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学全集(足本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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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名家论李宗吾与《厚黑学》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唯有李宗吾铁论《厚黑学》不会误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药方,西洋镜一经拆穿,则牛渚燃犀,百怪毕现。受厚黑之牺牲者必少……李先生之《厚黑学》,有益于世道人心,岂浅显哉!读过中外古今书籍,而没有读过李宗吾《厚黑学》者,实人生憾事也!

近代新圣人李宗吾

林语堂

近人有个李宗吾,四川富顺自流井地方人,看穿世态,明察现实,先后发布《厚黑学》、《厚黑经》、《厚黑传习录》,著书立说,其言最为诙诡,其意最为沉痛。千古大奸大诈之徒,为鬼为蜮者,在李宗吾笔下烛破其隐。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唯有李宗吾铁论《厚黑学》不会误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药方,西洋镜一经拆穿,则牛渚燃犀,百怪毕现。受厚黑之牺牲者必少,实行厚黑者,无便宜可占,大诈大奸,亦无施其技矣!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只得“赤诚相见”。英雄豪杰,攘夺争霸,机诈巧骗,天下攘攘,亦可休矣!李先生之《厚黑学》,有益于世道人心,岂浅显哉!读过中外古今书籍,而没有读过李宗吾《厚黑学》者,实人生憾事也!此时此境,我论此学,作此文,岂徒然耶?

李氏于1943年冬抗战时期,死于成都。抗战时期,李氏著作,风行西南,人手一册。咸谓意味无穷,全面妙言快语云。

李氏死了。要知李氏发布《厚黑学》,是积极的,并非消极的,不只是嬉笑怒骂而已;对社会人心,实有“建设性”。旨在“烛破奸诈”,引人入正!他在《厚黑学》自序里有言:

……最初民风浑朴,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众人必为所制,而独占优势。众人看了,争相仿效,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独有一人,不厚不黑,则此人必为众人所信仰,而独占优胜。譬如商场,最初商人,尽是货真价实,忽有一卖假货者,参杂其间,此人必大赚其钱。大家争相效仿,全市都是假货,独有一家货真价实(认清目标),则购者云集,始终不衰、不败……

世乱正殷,“英雄豪杰”满天下,出卖灵魂,认贼作父,表面糊上一层仁义道德,爱国救民,动人听闻,一究其实,心之黑,脸之厚,较三国时曹操、刘备、孙权,尤有过之。正义沦亡,是非不辨,无法无天,以枪杆武器作后盾,大行其厚黑之道。小焉者,只图自己衣食,乃为人工具,为人傀儡,摇旗呐喊,人云亦云,厚颜事人,跟了人家亦步亦趋,帮凶与帮闲,不是黑,便是厚,天下扰攘,国乱民困,厚黑猖獗。

李宗吾(别署“独尊”“蜀酋”)厚黑学之发布,已有三十多年,厚黑学一名词人多知之。试对人曰:“汝习厚黑学乎?”其人必勃然大怒,认为……此即李宗吾发布厚黑学之精髓处,收效如何?不言可知!

大哉孔子!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圣人绝了种,怪事也!然则近代之新圣人,其唯发布厚黑学之李宗吾乎!

被忽略的大师

柏杨

天下有很多“奇缘”的事,使人无法解释,柏杨先生之得来《厚黑教主传》,便属其中之一。这本《厚黑教主传》和《厚黑学》,都是绝版书,曾经托许多朋友代觅一读,以便大开茅塞,结果全归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电话,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书可供你。”届时驾至,原来是他以五百元代价在书摊购得之《厚黑教主传》也。大喜,留吃晚饭,以示谢意。

这本书之好,在于告诉国人,一个盖世奇才,对日非的世局,其内心的悲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为人做事,比柏杨先生不知高级多少,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鱼鳖虾蚧的疮疤,其被围剿,自在意中。

在全部《厚黑学》和传记之中,有两点值得大书特书,国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道德仁义,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凡是我的学生,一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识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不认识他……”

