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分类编目之义例
有此论定,然后可据《汉志》以测《七略》。《七略》分篇为七,当较一卷之《汉志》为详。所详何物?可据马、姚诸家所辑佚文知之。盖对于每一书皆有简略之说明,性质同于《别录》,惟较略耳。《汉志》既删为一篇,自不能保存其说明;故于毫无疑问,一般习知者,不复注释。仅于不甚著名之撰人、同名、特异,或依托之书,加以极简括之注,以免混淆。今请视《汉志》即《七略》之缩影,而推定刘歆等分类编目之义例如后:
(1)依学术之性质分类:先将书籍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即类。每大类复分为若干种。即小类。即所谓“剖析条流,各有其部”之工作也。其略种系统如下:
《六艺略》分《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九种。
《诸子略》分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十种。
《诗赋略》分赋、屈原等。赋、陆贾等。赋、孙卿等。杂赋、歌诗五种。
《兵书略》分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种。
《术数略》分天文、历数、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种。
《方技略》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种。
(2)同类之书约略依时代之先后为次:例如杂家,虽知“孔甲”、“盘盂”似非黄帝之史,亦必列于篇首。余皆以次顺列,最后始为汉代之书。然其例并不纯,例如道家中之郑长者,以六国时人而列于汉武帝时人之后。
(3)书少不能成一类者,附入性质相近之类:例如《春秋》家之后,附录《国语》二十一篇,《新国语》五十四篇,《世本》十五篇,《战国策》三十三篇,《奏事》二十篇,《楚汉春秋》九篇,《太史公》百三十篇,《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太古以来年纪》二篇,《汉著记》百九十卷,《汉大年纪》五篇。此等史书未必概为《春秋》家学,亦非皆为编年体裁。盖以秦火之后,诸侯史记多扫地以尽,向、歆校书时,史书甚少;因其性质近似《春秋》,故附列入《春秋》家之后耳。
(4)学术性质相同者,再依思想之派别,或体裁之歧异分类:例如《赋》分三类,《屈原》等二十家为一类,《陆贾》等二十一家为一类,《孙卿》等二十五家又为一类,此必三家思想不同,或体裁有异,故分歧为三,以相同者为一类也。此外又有《杂赋》、《歌诗》二类,亦皆以体裁不同而分类耳。
(5)一书可入二类者,互见于二类:章学诚谓“《七略》于《兵书·权谋家》有《伊尹》、《太公》、《管子》、《荀卿子》、《汉书》作《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九家之书,而《儒家》复有《荀卿子》、《陆贾》二家之书,《道家》复有《伊尹》、《太公》、《管子》、《鹖冠子》四家之书,《纵横家》复有《苏子》、《蒯通》二家之书,《杂家》复有《淮南王》一家之书。《兵书·技巧家》有《墨子》,而《墨家》复有《墨子》之书。惜此外之重复互见者,不尽见于著录,容有散逸失传之文。然即此十家之一书两载,则古人之申明流别,独重家学,而不避重复著明矣。”又谓:“今观刘《略》重复之书仅止十家,皆出《兵书略》,他部绝无其例,是则互注之法,刘氏具未能深究,仅因任宏而稍存其意耳。”并见《校雠通义》。《七略》是否原有此例,尚为疑问。或因校雠者既非一人,无意中致有复见二类而不及删正,亦未可知。班固所以删去此十家,即因其重复。
(6)一书中有一篇可入他类者得裁篇别出:章学诚又谓“《管子》,道家之言也,刘歆裁其《弟子职》篇入《小学》。《七十子所记》百三十一篇,《礼经》所部也,刘歆裁其《三朝记》篇入《论语》。盖古人著书,有采取成说,袭用故事者,如《弟子职》必非管子自撰,《月令》必非吕不韦自撰,皆所谓采取成说也。其所采之书别有本旨,或历时已久,不知所出,又或所著之篇,于全书之内,自为一类者,并得裁其篇章,补苴部次,别出门类,以辨著述源流。至其全书篇次具存,无所更易,隶于本类,亦自两不相妨。盖权于宾主重轻之间知其无庸互见者,而始有裁篇别出之法耳。”《七略》是否原有此例,亦为疑问。或在当时,《弟子职》原不在《管子》之内,《三朝记》原不在《大戴礼》之内,后来始并为一书耳。
(7)摘录叙录之纲要:各书叙录备述一切,已见上节;《七略》以略为名,所以备览者循目求书,自不能如《别录》之总集众录。故各辑本所得及《汉志》所存,皆戋戋数语,不过注出作者之姓名、略历及书之内容梗概、著作年月而已。一望书名而知义者,则《汉志》并小注而无之。《七略》容或每书各有较详细之说明,不似《汉志》之尤为节略也。试举佚文为例。“冯商,阳陵人,治《易》,事五鹿充宗,后事刘向,能属文,后与孟柳俱待诏,颇序列传,未卒,会病死。”《汉志》注及《汉书·张汤传》注引。此对作者之说明也。“太公《金版玉匮》,虽近世之文,然多善者。”《文选·王文宪集序》注引。此对书之内容之说明也。“《甘泉赋》,永始三年,待诏臣雄上。”《文选·甘泉赋》注引。此对著作年月之说明也。“孝武皇帝末,有人得《泰誓》于壁中者,献之,与博士,使赞说之,因传以教。今《泰誓》是也。”《文选》刘子骏移书让太常博士注引。按《尚书正义》引作《别录》。此对于书之来历之说明也。虽不能知其全豹如何,但既较《别录》为略,而又有解题,则其解题必从《别录》摘取纲要,并非有意见之不同也。
(8)有书目而无篇目:《别录》详而《七略》略,除删节叙录外,殆又略去篇目,否则不能缩二十卷为七卷也。其书目当如《汉志》之式,首以书名为纲,随以篇数系之。然后注解题于后为目。详细篇目及详目叙录则诿诸《别录》与各书本身,《七略》不暇为尽载矣。
(9)每种书目之后有小序,每略有总序:《六艺略》诸种小序皆偏重叙述经师传授。例如《论语》各家书目之后,先总计“凡《论语》十二家,二百二十九篇”。次系小序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张氏最后而行于世。”《汉志》。《诸子略》诸小序则偏重于其思想之优劣,例如“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此辟儒之患”。亦见《汉志》。《诗赋略》虽分五种,独无小序,仅有总序一篇。《兵书略》之小序最简,只说明类名之意义,例如“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劳,包阴阳,用技巧者也”。《术数》、《方技》二略则近似《诸子略》,评骘是非而已,对于学术源流,学者传授,不复说明。六略小序之内容参差如是。至于总序,则每略皆有一篇,其前亦有该略书目总计,例如“凡方技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大古有歧伯、俞拊,中世有扁鹊、秦和,盖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汉兴有仓公,今其技术晻昧。故论其书以序方技为四种。”此篇最略,余六篇则多综述古学而总评之。
统察《七略》之体制,殆完全相当于后世之《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其与《别录》相同处为皆有解题,异处为独有分类。分类之法,并不精密。《诸子略》以思想系统分,《六艺略》以古书对象分,《诗赋略》以体裁分,《兵书略》以作用分,《术数略》以职业分,《方技略》则兼采体裁作用,其标准已绝对不一,未能采用纯粹之学术分类法。以致学术混沌不明,贻害千载。后世目录之分类,无论正统派或别派,无不深受《七略》之影响,百变不离其宗。此固政治力量束缚思想自由有以致然,而《七略》之始作俑亦不能无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