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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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公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凌晨,米尼将生产队分配的黄豆、花生和芝麻装了两个特大号旅行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学们回上海了。她们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县码头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车,一夜之后就到家了。她们动身的时候,还是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可是一出门,脸和手脚就都麻木了。她们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回家的兴奋使她们忘了睡觉,在被窝里唧唧哝哝地说话,当困倦袭来的时候,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了,以为天要亮了。于是她们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寒冷使得她们打战,牙齿咯咯地响着。然后,她们就出门了。

她们走下台子,上了村道,这时,有一条狗吠了。听到狗吠,她们都笑了,有一个同学弯腰拾了一块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里说:请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话里有双关的意思,枪毙罪犯的子弹,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们的脚步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狗不吠了。

“什么时候,我们再不要走这条倒霉的路了!”有一个同学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米尼回过身去,望了望身后她们走过的村道。后来,她时常回想这个情景。她记得她回过头去的时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数十米。由于她们是在向东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划过米尼的头顶,在天空走了一个弧度,向后去了。这一瞬间,米尼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地球是由一个巨大的弧形苍穹笼罩着。她觉得,以后发生的一切,在这时是有预兆的。

现在,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走过村东头最后一口井,出了村庄,来到大路上。沉重的行李压着她们有过锻炼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来,她们开始说笑话了。说笑话是米尼的本领,第一,她肚子里有无穷尽的笑话;第二,她可无穷尽地重复某一个笑话而新意迭出。甚至当她不说笑话而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时,依然有一种引人发笑的意味。由于插队的日子本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大家也无形中夸大了这种快乐的效果。于是,米尼便给这黯淡的生活带来了乐天的精神。这时候,同学们说着蹩脚的笑话,等待米尼出场。可是她们很快失去了耐心,就开始去向米尼挑战。她们讥讽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个真正的“阿乡”,又攻击米尼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还挺胸吸肚,好像要上台表演。米尼半闭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她们诧异地想:米尼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惊,大梦初醒的样子使得她们大笑起来,才觉得有了收获。米尼说:我在睡觉呢!说罢又半合上眼睛,由她们笑去,心里慢慢地想:这些人怎么这样喜欢笑呢?

她们脚下的大路的尽头,有一些蒙蒙的曙色雾气一般升腾起来。两旁的白杨树,在混沌的天色中渐渐显现出来,先是粗大笔直的树身,渐渐地,细致的树梢也清晰了。她们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从白杨夹道之下走了过去。

很多日子以后,米尼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将会怎么样呢?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岭,将米尼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当她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她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看到有两条生活的河流在并行,有时候甚至还交叉相流,但绝不混合,泾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条河流里,另一条河流就在她的身边,而她过不去。她想起她的过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她是属于那另一条河流的,在某一天里,她却来到了这一条。她想,这一天里,其实布满了征兆。

她们是差一点没赶上船的。这一天,船从大柳巷开来,到五河的时间特别早,因为没有风。那是一个无风的冬日,船到码头时,甚至售票处还没开始卖票,人们挤在窗口,争先恐后,她们落在了最后。当她们终于买到了船票,向码头跑去的时候,船已经鸣响了汽笛。有一个同学哭了,另一个同学的鞋被踩掉了,米尼第一个冲上了跳板,喊着:等一等!汽笛连连地鸣叫,她们上了船后,船起锚了。沉重的铁锚在河下当当地响着。她们在底舱找到座位,放下东西,想起方才的狼狈样子,就都笑了。她们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个冲锋的女兵。米尼则要她们不要笑得太早,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道路还很漫长,须将革命进行到底。船掉转了身,向前驶去,太阳升起了,在河岸的树林里穿行。她们来到甲板上,吃着船上买来的旅行饼干,水鸟在船尾飞舞。