二是,有一个道貌岸然之官,闻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学而义愤填膺,写了一本《薄白学》,在成都报上发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贻害苍生,结果,该官因贪污渎职,奸淫扰民,被处死刑,其尊头悬在少成公园,以观其薄白学之风行于世焉。

这两件事,给我们很多启示,现在且介绍一二,此中学问甚大,不可等闲视之也。

在全部《厚黑学》中,李宗吾先生以谈三国英雄开始,他曰……(参看本书第一部)以上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学》原文,接着他便追溯而上,而举楚汉的事来证明。盖项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刘邦先生的心肠之黑,是与生俱来,可谓“天纵之圣”;至于脸皮之厚,还需加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先生,张良先生的业师,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钵真传,彰彰可考,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的种种作用,无非是教张先生脸皮厚也,张先生拿来传授刘先生,一指点即明。试问不厚不黑的项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敌手乎?韩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的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宫内,身首异处,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先生,可以说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求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该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结论曰:他把这些人的故事,反复研究,才将千古不传的成功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必须持此观点,才读得通。这种学问,原则上很简单,运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说法,普度众生。

有“学”便有“经”。经,在国人眼光中的地位,尊严万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运,发明了《厚黑经》,以阐扬《厚黑学》焉。

除了《厚黑学》、《厚黑经》,李宗吾先生还著有《厚黑传习录》问世。共包括三大项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办事二妙法”。他首先严肃地指出发扬厚黑学的必要,并举出几个伟大的例子,然后假托一个想求官做的人向他问业,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宝。

法宝之一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贡”“冲”“捧”“恐”“送”是也。

李宗吾先生曰,只要做到六个字,包管发生奇效。

一介平民,如果想当官的话,自然要靠本闲话所推荐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后,把官——无论是市长也好,部长也好,县长也好,委员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则必须懂得保官之道,否则一年半载,垮了下来,岂不前功尽弃乎?李宗吾先生有鉴于此,在《厚黑传习录》中,除了发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还发明了“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绷”“凶”“聋”“弄”是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传习录》三大法宝中的“办事二妙法”,内容更为精彩,非有绝世之姿,恐怕真有点领会不动也。

二妙法者,一为“锯箭法”,一为“补锅法”。

《厚黑学》发展到《传习录》,可谓登峰造极。但到抗战中期,李宗吾先生把《传习录》内容更加扩大为四,一曰厚黑史观,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学的应用,四曰厚黑学发明史。其立论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说啥就说啥,口中如何说,笔下如何写,或谈学术,或追述平生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的写一段,或短短写几句,不受任何限制。下笔时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历史上从没有这种事件或从没有这种典故,那怎么办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个。”盖思想家与考据家不同,思想家只是说出他的见解,凭空难以开口,不得不顺手牵羊,以增力量,连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制,何况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经经的“学”“经”“录”三大著作之外,平生好写梯突文章,或用杂文体,或用小说体,无一篇不嬉笑怒骂。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间一大讽刺。”是非常不错的也。盖他不但讽刺世人,亦讽刺自己,不过当他讽刺自己的时候,更也是恶毒地讽刺世人。“厚黑”一词,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却一身独当,曾有人质问之曰:“你为啥骂人乎?”他答曰:“我怎敢骂人,我骂我!”于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闭起嘴来也。

除了“学”“经”“录”三大著作之外,他还有《怕老婆的哲学》一文,并附“怕经”,以比儒学的孝经,这种对圣崽们的冒犯,可说是尖锐之极。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们不知道,但他却是极力提倡朋友们应设立“怕学研究会”的,其见识诚高人一筹。

《怕老婆的哲学》内容是说,大凡一国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中国号称礼仪之邦,首推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所以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建立在“孝”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然而自从欧风东渐,“孝”先垮台,全国失去重心,国家焉得不衰落乎?李宗吾先生曰:五伦之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更是早都抛到九霄云外,所幸尚有夫妇一伦存在,我们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立在这一伦之上。天下儿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文化,应当建立在“怕”上,“怕”自然成为全国重心也。

李宗吾先生曰:怕学中的先进,应首推四川。宋朝的陈季常先生,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东狮吼的故事,已传为怕界佳话,故苏东坡先生赞之以诗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季常先生并非泛泛之徒,乃是有名的高人逸士,而高人逸士,却是如此的怕老婆,可见怕老婆一事,乃天经地义者矣!

