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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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不到,钟就敲响了五点。散学了,大家都进饭厅去吃饭,我这才大着胆走下凳子。这时暮色深浓,我退到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直支撑着我的魔力消失了,反作用取而代之。压倒一切的悲伤很快就抓牢了我。我脸朝下扑倒在地,大哭起来。海伦·彭斯不在,什么都支撑不了我。我孤身独处,放任自己的情感,眼泪洒到了地板上。我曾经打算在罗沃德做个好孩子,做好多事情,交好多朋友,博得尊敬,赢得爱顾。而且我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步。就在这天早上,我在班上已经名列前茅,米勒小姐热情表扬我,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许,还已经承诺,只要我在两个月之内继续取得同样的进步,她会教我绘画,让我学法语。而且,同学们也很接受我,跟我年龄相仿的人对我平等相待,谁都不欺侮我。可是现在,我就在这儿,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践踏。我还能再站起来吗?

“永远没可能了,”我想,一心希望自己死掉。正当我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这个心愿时,有人走近了我。我惊跳了起来,又是海伦·彭斯走近了我。正黯淡下去的炉火恰好照亮她走过空荡荡的长房间。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来,吃点东西,”她说,可是我把咖啡和面包都从我面前推开了,只觉得仿佛眼下这个环境里,一滴咖啡或一点面包屑就会把我噎住似的。海伦也许是很惊奇地看着我。这时,我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却仍无法抑制内心的烦扰,继续大哭着。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来,用胳膊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膝头上,她就那么坐着,不言不语,活像个印度人。倒是我第一个开了腔:

“海伦,你怎么会跟人人都相信是个说谎的姑娘待在一起呢?”

“是人人吗,简?嗨,只有八十个人听见他这样叫你,而世界上有几亿人呢。”

“可是我跟那几亿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的八十个人瞧不起我。”

“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瞧不起你,或者不喜欢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很同情你。”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了那些话以后,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呢。”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甚至不是个值得钦佩的大人物。这里的人不大喜欢他。他也从来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来让人喜欢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特殊宠儿,你倒是已经树敌了,——公开的,或者暗地里的都会有。而现在这样,更多数量的人,如果胆子大一点,是会向你表示同情的。老师和同学们这一两天有可能对你冷眼相看,但是友好的情感会藏在心里。而要是你坚持好好表现,这些感情正因为暂时的压抑,不久就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还有,简,——”她刹住了话头。

“还有什么,海伦?”我说着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她手里。她轻轻地揉着我的手指,为的是使它们暖和过来,随后又说下去:

“即使整个世界恨你,并且相信你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知道你是清白无罪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是的,我明白我应该觉得自己很好,但这还不够,要是别人不爱我,那么与其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厌恶。海伦,听我说,为了从你那儿,或者坦普尔小姐,或者是从我确实爱的任何别人那儿,得到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地任凭胳膊骨头被折断,或者任凭一头公牛把我悬空抛起,或者站在一匹尥蹶子的马后面,任马蹄踢向我胸膛——”

“别说了,简!你把人的爱看得太重了,你太冲动,太冲动了。那只至尊的手创造了你的躯体,又往里面注入了生命;这只手除了造就了你脆弱的自身,或者跟你一样脆弱的生物之外,还给你提供了别的资源。在这个地球和人类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王国。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因为它无所不在。那些精灵们注视着我们,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我们。要是我们正在痛苦和耻辱中死去;要是四面八方的鄙视刺伤了我们;要是仇恨压垮了我们,天使们会看到我们遭受的折磨,承认我们清白无辜(如果我们确实是清白无辜,我知道你受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非难,但这种非难是软弱无力的,虚夸的,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转手而重复出来的。因为从你热情的眼睛里,从你明净的前额上,我读出了诚实的本性),上帝只不过等待灵魂跟肉体分离,赐予我们丰厚的酬报。当生命如此迅速地结束,死亡如此肯定地成为通向幸福和荣耀的入口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由于悲怆而沉沦呢?”

我一声不吱。海伦已经使我平静下来了,但是在她所送来的宁静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苦。她说话时我感受到了这种凄怆,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开始急促呼吸,还短短地咳嗽了几声,我立刻忘掉了自己的苦恼,为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担忧。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她把我紧紧搂向了她,我们俩默默地偎依着。我们这样坐着没多久,另外一个人进来了。这时,一阵刚起的风,从天上扫开了多块沉重的云翳,使月亮露了出来。月光泻进附近的一扇窗户,清晰地照亮了我们两个人和那个走近了的身影。我们立刻认出来,那是坦普尔小姐。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里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那她也可以一起来。”

我们就去了。由校长带领着,我们穿过了一条条错综的过道,登上一座楼梯,才到了她的住处。房间里有壁炉,炉火正旺,显得令人振奋。坦普尔小姐告诉海伦·彭斯坐在壁炉一边的矮扶手椅里,她自己在另一把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把我叫到她身边。

“事儿全都过去了吗?”她俯身瞧着我的脸问,“把悲伤都哭没了?”

