫持。
就在第一个堆放场外,一只小郊狼[ 郊狼:一种北美西部和墨西哥特有的丛林狼。]在那游荡,它在距离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来,看人们装雪橇。它的皮毛在晨曦中呈蓝灰色,闪闪发亮。在整个喂食过程中,他和雪橇并排奔跑,离得很近,有时我们可以看到它那欢快的笑容。
自从这个州开始饲养牲畜以来,这只狼一直是牧场主的灾星。所以它被射杀,被下毒,被围困——甚至被粗野的巨型长毛波兰牧羊犬袭击——但是它总是能领先一步逃脱,咧嘴而笑。虽然大家都知道这
种狼会掠走新生羔羊,会成群结队一起撂倒虚弱的小马驹或小牛犊,
但它们只吃腐肉、啮齿动物和水果。它不满足于把整个牧场当成自己的私人餐厅,也闯入城镇,光顾自助餐厅垃圾桶和户外肉类批发摊位,那些摊位通常会有野味悬挂着自然风干。它和它的朋友们每天晚上都在平原上放声歌唱。而且每次见到它,它看起来都很高兴。
这种郊狼的拉丁名叫“草原狼”,意思是“吠犬”,但实际上它们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和家犬一样,它们也会在玩耍或与别人聊天时
大叫,也会为了保护或毁坏巢穴而狂吠,也会为了叫唤或惩罚幼仔而发怒。夜幕降临后,这些郊狼在黑暗中嗷嗷呜呜的声音以及嚎叫声会令人不寒而栗,除非你已经适应。即使你知道它们只是在宣告对领土的所有权,那声音听起来仍然像极了平原上那些失去墓地的灵魂在哀号。
这天早上,一棵柳树上有一团奇怪的东西。光秃秃树梢上一个巨大的刺果,像去年刚搭好的松鼠窝。这是一种美国豪猪,之前几天一直在河边游荡,现在离开雪地正在高处打盹儿。
远处看那只豪猪,你会以为它是一团皮毛,其实它还长有一层巧克力色的厚绒毛,这层绒毛上面再长一层长长的防护毛,里面隐藏着约3万根尖锐的倒刺刚毛。每一根都深嵌在皮肤里,并各自连接着一块专门肌肉,当它受到威胁或被激怒时,就可以竖起刚毛。这些空心刚毛,很尖锐,像指甲一样可以长到12厘米长,而且新的会长出来代替那些被牛或狗拱掉落的。
里姆罗克那只爱叫嚣的小伙伴短尾狗,长着一副大犬齿,一个小脑袋,对豪猪情有独钟——对臭鼬也是一样。它每两周至少一次,鼻子上插满豪猪刚毛,像个马桶刷似的。里姆罗克用钳子把刚毛拔出来,然后用过氧化氢消毒灭菌,很显然它伤得不轻,但每次它好像都不在乎,似乎疼痛感立即就会消失到九霄云外。这只愚蠢的狗又会冲去打扰另一只豪猪。牛群也是同样情况。它们似乎从来不曾意识到,如果不用鼻子拱豪猪,它们和豪猪会相处得非常愉快。
美国豪猪有一段有趣的情爱生活。一对恋爱中的情侣用后脚站立,互相拥抱着跳舞,一边呜咽,一边咕哝。它们把前爪放在对方的肩膀上,鼻子相互摩擦,彼此深情地推搡,试图把对方推倒地上。对于雄性豪猪来说,交配一定是个紧张的时刻,因为能否让雌性豪猪放松刚毛,展开带刺的尾巴,有充足的时间完成交配,完全取决于它的爱情攻势——而且,它大概也是热切地希望雌性豪猪不会失望。难怪它在激情褪去之前就轻快地跳开,躲到最近一棵树上,因为如果它再要求第二次的话,雌性豪猪就会尖叫,并用刚毛噼里啪啦朝它挥打。
小豪猪出生时刚毛柔软,但这些软刚毛很快就会变硬,并且出生后一小时内就可以直立起来,所以它可以像只调皮的音控小刺猬一样四处跺脚。
豪猪是现代露营地的祸害,因为它们总是需要磨不断生长的牙齿,会去咀嚼任何由皮革或木头制成的物体,甚至被丢弃的鹿角。
然而在西部第一批移民看来,豪猪是无价的,因为它为一种最古老的刺绣和刚毛制品交易提供了原料。刚毛被缝在袋子、刀鞘、莫卡辛鞋[ 莫卡辛鞋:北美印第安人穿的无根软皮鞋。]和衣服上起装饰作用,而且装饰得越多越能显示主人的财富和威望。19世纪与欧洲移民开始贸易后,玻璃珠装饰变得比刚毛更受欢迎。现在只有苏族和奥吉布韦族等少数几个部落还在传承这门技艺。