直到现在,一切都还照旧。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吃完了旅行饼干,又喝了水壶里的冷开水,太阳渐渐高了,越过河岸的树林,照射着她们的眼睛。她们眯起眼睛躲着太阳,开始讨论回家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一个同学说:洗澡。另一个同学便说:洗澡这样的事还需要说吗?自然是指洗澡后的第一件事。于是,有人说吃冰砖,有人说吃大排骨。问到米尼,米尼就说:睡觉。大家便笑,又忍着笑问道:睡醒了做什么?大家都看着米尼的嘴,期待那里出现一个奇迹。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觉。这一回大家就笑得没法收场了,一边笑一边想:米尼可太会讲笑话了。米尼的笑话,是不能脱离具体的时间地点的,并且还具有一种连贯性和整体性。仅仅抽取一段,是无法表达的。所以,假如不是亲临其境,便很难领会米尼的有趣。米尼作为一个朋友,尤其是在插队这样的日子里,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船到了临淮关。临淮关也通火车,假如不是在春节期间,而是在别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在临淮关下船去搭车,临淮关每日有一次快车,还有几次慢车。可是,在节日的高峰时间里,甚至有一些在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车。船在临淮关慢慢靠岸了,岸边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冻得通红的手握着棒槌,嘭嘭嘭地捶着衣服。船下了锚,缆绳远远地抛了过去,被一个男人接住,绕在铁桩上。船一点一点接近了码头,铁链一开,人沓沓地上了跳板,从等候上船的队伍前过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趴在船舷,看着人们下船,然后上船。太阳晒得她们暖烘烘的,生了冻疮的手背发出刺痒。她们互相用发夹掏着耳朵,阳光照进耳朵,将茸毛照得金黄黄的。这时候,无论是米尼,还是她的同学们,都没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么人,船就离了码头。在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里,水鸟又拥上了船尾,浩荡地追逐着船在河里航行。后来,在米尼的回顾中,这一个场面变得非常壮观,而且带了一点险恶的意味。她记得,如同鹞鹰那样的江鸥张开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阳晒得她们昏昏欲睡,有人提议到舱底去睡觉。她们就一起离开了船舷,从耀眼的太阳里走下昏暗的底舱。她们眼前一片漆黑,窜着金星,她们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用上海话谈天,还谈得很热闹,她想:是哪个公社的知青啊?便堕入了梦乡。梦里有人轻轻地踢她的脚,请她把脚挪一挪,好让他拿一样东西。她挪开了脚,感觉到那人在她脚下摸索了很久,最后摸索出了一张梅花七。那人朝她举着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结实的牙齿。她在梦中想道:原来他们在打牌。然后就醒了。

米尼睁开眼睛,看见她的同学们都醒着,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前面。越过两排长椅,对面的舷窗下,有一伙男生在打扑克。她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供人们打牌的桌子其实是一个人的背,每当一盘牌局结束,推出了新的输家,那“桌子”就一跃而起,输家则乖乖地蹲下,弓起了背。这时的输家有一张白皙消瘦的脸,他在弯腰之前用手理了理头发,很斯文的样子。这时米尼听见耳边有哧哧的笑声,转脸一看,才见她的同学们都强忍着笑,交头接耳道:这个白面孔最有劲了。她赶紧问,这个白面孔怎么了?她们匆匆说一句:你自己看嘛!就又接着看下去,好像怕错过了什么好戏。

男生们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虚张声势,个个都想出语惊人,反倒弄巧成拙,显得粗鲁而油滑。女生们却还一个劲儿地偷笑,笑时就把脸扭在一边,表示毫不注意的样子。男生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间,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浑厚的歌声,是一首颂歌,他们庄严地重复着其中的一句:“你在我们的心坎里,我们的心坎里。”女生们低头骂着“流氓流氓”。有几声传进了他们耳里,他们就说:我们不是流氓,是牛虻。《牛虻》是这个年代里流传很广的一本书。女生们用胳膊互相捅着,小声告诫道:不要睬他们。然后又说:那个白面孔最坏了。

闹了一阵,男生们偃旗息鼓,女生们便也笑得好些了,双方都静了静,那白面孔就开始讲故事。他讲的是一个恐怖的复仇的故事,风雨交加的夜晚里,一双干枯的手在琴键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说到此处,一个女生尖叫一声扑进另一个女生怀里,将彼此都吓了一跳。这一回,连米尼都笑了。男女双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们两伙合一伙,开始了种种游戏:打扑克、讲故事、说笑话。在那时,说笑话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别热衷的一项娱乐,会说笑话,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才能。当男生们推出白面孔来说笑话的时候,女生们便推出了米尼。

