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思想史进阶讲义 : 逻辑与历史的冲突和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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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长期史视角下的经济学及其核心议题

一、思想史方法:历史情境与重要性感受

自从有了文字以来请查阅我2008年写的一篇文章“文字的代价”,即本书第七讲附录。,后人若要理解前人的思想,通常有两条途径:其一是文本分析方法(例如经典阐释学);其二是思想史方法。文本,也包括口述史的文本。因此,在文明史阶段(不是史前史阶段)——或许更晚,在西方社会,“实践智慧”的传统中断之后请查阅我的《新政治经济学讲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中与“phronesis”有关的部分,见该书第五讲“附录一”和第七讲。,文本成为思想传承的主要途径。

但是,随着人类社会范围的迅速扩张,最初嵌入于具体情境的文本脱离了原来的情境,于是很容易误导后人陷入怀特海所谓“错置实境的谬误”(the fallacy of misplacedconcreteness),或者陷入詹姆士(WilliamJames)所谓“viciousabstractionism”(邪恶的抽象主义),总之,这些文本或概念容易误导后人以抽象概念取代真实情境的切身体验,因此很难获得关于重要性的感受。可是,消失了重要性感受之后,哪里可能有智慧呢?知识取代智慧,这就是文字的代价。

在一个缺乏常识的时代,我认为上述第二种途径——就是通过思想史方法来理解前人的思想,可能更好一些,当然也更累一些。至少,对以前的人物和他们的思想,我们通过思想史方法可以有韦伯所谓“同情的理解”。

在运用思想史方法时,我们首先试图想象作者的生活情境(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然后试图感受作者通过作品试图表达的重要性。我们常要重复这一过程,直到获得比单纯文本分析所得的更令人信服的理解。现在,第二讲,这种思想史方法被用于理解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和他们之前的经济学思想。

首先,请看图2.1,取自伍晓鹰等译麦迪森(Angus Maddison,1926—2010)《世界经济千年史》(The World Economy:A Millennial Perspective)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伍晓鹰等译。图1.4。这张图的标题是“中国与西欧人均GDP水平的比较,400—1998”,这是麦迪森长期经济史证据研究汇总得到的最重要的一张图。我们试图回到以往时代经济学家们的生活情境之中,目前最好的依据,是长期经济史的公认权威麦迪森的这张图。他在解释这张图时承认,1820年以前各世纪各国GDP定量分析,有大量的推测成分。

图2.1

不论如何,从这张图可以看到,在西欧,人均GDP在14世纪初开始超越中国。并且远在14世纪之前,大约在11世纪初,那里的人均收入已进入一个显著增长时期。与汉唐之间数百年的乱世类似,蛮族入侵和罗马帝国瓦解(公元5世纪中叶)导致的经济倒退过程大约是600年,从公元400年到1000年。但是,在公元1000年的时候,西方开始改变。

我们或许难以想象西欧5—10世纪期间的生活情境。南森·巴伯(NathanBarber)在2006年The Complete Idiot's Guide to European History(傻瓜系列丛书之一种)第一部分“爬出中世纪”第一章“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我们所知世界的末日)开篇就说,在中世纪欧洲人看来,公元5世纪之后的400多年如同世界末日。我们可以想象,对普通人而言这几百年之所以特别艰难,恐怕是因为,罗马的皇帝和将军们四处征战,或蛮族从四面八方入侵罗马,这些连绵不绝的战争,最大祸害是使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完全谈不上有安定之感。堪与上述情形类比的,或许是普通中国人在魏晋南北朝(220—589年)时期的生活情境。根据钱穆《国史新论》,这段乱世延续了400年。当时普通人的生活异常艰难,也因此而兴起了世家大族对普通人的保护制度,与西欧封建制度类似。

