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来到批发商行区,嘉莉四周环顾,想找扇大门走进去求职。就在观看那些宽大的窗户以及堂皇的招牌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瞧出她是一个前来找工作的人。她以前从未经过这种事,缺乏勇气。她加快了步子,装出一副前来办事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免得让人看出她是来求职的,给她带来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就这样,她走过了许多家工厂和批发商行,朝里面瞧也不瞧一眼。在走完几段街道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这样是不行的,便又开始东张西望,不过脚步却没有放慢。前行了一些路,她瞧见一扇大门,注意力不知怎么被吸引了过去。门口挂着一块小铜牌,那儿似乎是一幢六七层高的大楼的入口。“也许这里需要人呢!”她暗忖着,跨过马路想往里走。距目标有二十英尺时,她透过窗户看到里边有个穿灰格子西装的年轻人。她不能断定那人是否在这家公司工作,不过那人碰巧朝她这儿望了一眼,使她怯懦的心失去了勇气,于是她急匆匆走过,羞愧得不敢进去了。街道对面耸立着一幢六层的大楼,挂着“斯托姆-金”的招牌,让她一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那是一家绸缎批发行,雇有女职员。不时可以看到她们在最高一层楼忙碌的身影。她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瞧瞧。于是,她穿过马路,径直向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有两个男子出了楼,在大门口站住了脚。一位穿蓝制服的电报投递员急步从她身旁走过,迈上门口的那几级台阶冲了进去。在她迟疑和犹豫之际,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人群中有几个行人越过了她身旁。她可怜巴巴地四周瞧瞧,发现有人在注视着她,便退了回去。事情太棘手了。她总不能当着那两个人的面进去吧。
惨重的失败使她心情阴郁。她机械地向前拖拽着两只脚,每走一步就离那地方远一点,她便是这样仓皇逃窜。走了一段路又一段路。经过各街口时,她在路灯杆上看到了这样的名称:麦迪逊、门罗、拉萨尔、克拉克、迪尔伯恩和斯台特等。但她仍在宽阔的石板路上继续朝前走,直走得两脚疲惫不堪。她也有几分高兴,因为那一条条的街道明亮且洁净。上午的太阳发出的光愈来愈热,使街上背阴的一边凉爽可人。她仰望蓝天,觉得蓝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迷人过。
不知怎么,她开始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痛心。她转过身,决心回到斯托姆-金公司那儿,走进去试试。路上她遇到一家批发鞋的大公司,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瞧见一个被毛玻璃包裹得平平实实的经理室。在经理室的外边,在临街大门的内侧,有位头发花白的先生坐在一张小桌旁,面前摊开放着一本大账簿。她在这家公司门前犹豫不决地来回徘徊了几圈,最后见没人注意,便踌躇地穿过纱门,神态卑微地恭候在那里。
“喂,年轻的小姐,”那老先生带着一种慈祥的表情望着她说,“你有什么事?”
“我想……你们……我是说你们需要人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目前不需要,”他笑容可掬地答道,“眼下不缺人。下星期哪一天再来吧。有时候我们也是需要人手的。”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答复,窘迫地退了出去。这种和气的接待叫她感到惊讶。她原以为事情会棘手得多呢。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但以为会听到冷酷无情的答复呢。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遭到羞辱,当时没有感觉到自己悲惨的境遇。
受到鼓舞之后,她闯进了另一幢大楼。那是一家服装公司,里面的人比较多,全是些衣着考究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周围围着些黄铜栏杆。
一位勤杂员走了过来。
“你想找谁?”他问道。
“我想见经理。”她说。
勤杂员跑到三个正在议事的人跟前,对其中的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便朝她走了过来。
“什么事?”他冷冰冰地问。这立刻使她勇气全消。
“你们需要人吗?”她口吃地问。
“不需要。”他粗鲁地说完,便回过身走了。
她痴痴呆呆地朝外走,待那个勤杂员恭敬地为她打开门,她便一头扎进了谁也不认识她的人流中。对她刚刚还高高兴兴的心境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这儿转转那儿停停,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大公司,但总是鼓不起勇气询问。到了近中午,她已饥肠辘辘。找到一家门面小的餐馆走进去一瞧,她不安地发现里面饭菜的价格超出了她的支付能力,她的钱只够买一碗汤。她匆匆喝完汤,走出了餐馆。一碗汤进肚,恢复了些许体力,也产生了几分继续找工作的勇气。
为了找到一个有成功希望的地方,她连着走了几段街道,最后又撞上了斯托姆-金公司。这一次,她终于冲了进去。近旁有几位先生在议事,但谁也没理睬她。她尴尬地站在那儿,忐忑不安地死盯着地。当她的痛苦快要抵达极限时,附近栏杆内一张写字台(栏杆内圈着许多写字台)旁的一个人才跟她说了话。
“你想找哪一位?”他问道。
“哦,对不起,随便哪一位都行,”她回答,“我是来找事做的。”
“噢,那你应该见见麦克曼纳斯先生。”他说,“请坐吧。”他指了指旁边靠墙放的一把椅子,便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写起了字。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的男子从外边走了进来。
“麦克曼纳斯先生,”写字台旁的那个人喊道,“这位年轻女士想见你。”
那矮胖的男子转过了身来,嘉莉起身迎了上去。
“小姐,你有何贵干?”他好奇地打量着她问。
“我想知道在这儿是不是能找份工作?”她说。
“什么工作?”他问。
“干什么都可以。”她颤抖着声音说。
“你干过绸缎批发这一行吗?”他问。
“没有,先生。”她回答。
“会速记或打字吗?”