苜蓿牛饼堆上有一根天线。这可不是什么奇怪的卫星接收天线,而是一只居住在房子周围的年幼骡鹿。它母亲很可能就是那只跛脚母鹿,一只后腿跛了,大部分时间都孤零零地独处,我们偶尔也会见到它。经理的房子一圈用干草包包围着御寒,它有时就躺在这些干草包上,饿了吃点牧牛场附近的那堆苜蓿。吃完后,它会在苜蓿堆顶上休息,两只巨大的耳朵耸立向空中,仿佛正在接收当地广播。
鹿并不是冬天牧场上唯一的野生动物。某个早晨,你也许会看见三只公麋鹿在草原上漫步,从雪山往栖息地走;几只野兔,长着无角耳朵和雪白的厚绒毛;几只棕色棉尾兔,看上去柔软蓬松,坐在干草缝里避风;一群喜鹊在畜栏顶上叽叽喳喳欢叫;几只狐狸和郊狼沿着小溪疾跑;也有叉角羚在草原上到处转悠--还有一只只有三条腿的雄鹿,应该是去年狩猎季时受的伤,然而,少一条腿并没有妨碍它风驰电掣。
而且雄鹰随处可见,黑白色的秃鹰和巨大的金鹰,像小型飞机一样在草原上空翱翔。沿着县道行驶,有时几乎每根电线杆上都能看到一只鹰或隼;如果有只羚羊在高速公路上被撞死,你可以看到一下子就会有四只金鹰和六只秃鹰同时在尸体上方盘旋。共享一头猎物时,金鹰绝对是优先享用,其他鹰再吃它们吃剩的。
这些雄鹰有时也不等待它们老弱病残地死亡或者被车撞死,而是把羚羊围堵进栅栏后猎杀。
一天,我从城里回来,看见县道边的铁丝围栏上挂着一只鲜血淋淋的羚羊,被雄鹰们层层包围。它逃跑时,两只金鹰会压着它的背,防止它跳过或穿过雪中带刺的铁丝网。克拉拉·里夫斯和她的雇工曾在他们的小货车旁边目睹了这一幕。
壮硕的金鹰与矮小的叉角羚形成鲜明对比,看着它们,似乎并无违和感。这样的场景对那里的居民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闻,虽然拉勒米大学的生物学家们对这样的故事嗤之以鼻。他们中有人曾告诉我说,叉角羚羊不会发声——但是有一天,就在我的马前面,距离一步之遥,两只叉角羚羊在对话,显然这只是一直没被发现而已。
* * *
怀俄明州的冬天不仅仅是一个季节,它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改变着一切。
草原虽然看起来很贫瘠,也许只有一只棉尾兔或一大批羚羊可见,但感觉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特别是在冬季,比一年的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警觉。雪地上,色调对比鲜明,肉眼就可以看得一目了然,细致入微。冰冷寂静的空气强化了每一个轮廓、每一个特征,甚至那些遥远的山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头公牛的影子都如此逼真,轮廓分明,让人傻傻分不清,确信还有另一头公牛在那儿躺着。
每年的这个时候,高地平原没得让人窒息。雪地像一个波光粼粼的牛奶湖,一眼望不到边。相比其他任何时候,野生动物们在冬天显得无处可遁。山坡上树木繁茂,房屋周围黑玫瑰红雀和灰冠玫瑰红雀聚集在一起,成群成群地乱转。鸟食散落在桌上或雪堆上,它们飞向地面,像秋天里突然飘落的树叶。跟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红雀们也为了鸟食相互推搡,相互吱喳,相互争吵,在枝头和桌子之间来回穿梭。玫瑰红雀有着各种不同颜色冠毛,但身体都是栗棕色,而且尾部和条纹翅膀上都有那么一抹突艳的粉色,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着实亮眼。