李宗吾先生曰:时代更早的,还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刘备先生,他对怕学一门,可说是发明家而兼实行家,新婚之夜,就向老婆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不得了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以下跪为家常便饭,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的这一套办法,真可说是度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凡遇着河东狮吼的人,可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顿呈祥和焉。

李宗吾先生更用史事来证明,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大发脾气,杨坚先生便跑到山上躲避,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先生把皇后劝好了之后,才敢回来。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杨坚先生之统一天下,谁曰不宜耶?

李宗吾先生不但从历史上探讨出怕老婆哲学的基础,而且从当代政治舞台人物身上去考察,获得此结论曰:凡官级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也越深,官级和害怕的程度,几乎成为正比。于是,由古今事实,厚黑教主乃归纳出若干定理,名之曰“怕经”,以型后世。

李宗吾先生之能够寿终正寝,而未被绳捆索绑到公堂,岂真是天眷之也与!

李宗吾先生笃于友情,道义千古,他一生不轻易推许人,择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后,却以生死相许。他有两个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驱张列五先生,辛亥光复后,被推为四川第一任都督,后充总统府顾问,被袁世凯先生所杀。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胆忠心,有作有为,如他在世,四川决不会闹得乌烟瘴气。一位是理学家廖绪初,先任审计院长,后见国事日非,郁郁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做事,公正严明,道德之高,每使敌党赞叹不止,如他执政,世间哪有贪污乎?李宗吾先生生平未了的心愿便是没有为他的这两位仁友作一个传。当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最猛烈时,他还数次给《厚黑教主传》的作者张默生先生去函,说到“张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图关,此时想必成为伪土!”其慎重择交如此,其敦笃友谊如此,谁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伤心人以冷笑代呜咽,呜呼!

李宗吾先生于1943年9月28日,病逝于自流井本宅(亦即新定的孔子诞辰之日,岂冥冥中自有主者耶?),五月间他的身体还很好,后来忽得中风不语之症,终于不治。次日,成都各报即用“厚黑教主”的称谓,刊布他逝世的专电,自流井各界人士亦为他开追悼会,备极哀荣。我们且抄几副当时的挽联,作为介绍教主的结束,也作为盖棺的定论。至于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孙儿孙女当时已长大。教主有灵,对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对于国事,一塌糊涂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当痛哭乎?

任瑞如先生挽曰——

“教主归冥府,继续阐扬厚黑,使一般孤魂野鬼,早得升官发财门径;先生辞凡尘,不再讽刺社会,让那些污吏劣绅,做出狼心狗肺事情。”

李坚白先生挽曰——

“寓讽刺于厚黑,仙佛心肠,与五千言先后辉映;致精力乎著述,贤哲品学,拟廿四史今古齐名。”

杨仔耘先生挽曰——

“品圣贤常作翻案,抒思想好作奇谈,孤愤蕴胸中,纵有雌黄成戏谑;算年龄逊我二筹,论学问加我一等,修文归地下,莫将厚黑舞幽冥。”

李符亨先生挽曰——

“定具一片铁石心,问君独尊何在,试看他黑气弥天,至死应遗蜀酋憾;纵有千层桦皮脸,见我无常倏到,也只有厚颜入地,招魂为读怕婆经。”

其婿杨履冰先生挽曰——

“公著述等身,愤薄俗少完人,厚黑一篇,指佞发奸挥铁笔;我惭为半子,念贤郎皆早逝,嫠孤满目,临丧迸泪洒金风。”

厚道的“厚黑教主”