他们两人打趣的本领是那样高强,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暗中却又互相配合,使得欢乐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海人所说的那种“冷面滑稽”。表面不动声色,甚至十分的严肃认真和恳切,骨子里却调侃了一切。这其实包含了对世事冷静的体察,需要相当深刻的世故,仅靠聪明还不够,甚至于需要一点儿智慧。这些他俩都具备了,他们联合起来,将目下的世事和他们自己的人生,抨击得体无完肤,而他们使用的又是那样简洁而轻松的态度和措辞。他们的同学们只知道笑,其间的深意只有他们两人明白。无形中,他俩结成了一个同盟,有时候,还会意地互相使着眼色。

他们有些惊异地想道:仅仅是一小时之前,他们还不认识,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现在,他们又是多么了解啊!他们渐渐有些将观众忘了,只顾着自己说话。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欢乐的气氛里各自熟稔起来,谈话开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这是白面孔的话。米尼现在知道了,白面孔叫阿康。

阿康和他的同学们全是上海一所中等机械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这一届学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们是在临淮关的农机厂里工作。米尼问他:阿康,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说:我们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么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说:蚌埠是很好玩的。后来的十几年里,前后加起来足有几十次,米尼这样问阿康:阿康,你们为什么不从临淮关上车呢?阿康也同样地回答了有前后几十次。每一次问答都是同样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虽然场景不尽相同,心情也不尽相同。有时候,米尼觉得阿康不从临淮关上车是一桩幸事;有时候,米尼觉得阿康不从临淮关上车是一桩不幸的事。觉得幸和觉得不幸的时候是一样多的。

米尼又问:阿康,你们到蚌埠打算做什么呢?阿康说:当然我们先是要吃一顿,吃过以后看电影,明天上午去公园划划船。那么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阿康从米尼的话里,听出她想与他们合伙的意思,他先说:我们在火车站睡一夜。然后又加了一句:住旅馆也可以,不过是五毛钱的事情。米尼也从阿康的话里,听出他鼓励她参加的意思,就不再说什么。这样说着话,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太阳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厂的烟囱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烟雾。男生们帮助女生们提着东西,只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后地背着她的旅行袋,甚至手里还提着一个阿康的网线袋,就这样走过跳板,上了岸。他们中间,没有谁提出什么建议,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车站走去。后来,阿康提议叫一辆三轮车,拉着他们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这只需要有一个人押车。大家就说:“当然是阿康你押车了,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吗?”然后,就叫来了三轮车,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检阅似的微笑着挥手致意,走到大家前头去了。女生们说:这个白面阿康实在有劲。男生们忽然沉默了一下。这沉默的片刻是米尼过后很久才注意到的。

阿康坐在三轮车上,走远了,有时在路口遇到红灯,就停着,待他们刚走近,绿灯却亮了。这时,阿康就回过头,微笑着向大家点头。当他又一次远去的时候,米尼忽然有些怨恨似的想:他应当下来同大家一起走的,她觉得他这样做是扫兴的。后来,他们在火车站汇合了。正当阿康下了车,付了钱,去往车上搬第一件行李的时候,他们也赶到了,便七手八脚地去搬行李,阿康顿时被挤了出来,脸上流露出遗憾的表情。最终,连他自己的行李也是被别人搬下来的。这时候,米尼忽然对她的同学们说:我们明天走吧,同他们在蚌埠玩一天。开始,大家不说话,都有些愕然。米尼又说:早一天,晚一天,总归要回上海,不如在蚌埠玩一天。

同学们不由得想到,虽然在蚌埠换车换船地来回了多次,可是却从来没有想到在这里玩一玩。蚌埠究竟有什么玩头?既不是杭州,也不是苏州,它会有玩头吗?先有一个同学很冲动地说:好啊!接着却又有一个同学说:不好。先说“好啊”的那一个便缩了回去。同学们说:还是回上海吧,早就盼望着回上海的这一天,为什么又要推迟一天呢?米尼却说:那我一个人留下来。大家便说:米尼,你是吃错药了吗?他们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车站,你怎么办呢?米尼说:跟了这么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兴奋起来,她想,她和这些女生在一起过日子,早已过腻了。女生们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么毛线啊、衣服啊的琐碎事情,哪有和男生们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们很怀疑地看着她,再一次地劝说:米尼,我们和他们才刚刚认识,互相都很不了解的呀。米尼已经下定决心,谁也动摇不了。同学们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错药了,变得多么两样,她向来是最冷静和最谨慎的啊!