“不会,先生。”
“那么,我们这儿就没有你干的工作喽。”他说,“我们只雇用有经验的人手。”
当她向门口退缩时,她脸上的那种沉痛的表情打动了他。
“你以前干过什么工作吗?”他问。
“没有干过,先生。”她说。
“嗯。如此看来,在这种批发商行找事做是不大可能的。你去百货商店问过吗?”
她说:“没去过。”
“如果我要是你,”他和蔼可亲地望着她说,“我就到百货商店碰碰运气。那儿常雇用年轻姑娘当营业员。”
“谢谢。”她说。这几句友好的话语使她的整个心灵感到一阵快慰。
“对,”当她向门外挪步时,他又说道,“你应该到百货商店试试。”交代完,他就走开了。
当时的百货商店正处于走向繁荣昌盛的初期,数量并不多。美国的头三家百货商店约始建于一八八四年,全在芝加哥市内。嘉莉曾在《每日新闻》的广告栏目中看到过几家商店的名字。这会儿便举步前去寻找。麦克曼纳斯先生的一席话使她恢复了一度消沉的信念。她心存奢望,企盼这条新的线索会使她有所收获。她四处游荡了一会儿,想偶然地碰上那些商店。她一门心思要完成这项虽艰巨但很必需的工作,同时又自欺欺人地以这种走马观花、缺乏现实性的寻找宽慰着自己。最后她询问了一位警官,对方告诉她向前走“两段街道”,就可以找到“大商场”。
这些庞大的零售组织,倘若一旦永久消失,将在美国商业史上留下一段佳话。它们是在贸易原则的土壤里绽出的花蕾,为世人前所未闻。它们遵循卓有成效的零售方针,将数百家商店连成一体,具有极为惊人的经济基础。在漂亮美观、熙熙攘攘、生意兴隆的商场里,可见成群的营业员以及结队的顾客。在穿行于热闹的过道时,嘉莉被琳琅满目的首饰、衣物、文具和珠宝深深吸引。每一个柜台展出的东西都令人眼花缭乱,它们散发出的魅力叫人兴趣盎然。她不由得感觉到,每一件首饰、每一件贵重物品都在挽留她,然而她却并未停下脚步。这里没有她用不上的东西,没有她不思之若渴的东西。那雅致的拖鞋和长袜、精美的绉边衬衫和衬裙,那饰边、绸带、发梳以及荷包,无一不在牵动着她的欲望。然而她深切地感觉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她能买得起。她不过是个求职者,一个没有工作的流浪人,一般职员一看就知道是个穷困潦倒的人。
千万不要以为别人会把她错看成一个神经紧张、多愁善感和情绪激动的人,被不公平地抛在这冷酷、势利、庸俗的世上。她当然不是那号人。不过,女人对装束都是特别敏感的。
嘉莉觉得不仅自己对所有新颖悦目的女装怀有强烈的欲望,而且心中不由得发现,连那些推推搡搡、对她不屑一顾、无视她的存在、从旁边擦肩而过的漂亮女士也在满腔热情地选购店里的商品。对这座城市里那些比较幸运的女同胞的装束,嘉莉是不熟悉的。以前她也不了解商店营业员的气质和衣着,现在相形之下她自己就显得寒碜了。她们一般都面容俊俏、靓丽动人,显出独立和满不在乎的神情,那些善于待人接物的还带有淘气的味儿。她们穿戴得很齐整,有许多都衣着华丽。不管走到哪里,一遇到营业员的目光,她就觉得那目光入木三分地洞察出了她的处境、她服饰上的不足和举止上的欠缺。她觉得这些遗憾之处是明摆着的,谁都能看得出她是怎样一个人以及她是干什么的。她妒火中烧,朦胧地意识到城市为女人提供了一切方便——财富、时髦的服装以及安逸的生活。此刻,她的整个心都在渴望穿上漂亮的衣服,渴望有一副花容月貌。
经理室设在二楼。经过一番打听,她寻到了那里。她发现另有一些女孩子已先她而至,和她一样也是来求职的,不过多了几分自满和高傲,那是城市生活的结晶。她们令人难堪地打量着她,差不多等了三刻钟的时间,才算叫到了她。
“请问,”一位模样机灵、快言快语的犹太人,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带折叠盖的写字台旁说道,“你在别的商店干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回答。
“噢,你没干过。”他以锋利的目光观察着她说。
“是的,先生。”她回复道。
“眼下我们想录用有些经验的年轻姑娘,看来我们不能用你。”
嘉莉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吃不准谈话是否已经结束。