南怀瑾

李宗吾的厚黑学,听说现在还很畅销,台湾、香港、大陆,很多人都喜欢看。但是,现在的读者可能不大了解书的历史背景,了解李宗吾的人恐怕就更少了。李宗吾是四川人,自称厚黑教主。所谓厚黑,脸厚皮黑也。我同李宗吾还有一段因缘,在我的印象里,李宗吾一点也不厚黑,可以说还很厚道。

我同李宗吾认识大约在抗战前期,具体日子记不起来了。那时,我在成都。成都是四川的首府,不像香港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节奏那么快。在我的印象里,大家都很悠闲,到现在,我对成都还很怀念。

我从浙江辗转来到成都,才二十出头。我们这些外省人被称为下江人或足底人。那时我一心想求仙学道,一心想学得飞剑功夫去打日本人。所以,我经常拜访有名的、有学问的、有武功的人。

那时成都有一个少成公园,里面有茶座、有棋室。泡上一壶茶,坐半天一天都可以,走的时候再付钱。中间有事离开一下,只要把茶杯盖反过来放,茶博士就不会把他收掉。没有钱的不喝茶也可以,茶博士问你喝什么,你说喝玻璃,就会送来一玻璃杯的开水。这种农业社会的风气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了。

少成公园是成都名人贤士、遗老遗少聚会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穿长袍、着布鞋的,各种各样古怪的人。这些正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就成了少成公园的常客。在这些人面前,我还是个孩子。我穿一身中山装,又是浙江人,蒋介石的同乡,开始时,他们当中有的人对我有点怀疑,这个家伙可能是蒋老头子派来的。慢慢地,他们了解了,我只是想求学问道,也就不怀疑了,好几个人还成了我的忘年交。

有一天,我正在少成公园里同几个前辈朋友喝茶下棋。这时,进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背稍稍有点驼,戴一顶毡帽,面相很特别,像一个古代人。别人见他进来,都向他点头,或打招呼。我就问梁老先生这位是谁,梁老先生就说,这个人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四川很有名的。梁先生就向我讲起李宗吾的故事。我说我很想结识,请先生引荐。梁先生就把我带过去,向李宗吾介绍,这位南某人是足底人,是我的忘年交。我赶紧说:久仰先生大名。其实我是刚刚听到他的名字,这种江湖上的客套总是要的。

于是,厚黑教主请我们一起坐下喝茶聊天。所谓聊天就是听这位厚黑教主在那里议论时事,针砭时弊,讲抗日战争,骂四川的军阀,他骂这些人都不是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结识厚黑教主,后来,在少成公园的茶馆里常常能见到他。

有一次,厚黑教主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不过,我想教你一个办法,可以更快地当上英雄。要想成功、成名,就要骂人,我就是骂人骂出名的。你不用骂别人,你就骂我,骂我李宗吾浑蛋该死,你就会成功。不过,你的额头上要贴一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纸条,你的心里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我没有照他这个办法办,所以没有成名。

有一次,我就对他讲,老师,你就不要再讲厚黑学了,不要再骂人了。他说,不是我随便骂人,每个人都是脸厚皮黑,我只不过是把假面具揭下来。我说,听说中央都注意你了,有人要抓你呢。他说,兄弟,这个你就不懂了,爱因斯坦与我同庚,他发明了相对论,现在是世界闻名的科学家,而我在四川、在成都都还没有成大名,我希望他们抓我,我一坐牢,就世界闻名了。

李宗吾后来没有被抓,也没有世界闻名,他曾经对我说:我的运气不好,不像蔡元培、梁启超那样。不过,他的厚黑学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还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读,恐怕是他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他那个厚黑教主完全是自封的,他也没有一个教会组织,也没有一个教徒,孤家寡人一个,当年,他的书很多人喜欢读,但许多人不敢和他来往,怕沾上边,我不怕,一直同他来往。