我认为,对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而言,更容易想象的是西欧19世纪以后的生活情境,有些类似中国目前迅速变迁时期的日常生活,对应于图2.1,西欧和中国的人均收入几乎垂直的这一时期。现在,对第二讲而言,你们需要想象的,既不是罗马帝国瓦解时期的也不是英国工业革命以后时期的西方社会生活,而是11—19世纪的西方社会生活。在大约900年的这段时间里,如图2.1显示的那样,西方经济持续增长,终于导致19世纪以后的加速增长(工业革命)。中国社会,如图2.1所示,在宋代也有大约300年的经济持续增长时期,但是随后就陷入一段大约900年的停滞和衰退时期,直到1950年代以后才开始爆发性增长(后发优势)。

钱穆写过一篇长文论述中国历代教育得失,其中一项结论,给我印象很深,就是说,宋代的民间自由教育模式,或许是几千年中国教育最成功的模式。西欧在这段时期的情形,借助类比,或许也有教育和思想的持续进步。最近几十年,西方史学界不再称“中世纪”为“Dark Age”(黑暗时代)。因为,晚近的史料研究表明,中世纪的教育和思想十分活跃,唯其如此,才可累积性地理解“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我们考察经济活动的视角,几乎总是连续的,而不是断裂的。也因此,马歇尔在《经济学原理》第1版序言里声称,“连续性”原理在该书中的运用或许是使它不同于以往著作的唯一特征。

那么,有哪些重要的事件,它们的累积性后果逐渐改变了西方人的经济生活和思想方式呢?我最容易想到的,依照时间顺序是“十字军东征”、“远途贸易”、“黑死病”……如图2.2,由黑死病导致欧洲人口减半或减三分之一,于是劳动的价格相对于土地的价格大幅增加,诱发庄园经济的兴起,又诱发王权与贵族争夺农民支持的长期政治趋势。时至近代,王权兴起与教会争雄,庄园主“圈地运动”,农业人口迅速转变为工业人口,机器、工厂、工人阶级形成。

图2.2

这是一些大致的社会发展脉络,在获得这些印象之后,有必要逐一考证,检验这些发展脉络各自对斯密时代经济状况的特定影响,甚至定量分析这些影响,于是有许多经济史的工作需要完成。这一段历史,我在第四讲有更细致的讨论。麦迪森《世界经济千年史》指出,国际贸易在西欧经济发展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它在亚洲或其他地区的历史中却远没有那么重要。

然后是著名经济史家克拉克(Gregory Clark)关于13—18世纪英国工资增长率的研究报告,如图2.3,以及受黑死病的影响——在英国大约于1350年爆发,1200—1500年间英国劳动工资的波动情形,如图2.4。克拉克的这两张图,取自我2010年在北京大学的“经济学思想史”研究班讲义。

图2.3

图2.4

黑死病(鼠疫)的原因,直到晚近仍是史家争论不休的议题,尚无定论。至少,根据晚近发表的文章,黑死病爆发太突然,而且同时在大范围内爆发。根据测算,它的传播速度太快,以致很难相信是老鼠引发了黑死病。如果不是老鼠,那么,一种解释是远途贸易,维基百科“鼠疫”词条考证三次黑死病大爆发(542年在君士坦丁堡,1340—1720年在欧洲,1855—1959年在亚太地区)皆来自亚洲。晚近发表的见解是,黑死病很可能是都市生活方式引发的。我们知道,欧洲中世纪的都市完全可以说是“脏乱差”的典型,虽然罗马人早已建设了有效的城市给水和排水系统。大致而言,我自己的想象是这样的:源于教会和君主的野心,11世纪末叶开始的“十字军东征”的经济效应是使西方贵族见到了东方财富,可能因此而催生了利润极高的“远途贸易”(与西欧的长子继承制联合作用),此即图2.2左下角的文字。

斯密在《原富》里探讨了远途贸易的起源和弊端,他可能尤其喜欢美国殖民地的基于农业的工业发展模式,作为对比,他明确表示不喜欢欧洲的基于远途贸易的工业发展模式。因为,远途贸易诱致的本地工业,主要以分享远途贸易的奢侈品的超额利润为动机,可是,一个主要生产奢侈品的工业,与本地农业的联系实在很弱,故而工业无法与农业形成相辅相成的动态过程。也因此,我推测,斯密对重商主义政策有了强烈反感,与罗宾斯的态度恰成鲜明对比。

