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人物志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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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前史学工作的几点意见

在访问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们请杨先生谈谈他对当前史学工作的看法,尤其是他对中青年史学工作者有些什么要求和希望。这时,时间已近正午,但杨先生还是侃侃而谈:

关于当前的史学工作,首先,我想讲讲文采的问题。我们史学工作者中,特别是比较年轻的史学工作者中,不少人是缺乏文采的,或者说是不大讲究文采的。中国历史上有些大历史学家,如司马迁、司马光这两司马,的确了不起。你看司马迁写的“鸿门宴”,司马光写的“赤壁之战”,都选进语文课本。他们的文采那么好。现在我们学历史的人文采太差,写不出大家都喜欢看的文章来。在近现代历史学家中,顾颉刚先生是个大文学家。他的文章写得有文采,你看他那篇《古史辨》自序,写得多好!现在我们一些年轻的史学工作者,当然也包括像我这样的老年史学工作者在内,文采太差,写不出大家都喜欢看的书籍和文章来,比如,我们曾经打算把清史重新编一编。这个工作,最不容易写的部分是人物传记,从目前我们史学界的状况来看,我们年轻同志写出来的人物传记,恐怕大家是不大愿意看的。现在我们史学工作者对于文采,往往不引起注意。不少历史书,写得干干巴巴,大家读起来味同嚼蜡,就不愿意读了。这是不行的。提倡文采,有一个办法,就是多写、多练。文章是写出来的,这和路是走出来的一样。你总不走路,就没有路了。你总不写文章,总不下功夫提高文采,那你写出来的文章就疙疙瘩瘩的,大家怎么会爱读呢!我想,史学工作者要有文采,这是一个重要问题。

另外,我想讲讲古文字和外国文的问题。一个史学工作者,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具有广博的基础,除了要用功、要努力之外,还必须过语言文字关。不掌握语言文字这个工具,你怎么去开拓自己的知识领域呢?至于文采,那就更谈不上了。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谈天,很感慨,也很受启发。他说,现在研究中国史的人不认识繁体字,研究外国史的人不懂得外国文。当然,我们年轻的史学工作者并不都是这样子的。我们也有一些年轻的中国史研究者,懂得很多古文;也有一些年轻的外国史研究者,懂很多外文。但是,的确有一部分青年史学工作者不认识繁体字、不懂得外国文。现在的青年排字工人,大多是高中毕业生,他们不认识繁体字。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如果不下功夫的话,也认不全繁体字。我想,在大学生中,至少应当要求历史系和中文系的学生,一定要认全繁体字。历史系毕业的学生,研究中国古代史的,还应当认识小篆,认识青铜器上的铭文,认识甲骨文;不懂得古文字,怎么研究古代史呢!这就不仅仅是认识几个繁体字的问题了。至于外国文,也不仅是研究外国史的人应当懂得,就是研究中国史的人,恐怕至少也应当懂得一门外国文。现在报刊上有不少文章提倡比较历史学的研究,如果不懂得外国文,怎么做比较历史学的研究?李约瑟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写得好,我们中国学者是写不出来那个境界的。原因在哪儿呢?因为李约瑟懂得欧洲的特别是英国的科学技术史,又懂得中国的科学技术史,他可以做比较:当中国发明了什么什么的时候,欧洲是个什么样子;当一项科学技术在中国已经很流行的时候,欧洲还落后若干个百年。这样一比较,许多问题就清楚了。过去,不少欧洲科学家认为,科学是欧洲人的事情;希腊、罗马以后,欧洲一向是先进的。他们认为别的洲是不懂得科学的。比如德国一个物理学家玻恩就说过:过去我们以为科学是欧洲人的事情,现在看到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我们才知道,中国人在历史上有好多方面比我们欧洲先进。玻恩的看法,反映了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产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假如我们中国学者写中国科学技术史,很可能达不到这个水平。因为我们懂得中国科学技术史,但不懂得欧洲科学技术史;不懂得欧洲科学技术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不懂得欧洲的文字。你懂英文,不懂德文、法文,也不行;而有些懂得欧洲文字的人,不懂得科学技术史,也不行。李约瑟是具备了各方面的条件的。他是个大科学家,曾经在中国住过几年,他能说中国话,看中国书;他是英国人,同时又懂德文和法文。他能写出这样高水平的著作,不是偶然的。所以我认为,研究中国史的人,至少也应该懂得一门外国文。我的外国文始终不过关,直到现在还发愁。我是一个并不聪明但比较努力的人。我曾经学过俄文、日文、英文,但没有一种能过关的。现在,俄文字母都已经忘了,日文也丢掉多少年了,只有英文还可以勉强看书。这使我吃了很大的亏。前不久,我到美国去,跟他们有关的大学讨论物理学问题。由于我的英语太蹩脚,达不到能够参加开会的水平,所以很难深入讨论下去。想起来这件事,我现在还很遗憾:如果我的英语好,就一定能讨论出一个结果来。至于写呢,也不行,我的一篇物理学论文,还是请别人给我翻译成英文寄出去的。既不能说,又不能写,只是勉强能读,这就过不了关,就要吃亏。在我国史学界的前辈中,陈寅恪先生懂得十多种外国文,真是了不得,所以他有那么好的成绩。王国维先生也懂外国文,所以他也有那么好的成绩。懂得外文,不仅是个知识问题,它还会影响到一个人在学术上的视野、气质以至整个思想面貌,原因就是看得多,能够作比较,由于有以上这样一些想法,所以我指导研究生时,绝对不同意“免试外语”的要求,而是把外语作为重点看待。我这样提倡学习外国文,强调它对于史学工作的重要,并不是说我的外文就很好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自己的外文不行,我才更认识到它的重要。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史学工作者应当懂一点哲学。我认为,年轻的同志要尽量多学点哲学。因为有了哲学的头脑,就看得远,看得深。不仅史学如此,其他学问也是如此。比如文学家,没有哲学思想的文学家就很难是个大文学家。近代的鲁迅先生,他不是个大思想家吗!古代的曹雪芹,不是个大思想家吗!还有《水浒》《西游记》的作者,不都是思想家吗!外国的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也都是很有思想的文学家。同样,没有哲学头脑的历史家也很难是大历史家,只能搞些材料。中国古代的大历史家,如司马迁,是个大哲学家。司马光也是个大哲学家,他写了一本书《潜虚》,很难懂。有一次,郭老问我:“你看得懂《潜虚》吗?”我说:“看不懂。”的确看不懂,它比扬雄的《太玄》还难读。山东大学的高亨先生注释古书是很有成绩的,他住在北京,我经常和他见面。我问他懂得《太玄》吗?他说最多只懂二分之一。而司马光的《潜虚》比扬雄的《太玄》还难懂。难懂不一定好,但这说明司马光也是个哲学家。在宋朝的思想家中,他是深谋远虑、能够思考、最有思想深度的人之一。但是,也应当看到,司马光的历史哲学不行。我曾经打算写他的《资治通鉴》中的哲学思想,即“臣光曰”中的历史哲学,可是当我把“臣光曰”全部读完以后,那里面真没有什么哲学。然而,司马光毕竟是一个大历史家,大思想家。所以我希望年轻的同志尽量多学点哲学,这对做好史学工作是极有意义的。

我对当前史学工作的一些看法,特别是我对中青年史学工作者提出的几点希望,并不是说我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或者说已经具备了。我没有那样的意思。还是一句老话:越是我自己不具备这些要求,我越是感到这些要求的重要。我之所以愿意提出这些看法和希望,目的是为了和史学界的同志们共勉。

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

(198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