过了一两年,我的一个朋友,在杭州认识的和尚去世了,他死在自流井,就是现在的自贡。我欠他的情,自流井一定要去一趟,我的好朋友钱吉,也是个和尚,陪我去。我们走了八天,从成都到自流井,找到了那个朋友的墓,烧了香,磕了头。从自流井到成都,还要八天,我们身上的盘缠快没有了,正在发愁,我突然想起: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家就在这里。李宗吾是个名人,他家的地址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他家的房子挺大,大门洞开。过去农村都是这样,大门从早上打开,一直到晚上才关门,不像现在的香港,门都要关得严严的。我们在门口一喊他,里面迎出来的正是厚黑教主,他一看见我,很高兴,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一个死人朋友。他误解了,以为我在打趣他,说:我还没有死啊!我赶紧解释。他看我们那个狼狈相,马上安排做饭招待我们。现杀的鸡、从鱼塘捞出来的活鱼、现成的蔬菜,吃了一顿正宗的川菜。酒足饭饱之后,我就开口向他借钱,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回成都没有盘缠了。他说:缺多少?我说:十块钱。他站起来就到里屋拿出一包现大洋递给我,我一掂,不止十块,问他多少,他说二十块。我说多了,他说拿去吧,我说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他说先用了再说。从我借钱这件小事来看,厚黑教主的为人道德,一点儿也不厚黑,甚至是很诚恳、很厚道的。

饭后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来叫我不要回成都了,留下来。我说留下来干什么,他说:你不是喜欢武功吗?你就在这里学,这里有一个赵家坳,赵家坳有一个赵四太爷,武功很是了不起。他接着向我介绍赵四太爷的情况,赵四太爷从小就是个瘸子,但是功夫很好,尤其是轻功,他穿一双新的布底鞋,在雪地里走上一里多路的来回,鞋底上不会沾上一点污泥。他教了一个徒弟,功夫也很好,但这个徒弟学了功夫不做好事,而干起采花的勾当,就是夜里翻墙入室,强奸民女。赵四太爷一气之下,把这个徒弟的功夫废了,从此不再授徒传艺。厚黑教主觉得赵四太爷的功夫传不下来,太可惜了,就竭力鼓励我留下来跟他学。我说他都停止收徒了,我怎么能拜他为师,他说你不一样,因为你是浙江人,赵四太爷的功夫就是跟一对浙江来的夫妇学的,我推荐你去,他一定会接受。他说:跟赵四太爷学三年,学一身武功,将来当个侠客也不错。他还提出,这三年的学费由他承担。我看他一片诚意,不好当面拒绝。学武功挺有吸引力,只是三年的时间太长了,我说容我再考虑考虑。当晚,我和钱吉回客栈过夜。第二天一早,李宗吾来到客栈,还是劝我留下来学武功。我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直觉得遗憾,说:“可惜,可惜。”我又回到了成都。

不久,我到峨嵋闭关三年,同外界断绝了联系,对外面的世事沧桑都不了解。只有从山下挑米回来的小和尚,偶尔带来一点新闻。和尚是方外之人,对抗战不是太关心,所以听不到这些方面的消息。有一天,小和尚回来说:厚黑教主李宗吾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我借他的二十块现大洋也没法还了,我就每天给他念《金刚经》,超度他……

后来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安详,也算寿终正寝了。

战天教主

张默生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厌我,

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的讨人家欢喜。

——胡适《乌鸦》

这首诗,是几乎三十年前作者自行编入《尝试集》的。在当时,胡博士显然是借这不讨人喜欢的“乌鸦”以自喻;时至今日,作这首诗的人与其留以自喻,倒不如拿来移赠厚黑教主更为适当。因为厚黑教主的一生言论,的确是不讨人喜欢的。上自圣贤豪杰,下至市井小人,他都毫无容赦地去揭穿他们的面皮,洞照他们的心迹,使人世间魑魅魍魉一齐现形。他如此这般的哑哑而啼,真把人叫得冒火,叫得心焦,所以说,他才是真正的一只乌鸦!我现在还想送他这样的一首诗: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要问这又是什么诗?这就是“猫头鹰诗”。“咕咕喵”,是猫头鹰在叫,“哈哈哈……”是猫头鹰在笑。我们故乡人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传说:猫头鹰叫,固然是不吉利,却还没什么,猫头鹰笑,就非死人不可,或是预示着极大的凶兆。黑主一生的冷笑,每每使人毛骨悚然恐惧不安,好像听见猫头鹰的叫与笑一样,所以说,他不仅是一只乌鸦,更是一只猫头鹰!

