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茧成蝶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唐)杜甫
我知道我要飞过千山万水,越过千沟万壑,经历千万年的飞翔,才能到达我想要去的地方。我记起最初的我是一只纯色的茧子,躲在奶奶的被窝里。
奶奶说:“蝶儿呀,你身上光洁润滑,飞起来更好看,那是一朵美丽的蝶形雪花在冬天的天空起舞弄清影。”
“奶奶,你讲化蝶的故事吧。”我在奶奶被窝里似懂非懂。
山伯家离英台家有十八里路程,在十八相送中,英台对山伯恋恋不舍:梁兄你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归。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
“奶奶,祝英台是女孩子,她和梁山伯在一起时总要小便吧,难道没有被发现吗?”
“梁兄发现了,不过英台对他说,站着撒尿是蓄生,蹲着撒尿是人生。”
“山伯好笨,英台那是在骂他,嘻嘻。”我因为听懂了奶奶的故事乐不可支。
“蝶儿,你去飞翔得打一把漂亮的油纸伞,我给你准备了一把藏着呢,等你会飞的时候就送给你为你遮风挡雨!”
奶奶睡在木板床的那一头,我睡在这一头,双手紧紧抱着她冷冰冰的三寸金莲,试图将我小小的身体热量传递到她全身。爷爷的床在房屋上头,那儿从夜晚到白天都是黑暗的;奶奶的床在下头,有一扇小窗开在床边,可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从前。
爷爷整天坐在门口的屋檐下,把他沉重的脑袋耷拉在两腿之间。地上摆着他精致的白瓷茶壶,手上握着他的搪瓷茶杯,茶杯外身光洁,杯口是一圈脱了皮的靛蓝,里面铺着经年沉淀的茶垢,很像爷爷赤铜色的脸。
我喜欢摸他的白瓷茶壶上鲜艳的蝶恋花。
我妈说她中午放工回来,看到我的小手上起了一片白水泡,问我爷爷是怎么了,他只笑不说,笑的口水拖好长。
“那你怎么知道是这茶壶的水烫伤我的?”
“你用手指着那茶壶上的蝶恋花呀。”我妈淡淡地回忆着。
“我奶奶呢?”
“她去县城里看护你堂弟了。”
壶嘴上冒着白色的细烟,爷爷长长的烟管里浓烟翻卷,浓淡纠缠,形成一片白色的烟雾笼罩在他的脑门,飘飘悠悠,缭绕不散。
爷爷的脑袋里装满了生意经,他走南闯北,买卖食盐,大米,小麦,还有各式的生活用品,家里的铜盆,铜壶,铜碗,铜勺儿都是爷爷的战果。他买回来的布匹名叫红袖添香很得人欢喜,爷爷是个读过书的生意人。爷爷和奶奶都是二婚。
“他是个暴君,喜欢骂人打人,从前的堂客被他关在屋里打的屎尿都拉在裤裆。生下两个儿子后,那堂客硬被这个老东西给打跑了,不知是死是活。”奶奶又背着爷爷开始数落起他来。
我问:“堂客是什么?”
