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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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蚕娘

徐家女儿的妆奁中,有一箱书画,另有一箱纸和墨锭,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脉传。章木匠早就与柯海取笑,赶紧读些诗文去,到时候新媳妇给出对子,对不上不让进被窝!柯海红着脸快快走开,章师傅的村话他是又怕听又爱听。暗中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联对句,大多陈词滥调,倒在一本野史杂文中读到一副,颇有意趣,上句为: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句是: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很合洞房花烛的情景。然而事实上,全和预期不同。一晚上,新人们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灯影里,只看见帐幔被褥一团一团金红银绿,直到灯熄火灭,才摸索着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着手脚,立时闪开,再碰着,再闪开。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万般为难,不是别手别脚,就是无从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身体的厮缠终让人亲近起来,虽还矜持着,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后半夜时,下弦月起来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新人的屋子里满是锦缎绫罗,壅塞热闹,此时也清泠下来。薄光中,柯海看见新嫁娘脸庞的侧影,柔和姣好,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叫你?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的一动,没回答。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没回答。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柯海不由一乐,将脸追过去说:是我问你!那边人又不说话了,柯海就晓得脾气也是耿的。两人这么问来问去,其实问的是对方的乳名,谁都不肯先说,必要对方的拿来换。这一闹就闹乏了,都睡过去。拂晓时柯海醒了一回,发现身边睡了个人,模糊间想起章师傅说的“乐子”,继而又想,并没有对对子的事。那副在当时油然生趣的对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们彼此都说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却没有一点透露。柯海领教了新媳妇的倔,也领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来是这么不同的一种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吓说要向媒人告她不贞娴,她就说也要找媒人,告他不读书,不拘礼,专会钻偏锋小道。再下一夜,他们改逼供为猜谜,新娘子指了指床上的帐子,上面绣了各色花鸟,柯海将每一色花鸟都猜遍了,也没猜中。最后一气之下,说出个“绸”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绸”了,就叫“小绸”。新娘子用被盖了脸哧哧地笑。也许是看柯海急了,又或许怕柯海真以为她不贞娴,藏在被子里,嘴对耳朵,还是说了,她乳名叫“蚕娘”,因是蚕上山的时节生的她。柯海这才坦言,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确实没有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柯海”,倒是有个字,“伯英”。现在,你也有字了!柯海嘴对了耳朵:你的字是“小绸”。新娘子说: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应酬,也不作文章。柯海就说:我好叫你呀!然后,附在耳畔,徐徐地说:你看,《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可不是该由我给你个字?那边,久久不做声,认了。

小绸的长相很端庄,方正的额头,高鼻梁,双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点像观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娇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见的。人们还看出新嫁娘的针线不怎么样,因少时丧母,姨娘们没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会写字,有人从新人的小院落经过,看见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笔在手中握得笔直,从上到下。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过来了。学给他母亲听,母亲就知道儿子有人管了。无论怎么个管法,管住了就是妇德。柯海不止替新嫁娘磨墨,还亲手装裱,装裱的浆糊,也是他自制。嘱人转到院内烧一个柴炉,坐一大锅花椒水煎煮,引得兄弟妹妹都来观看。天冷,园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闷在家里。这边烟升水滚,开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热闹起来。花椒汤沸腾一时,柯海喊着要筛子,就有人去厨房取来崭新的罗面的筛子,两个人端着,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浇。滤去花椒,又喊着要干净瓦盆,齐打伙一并找来上釉不上釉、画彩不画彩、精烧和粗烧数十个,从中挑出一具蓝白瓷荷花缸,倒进去放在阴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去,坐在太阳地等水凉。