再就他是“一颗思想界的彗星”来说,他也是应该受到天怒人怨的。彗星俗名扫帚星,它出现,就预示着天变人祸。不但愚夫愚妇怕它,王公大人怕它,就是精研科学的天文家们,也都警觉起来注视它的行动;假使其他星球上也有人类的话,他们惶恐警怪的程度,想来也不亚于斯世。因为它在自然界,不肯遵循自然律的轨道,拖着一条长尾巴,横冲直撞,所以人世间对它也无从作合理的测度,是以可怕。思想界的彗星,在启发旧思想界所起的作用,亦复如此。黑主的思想,不遵传统,不安故常,也不信从中外时人的意见,无论对天道人事,他只是一意孤行,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解释,像这样的叛逆思想,不是一颗彗星是什么?宜乎招惹得天怒人怨,被社会认为是不祥之物了。

他既是如乌鸦般地叫来叫去,如猫头鹰般地且叫且笑,哪能不令人生厌,令人痛恨?所以关心世道的人士,生怕他的学说传开来,毒害社会,著文批判他的也有,在广庭大众之中痛骂他的也有。我还记得五年前有个天主教的某主教,就在公开演讲时痛骂过他。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立时出马应战,曾写了这样标题的一封战书:《厚黑教主某答天主教主教某书》。全文情节已记不清了,无非是狠毒的讽刺。只记得开首有这样的话:“我是厚黑教的教主,你是天主教的主教,主教比教主是低一级的,你们天主教既然最重阶级,你竟以主教的身份,批注我教主的学说,你也未免太不自量了……你们三点式的祈祷,无非是指着前胸的两个妖艳的乳峰,而谣言惑众……云云”。当时他想送登报章,经我一再劝阻,他才把战表撤回。近年有位沈武先生,著有《厚黑学批判》一书,对于厚黑学予以无情地痛击,可惜教主已看不见了,孰是孰非,只好让第三者去公断吧。

教主辞世,已三年有半了,他的墓木想已早拱了,孤魂野处,谁可同调?遥意月暮鸦飞,夜半鸮啼,不知足以供慰否?我今赓唱前歌,用吊厚黑之灵: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新印《厚黑教主传》述源

李敖

俞大维讲过一段故事,他说:“我发现读了几十年的书,却往往有许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轻时看书看不懂,我认为脑筋有毛病。现在看书看不懂,我认为书有毛病。陈寅恪先生1912年第一次由欧洲回国,往见他父亲(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对他说:‘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兴你懂得很多种文字,有很多书可看。我只能看中国书,但可惜都看完了,现已无书可看了。’寅恪告别出来,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国书籍浩如烟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岁左右,我又见到他。他说:‘现在我老了,也与夏先生同感。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

为什么夏曾佑、陈寅恪等史学大家有把中国书“都看完了”之叹呢?因为中国书中极少有奇见,极少有独立的、有个性的见解,结果中国书虽然汗牛充栋,但是内容却“翻来覆去,东抄西抄”,看到头来,汗牛以后再汗人、充栋以后再充图书馆,中国人忙了半天,头脑却一个个满盆糨糊,反为群书所误。险哉,读中国书之不可不慎也!