总之,在上述的那段历史时期,根据克拉克的报告,西方社会的劳动力越来越贵(黑死病使欧洲人口在百年内减半),诱致了后来的“工业革命”,即资本对劳动的替代过程。图2.5取自克拉克2007年的另一本书(A Farewell to Alms)第1章插图1。

图2.5

世界范围内的人均收入曲线,从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2000年——克拉克将这样漫长的3000年历史只分为三段:其一称为“马尔萨斯陷阱”,从公元前1000年一直延续到19世纪,以人均维持生命必需的收入水平为核心的几个长周期;其二称为“工业革命”,大约19—20世纪,以大机器生产为主线;其三称为“大分流”,以人力资本密集型的服务业为主线,大约1950年至今——这一时期人均收入分岔为爆发性增长的一支和缓慢下降的一支。

麦迪森说:从公元1000年到1500年,威尼斯在打开欧洲内部(佛兰德斯、法国、德国以及巴尔干国家)和地中海地区各国之间的贸易中扮演了一个关键角色。它开拓了沿商旅之路至黑海港口之间的对中国商品的贸易,以及通过叙利亚和亚历山大港进行的对印度和其他亚洲商品的贸易。这些贸易之重要在于,它将贵重的香料和丝绸带给了欧洲,也向欧洲输入了亚洲、埃及和拜占庭的生产技术。

现在回到图2.1中的几段文字。在第一段文字里,我指出思想史方法与经济学方法的最关键差异在于,经济学家通常只关注统计显著性或曰“一般”,而不关注相对于统计显著性的“例外”。可是思想史家必须关注这些例外或曰“个别”。经济学家根据切身体验推测具有一般意义的命题,并借助统计方法检验这些命题;思想史家试图找到有特殊意义但缺乏统计显著性的命题,并考察这些特殊命题蔓延或消失的过程。

现在可以看第二讲心智地图了,这里,我写了一页笔记,嵌入第二讲中,如图2.6,再次描述了思想史的基本方法——同情理解,并引余英时自述感受来说明思想史家怎样可以进入历史情境。

图2.6

根据余英时的感受,广泛阅读的主要功能是帮助读者感受特定历史情境,并由此理解当时的作者在他们的著作里希望表达的重要性感受。作者想要表达的感受可能有许多,哪些是对我们而言重要的?在思想史研究中,这是一门艺术,可以称为“感受艺术”。回到我的三维理解框架——物质的、社会的、精神的,并非真有三维空间,因为这里没有测度也没有数量关系,甚至也不能肯定三个维度之间有正交关系。我称之为“理解框架”,而且很好用,几十年来,它从未让我失望过,它帮助我不遗漏任何重要性。如果没有这样的三维理解空间,你可能是一位文学评论家,那么,你最容易漏掉“物质生活”维度,因为你擅长分析“社会生活—精神生活”平面里的事情。结果呢,可能你研究的思想史人物,例如美国诗人和侦探小说家爱伦·坡,他恰恰感受到了某种例如技术进步的重要性。于是,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解框架,你的思想史分析可能就很偏激——遗漏了重要角度的分析,要么是偏激的,要么是平庸的。

回到余英时的案例,他是汉语史学和思想史泰斗,他研究朱元璋的时候,最初无甚感觉,于是踌躇,直到他细读中共史学大家吴晗的“明教与大明帝国”一文,对朱元璋当时的生活情境“才获得了一种比较近实的理解”。正是基于这一感觉,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着力探讨明朝酷刑,尤其“恶虐士类”——王阳明是第一个“去衣受杖”的士大夫,究竟基于何种理由,然后阐发明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之远逊于汉唐宋,故可理解为何“相权”衰微而“皇权”独大始于明代。由此也可理解,王阳明“龙场顿悟”之后理学的转向——由朱熹的追求外王之道,转为阳明的追求内圣之道。