荞麦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党。章师傅的活计完成,荞麦还时常被叫来做伴。三人中间,小桃和荞麦更好些,因为是差不多的年龄身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亲,两个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时,每人有一枚钱,阿奎一枚白,阿毛一枚黄,都含在嘴里,迎着日头一照,亮闪闪的,一个好像镶了金牙,一个好像镶了银牙。含着含着,不知觉间,阿奎嘴里的成了黄钱,阿毛的则成白钱。黄钱和白钱本来一样,但小孩子多喜欢黄钱,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钱,黄灿灿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对自己的钱很有记忆,忽然间黄变白,想不明白,怔一时,放声哭了。大人剥一颗桂圆塞进嘴里,含住,止了哭。阴地里的花椒汤凉了,早有人去灶房取来上好的白面,七八双手抓了白面往里撒,如何撒得匀?一片厚,一片薄。柯海不要了,重起炉灶,再煮一锅,这一盆就给小桃她们糊鞋靠子去了。第二锅煮沸,太阳已经西下,熄了火,陡地冷起来,人们熬不住冻,散去各回各的屋,由那滤净的花椒水晾在院子里。

柯海回进屋内,小绸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就像方才嫁过来的模样。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多热闹开心啊!回答说自己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又没有人教她。话里带着委屈,是怪柯海不管她的意思。柯海赶紧说:我们家不拘礼,所以就没顾上。想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屋里躲了一上午带一下午,很是受冷落,上去拉她的手,不料冷手将热手冰了一下,要抽回,却被握住了。两人就手拉手,头并头地看早上写下的字。

柯海说:小绸的字有一股香呢!小绸不说话,咬着嘴笑。柯海将脸凑到字上,嗅了一阵,说:是墨香。小绸收起笑,正色道:歪打正着,让你说对了,这墨不是街上市里买的杂墨,是祖上传下来,家里收着的,有来历呢!柯海恍然道:人们传说七宝徐家是从康王宗室上过来,果然不假。小绸说:是不是康王那一宗倒不敢混说,大人关照我们不许在外乱嚼舌,怕人家以为攀附。再则,成王败寇,守室到了南边就是个偏安,苟且着,弄不巧,还让人把咱家灭门。柯海也说:随他们成和败,是龙凤还是土鳖,与咱们何干!小绸又说:不过,家中有一间藏书楼专放家谱,从来也没有上去过。柯海说:我们也有家谱,开头只管是三皇五帝夏商周,其实从曾祖才有名有姓,还是伯父做了官,才往上追溯的,也不晓得准不准。小绸又笑了:不必有家谱,自有口传。传什么?柯海问。小绸卖关子,不说。柯海威吓道:我也来个口传!传什么?小绸问。柯海重重说出两个字:蚕娘!小绸立马变脸。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寅时说的话,卯时就可上下传遍。这一下,莫说要告诉给柯海听人们传什么,连理都不再理他。

这不理就是一顿饭加一晚上,真是个犟性人,不止是犟性,还认真。柯海追着她说了几遍:嘴上说说而已,难道真对人传了吗?她依然不理睬,直到入夜,柯海悻悻然一个人在院子里,往花椒汤里撒白面,冷不防窗户里头传出这么一句:筛子筛不就匀得很?柯海晓得是理他了,心头大喜,转脸迎着声音说:筛罗非二人不可。停一时,门里走出人来,不情愿地扶住罗的一头,两人一送一递地筛起来。白面从细得看不见的罗眼里筛下来,月光下成一片雾。江南天,要晚一个节令,虽是过了小雪,却不顶冷,又在活动着,额上都出一层薄汗,一罗面也筛完了。先是罩在水上,然后慢慢沉,沉,沉下去,停住。

还是要等钻进帐子,盖上被窝,嘴凑着耳朵,再三再四问:传我们家什么了?小绸这才说出口:传你们家造孽!柯海就晓得是说自己的“一夜莲花”,还有父亲的“香云海”,不服道:怎么造孽了?分明是积德!四乡八里都造园子,不过是争奇斗艳,附庸风雅罢了。见我们出些新意,他们就诽谤,这就是世人的可恨。小绸冷笑说:所谓新意其实就是靠银子堆砌!这话有些说到柯海的痛处,他不怕说自己没根基,却最怕说自己暴富。翻一个身,背对了小绸,也冷笑一声:知道你们家古得很,渊源深。小绸自知犯了忌讳,有意道个歉。小绸的道歉是这样的,伸手从背后扯住柯海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柯海就知道这新嫁娘虽然犟性,却不是不饶人。于是,翻回身来,又好了。