“就是你的第一个奶奶。”奶奶拖着腔调回答我。
那个堂客长得不好看吗?奶奶好像没有听见。她在床前的月光下真的想起了从前,日本飞机在她丈夫头顶轰鸣,然后她就失去我的第一个爷爷,嫁了这个比她大十三岁的老东西。
奶奶非常单薄,一阵风能把她刮走。她头上缠着黑纱头帕,穿黑色大襟外套,黑色裤子,黑色袜子,黑色尖口小鞋。一双小脚被黑袜子裹得严严实实,一直裹到脚踝上面小腿的一半,在脚脖处用黑色的纱带缠了一层又一层,把袜子和裤腿包在里面,很贴服,十足的细脚伶仃的圆规。
奶奶的黑色衣服是纯棉布的,她坐在纺车前慢悠悠地织着。她的时光如水般悠长,陪着那辆纺车转呀转的,一天就纺了那么一点点儿面积,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成块成形的。我只看见穿在她身上的黑色的衣服,摸起来软软的。她在洗过之后用乳白色的米汤水浆洗一遍,晾干了硬梆梆的,裹在她那瘦骨嶙峋的略带温度的身上总会变得暖暖的,软软的,如丝绸般润滑柔细。奶奶睡的被子跟她的黑色衣服一样,也经历了这样一个与河水和米汤亲密接触的全过程。
群山环绕着散落的几个老庄,像一个巨大天井里飘浮着的稻草堆,深邃青幽,忽明忽暗,天长日久,无法腐烂。到处有虫儿飞,却从不咬人,在那个杂草丛生的世界里,它们完全可以饱食终日。
晚上,我追着亮亮的虫儿飞呀,飞呀,飞向了高山顶上,飞在了半空中,垂直坠落,摔到地上。
“奶奶,虫儿飞了,虫儿飞了!呜——呜——”我哭着钻进奶奶枯瘦的怀抱。
“蝶儿,别怕!回来睡觉觉!我的蝶儿,别怕呀!回来睡觉觉!”奶奶喊七遍,我才安然入眠。
一座深山,几个老庄,几里开外一户人家。夜早黑,日晚出,方圆之内除了鸟鸣,几乎难得见一个人影。偶尔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浮动,便盯住不放,估摸着他是从哪里来的,又会到哪儿去呢?如果见到生人还跑过去说上几句话,仿佛天外来客般的激动狂欢。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每天是怎么过的,我就整天一个人在说自己的话。晴天的时候对着蓝天白云青山瞎哼哼,下雨的时候和雨点闲聊,打雷的时候还敢和雷公公吵一架,就是闪电从头顶划过,也要跟它较个劲儿方可罢休;月亮出来了望着月亮与她攀谈几句,花开了,草绿了,摘一朵花扯两株草,捧着它们窃窃私语;每每看到屋顶上炊烟袅袅,还在苦苦问自己,它们会飘向何方。日子如同细水长流,静谧得不知道春风十里在何处,雪花朵朵迟迟不敢飞落。
我在家能听到对面山脚下小学校的读书声和唱歌声,是父亲在教,他教语文数学,还教唱歌画画体育,教单班也教复式班,他做老师也做校长,面对全校三十多个学生表扬他们也批评他们。我做父亲的学生,在教室里,我不知道是叫爸爸好还是叫老师好,遇到不懂的问题只好吞回肚子里。我直勾勾地盯着学校,要走过一个小河塘,一个老庄,躲过老庄的那只凶恶的大狗,又经过一口深井,一道堰埂,一条河沟,爬上一个小坡,才能摸到教室的青砖墙,怯怯地走进教室坐到我的板凳上。突然屁股被钉子猛地扎了一下,疼得我一下子跳起来。有调皮鬼在我的小板凳上钉了钉子,我开骂了,大虎二虎听见了扑过来就打我,我和弟弟妹妹一起还击也打不过比我大几岁的两只老虎,我们姐弟几个被按在地上打得服服贴贴,弟弟哭得直流鼻涕,我怒火中烧没流一滴眼泪。
我被老师叫到教室外面问罪,一句话也不说,父亲刚好路过,听老师说我和大虎二虎打架,不去问个青红皂白就给了我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打在我那颗不服气的心上。
我一个人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掉进了小河塘,我做垂死挣扎爬了出来。奶奶把我打湿的花衣服搭在一个长长的扫把上,一手拖着扫把,一手牵着我的手,移动着她的伶仃小脚往小河塘缓缓走着,她呼唤着“我的蝶儿,别怕,回来吃饭呀!”去的时候喊了七遍,回来的时候又喊七遍。那个晚上我在睡梦中果然没有大叫着虫儿飞了。