可是我读余英时晚年这部作品《论天人之际:中国古代思想起源试探》,意识到他对神秘主义缺乏重要性感受。因此,他谈及列子那段故事的文字,就显得很苍白无力,远不如南怀瑾对这段故事的阐述那样令人信服。南怀瑾先生在修身方面,我认为,肯定是有重要性感受能力的。我读他的文字,主要是感受南老修身的重要性感受。

最后,在图2.6中,我写了“感受艺术”的三阶段:(1)通过当时思想者的感受,我们感受当时具有重要性的问题。(2)感受贯串一切时代的重要性,一旦可以感受,也就可能表达,于是完成思想史的任务。此处,我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历史”——我们研读历史,除了陶冶性情之外,就思想而言,应是理解贯串历史的最重要议题。可是,最后一段文字,“我们有限的感受力,常约束我们在自己的时代和局部社会之内并将局部感受理性化。”此处,我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逻辑”——在我的理解中,当我们需要为自己(在局部社会网络里)的生活提供意义(理由)的时候,我们运用包括逻辑在内的理性化手段。所以,(3)思想史感受艺术的最高境界,如黑格尔所言,是“历史与逻辑的同一”,也就是说,每一次理性努力(哲学),一方面是特定历史阶段的理性形态,另一方面还是“世界精神”整体历史的一个环节。我要再次提醒你们,黑格尔的逻辑是涵盖了形式逻辑的辩证逻辑。这一洞见,黑格尔《逻辑学》中译本见商务印书馆,1966年,杨一之译。(所谓“大逻辑”)“第二版序言”(关于“逻各斯”在“形式逻辑”之外)和“导论”(关于“科学”的真正合理开端)有详尽的论证。

回到图2.6,治经济学思想史,重要性感受的能力是首要条件。任何一位经济学家,在我们想象里被嵌入于上述的三维理解框架之后,他的精神生活中哪些事件是特异性的?他的社会生活和物质生活中哪些事件是特异性的?例如小密尔,我们知道他童年是天才,但没有真正的童年生活,据此不难理解他与台劳夫人相遇时的情感爆发,以及后续的故事,以及他基于切身感受而写作《论自由》,以及他在这本书里表达的自由观念之偏激性质。不过,我们还需要考察小密尔的社会生活,例如,他是当时最重要的一名国会议员,运用他的影响力,他积极推动了妇女权益法案,又因为女权运动与劳工运动的密切关系,他也积极推动了劳动权益法案。我们还应考察小密尔的物质生活世界,不过这方面的传记资料相当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应从中国角度重新审视小密尔的思想。例如,严复翻译了他的两本书,其一是《论自由》,其二是《逻辑学》,由商务印书馆收录在“严译八种”之内。那么,严复为何如此看重小密尔的思想?为何在西学百千可译之书当中,严复翻译八种,而小密尔独占两种?他的自由理念对中国知识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由此而对当代中国有何影响?

举一反三,你们可以研究马歇尔,还可以研究凯恩斯。他们两位与小密尔相似,各自有相当特殊的个人史。注意,图2.6中我写了一个英文单词“empathy”。这是余英时先生在谈论思想史方法时引用的韦伯术语,有时候翻译为“同情共感”,也有时翻译为“入神”,在心理学教材里翻译为“移情”。我们研究思想史人物时,应当带着这样的同情共感来阅读和理解他们。熊十力先生有更精彩的描述,他说(《佛家名相通释》),读书的时候,要用全副生命体验去撞击文字,方可迸发出思想火花。这才是读书!也就是说,你用你的经历、你的生命体验、你的痛苦与快乐的感受,去和作者的文字撞击。不如此,就不是阅读。