下面的平地已被角云雀占领。这些棕色的小鸟儿在欧洲被称为“海岸云雀”,它们虽然看起来像云雀,但脸上有一道黄色条纹,头部两侧各突出一撮黑色的毛羽,活像魔鬼的两只角。夏天的时候,它们会在路边徘徊,唧啾啭鸣,抑或者像老鼠一样慌忙离开车道。但是冬天地面上有积雪时,它们就会叽叽喳喳成群地聚集在院子里觅食。
你可以看到有些动物只在冬天出来,其他时间都隐藏着。有天早上,我在一个草料场目睹了一场精彩的意志之战。一只小鼬鼠从两捆草料包之间的缝隙挤出来,悄悄靠近一只棉尾兔,像极了动画片《傻大猫与崔弟》中那只口齿不清的傻大猫潜近鬼灵精怪小金丝雀的场景。跟长耳大野兔一样,鼬鼠也穿上了白色外套过冬,露出一点尾巴尖仍然是黑色的,好似蘸了墨水。棉尾兔依然穿着浅棕色的外衣。小鼬鼠离体型至少是它三倍的兔子越来越近。
但是,尽管它妈妈可能已经警告过,被鼬鼠盯上会让人胆战心惊,但这只兔子还是跑出来坐在风中享受美好的阳光浴,不愿受任何东西的干扰。一扭头,它发现了鼬鼠,但显然不为所动。
突然,这只兔子四脚一蹬腾空而跃,然后在离鼬鼠只有几公分的地方落下。当这只巨大的、毛茸茸的兔子落在它脑袋附近时,小鼬鼠先是一惊,随即停下来观察情况。
棉尾兔跳跃着表明自己的立场,决不认输;鼬鼠觉得也不是很饿,撤到一低洼处,溜走了。棉尾兔在干草堆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感觉有些沾沾自喜。
同天早上,我们喂牛时,里姆罗克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场危机。一头小母牛准备提前生小牛——大部分母牛的预产期都在3月和4月。更糟的是,从它屁股的小蹄子看,里面的小牛犊胎位不正,蹄子先出来了。因为离舒适的畜棚还很远,里姆罗克和雷急忙把它就近赶进一个空着的堆料场。
从未产犊的小母牛警惕性高,眼神凶狠。它不让任何人靠近。里姆罗克扔了一根绳子套住它的脖子,让雷拉着稳住它,他想试试改变小牛犊的胎位。然而绳子却使得小母牛更加狂躁。它开始摇头晃脑,喘着粗气,牛蹄不停地刨地面,拖曳着绳子另一端的雷绕着堆料场围栏转。小母牛满场乱跳,里姆罗克根本无法帮它。
他俩最终成功把小母牛绑在了栅栏上,但这也没有使它安静下来。里姆罗克去卡车上拿来牛犊助产器--一种奇怪的金属工具,一端是链环,另一端是棘轮杆,看起来更像是中世纪的酷刑工具,而不是用来缓解疼痛的工具。
他把小链条环绕在牛犊的脚上,再把链条末端钩在棘轮杆上,接着把大链环挂在小母牛尾部,以稳固助产器。来回移动棘轮杆,牛犊脚踝上的小链条逐渐地向上推到中心杆,然后随着小母牛的用力,慢慢地拉出小牛犊。
小母牛瘫倒在地上,呻吟着。当湿漉漉黏糊糊的小牛犊滑出来时,它也筋疲力尽了。小牛还活着,真是个奇迹。里姆罗克用手清理它的嘴巴,然后拎起后腿倒挂着摆动,以清除肺部的黏液,让它可以呼吸。在畜棚,刚生完牛犊的母牛会被打上一针,帮助放松下来产奶,但是现在在这草原上,它只能凑合将就一下,等到平静下来才能坐车离开。
它的头仍被绑着,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它对自己的小牛犊视而不见。里姆罗克只好用干草尽量把小牛犊擦擦干,留下母牛和小牛犊相互熟悉。
终于,母牛开始舔舐小牛犊,并把它推到脚边喝奶。接着,它会吃了胞衣,一方面可以给自己补充营养,另一方面也可以清除出生的痕迹,以免引来捕食者招致杀身之祸。
并不是每次产牛犊都像这次一样突然或困难。除了偶然撞见或碰到问题,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被发现。老牛被留在了牧场里,自己照料自己——在产犊这件事上它们已经得心应手了。它们产犊时很少会被发现,除非自己躺下来或正在舔舐小牛犊。