我在追逐虫儿的时候,虫儿轻易地钻进了我的胸口,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奶奶的身边安静地睡着,我身上好痒好痒,痒的醒了过来。我听到可怕的吵架声,谩骂声,撕扯声,捶打声,哭闹声,我死劲往奶奶怀里钻。
奶奶无力地吼叫,戏谑地劝解,我的哭求和瑟瑟发抖,无法平息反复上演的家庭戏。世界在此刻一片汪洋,一潭泥沼。夜很深,很静,举目茫茫,前所未有的荒凉。
母亲上吊,跳河,绝食,跑回山外边的姥姥家疗伤。父亲去找他,一次又一次,回来了。他们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吃饭,说着我认为别扭的话,晚上在一起窃窃私语。
实在不和谐。
我不习惯,我厌恶,我鄙夷。还不如一辈子不再相见。
天气变化无常,忽而大雨瓢泼,忽而阳光绽放,我很不适应。它掌控着虫儿的命运,虫儿太弱小。
母亲是方圆几十里的戏骨,女扮男装,悲喜剧角色皆能上场。她在台上唱戏,父亲在台下拉二胡。母亲的嗓音清脆,音域宽阔,不用清嗓就开唱,不换气就能把悲情调子拉得很长很长,像山泉一样奔泻而出,汩汩着,响彻山谷,在整个山村里人人皆知。我没有看过母亲唱戏,但我会陪着她哭,哭诉声和她一样如泣如诉,哀婉动人,长短不一,丰富多腔,变化多端。
我学会了唱悲情戏。
家庭戏剧一闭幕,母亲从这个舞台上消失,我和弟弟替她去放牛。牛儿们无忧无虑地吃着䓍,我和弟弟在树上摘山果子,不小心捅开一个黄蜂窝,蜂虫乱飞,遮天蔽日,呼啸而来,追着我们不放,我们的脸上身上被蜇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包。我痛得唱起了苦戏,唱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直到把跑丢的黄牛唱回来,直到我忘记了疼痛的大包。
奶奶说:“你什么时候破茧成蝶,黄蜂就不蜇你了,它和你亲密相处,它会保护你的。”
我在自我封闭的茧里梦游四方,一次次破茧,一次次飞翔,终于有一天,我脱下白色的茧壳带着满身的伤痕开始学习飞翔。我飞呀飞,飞到了一个广袤无垠的原野,停留在鄂豫交界的一个大平原上。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黄土地,四周围光秃秃的,看不到青山,也看不到绿水,只有一条从棘阳县城爬出来的沥青公路,一直爬向遥远的北边,也不知道它的头和脚伸在哪里。
就是这条公路拉近了我家和我们所在的鄂地棘阳县城之间的距离,我与城市近在咫尺。
爸爸说,其实每个家庭都有戏中戏时时上演,家庭和矛盾永远共存,这才是和谐。我似懂非懂,只是我家的戏外戏永远留在了深山与从前。
我在破茧之后一直练习飞翔,被暴雨和残雪裹挟的蛹让我的羽翼变得异常光彩,特别有韧性和力度,双翅轮廓异常优美,飞行弧度异常优雅圆润。我振动的嗡嗡声,抒发着我内心的情感。
自从在山上放牛学会了唱母亲的悲情戏段,我就喜欢上了看戏,一有机会就去县城三伯父所在的戏院看戏,反复地看戏,重复着戏中如泣如诉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声影。我套上母亲的大褂,时而女扮男装苍娃,时而扮着古装戏里的陈三两、祝英台、穆桂英,我优雅地甩着双臂,撑着奶奶送的那把油纸伞,在我自设的舞台上摆出百媚千娇的姿态,一低头愁肠百结,一蹙眉哀婉迷离。
我在我的舞台上尽情飞舞,尽情悲歌,尽情欢唱。
我破茧成蝶,奶奶化蝶成蛹,我们送她回到了天堂。父亲看我过度悲伤,说:“你要化悲痛为力量。”
我刻意把戴孝的黑袖纱留在胳膊上,顶着冬日的第一场风雪,走进了十几里之外的红桥中学,一住就是一周或两周。
风雪迷离,田野茫茫,大地在厚厚的积雪下沉沉入睡,我独自跋涉在旷世的雪野,貌似一身雪白的斗士,实则满目疮痍,千疮百孔,挓挲起黑色的翅膀翕动着,不能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