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史学理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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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代”反思与历史观念的突破

先秦诸子几乎都谈及“三代”,而见解则各不相同。儒、墨二家皆称道或标榜“三代”,而所入深度有异。墨家但以“三代”得失之史为借鉴之标本,而儒家则思于借鉴之外更从“三代”之史中发掘出某种更深层次的认识来。道、法二家皆鄙夷“三代”,而指归亦不同。道家贬抑“三代”,以其有悖于上古自然之朴真;法家憎恶“三代”,则以其有碍于当时法制之剧变。当时力图对“三代”作深入反思者是孔子(前551—前479)创立的儒家,因此以下谨就孔子与先秦儒家有关“三代”之思考作一概要之论述。

周室东迁以后,王权日趋衰落,诸侯国之间战争频仍,诸侯国之内政争不息。孔子身处这样的时代,以当时耳闻目睹之状况与先前的宗周(西周)以及殷、夏盛世相比,自然感慨甚深。“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俱见《论语·季氏》)这些话不能被简单地认为是发思古之幽情,其实他也是在思考“天下无道”的关键所在。从他这些话里可以看出,他认为其关键就在于“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一统局面的破坏。当时,“三代”已成过去,“天下无道”已经很久,如何才能从“天下无道”之世走上“天下有道”之世?这正是孔子一生栖栖惶惶迫切寻求解决的问题。那么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何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述往事思来者,从历史的反思中探索未来。

从历史的反思中探索未来,这在《尚书》与《诗经》中已有先例。在《尚书》许多篇章里,周公都反思了殷(商)与夏之所以盛衰、兴亡,看出了德之有无与人心向背乃成败关键,从而得出敬德保民这样重要的施政原则。这些详见《尚书》有关篇章,限于篇幅,此处恕不引述。《诗·大雅·荡》(西周晚期作品)亦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孔子说:“周监于二代(夏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在他看来,周之所以“郁郁乎文”,其关键就在于以夏殷二代历史为鉴;孔子一心以弘扬文化的使命自任,所以他既要“从周”,就不能不继承并发扬周人以夏商历史为鉴的传统。这样,“三代”自然地就成了孔子和儒家的一个重要的反思历史对象。

如果孔子仍然停留在周公总结出来的“有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非周公原文,乃撮其大意)这一结论上,那么,他就是对周公虽有继承而无发展。为什么?“有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这一原则,对于三代的有效性是完全一致的,其间只有同而无异,因而,还缺乏历史性。难道夏之有德就完全与商、周之有德一模一样,夏之失德就完全与商、周之失德一模一样?《论语·为政》记:“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这一段话说明了孔子的两大重要思想突破:“三代”之间有其同,亦有其异;惟其兼有同异,乃有其历史性。此其一。从“三代”之同,推出“三代”可知,这不难;从“三代”兼有同异推出“三代”可知,而且“虽百世可知也”,这却是石破天惊之语,在变化中竟然可知未来!此其二。承认“三代”的历史性,并且承认“三代”从而历史性是可知的。这就是孔子这一段话里所包含的思想突破。

现在要问,孔子的这种思想突破是从何而来的?答案是,从历史反思中而来。孔子致力于探研三代之礼的发展,曾太息道:“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的确,要探讨夏殷之礼,在孔子时代就已经很难了。不过,殷周之际的巨大变化,孔子是知道的。一方面,周以一个落后小邦,一跃而为大国、为王朝,这与它迅速大量汲取殷商先进文化有关,这种情况,从《尚书》《诗经》里的内容可以看得出来:“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孔子以《诗》《书》教,当然知道其间的因循或沿袭。另一方面,殷人迷信天命鬼神,西伯已经戡黎,危机迫在眉睫,纣还说“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两伯戡黎》)。周公认识到成败之命的关键不在上天鬼神,而在民心向背;把历史决定因素的视点从超自然的转变为人世间的,这是一次在天人之际层面上的精神觉醒与突破。孔子在继承了周公的成就以后,进一步对殷周之际的变化作了反思。殷人尊鬼神而轻人,为了向鬼神献祭或陪葬竟然可以用人为牲;关于这一点,孔子知道,现在考古学的成果也确实足以证明。这样的行为只能说明一点,即不把人当人看待。按照孔子的原则,这就是不仁。孔子所提倡的“仁”的最根本原则,就是把人当作人看待(详见拙作《先秦儒家仁礼学说新探》)。孟子(约前390—前305)曾说:“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孟子·梁惠王上》)在孔子看来,用俑象人以殉葬,还觉得其心可诛,更何况用活人了。所以,他虽为殷人之后,仍然坚决赞赏周对殷制的变革,以为周的变革为“郁郁乎文”,毅然说“吾从周”。如果说周公把历史认识的关键从天上转到人间,是第一次突破,那么,孔子就把作为历史主体的人视为类本质相同的人。孟子深得孔子之传,曾引“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进而又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孟子·离娄上》)“三代”之君有仁者也有不仁者,故“三代”必有得失与递嬗。有得失与递嬗,则必有因循与损益,因循其仁,损其不仁,从而益其仁。三代历史就是在这样以仁为核心的正反合式的因循损益中进展的,因此孔子说“虽百世可知也”。这样,孔子就在周公突破的基础上实行了又一次突破,在具有历史性(古今之变)的人人之际层面上的精神觉醒与突破。

“三代”之君,何以有仁者,又有不仁者?“三代”之政,何以能够由仁而不仁,又何以能够由不仁而仁?孔子并未能够回答这些问题。他似乎意识到这需要从人性的分析入手。他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这就承认了性与习相互作用的关系。至于“仁”本身,他在回答最得意的弟子颜渊时说“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此语旧有二解:其一说是,把克己解释为由己任己,即发挥人的理性的或积极的方面;又一说是,把克己解释为战胜自己,即克制人的非理性的或消极的方面。“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人性如果纯然为善,那么“三代”何以能有不仁?所以,孟子“道性善”的同时并非没有看到人有物质情欲的方面。“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下》)他只是把人类所特有的理性称之为性,而与其他动物所共有的物质欲望不称为性而已。孟子主张扩充人性之善,从而使物质情欲从属于善。荀子(约前340—前290)主张性恶,是从人类不能没有物质欲望出发的。不过,对于人来说,有物质欲望则必有选择,有选择则必然经过心虑而后行动。他认为“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荀子·正名》)这个“伪”,非虚伪之伪,而是人为之伪。伪(人为)与性(天然)相对,人为战胜天然,人即由恶而善。因此,在孟、荀人性之说之间,既有相反、相异,又有相通、相同。在客观上,他们都无法否认,人的本质即具有二重性。正是这种二重性导致着善与不善之间的转化,推动着历史的进展。“三代”虽有善有不善,但大体日臻于善,原因也就在于这种二重性。先秦儒家对“三代”的历史反思大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