另一方面,这些小母牛特别敏感,常常会遇到棘手问题。它们被关在房子附近的畜栏或牧场里,不分昼夜,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检查一次。每头母牛要产犊时,尾巴就会绕成“圈”,或者打结,胞衣受到挤压破裂,像一根干瘪的绳子垂挂下来。小母牛或母牛意外分娩都不是件寻常事。
每年这个时候,除了喂养,没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喂养有时候会占用大部分白天时间。这是个修修补补以及重新安排畜群的好时机。
重新安置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在中部冬季牧场的牛群不得不再次回到修剪场。几天来,雪一直不停地下,在平原上漫天飞舞,填平了通往草料场路上的沟壑。皮卡车经常被卡被困,甚至运牲口的大卡车也不得不在车轮上装上链条来成功通行。路途太远,每天早上坐马拉雪橇不合适。修剪场上的白雪已经被风吹干净,露出天然草料,牛群可以在这残留的稀薄草场上攫取它们需要的食物。
然而,刚来的那段时间,它们不断尝试着回到原来的地方。总有那么一群牲畜穿过中部的冬季牧场,越过县道和高低不平长满艾灌丛的平原,沿着原路返回过去待的牧场,没有栅栏挡住它们的路。有一些已经被赶在一起,关在修剪场旁边的一个小牧场,喂它们吃干草和牛饼。
天气突变和牛群反复无常的缘故,牧场上有很多只需要一遍遍地重复即可的事情。有时会让人觉得非常乏味。鞍马好像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它们不急着走进正飘着的鹅毛大雪中。天空黑沉沉地贴着地面,太阳早已不见踪影,站在风中,感觉会被切成肉片。
有时很难把这种恶劣刺骨的寒冷天气与周围的美景联系起来。心里有个声音说很庆幸自己来到了这大西部,另一个声音却觉得自己太疯狂了,居然会来这种鬼地方。
温度计烦不胜烦,已经不再显示温度:几周来都显示同样的温度。日复一日,每天都是零度或零下温度。几周前,天气更寒冷。后来,一束阳光终于从厚重的灰色天空中挤出来,山谷中浮起一层薄雾,安静地笼罩着。城镇附近,有个男人喝醉酒,睡在车里被冻死了,胡子和眉毛上都结满冰霜,一碰就断。
寒潮已经过去。今天早晨喂牛时,天气短暂地平静了一阵,好像是在决定要做什么。然后又是寒风乍起。
水洼里的蝾螈[ 蝾螈:一种形似蜥蜴的小动物。]已经死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油桶里闷烧着的煤炭熄灭,冰孔又被冻住封闭。当煤炭被重新点燃,冰冻重新被融化开,冻结的蝾螈就会倒挂着浮上水面,很像保存在冰块里实验标本。
我们把牛群赶到修剪场后,准备只留下一些老牛,其他都用卡车
运到草地上方便照料。我和我的马乔治一起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负责截堵牛群,不让它们溜出去,除非本来就打算赶出去的。这可不是份容易的差事,每一头准备赶出去的牛都拒绝出去,而每一头不让出去的却急切地想出去。
截牛马专门训练起来独立拦截牛群,马背上的人几乎不用插手,只有当要告知哪头牛留下,哪头牛可以放出去时,才有可能需要介入。
其实很有可能,大多数职业牧场马都认为它们背上的人们只不过是一个讨厌的包袱,不得不忍着,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忘了他们的存在——有点像钟楼怪人卡西莫多的驼背。举个例子,如果我想试着告诉乔治该做什么,它通常会很生气。一旦它明白了执行任务,比如这种情况,是要它看牢牛群,不让它们溜走,它会采取各种措施堵住奶牛往外跑。如果里姆罗克朝它大喊要求放行,它会立刻低下头收回腿,避开让行。如果我开始拉动缰绳让它往哪边走,它会逐渐加速,对某头牛做出比我更快反应,其实就是预测必须做什么。我像是它背上的行李,我想我可以回家留它独自工作就行了。训练有素的牧场马对待工作非常认真。