小绸对着柯海的耳朵,絮絮地说:古不古干我们什么事,也沾不着他们的一点光!她告诉柯海,出阁时,父亲要给她几锭墨做嫁妆,姨娘们还都撺掇不给,是父亲非要给才没让得逞,这些墨藏在专门一间库房里,也是平常人进不去的。小绸说:方才你说我的字香,这点香算什么?我用来写字的不过是时墨,七八年之间的,取松烟调成而已;如我们家库房里密藏的,则是取桐油、清油、猪油制,五六十年算短近,百年勉强称得古墨。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兴起,重新上了灯,从被窝里爬起来。小绸仅穿一件粉底绣小花的贴身纱衫,赤脚踩着枕头,取床头叠柜顶上的小箱子,用力踮起脚,露出脚心窝。柯海忍不住伸手搔了搔,小绸腿一软,一下子坐倒了,怀里紧紧抱着小箱子,一点没撒手,可见箱子里有着多么宝贵的物件。

箱盖略一掀开,果然异香扑鼻。不是花香,亦不是果实的香,这一种莫名的香,轻盈飘逸的,刹那间,无处不在。小绸取出一锭,举到与眼睛平齐,衬着纱灯的光,说:看见不?有一层蓝,叫孔雀蓝,知道怎么来的?用靛草捣汁子浸染灯芯,点火熏烟,墨就凝蓝烟而成。两人静静地看那墨,看一时,小绸放回去,再取一锭。这一锭泛朱色,是以紫草浸成的灯芯。第三锭,是岩灰色,钢亮钢亮,内有铁质,一旦落纸,千年不变。可是,这香从哪里来?柯海还是不解。小绸再絮絮地告诉:其间有珍料,麝香、冰片、真珠、犀角、鸡白、藤黄、胆矾是说得出来的,还有多少说不出名目,早已经失传的!据说,东海里有爪哇国,人都是披兽皮,围草叶,那里有无数奇花异草,都是上千年成了精的。有不怕死的商贾,乘船去采集,也不知采来的是琼浆还是玉液,都是秘不示人,再加锻炼,方才制成各种香熏!那些商船去得多,回得少,等最后一艘一去不回,那些珍料便断了路径。柯海听得入神,心中渐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制墨。可是裱字的糊还没有调好呢,制墨的事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次日起来,柯海就到院子里搅那盆沉了面的花椒水,小绸替他扶盆。正奋力搅着,人又来了,都要看那盆糊怎样了。小绸也不好躲回屋,一一招呼了,气氛总归有些拘谨。妹妹是庶出,已经养成一副瑟缩的脾性,小桃姨娘受了老太太的宠,都要欺她三分。这一回,老爷去京城上任,带的是二姨娘。因老太太要阿奎留下,阿奎留下了,小桃也要留下照看。妹妹大了,脱得开身,于是二姨娘随去。老爷离开,大太太就让小桃从楠木楼上挪下来。小桃心中就有百般的不服气,比平日更乖戾一些,幸好有个荞麦做伴。一样是偏房,可那是章师傅的偏房,不在这家的伦理里面,就不必受约范。再说,无论是章师傅的正和偏,都是乡下丫头,自知身份,受得委屈,不与她们争什么,没有芥蒂,反显得极坦然。这荞麦本是一派天籁,生成的通人情,和谁都相处得来。所以,这边的两个,隔三岔五召她过来。和她俩是没什么,但对了小绸,荞麦还是有些怵,因是柯海大少爷的新人。小桃的心思就没这么简单,为的人家是正房奶奶,而且身份有来头,畏惧里带几分负气。小桃与荞麦到底处境不同,大家里的人和事都是庞杂的,但生性里荞麦的器量要大得多。