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在车站售票处分了手,因为她们再不愿意和男生们一起活动了。米尼的决定激起了她们的反感,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们的身上,她们忽然以一种严厉审慎的态度看待他们,使他们很茫然。而米尼却浑然不觉,这更使她们生气了。直到分手的那一刻,她们才稍稍缓和了态度,对米尼说:要不要给你家打一个传呼电话,说你过一天回家。米尼说:不要了,他们本来也不晓得我哪一天到家。趁着时机,她又向一位同学借了五块钱,说好到了上海就还。然后,她们互相道了再见。

同学们看见米尼背了两个旅行袋,站在一群陌生的男生里面,那样矮小和邋遢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可怜她,并且为她感到忧心忡忡,不由得共同地说道:米尼,你要当心。此时此刻,米尼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她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突然地分手,使她心里生起一种不安。她笑着说:不要紧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们玩。她们说着“再见,再见”地慢慢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终于,彼此走得看不见了。

暮色降临了,黄昏的天光照耀着石块嵌拼的街道,又逐渐黯淡下去。男生们说着他们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识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单地走在他们旁边,有一刹那,她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可是她紧接着鼓励自己,她应当积极起来,掌握主动。她渐渐镇定下来,跟随他们走进一个饭馆,在角落里占了一张方桌。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议道:我们每人出一块钱合起来付账,多退少补吧。男生们则说:不要你插队的妹妹出钱,阿哥我们请你。听了这话,她知道他们还是欢迎她的,心中不由得十分欣喜,思路也开阔起来,渐渐参加了他们的谈话。她耐心地听着他们说他们的事,又将她知道的事告诉他们。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动与诙谐的口吻,叫他们很喜欢。他们觉得这个女生,虽然不漂亮,可却很有劲。她有一种制造气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兴。阿康由于和他们太过熟稔,不那么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见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没有别的熟稔的女生在场起到监督的作用,便更加自由开放,无拘无束,发挥得越来越好。

他们吃过了饭,又去看一场《列宁在1918》。男生们抽烟,米尼吃瓜子,哔哔剥剥的,心里觉得异常快乐,却又隐隐地有一点不足,有什么不足的呢?电影院里洋溢了一股挟带着葱蒜味的烟味,水泥地湿漉漉的,沾着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边,与她隔了一条走廊。由于喝了酒,白皙的脸庞变红了,龙虾似的。他默默地抽着一支香烟,后来,电影开场了。

晚上,他们在车站附近一家“人民浴室”过宿,男生们住男浴室,米尼住女浴室。她睡在躺椅上,听里面淋浴的龙头,滴滴答答漏了一夜的水。浴室里通夜开着灯,夜半还有人住进来,又有人起来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她一会儿以为是到了家,一会儿又到了火车站,天黑漆漆的,车灯雪亮地驶进了站,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过去,房子微微震颤起来,铁轨当当地响。有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发了寒热,昏沉沉的,嗓子里干得冒火。她头顶嗒嗒的滴水声,使她急得没办法。

多年以后,她还会来到这家“人民浴室”,那时候,她简直认不出这个破烂不堪的浴室了。那是一个冬天,她穿着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长过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泞肮脏的湿地上,因为是一个化雪的午后。人们洗完了澡,红着脸膛蹑着手脚,踩着水洼里几块砖头走出门来。朽烂的墙脚下,堆了煤炭,风一吹过,就扬起黑色的尘屑。只有当一列火车经过,路面被微微震颤的时候,她才依稀辨认出了一点这一个夜晚的遗迹。

这一个夜晚很漫长,灯光彻夜照耀,屋顶下飘浮着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阵铃声,有粗壮的女人裸着小腿进来,叫着:起来了,起来了!米尼揉揉眼睛,坐起来,女人冲着她说:起来,起来,澡堂要营业了。她赶紧穿衣下床,匆匆梳洗完毕,拿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澡堂。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们早已聚集在门口,问她怎么睡得这样晚,澡堂里的觉有什么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这是几点钟了?懵懵懂懂地跟随了他们去吃早饭。他们走在蚌埠的大街上,两边的商店还没开门,他们辛酸地笑道:我们现在变成乡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这叫作英雄落难啊!大约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饱满,脸色更白皙了。

米尼也渐渐地清醒过来,只是哈欠不断。大家越笑,她的哈欠越厉害,阿康就说:她是装的,她装得多么像啊!她扼制不住哈欠,又要笑,结果弄得满眼是泪,干脆趁势就哭了起来。阿康小声说:她哭得多么像啊!大家越发笑得高兴。她一边哭,一边快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多么异样啊!她哭着,一边用脚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得叫唤起来: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泪,笑道:他装痛装得多么像啊!大家笑着嚷道:输给她,输给她!他们想:这个女生是多么有趣啊!哭过之后竟没有哈欠了,米尼的眼睛变得十分清澈,她抬头看看天,碧蓝碧蓝的,心想这一天多么好啊!