然后,回到上述思想史阅读的第二层次,我们争取获得某种“贯通感”,就是贯穿着一切时代的重要性感受。这样,我们再争取将这种贯通感表达出来。如果表达不出来,根据怀特海命题——在理解之前先有表达,在表达之前先有重要性感受——你也很难理解你的感受。这就是“历史”,即表达出来的贯通感。我们在经济学教育中学习到的,都仅仅是逻辑表达,是局部感受的理性化,而不是贯通感。当然,我们的有限感受力通常无法让我们感受例如西周时期的生活及重要性。所以,治思想史和历史,怎样获得重要性感受,这是最关键的环节,它也最难。可是,在我的理解里,这种贯通感也是最具有人文意味的环节,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人文。

我在第一讲介绍了国内的经济史学家李伯重的感慨,西方的科学化的史学要求史学家必须科学建构每一个历史环节,否则就不是可信的。例如,我们若要建构美国早期奴隶贸易的历史细节,可能要计算每年多少奴隶从西非被贩卖到北美,使用了多少只船,中途死亡率很高,于是怎样影响了奴隶的售价,诸如此类的计算,最终,我们要解释奴隶劳动为何越来越昂贵,从而废止奴隶劳动是符合经济理性的。这类研究可信,而且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我们中国人在史学里寄托了人文情怀,如果因为不能建构关键性的细节而让我们寄托了丰富情感的一些历史不再是可信的,这就很痛苦。我常想到梁漱溟自述年轻时的一段感受,那时,他一心要入佛门,为了独处修炼,他还要学医,当然还拒绝结婚。某一日,他在书房里研读,周身血脉固结,喘不过气来,突然,随手翻开一本儒家的小册子,顿时如沐春风,百穴顿开,幡然醒悟。他明白儒家最适合他的生命。自从这一体验之后,梁漱溟没有再离开过儒家,他的人生问题和中国问题这两大问题的求解,没有再离开过儒家。

其实,哪怕科学和技术的进步足使我们建构全部历史细节到可信的程度,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样的历史。因为,人类理性若要理解人类命运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近代以来科学昌明,从1500年算起,不过500年。冥冥之中,或六合之外,或许有远比人类能理解的更宏大的秩序在运行并决定着人类命运。我读斯密《道德情操论》,感受到斯密相信存在着上述这种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宏大秩序。人类好比站在茫茫大海上随风漂泊的一叶扁舟里,根本不知道大海的秩序,也不知道向何处去。人类充其量以微弱的理性之光窥见了神的先定和谐秩序的一个极小的局部,所谓“管窥”。然后,他将这种管窥之见写出来,例如《道德情操论》和《原富》。以斯密的上述立场,他很难认为自己的著作有多么伟大——如同今天他的著作在我们经济学家心目中的这种崇高地位,他始终对神的先定和谐秩序怀着古代斯多葛学者那样的敬畏感,他在《道德情操论》里几十次引述斯多葛学派的见解。史家公认斯密是斯多葛学派的追随者,而且,斯密关于“无形之手”的信念,完全类同于斯多葛学派关于神的先定和谐秩序的论述——善与恶的合理共生,为了实现善而允许必要的恶,或者善源于恶。

这样一种对冥冥之中、六合之外存在着决定性地影响着人类事务而且远非人类理性可能洞察的宏大秩序的信念,我称为“神秘主义”。

那么,还有没有科学理性之外的其他方法可以让我们洞悉或领会上述那种宏大秩序对人类事务的决定性影响呢?当然有。我们要有开放的心态,否则就很难接受科学之外的任何方法。事实上,神秘主义有远比科学传统更悠久也更丰富的传统。例如,最近几年,我和一位在场的同学共同探讨天体运行对地球上人类事务的影响。元培学院一位新生得知我对星相学的这种兴趣之后批评我迷信,可是我不认为我们应继续让科学方法封闭自己的心灵,况且在上帝的眼睛里,难道人类如此相信科学就不是迷信吗?很可笑呀,人类凭借科学就妄想洞察宇宙秩序,一点儿敬畏感都没有。我认为获取上述的那种贯通感,在很大程度上不能凭借科学建构,而要凭借神秘主义的感通性。当然,这是题外的话题,不是经济学思想史学术传统之内的话题。