这会儿,就只有镇海与柯海说着话,其余人都收敛着,不出动静。柯海镇海都是申家人的长脸白面,大体上差不到哪里去,但柯海气韵更要生动,就显得漆眉星目,十分俊朗。相比之下,镇海不免平淡了,却有一种笃诚,是柯海不备的。也因此,两人看上去比眉眼长相不同的兄弟更不相像。柯海娶过之后,镇海也定了亲,是南翔泰康桥计家的人。计家不算世家,但洪武以来,朝廷仿宋代折中法,计家领了盐引,自此便发起来,造堂建所,也有一个园子,计家园。申明世造园子时,四处参照看园子,与计家通了来往,于是定下儿女亲。柯海有时与镇海玩笑,说让计家送个捐例做嫁妆罢了。镇海当面不与哥哥急,暗里却发狠苦读,铁定心赴下一年的乡试,然后入乙丑会试,中个进士。倒不只是怕哥哥说嘴,柯海自己也不曾入会试。镇海是一个单纯的人,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因书里的世界也是单纯的。前一日,他才从安亭回来,到安亭是去听震川先生讲学。柯海就说:那个老童生,食古不化的,说些什么呢?镇海辩驳:其实正相反,震川先生正是不主张牵强附会,而推崇采各家之长,比如“六经”之本质,司马迁之文理……柯海听见镇海讲学问就怕了,告饶道:这里不是县学书院,是居家住户。众人都笑了,镇海颇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低头看柯海搅糊。搅匀了,停放着,明早再要搅一遍,如此三番,才入下一道工序。荞麦一吐舌头:乖乖,好不麻烦!柯海笑道:你以为是糊鞋靠子!小桃冷笑道:除了糊鞋靠子,她还知道糊什么!荞麦说:糊窗户纸!话方才落音,小绸先笑出一声。柯海原以为她不爱听这样村俗的逗趣,见她笑了,放心下来,越发贫嘴,说道:其实,裱字和糊靠子大体上差不多,都是要将两页合一叶,要合得平整贴切,不起皱,一个是糊纸,一个是糊绸子——这“绸”字一出口,就见小绸回眸看他一眼,这一眼如同电闪,柯海吓一跳,想这虽不是乳名,却是夫妻的房中戏,亦不可外漏。就此,又多一重禁忌,加上一道箍。

这盆糊搅了三日,停了三日,面过了性,复又沉下,水面分离。将花椒水滤去,添新水,加白矾末和乳香。调匀了,就可坐锅,用大搅棍朝一个方向搅,这活儿就不是柯海做得了。待要去叫个壮大的杂役来,荞麦却说她可以。人们正迟疑,就看她将阿毛送到妹妹手里牵着,袖子一径卷到腋下,掖在腰里,然后站一个板凳,抱住大搅棍,转磨一样搅起来。那大搅棍是春节里做年糕拌米粉用的,比她人高,因为用力,身体一推一拉,十分活泼。受荞麦的激发,小绸自告会烧火,并说这火还必须由她烧,因只有她才知道裱字的浆糊是需慢火,万万急不得。就这样,小绸与众人们稔熟起来,女儿队里又多一个玩伴。