“恐怕我永远哭不没。”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受指责,是冤枉的,小姐,您,还有所有其他人,都会认为我很坏。”

“孩子,你证明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就会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使我们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你会的,”她说着用胳膊搂住我。“现在你告诉我,布罗克赫斯特称为你恩人的那位太太是谁?”

“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交给她照顾。”

“那么她不是自愿要收养你了?”

“对,小姐。她感到很遗憾,不得不收养我。但是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承诺,永远抚养我。”

“好吧,嗨,简。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受到指控的时候,总是得到允许为自己辩护。你被指责为说谎,那你就在我面前尽力为自己辩护吧。凡是你记得的真实情况你都说出来,但是什么也别添加,什么也别夸大!”

我内心深处决定下来,要把话说得最有节制,最准确无误。我思考了几分钟,为的是把该说的话有条理地安排一下。随后把我的悲惨童年故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我因为激动而疲惫不堪,所以谈到这个伤心话题时,我的语言比通常要克制。对海伦的告诫我很当心,避免沉溺于怨怼,于是叙述时所注入的悲愤和苦恼比往日少得多,由于这样地克制和简化,我讲的话听来更加可信。我一边往下说,一边感到,坦普尔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话。

我在叙述过程中,还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在我昏厥之后,来看过我。因为对我来说,我永远没有忘掉红房子那可怕的插曲。在诉说这件事的细节时,我的情绪激动,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有点越出界限,因为当里德太太轻蔑地拒绝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第二次关进黑咕隆咚的闹鬼的房子时,揪住我心的那种痉挛似的创痛,在记忆中是什么也抚慰不了的。

我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随后说:

“劳埃德先生我有些认识,我会写信给他的。要是他的答复跟你说的相符,我们会公开澄清你受到的毁谤。对我来说,简,现在你已经清白了。”

她亲了我,仍旧让我待在她身边(我很乐意站在那里,因为我端量着她的面容、她的装束、她的一两件饰物、她那白皙的前额、她那一束束闪光的卷发和发亮的黑眼睛时,得到了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她开始同海伦·彭斯说话了。

“今晚你感觉怎么样,海伦?你今天咳嗽得频不频?”

“我想不太频了,小姐。”

“胸部还疼吗?”

“稍稍好点了。”

坦普尔小姐站起来,拉过她的手,检查了脉搏,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坐定了以后,我听见她轻声叹了口气。她沉思了几分钟,随后才回过神来高兴地说:

“不过,今晚你们俩是我的客人,我得把你们按客人相待,”她按了下铃。

“芭芭拉,”她对应召到来的用人说,“我还没有用茶呢,去把托盘端过来,给两位小姐也都放上杯子。”

托盘很快就端来了,在我的眼里,放在壁炉旁小圆桌上的这些瓷杯和闪亮的茶壶多么漂亮啊!那饮料的热气和烤面包的味儿有多香啊!但是,使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开始饿了),我发现只有很小的份额,坦普尔小姐也注意到了。

“芭芭拉,”她说,“你不能再多拿点面包和黄油来吗?这不够三个人吃啊。”

芭芭拉出去了,但很快又回来了。

“小姐,哈登太太说已经按平时的分量送来了。”

得说一下,哈登太太是管家,很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本人的欢心,两个人的心一样都是鲸须和铁类的坚硬原件制成的。

“嗨,好吧,”坦普尔小姐回答,“我想,我们只好将就了,芭芭拉。”等这位姑娘一走,她笑着补充说:“幸好我力所能及,还能弥补这次的不足。”

邀海伦和我凑近桌子,在我们俩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口味儿美却很薄的烤面包,她随后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纸包,我们眼前立刻打开一个撒有芝麻类种子的大号糕饼。

“我原来打算让你们各自带一点儿回去,”她说,“但是,因为烤面包这么少,你们现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饼切成了片。

那天夜晚,我们就像神话里把众神饮用的琼浆和有长生不老功效的珍馐美味享用了一样,享受了一顿好吃好喝。我们的辘辘饥肠依靠她慷慨提供的美食得到满足,同样让我们感到愉快的是:我们的女主人面带满意的笑容,望着我们的那种莫大欣喜。茶点吃完,托盘给端走之后,她又一次招呼我们到火炉边去。我们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她身旁。这时,她跟海伦的谈话开始了,能允许我听到这样的谈话,实实在在是一种幸运。

坦普尔小姐一直具有某种气质:神态静穆,风姿雍容,言语文雅得体,这使她不会陷入火炽、激奋和急切,同样也使看着她和倾听她讲话的人,出于敬畏,克制自己,使欢喜也变得和缓。这就是我当时的情感。但海伦的情况却使我惊愕。