这一天,他们去了公园,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馆子。吃饭的时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钱,米尼也不硬争,饭后却买来苹果分给大家吃。一天一夜之间,她已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了。这一天里,她和阿康经常斗嘴,当他们斗嘴的时候,人们就很起劲地观战。他们言辞的机敏和幽默,使得他们又感慨又羡慕,不由得说:阿康这回是棋逢对手了。阿康听了没什么,米尼却一怔,失去了一个战机,终于败给了阿康。

以后的时间里,她就变得有些沉寂,还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总是走在离他远远的地方。阿康其实早已看出一些儿端倪,心里一明如水。而他并不起劲,因他觉得这个女生很平常,趋于中下,可是她是多么的聪敏。他承认与她说话很有劲,她甚至有激发想象力的作用。所以他也并不十分反对与她配合,扮演一个那样的角色。他便也沉寂下来。他们两人的沉寂,使大家有些扫兴,慢慢地就转移了注意,去说一些别的事情,这就到了上车的时间。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认识一个铁路员工,带他们提前进了站台。月亮升起了,站台上有不多的几个人,跺着脚取暖,等候火车,脚跺在坚硬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声。候车室里传来广播,报告他们这一次列车进站了。他们紧张起来,将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后又转身朝后走了一段。只听天桥上铁门哐啷一开,上车的人们如千军万马,轰然而下,沓沓的脚步声顿时充满在空阔的站台。站台变得十分拥挤。他们被人推推搡搡的,转眼间便挤散了,互相高声招呼着。这时候,一道雪亮的灯光划开了天幕,人们震惊地回过头去,安静了片刻,然后加倍地骚乱起来。火车一声长啸,裂帛一般,风驰电掣而来。人群好像骚乱的虫蚁,徒劳无益地在巨大的车身旁边奔忙。

矮小的米尼几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几次接近了车门,又被汹涌的人群推后。我上不了车了!她绝望地想到,她看见他们中间已经有几个人上了车。列车员攀在车门上,将吊在车门的人推下去,要关车门了。有个女孩大声地哭了起来,在这狂野的人群中,听起来就好像婴儿的哭声。

就在这时候,米尼无比欣喜地看见,与她相隔了两重人墙的前边,阿康就像一个落水的人在挣扎。他的两只手在空中划动着,像要抓住什么可攀依的东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车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车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过了一道人墙,接近车门了,他几乎就要够到车门的把手,米尼不由得大叫了一声:阿康!阿康一怔。就这一怔,便被人从车门前挤开了,那人推开列车员阻碍的手臂,最后一个上了车,车门关了,铃声响了。

男生们终于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里聚集了起来,他们发现米尼和阿康没有上车。他们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有人说:两个最聪敏的人怎么没有上车?这句无心的话好像提醒了什么,他们发现事情有些奥妙,不由得回想起这一天一夜之间,那两人的言行举止,渐渐就有些恍悟。他们开始为这女生担心,他们想,她才十七岁的年纪吧,要比他们小得多。怪我们,有人说道,别人都没有作声。他们想:我们这么多男生,却没有保护好一个女生。火车轰隆隆地朝前开着,在黑夜里行驶。很多年过去了,他们中间的两个,有一次聚在一起,谈论着以前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一个黑夜,他们说:也不知这女生后来怎么了。

阿康几乎是从人群中跌落下来,他恼怒地站稳身子,看见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静地微笑着。他想就是她的一声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车都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便也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半斤八两啊!这话叫米尼觉得很中听,就说:还是你有水平,你已经到达了车门口,我却还没进入阵地呢!他说:五十步和一百步罢了。两人就走到天桥下边,将旅行包当板凳坐着,等待下一次从乌鲁木齐开来的快车。有一个也没挤上车的人过来向他借火,两个男人在寒冷的夜里对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动。她双手抱着膝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现在,只有我和阿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