围栏的另一边,一只老公羊边看边咀嚼,就像一个全神贯注的足球迷,手伸进爆米花袋里。它本来属于河对岸的另一个牧场,却全年都跟这些奶牛待一起。奶牛们不喜欢它,跟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好像觉得它配不上自己的这个圈子。而它对这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奶牛们虽然挤对它,但一到进食时间它挤进去抓取它那份草料,它们也会很快改变主意变得友好一些。
分组后,那些体弱的奶牛会被留在修剪棚旁边的畜栏里,等卡车迟点来运它们。通往小牧场的门打开了,那么一大堆奶牛里几乎每头都冲挤过去,都想看看之前为什么不被允许。
* * *
并不是每个人都不喜欢下雪天气,但有些人却是热切期盼。远处山顶上,雪地摩托手们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冬季聚会(也叫“狂欢节”)。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魅力无限,连平时一贯禁欲的社区负责人也彻底放松尽情玩耍。
但是,关于他们酒后如何驾驶着那些吵闹的充满汽油味的雪地摩托车穿梭在树林间,都只是众人的猜想,谁也说不准。
“雪地摩托”最早出现于1935年。当时有一辆大型的12座客运汽车,最前面装着滑橇,后面装着履带,由一个链齿轮驱动。这辆车被医生和兽医当出租车和救护车用。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人们才发明出了小型的汽油发动机,家用机动车才得以诞生,然后就有了一项耗资数百万美元的运动。现在,美国、加拿大和欧洲生产出来的雪地摩托车年均超过20万辆,而且单在北美地区,雪地摩托车手每年的开销就超过了100亿美元。1995年,怀俄明州娱乐委员会报告说,按设备、服装、配饰、汽油以及吃住在内的所有开支计算,雪地摩托手们每年为该州贡献了1.895亿美元。
在这个高地地区,人们对雪地摩托车的疯狂几近狩猎热,而且症状也一样。万圣节过后,不管男女都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天空,期待飘雪。雪一开始飘落,整个世界就喧闹了。地面才积起约一公分厚的雪,城市里的库房和棚屋就被腾空了,所有的上班族突然之间就染上了一种神秘的疾病,使得他们无法工作。与此同时,乡村则淹没在一列列斯基杜牌、雅马哈牌和川崎牌的雪地摩托车之下。他们是在碎石路上还是在草地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飞驰。
真正的大雪来临时,雪地摩托车热也烧到了顶峰。人们把每一空闲时刻都用来骑乘,连零碎的休憩时间用上。山上的人群数量急剧上升,群山似乎被一群穿着太空服和头盔的生物所入侵,像动画片中的一百万只原子蚂蚁,坐在聒噪的金属尾部,到处嗡嗡转,溅起漫天飞雪。这片曾经洁白无瑕的土地瞬间被印上条纹和各种图案,成百上千道车辙环绕着树木,纵横交错。停车场成了皮卡、野营车以及房车的常驻地,所有都带着拖车拉运雪地摩托车。
每个周末都有一群人穿行在山林小屋之间,嗡嗡作响。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绿粉色保暖太空服,头戴黄色头盔,脚蹬雪地靴。他们组织“雪地竞技”,摩托车手们进行传统竞技比赛,比如绕桶赛(在摆成三角阵型的三只直立油桶之间绕行)和套索赛2。比赛用的小公牛用摩托车代替,放置在雪橇上,再把牛角绑到车把手上。