“别等啦!”他嚷嚷道,“不要忘了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举步急忙朝外走。
“请稍候。”他又把她喊了回来,“把你的名字和地址留下。我们偶尔还是需要人手的。”
待安全地走上街头时,她简直无法止住眼泪。这倒不是因为她刚才遭到了拒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的经历叫人羞愧难当。她身体疲倦、神经紧张,放弃了到别的百货商店求职的念头,拖着步子朝前走去。融入人流之中,她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和轻松感。
她漫不经心地信步拐上了离河边不远的杰克逊街,然后顺着这条繁华大街的南侧朝前走。谁料一片用图钉钉在门上的包装纸引起了她的注意,纸上用打印墨水写着“招聘女士——包装工和缝纫工”。她迟疑片刻,随即走了进去。
斯贝格尔汉公司是生产童帽的,占着一层楼面,宽为五十英尺、长为八十英尺左右。这地方光线暗淡,最黑暗的区域点着白炽灯,到处都堆放着机器和工作台。有一大群姑娘和几个男子守在工作台旁干活。姑娘们形容枯槁,脸上沾着油污,身穿没有形状的棉布单衫,脚蹬破旧的鞋。许多人都卷起衣袖,袒露出臂膀,有的怕热,敞开着领口。她们属于典型的处于最下层的女工——邋里邋遢、无精打采,由于不见阳光,脸色苍白。但她们并不卑怯,充满了好奇心,浑身都是胆量,说话一口俚语。
嘉莉心乱如麻地向四周环顾,一百个不愿意在这里工作。那些人除了斜睨她几眼让她感到不自在之外,谁也不理睬她。她候在那里,直至整个工作间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存在。于是,就有人把话传开了。一位戴着围裙、衬衫袖子卷至肩膀的工头走了过来。
“找我吗?”他问。
“你们需要人吗?”嘉莉学会了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这样问道。
“你知道怎么缝制帽子吗?”他反问道。
“不知道,先生。”她回答。
“对这类工作有经验吗?”他问。
她回答说:“没有经验。”
“这个……”工头挠着耳朵想了想,“我们需要一名缝纫工,但想雇个熟手。我们抽不出时间训练生手。”他顿住话头,朝窗户望了望,“不过,也许可以安排你干最后的工序。”他最后沉思了一下说。
“每星期给多少工钱?”那人温和的态度及朴实的语言给了嘉莉勇气,于是她壮着胆子问。
“三块半。”他回答。
“啊。”她差点叫出声来,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让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
“其实,我们倒不是真的需要人。”他含含糊糊地说,一边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就像观看一个包裹,“虽然这样,你还是下星期一上午来吧,”他补充道,“到时候我给你安排工作。”
“谢谢。”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要来,就带一条围裙来。”他又说道。
他拔腿走了,将她一人抛在电梯门旁,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有问。
车间里的情景以及每星期所付的工资数额,对想入非非的嘉莉宛如一记闷棍。但东奔西颠了一整天,碰了一天的壁,最后总算找到了份工作,凭这一点该让人满意了。她的愿望并不高,可开始时她不相信自己会接受这份工作。她所习惯了的是一种较为美好的生活。她简短的人生经历以及自由自在的乡村户外生活,使她对幽闭的工作环境天生反感。肮脏的地方和她从来就没有缘分。姐姐的公寓就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这家工厂环境肮脏、天花板低矮,女工个个邋里邋遢、衣冠不整。她觉得那些姑娘一定思想污秽、心术不正。可话又说回来,那儿给她提供了工作。既然一天之内就能找到工作,证明芝加哥还不算太差。以后她可以再找个比较好的工作嘛。
