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四十 知与谁同
五才街上,从街口往里看,最显著的地方,就是一座绿瓦红墙、二层高的花楼。
花楼名曰忘忧,门口随时都有飘着脂粉香气的姑娘。
这天,一个穿着有些破旧、微微驼背的老大爷走到花楼门口,颤颤巍巍扯住一个姑娘的袖子。
姑娘笑声如银铃一般,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嘴。
“您这是来做什么?”
大爷往她前面又凑了凑,姑娘眉头拧起一个小疙瘩,脚往后稍稍移了一步。
不过,这位老大爷并没做任何出格的动作,他松开姑娘的袖子,局促地搓搓手。
“我这耳朵不中用了,姑娘你说话,可否大声些?”
拧紧的眉头轻轻舒展开,姑娘这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直接凑到大爷耳朵边,又重复了一遍她刚刚说的话。
大爷橘皮一样皱的脸上,竟缓缓爬上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
“我,我找人。”
姑娘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屑。
来花楼的,能找什么人?
大爷说到这儿,忽然低下头。
仔仔细细地,理了理衣襟,一副十分郑重的样子。
姑娘有些不耐烦,她看着身边和她一起出来的姐妹都招呼上人了,唯独她这儿堵着一个老头子。
“你找谁?”
她的语气上,变得恶劣不少。
“白梅。”
姑娘闪身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
忘忧楼的花魁,一般以“梅、兰、竹、菊”命名。
现在的花魁,名曰岁菊。
花魁的名字,十年一换。
而十年内的花魁,无论是换了几个人,名字都会相同。
老大爷找的,是三十多年前的“白梅”花魁。
可那十年间的“白梅”,换了无数个。
姑娘叹了口气,刚要开口,门口忽然出来一个黄衣女子。
“绿娥,妈妈找你。”
姑娘就是绿娥。
可老大爷那一脸期待的模样,让绿娥又有些不好拒绝。
她倒不是同情他,自小在花楼长大,绿娥见惯了人情冷暖。
这么久的时间,那位“白梅”,即便十几岁便已是花魁,年岁也不会太小了。
她们这一行,年轻时门庭若市;年老时,即便曾是花魁,也抵不过“门前冷落鞍马稀”。
是以,她会对这素昧平生的老大爷,凭生多一分关注。
但,也仅有一分而已。
绿娥还是进了门,不过在那之前,她把老大爷带到了黄衣女子面前。
“白羽,这位老人家劳你看顾一下。”
白羽先是一愣,然后扬了扬唇。
绿娥转身之前,忍不住抚额。
她知道,白羽定是想歪了。
不过她也没多少时候去辩解这些,眼下还是去看看妈妈找她何事比较重要。
绿娥再出来时,脸色差了不少。
而白羽的脸上,也没了调侃之意。
老大爷安安静静地坐在不远处靠墙的位置,淡淡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平添一抹柔和。他揣着手,眯缝着眼,似乎睡着了。但嘴角的笑意,仍静静地挂着。
“妈妈和你说了什么?”
绿娥收住脚步,在白羽前面两三步远站定,神色阴晴不定。
能说什么?无外乎怎么从她身上榨取更大的价值。
见绿娥如此模样,白羽十分有眼色地收了声。
倒是绿娥,指着老大爷的方向问她:“你们都说了什么?”
白羽悄悄拽着绿娥的袖子,往边儿上挪了挪。
“他说他叫蔺与同,要找的,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永定三年,绿娥纤白的食指轻点绛唇,现在是永定三十七年,以“岁菊”命名花魁的第七年。
距今已有三十四年,往前推算的话,永定三年,应该是以“白梅”命名的第三年。
“要找那么久之前的人,委实有些难度。”
白羽斜斜倚着绿娥,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姿态随意。
“看来只能去问问妈妈了。”
绿娥本就心情烦躁,听她这么一说,一把推开了大半身子靠着她支撑的白羽。
白羽没防备下,噔噔噔后退几步才勉强站定。
“我说你——罢了,看来你在妈妈那儿没得到什么好果子吃。”
绿娥倒没想到,往日和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的白羽,今天竟如此体谅她。
岂料,白羽的体谅竟还没完:
“倒也不必一定去找妈妈,你忘了果婶儿吗?”
绿娥抚掌,“怎么把她忘了!”
果婶儿是忘忧楼打杂的,基本上都在后厨帮忙,偶尔也给她们这些姐妹洗洗衣服。
她和绿娥一样,自小在忘忧楼长大,不过她比绿娥来得早很多。
因为一直很胖,才免了迎来送往。
她在忘忧楼,已经有四十年了。
这次,换绿娥拽着白羽的手,急急忙忙往花楼后厨而去。
“怎么不带蔺大爷一起?”