立春过后,天渐渐暖起来,草木开始泛青,园子开封了。由柯海起头,在园子里设市,做买卖玩。柯海占了碧漪堂,开的是布肆。早几日遣人去购了十匹绢,十匹绫,十匹纱,还向四边农户买了数十匹家织土布。将案子在堂中央拼接成柜台,上头铺排开各种货色,再摆上尺子,算盘,账本,还有一副西洋眼镜,是父亲从一个皮货商手中买来。那皮货商从关外过来,携有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西洋眼镜就是其中一件,花了有四五两银子。本来看东西是清楚的,可一戴上,全模糊了,而且头昏脑涨,所以不是买来当用物,而是当玩意儿。柯海将西洋眼镜架在额头上,穿一件蓝布丝绵袍,系布腰带,袖口翻起,露出衬里的白竹布,作伙计的装扮,站在案子后头,等人来买布。镇海的书铺设在积翠岗上的阜春山馆里,将他的书全搬来,排在书案。书案长,书少,显得寂寥,不兴旺,于是又搬来哥哥的,再向母亲要了些父亲闲置的书,其中有几册是珍本,用绢子包着,装了函套。镇海还是着绸袍,但也配了算盘和账本笔砚。小绸并不与柯海合伙,而是单开一间,在水榭。什么铺子?药铺。柯海专让章师傅着徒弟给打了一口盛药的柜子,一面墙高和宽,无数格小抽屉。抽屉里各放着柴胡、半夏、茯苓、菊花、当归、菟丝子……足有几十味。一半是家中原有的,一半是从市里药铺中现买的。柜面上除去笔砚算盘,多了写方子的纸笺,称药的小戥子,包药的黄表纸,又有一本《神农本草经》。店主穿平常衣裙,只在头上戴一顶蓝布帽,脑后垂四角方巾,作先生的模样,显得很俏皮。荞麦带了小桃、妹妹,依然组成三人党,就在荷花池边,倚一具山石,竖一面幡,幡上写一个“酒”字,其实呢,卖的是馒头。就地砌一眼柴灶,从厨房里搬来面案、铁锅、笼屉、笼布和面盆。三个人是这么分工的:荞麦揉面、上笼、生火;蒸出了由妹妹用胭脂点上红,再捡出来,排在箩里,端到小板凳上;小桃专司买卖。阿奎阿毛洗净的脸,擦了粉,额上也点了胭脂,好像两个大馒头,并排坐在幡下,充阿福娃娃,求开市大吉。柯海巡视一遍,觉得还是市井气不足,繁荣不够,他筹划着摆成一幅《清明上河图》。于是,又遣几个仆佣摆出一个肉摊,其中一个名叫鸭四的杂役,十四五岁,正在爱玩的年纪,异常得意,穿一身短打,头上扎了白布巾,提拳站在肉案后头。头顶悬着上好的肋条肉,外加整一爿猪腿,案面上排了一列刀:斩,剔,刮,剁,全磨得雪亮,看了令人胆寒。要说这一家上下,有谁见过卖肉的架势,远远近近往这边跑来看。那鸭四踌躇满志,手扶着胯,目光炯炯,四下里扫一圈,左右移步,再扫一圈,立定。

这边蒸腾着,隔墙万竹村里的人坐不住了,申儒世觉着侄儿们闹得有些过头。去年八月十五一景,举城议论,众声喧哗“香云海”,刚消停下来,倏忽又来一景。前一出是雅,后一出是俗,可谓天上人间,却都是惊人的别致。兄弟奢靡成性,侄儿们也是不拿钱当钱,再大的基业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单是糟蹋银两倒还在其次,就怕危及身家性命。据传,当今翰林院大学士叫张居正,很有些威势,最憎厌苏松一带的富户,极力主张重课税,风声鹤唳,多少应当含蓄些好。越思忖越不安,便去老太太的房间,将园子里的情景作一番描述。本意是让老太太去辖制,不料适得其反,老太太听得兴起,立时要去亲眼瞧一瞧。早说过,老太太很惯小儿子,连带着惯小儿子的儿子,这会儿来到天香园,只见一派热火朝天,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园子里的人也很高兴,因为迎来了第一个主顾。老太太依次看了店,也买了东西。布店里买的是绫子,一吊钱就买了一匹;书铺里买了一本旧书,买过来就还回去的,也是一吊钱;然后就来到药铺买药,小绸还真给切了脉,开出一服养生方子,一味一味配齐,还是一吊钱——老太太的眼睛从孙媳妇的后背身打量过去,看出迹象来,心里盘算一下,荷花满塘的时分就要进人口,一高兴,又给了一吊钱;馒头店里买了十个大馒头,阿奎阿毛一人给了一吊钱;鸭四那里也停了停,老人怕膻气,没买,只是看鸭四噼里啪啦将一段后腿骨斩成一堆碎渣,嘱他挥刀时看清楚四下有没有人,别闯祸了。一周看毕,老太太吩咐叫大家尽兴玩,但是园门得守紧,不能让外人混进来,自家亲朋就另当别论了。说是亲朋,那亲朋的亲朋呢?总是一视同仁。所以,一带二,二带三,园子里络绎不绝地来人,真成了集市。先是镇海让人拿了书,收摊不卖了;再是馒头店的灶火险些儿燃了草木;鸭四又忘形,村话俚语连连,小孩子都学嘴了……终于关门大吉,园子里已经让糟践遍了。

等园子里的草木修整好,池水放清,亭台楼阁补一遍漆,桃花绽开,小绸的身子一日一日显出来,就不愿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