然而,她在这之后所遇到的一些事情就不尽如人意了。凡是到美观漂亮的地方,她都吃了闭门羹,被三两句冷冰冰的官场话打发走。她去的另外一些地方只需要有经验的人手。她四处碰壁,最令人难堪的一段经历是在一家生产外衣的工厂里。当时她一直爬到四楼去询问。
“不要人,不要人。”态度粗暴、身材魁梧的工头说,这家伙经管着一个光线暗淡的车间,“我们什么人都不要。不要到这里来。”
随着下午的逝去,她的希望、勇气和力量也随之消失。她一直都锲而不舍,怀着极大的毅力。如此执着的努力理应得到一个较好的结果。她的每一根疲倦的神经都觉得,这块庞大的商业区在膨胀,变得愈加严酷和冷漠无情。看来她已无路可走。这场斗争过于激烈,她没有指望取得胜利了。街上的男男女女匆匆而过,汇成川流不息的长河。她觉得那是奋斗和意志的潮汐,同时又备感孤苦无依,全然不知她仅是大海中的一只小船。她四处求职,但徒劳无益,找不到一扇她敢于踏入的大门。这样的情况只会周而复始。她的恳求草率地遭到拒绝,这一点激起了她原有的耻辱感。她心力交瘁,折向西边,朝着此刻她已十分向往的梅妮的公寓走去。寻找工作的人傍晚时分打道回府,通常都是这般筋疲力尽、垂头丧气。她向南准备到范布伦街搭车,在第五大街路过一家鞋业批发大商行时,透过大玻璃窗看见里边有个中年人坐在一张小写字台旁,突然产生了一种拼死一搏的冲动,这种冲动往往产生于失败已成定局时,是身陷绝境、束手无策的人最后的冲刺。只见她从容不迫地穿过大门,向那人走去。那人望望她满脸的倦容,表露出了一点兴趣。“有什么事?”他问。“能给我点事做吗?”嘉莉说。“这个我不清楚。”他和善地说,“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你是不是打字员?”“哦,不是。”嘉莉回答。“我们这儿只雇用簿记员和打字员。你不妨绕到边门,上楼去问问。几天前楼上曾需要人。你到那儿找布朗先生。”
她急忙绕到边门,搭电梯到了四楼。
“去叫一下布朗先生,威利。”开电梯的人对不远处的一个勤杂员说。
威利走后不久,转回来说布朗先生让她坐一会儿,他马上就来。
这儿是库房的一隅,反映不出整个商行的概貌。嘉莉想象不出此处的工作性质。
“这么说你想找事做。”布朗先生在问明她的来意后说,“以前在鞋厂干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在听到回答后又说,“哦,我真不知能给你安排个什么事情做。每星期给你四块半的工钱,你肯干吗?”嘉莉屡遭挫折,已筋疲力尽,也就不嫌工钱少了。她没料到对方出的钱会低于六块,然而她还是接受了。他记下了她的名字和地址。
“好吧,”他最后说道,“你星期一早晨八点来这里报到。我想我可以为你找点事做。”
他走后,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确信自己最后终于找到了工作。她全身立刻热血沸腾,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来到繁华的街头,她发现一切都变了样,但见来往的人流都迈着轻快的步子。她看到男男女女都笑容满面,耳旁飘来人们谈话的片段以及欢快的笑声。街上的气氛轻松愉快。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幢幢大楼里蜂拥而出。她注意到那些人都面带喜色。一想到姐姐的家,想到家里人在等她吃饭,她便加快了脚步。她匆忙赶路,也许仍疲倦不堪,但再也不是迈不动步子那种样子了。梅妮一定会说出不少感慨的话!啊,芝加哥漫长的冬天该何等壮观——那繁灯,那人群,那欢乐的气氛!这儿毕竟是一个叫人心醉的大都市呀。她的新公司是个挺漂亮的所在,那儿的窗户上镶着巨型平板玻璃。她很可能会把工作干得顺顺当当。她又想到了杜洛埃,想到了他给她讲过的一些事情。此刻,她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是充满生气的,是轻松愉快的。她情绪高涨地登上一辆电车,感觉到热血仍在周身欢快地流动。一定要在芝加哥生活下去——她心里一遍遍这么念叨着。她将会得到幸福,生活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