待她们到了后厨,白羽一边忙不迭捯气儿,一边问道。
绿娥听着后厨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双眸子垂得极低。
“未必有结果的事情,还是不要给他那么高的期望吧。”
白羽咋舌,绕着绿娥转了好几圈。
“难得啊,冷冰冰的绿娥也会体谅人了。”
绿娥扫了她一眼,抬脚,越过后厨门槛。
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胖妇人,正蹲在绿娥左前方,吭哧吭哧地洗菜。
“果婶儿。”
胖妇人一抬头,见是绿娥,忙擦了擦手,起身迎了过来。
“绿娥小姐,今天怎么有时间来这里?快坐!”
她拿起一个圆圆的凳子,用袖子掸了掸。
接着,小心翼翼地放在绿娥身前。
绿娥依言坐下,说明来意。
果婶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那时年纪也不大,只依稀有个印象。永定三年的花魁选拔,似乎是比往年都更热闹……”
果婶儿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都没说到正地方。
绿娥也没催,耐心地听她说着。
“我想起来了,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眼角似乎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果婶儿兴奋地握着绿娥的手,像个求表扬的孩子。
绿娥的唇角也扬起了一些,“果婶儿,那她当了几年花魁,之后去向又是如何?”
果婶儿兴奋的表情渐渐褪去,松开绿娥,转为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这,这我就没印象了。她当花魁的第二年,我就被送到了后厨。”
后厨四四方方一小块地方,果婶儿绝大多数时候,都被困在了这里。
绿娥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示意没什么。
她走出暗沉的后厨时,白羽就等在门口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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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蔺大爷吧。”
绿娥说完,没等白羽回答,就先一步离开了后厨。
天色昏黄不少,蔺大爷还在原位,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您问的那位‘白梅’花魁,眼角是不是有一颗黑色小痣?”
蔺大爷闻言,浑浊的眸子里,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喜色。
他激动地起身,握住绿娥手腕,“是,没错!那颗小痣在她的左眼角,她经常在那里顺势画上一朵白梅花!你问出她的下落了?”
绿娥缓缓摇摇头,眼看着蔺大爷眸子里的光暗淡下去。
他身上的力气好像被抽光了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呢……”
“冒昧问您一句,您为什么,一定要找她呢?”
白羽问的,也是绿娥好奇的。
“当年,在一众追求者中,白梅独独青睐并没什么特别的我,这让我受宠若惊……”
随着蔺大爷的讲述,永定三年的故事,缓缓在绿娥、白羽眼前铺开。
成为花魁后,每天都有许多人争抢着要见白梅。
多少人千金一掷,只为与她良宵共度。
蔺与同那时只是一个不得志的穷书生,除了模样还算周正,并没太多银钱。
因为白梅的房间窗口正对着街道,每天,他都会在无忧楼门口,远远地看白梅许久。
这么坚持了一个月后,那一天,天忽然下起大雨。
他没带伞,只能狼狈地用袖子遮遮脸。
谁知没过多会儿,头上居然撑起一把油纸伞。
“这是小姐让我给你送的伞。”
话说完,伞柄塞到他手里,送伞的人就跑了。
蔺与同看着她跑进无忧楼,看着她与他心心念念的白梅说了好一会儿话。
然后,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往他的方向,弯了弯唇角。
虽然稍纵即逝,亦隔着雨幕。
但蔺与同就是能确定,那抹笑意,是冲着他的。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笑得伞歪了都没发现。
这直接导致他第二天,染了风寒。
过了大约五六天,他的病才转好。
谁知才到无忧楼门口,就被等在那的红衣小姑娘请到了楼里。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进门,上楼。
推开房门,白梅正斜斜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卷。
巨大的惊喜,砸得蔺与同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那一天他与白梅,只是一起下了几盘棋。
可蔺与同已经知足了,甚至此生无憾。
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再到无忧楼门口,又被请了上去。
直到三个月后,白梅问他可愿为她赎身。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但是一个个当红花魁,身价又岂是他一个布衣书生给得起的?
白梅看出了他的迟疑,只淡淡和他说了一句妈妈已经对她不满了,就让丫鬟将他送了出去。
待蔺与同隔天再到无忧楼,已没有丫鬟接他去找白梅了。
他囊中羞涩,付不起钱进无忧楼,只能继续站在门口等。
可那个曾经开着的窗户,却紧紧地闭着。
他仍然风雨无阻,天天去无忧楼门口。
但,再不曾见那窗户打开过,也再没红衣小丫鬟为他引路。
又过了三个月,那扇窗户终于打开,可开窗的,却不是等在门口的蔺与同,心心念念的白梅,而是另一个陌生女子。
他大惊之下,抓住身边一个人就问。
才知道花魁“白梅”,已换了人。
“之后,我问了许多人,甚至将身上仅有的银子都给了无忧楼的妈妈,都没问出白梅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妈妈怎么会不知道?”
绿娥眉心蹙起,疑惑问道。
蔺大爷苦笑,“她说白梅是忽然给了她一大笔银子,足以给她自己赎身。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个人都没带,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几时离开的。”
“这么些年以来,我一直在找她。天南海北,找了许多地方。我欠她一句‘对不起’……”
“那您怎么又来了无忧楼?”