所以,如图2.1所示,我们生活在一个迅速变迁的经济当中,很难想象,或许永远无法想象,此前长达千年的稳态时期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那时候,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呢?也许如孔子所言,“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论语·季氏》)才是最重要的。反观当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是平等吗?或许,经济学家普遍认为,是机会平等。但或许不是,或许只要每个人的收入都在迅速增加,也许没有必要太计较平等问题。当然,如果致富机会完全被少数人垄断而多数人的收入停止增长,平等问题就成为首要的问题了。也许因此,反腐败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那么,在图2.1中,你们决定研究哪一段历史情境里的思想史人物呢?多数人,只要不是天才人物,只能想象转型期社会的历史情境。如果你是天才,你可能直接想象夏商周三代的历史情境。所以,在迅速变迁的历史阶段,我们能够理解斯密吗?或许小密尔、马歇尔、凯恩斯,他们所在的社会远比斯密所在的苏格兰社会更稳定?你们在选择学期论文时,需要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再举一例,Blaise Pascal,汉译名常常是“巴斯加尔”,又译“帕斯卡”或“帕斯卡尔”。他是法国启蒙时期的天才,童年体弱,故在家里自修,13岁时独立推演出欧氏几何学最初的几十个定理。除了数学天赋,他还有包括“计算机”在内的许多发明和发现,最著名的是流体力学关于液压的“巴斯加尔定律”。他39岁辞世,留下一笔《沉思录》。他出生于1623年,距今近400年,但他的思想至今仍影响我们,例如现在流行的“问题意识”这一语词,源自帕斯卡的思想。1654年11月23日,他经历了一个“激情之夜”。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与女性无关,因为他是一位禁欲主义者,生活极朴素。这也是斯多葛学派的思想,例如,最著名的斯多葛学者是罗马皇帝奥勒留。他在《沉思录》里写他年轻时怎样坚持朴素的生活,为了说服读者相信他是简朴的,他举例说他年轻时只穿粗麻衣服,而且从不写诗。为什么写诗就不朴素了呢?是的,诗和辩才,都略显奢华。帕斯卡是天才,在普通人当中生活,可能常有发表议论的冲动。为了坚持朴素的生活,他特制了一条皮带围在腰间,贴皮肤的那一面铺满了铁钉。只要他说话,他的皮肤就被钉子刺破。所以,帕斯卡死后,身上满是伤口,带着感染和脓血(因为欧洲人很晚才有洗浴设施和洗浴习惯),真是很痛苦。

可见,这是一位特异性极强的思想史人物。他的思想同样具有强烈特异性,例如他说:人类心性自有其理性,完全不是人类理性所能理解的。这句话很著名,几百年来引发无数猜测,但我们确实不清楚他想要表达的是哪些思想。他死后,他的家人在他贴身的背心内侧发现一个秘密口袋,里面有两份文件。其一,是一张小纸片,上面断断续续写着类似赞美诗那样的激情短语,史称“追思”。其二,是一张牛皮纸,上面记录着与“追思”类似的诗句,前半部分,我抄录在这里,引号里面是《圣经》的章句:

晚十点半至深夜十二点半

激情之火

“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上帝。

确凿,心之欢愉,平安。

耶稣基督的上帝是我的上帝,也是你的上帝。

“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

世界已然遗忘,一切已然遗忘——除了上帝,

他的踪迹只有借着福音书启示的方式寻求。

人类灵魂的伟大。

“公义的父啊,世人不认识你,我却认识你”。

欢愉,欢愉,含泪的欢愉。

我已离弃了他。

而他们也弃绝了我这生命之水的源头。

“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

如帕斯卡这样具有特异性的思想人物,如果我们不熟悉他的生活世界,怎么理解他的思想呢?但丁(1265—1321),是另一例。可是他所在的时代太早了,是13世纪,除《神曲》之外,实在没有足使我们能够同情理解他的资料。维特根斯坦是天才,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关于天才人物,我记得一次学者问卷调查的结果,得票最高的两位“千年一遇”的天才人物是——休谟和莱布尼茨。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他观察到的天才人物分布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