漫长的冬天里,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到树林里去感觉会非常好。而且当气温达到零下40度时,整个世界就像一块移动的白色床单,坐在山林小屋的熊熊火堆旁,谈论自己的雪地摩托车骑行经历,以及天气放晴时的打算,那感觉更加美妙。
希拉·雷诺兹自上次外出后很快又有了新计划。上次外出,她在很多间山林小屋3逗留,她那个大酒壶总是装得满满当当,还把那辆全新的斯基牌雪地摩托车撞到树上。她得找人把它弄下来,在丈夫迈克从蒙大拿州回来之前把它恢复原状。
任何人都觉得迈克发现后最多也就皱下眉头。他太安静平和了,跟他谈话,有时候你会怀疑他是不是在神游,只留下躯体适时地点点头。他长着八字胡,似乎把他的脸从眼角往下拉到下巴——活像一只戴着牛仔帽的卡通狗。
然而,再平静的水面也会起涟漪,迈克有时也会被几句话激起活力,就像圣诞时节耀眼的星星点点;他的笑温和如轻拂过棉树林的微风。事后回想起来,悲剧来临时,他这种状态反而更有冲击力。
相比之下,希拉像是一个紧绷的弹性球,随时可能崩裂。她穿紧身牛仔裤,紧身衬衣,紧紧绷在胸前,脸也像鼓面一样绷得紧紧的,控制着她体内有如火上烤的绿色松树枝所爆发出的所有能量。
她总是很忙。她车开得很快,雪地摩托车骑得很快;她说话语速也很快。尽管如此——抑或可能是因为——她丈夫把挡位挂得低和开得慢,她喝酒也迅猛。她和她的雪地摩托车不止一次撞到树上,但那又如何?活着就是为了生活。下雪如果不是为了铺出一条平滑的轨道穿过那些最美乡村,如果不是为了让积雪在雪地摩托车后面像糖霜一样从筛子里喷洒出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 * *
另一个雪地摩托爱好者是那只罗特韦尔犬西蒙。它最近这次冒险活动跟鲍勃·科利尔有关。鲍勃住在一座原木大房子里,在山区通常被称为“小木屋”。
上周六下午,鲍勃在山林小屋做好热身准备后,骑着他的雪地摩托车回家。他对自己的车子做了一项改装,用一根绳子绑着油门把手使车子一直处于供油状态,这样他就不需要用他那只患关节炎手一直紧紧握着油门杆,所以,他没有紧握把手。(雪地摩托跟小轮摩托车一样,用车把手来控制油门和刹车。为了保持车子跑动,手需要一直紧紧握着把手) 。
他正骑着雪地摩托车穿过自家门前那块被白雪覆盖的绿化带,来到县道通往山区的岔路口,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冲过来。
本来他很了解西蒙,知道西蒙不会害他;但在微醺状态下,他以为那是一只熊,吓得赶紧像赛马骑师一样从车把上探身出来,把车子骑得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不料西蒙抄了条近路,和雪地摩托车同时到达鲍勃家门前的那条路。它狂吠着,兴奋地向鲍勃发起攻击,把他撞飞到雪地里。鲍勃跌坐在一个雪堆上,看着罗特韦尔犬西蒙骑着他的雪地摩托车,在县道中间,以每小时81公里的时速向地平线驶去。
还好最后汽油耗尽,否则西蒙还能及时赶到盐湖城参加周日的教堂礼拜。
1 《圣经》故事中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初居住的园子,常被认为是纯洁清净的乐园。
2 这是唯一一个不分男女的牛仔竞技项目,起源于牛仔的一项日常工作——捕捉小牛犊,通常由两人合作完成,一人负责套头部,另一人负责套后腿。
3 乡村或山间共狩猎者等使用的小屋/小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