蔺大爷的背更驼了些,“我这身子骨儿,没几天可活啦,就想着最后再来这里问问,万一……有她的下落呢?”
说完他又笑了笑,“即便没有她的下落,这里是我们初识的地方,死在这儿,也挺好……”
绿娥有些听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子,唇角抿得紧紧的。
再过三天,就会有一顶花轿,接她离开无忧楼。
去给一个老得能做她爹的男人,做第十八房小妾。
本来花魁“岁菊”,合该是她。
可她性子太倔,这么些年与妈妈结怨颇深。
所以,“岁菊”与她无缘,妈妈倒是想在她失败后,再榨取她的最大价值,将她踢出无忧楼。
“没事儿,我明天再来,一直来到我来不了为止。”
蔺大爷说完,抖抖索索地走远了。
绿娥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
随后,她扔下白羽,急匆匆进了无忧楼。
绿娥直接去找了妈妈。
妈妈看到她的时候,惊讶地挑了挑眉。
待听闻她的来意后,磕着烟袋的手歪了歪。
“永定三年的白梅,早就死了。”
绿娥攥紧衣摆,静等她的下文。
“那一年水患严重,白梅坐的船,恰好赶上大水,沉了。”
“您怎么会知道?”
妈妈的年纪,绿娥并不清楚。
但她的模样,最多不过四十五六。
妈妈磕了磕烟袋锅子,眼角斜了她一眼,“我是她之后的‘白梅’花魁。”
这是绿娥没料到的,她不禁微微张大了嘴。
“去吧,别忘了三天后准时上花轿。”
绿娥回神,敛衽施礼,退了出去。
绿娥在蔺大爷再来时,告诉了他。
蔺大爷失神地仰头,冲着无忧楼的方向,不知在看哪里。
绿娥却清楚,他在看的,是曾经“白梅”的窗口。
“没想到,这么快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我还以为能好好道个歉,谁想到竟早已天人永隔……”
蔺大爷捶捶腰,样子似乎更苍老了。
绿娥站在一旁,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好啦,我要走了。”
蔺大爷转身,最后又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无忧楼。
绿娥以为他这就打算走了,送别的话还没开口,却见蔺大爷颤颤地把手伸进怀里。
然后,拿出了一个袋子。
“我曾想着,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找到她了,就把这东西给她。告诉她,我现在有银子啦。可惜,一切都晚了……”
他把那个袋子,塞到了绿娥手里。
“这些我不需要了,你留着也许有用。”
没给她拒绝的余地,蔺大爷就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绿娥拿着沉甸甸的袋子,愣住了。
她打开后粗略看了看,唇角的笑意越扩越大。
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她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里,这么些年来,却总没攒够离开的钱。
谁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到这笔银子。
绿娥把钱交给妈妈时,妈妈举着袋子停留许久,才收了起来。
“你这时候反悔,我得和那个老头子多费多少口舌!”
即便她骂骂咧咧的,绿娥的好心情也不受影响。
蔺大爷给的钱她只用了一半,剩下一部分是用她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
另一半,她给了白羽。
虽然现在身无分文,可绿娥只想仰天大笑。
接过妈妈递过来的卖身契,绿娥几下撕得粉碎。
她终于自由了。
背着只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裹,绿娥离开了无忧楼。
她打算去看看蔺大爷,顺便,谢谢她。
绿娥走后,妈妈锁上了自己的房门。
她轻轻摸了摸脸,随后,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搓了搓耳后。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她揭了下来,面具下,是一张过分苍白的、也有了些年纪感的脸。
却是比面具更好看,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她就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花魁。
当年对蔺与同,她并没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看他够痴,于是想逗逗他。
三个多月,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每天就是下下棋,弹弹琴。
她真正心仪的,另有其人。
如果她真的只有蔺与同一个穷书生做入幕之宾,那时候的妈妈,怎么可能只是和她发发牢骚。
那笔赎身钱是她真正心仪之人给的,那些话是她叫妈妈就那么告诉蔺与同的。
可惜她一片真心错付,那人终究负了她。
所以之后,她又回到了无忧楼。
只是换了张脸。
她再回到无忧楼后,没想到还能见到蔺与同。
可她对他既无情,那以后,他们断便是断了。
便没了再相认的必要。
她却不知自己的一时兴起,竟误了他的一生。
这许多年来,她戴着面具活着,戴着戴着面具就好像和她这张脸长在了一起。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永定三年的白梅,还是之后她杜撰出的白梅了。
直到多年以后,老态龙钟的蔺与同又出现在无忧楼。
她才第一次,卸下这张面具。
蔺与同把钱袋子交给绿娥时,她看到了。
他那般病殃殃的样子,她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甚至可能,都活不过今年。
她拿起一支有些发旧的碧色发簪,慢慢换下了图头上那支花纹繁复的金钗。
只是,铜镜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佳人。
华发已生,皱纹已起。
可惜明年花正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