因为有了提神的吃喝,熊熊燃烧的炉火,因为亲爱的老师在场,并且表现出了慈爱,也许比这一切还多,是她戛戛独造的头脑中的某种元素,激发了她内在的力量。这些力量醒过来了,点燃了,起初闪烁在面颊的容光焕发的色调上,而这个时刻之前我见到的,一直是苍白而没有血色的,随后则是在她眼睛水灵灵的光泽上闪动,这双眼睛突然之间获得了一种比坦普尔小姐的眼睛更为独特的美,这种美既不是艳丽的色彩,也不是长长的睫毛,也不是用眉笔描过的眉毛,而是内涵之美,波光流动之美,明媚之美。随后她的灵魂似乎坐到了嘴唇上,因而话语潺潺涌动,从什么源头流出来,我却无法告知。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有这样的心胸吗?——够博大、够生机勃勃,容得下水势滔滔上涨的飞泉——纯洁、充沛、炽热的雄辩之泉!这就是那个在我来说难以忘怀的夜晚,海伦谈话的特色。她的心灵仿佛急于要在短暂的片刻中,过得像很多别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一样充实。

她们谈到的事情是我从没听说过的,谈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时代;遥远的国度;已经发现或者猜到的自然界的奥秘。她们谈到了书籍。她们读过了多么多的书啊!她们掌握的知识多么渊博呀!此外,她们对法国人名和法国作家似乎非常熟悉。但是,坦普尔小姐问海伦是不是抽空复习她爸爸教过她的拉丁文,还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吩咐她朗读并诠释了一页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前19年在世的古罗马诗人。这里是用诗人的名字借代诗人的诗作——译者注),海伦照着做了。这时,我的惊讶达到了极限。我主管敬佩的器官会因为每一行朗朗的诗句而扩张起来。她刚一读完,就寝的铃就响了,不允许有半点拖延。坦普尔小姐拥抱了我们俩,她把我们搂到怀里时说道:

“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拥抱我的要长一些,更不情愿放她走。她一直目送到门边的是海伦,为了海伦,她伤心地再次叹了口气;为了海伦,她从脸上抹去了一滴眼泪。

到了寝室,我们听见了斯卡查德小姐的嗓音,她正在检查抽屉,并且刚刚把海伦的抽屉拉出来。我们走进房间,海伦便迎头挨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她告诉海伦,明天要把六件叠得不整齐的东西别在她的肩上。

“我的东西确确实实乱得丢人,”海伦低声对我说,“我是想把它们整理好的,可是却忘了。”

第二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块纸板上用十分醒目的大字写上了“邋遢”这个词,像经文护符匣一样,把它系在海伦那宽阔、温文、聪慧、敦厚的额头上。她把它当成应得的惩罚,耐心而毫无怨言地佩戴着它,直到晚上。下午放学以后,斯卡查德小姐刚一走,我就跑到海伦那儿,扯下这块纸板,把它扔进火里。她不能感到的火气,在我的灵魂里整天燃烧着,发热的、大滴的眼泪持续地烧灼着我的脸颊,她那副悲哀的、服帖帖的模样,使我心里痛苦得难以忍受。

上述事件发生后大约一周,坦普尔小姐写给劳埃德先生的信收到了回音。情况似乎是:他在信中所说的,进一步证实了我的陈述。坦普尔小姐把全校师生召集起来,宣布,对简·爱所受的指责已经做了调查,而且极其高兴地声明对简·爱所有的毁谤已彻底澄清。老师们随后同我握了手,亲吻了我。一阵欢愉的低语,回荡在我同伴的各队列之中。

这样,我卸下了一个令人悲切的包袱。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打算从头干起,决心排除每个困难,开拓我自己的路。我拼命苦干,我的成功和我的努力是成正比的。我的记忆力虽然不是生来有持久力,但经过实践有了改进,练习使我的头脑更为机敏。几周之后,我被升到了高班,不到两个月我得到允许学习法语和绘画。我学了动词Etre(含义是:“是”和“在”)的前两个时态;同一天里,我做了第一幅茅屋素描(顺便说一句,屋子墙壁的倾斜度超过了比萨斜塔)。那天夜里上床时,我忘了在遐想中准备有热腾腾的烤土豆或白面包和新鲜牛奶了,往常我是以这种巴米赛德晚餐(Barmecide,《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他请人吃饭,用嘴说出一道一道的菜肴,却没有真正的菜肴端上来。所以这个词就有了类似于汉语“画饼充饥”的意思——译者注)来为自己的内心饥渴逗趣的。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盛宴却落实在黑暗中我所见到的理想素描画面。所有的画作都是我自己的手笔,用铅笔随心画出的房屋、树木,别具一格的岩石和废墟,荷兰画家克伊普(Cuyp, 1620—1691年在世的荷兰画家——译者注)式的牛群,以及各种赏心悦目的涂色的画面:蝴蝶在含苞的玫瑰上翩翩起舞啦;多只鸟儿啄着成熟的樱桃啦;藏着珍珠般鸟蛋的鹪鹩巢穴啦,巢穴四周还绕着一圈很嫩的常春藤啦。我也在思想深处里掂量了,有没有能力把那天皮埃罗太太给我看的某一本小小的法文故事书,流畅地翻译出来。这个问题还没满意解决,我就甜甜地睡着了。

所罗门(Solomon,以色列王国的国王,以智慧过人而闻名。见《圣经·旧约·箴言》第15章第17节——译者注)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现在,拿罗沃德连同它的一切匮乏去换取盖茨海德和它的每日奢华,我是不会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