虽然如此,苟读对了中国书、读到了中国奇人怪杰之书,却又另当别论。中国的奇人怪杰,首推丁颍所说的“李门四杰”。丁颍说:“所谓李门四杰,最古的当然是那位骑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李耳;近古则要算有大智能、抱大原则,以七十六高龄被逼死于狱中的李卓吾;近代当然是……‘厚黑教主’李宗吾了。从李宗吾凋谢……数十年中,李氏少壮派又崛起一李敖,此君颇有李家‘传统’,是以上三人同一类型而混合的‘精怪’,思想‘由自’,佯狂骂世,光芒四射……”对丁颍这些话,我认为说得不错。李门四杰中,李敖得其精、李耳得其灵、李卓吾得其鬼、李宗吾得其怪。李宗吾之怪,曰厚黑之学。他是李门四杰中,最喜欢走“其正若反”笔锋的,看他的文章,无一不是“反面教材”,但在那滑稽突梯却又一针见血的议论中,我们却发现它是中国书中的异数,因为那些议论,都是发中国人所未发的,求之于中国书中,可谓绝无仅有。孔丘说:“谏有五,吾从其讽。”其实比起李宗吾来,孔老夫子完全不知“讽”为何物。李宗吾的讽世,寓沉痛于诙诡之中,烛破权奸私隐,识破人海混沌,凿破大块造化,在这些大破方面,他的成就是空前的,大破即所以大立,所以在大立方面,也是一样。看他把大破大立之妙句,滚瓜烂熟于正经八百的古代经典之中,跳踉笑傲、鹊巢鸠占,光就文字而言,即属汉唐以来所未有;至于见识之高超奇远,更是春秋以来所全无的了。

李宗吾生于清光绪五年(1879)死在民国三十二年(1943),活了六十四岁。他是四川富顺人,是同盟会会员,是推翻清朝的革命党。但是,在政治革命的中风疾走过后,他进一步从事思想革命。由于特立独行,也由于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不为人所知,他只是独行其道而已。出人意外的,一位出身北京高师的作家张默生,偶以因缘,写信给李宗吾,半年以后,突得“从不与生人通信”的这位李家怪杰的复信,进而结交,被许为“生平第一知己”。1943年春天,李宗吾去看他,健康已不如前,临分手时,张默生说:“我将站在志不同道不合的立场上,为你这位不厚不黑的厚黑教主作一部十万余言的大传,来报答教主不远千里而来的枉顾!”李宗吾听了,很是感动,他说:“这样,我可以死矣!”这年秋天,李宗吾死了。

三年以后,张默生不负死友,完成了三百三十多页的《厚黑教主传》,1947年由上海东方书社出版。这部书一直被国民党列为禁书。现在我在四十年后予以新刊问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世之对中国书“无书可看”者,请啼笑之间,快看此书。

1989年4月25日

孤傲寂寥李宗吾

寒爝

我很早就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生平事迹,并且还和朋友谈起过,希望搜求《厚黑学》这部奇书。

近日刘心皇先生在旧书摊寻到了一本张默生写的原版《厚黑教主传》。拿来我看,我曾以珍如瑰宝的心情,连夜读了一遍。对于这位“教主”的身世和思想,总算有了一个概括的了解。

从他的行仪与言论上看,我觉得他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人物。他挣脱八股、试帖的藩篱,冲出这道统的桎梏,抖掉秀才的酸气,一心一意,要做一个翱翔天际的“自由人”!

他做过“肥缺”的官,但他一则上任就要求减薪,一则解职时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传记的作者张默生氏说他是“身处廊庙之中,而心在江湖之上”的“隐于朝”者,东方朔就是这类人物。他的嬉笑怒骂的心理,大概与东方朔有些相似吧?

他愤世嫉俗,有海阔天空的理想,也有“可为知者告,难为俗人言”的抱负。所以在一般囿于道统,惑于物欲的社会中,他感到寂寥。由寂寥而孤傲,而佯狂骂世,自称“教主”,且自负为大观园门前的石狮子。

但他一旦遇到了知己,他的态度就变了。他可以托献隐衷,把狂傲变为谦虚。像他给张默生氏的信中说:“足下劝我不讲厚黑学而卒不奉教者,盖私衷贪得无厌,欲于张默生之外,再得一张默生耳。”这种渴求知己的态度是多么诚恳!同时他的寂寥之感,也跃然于字里行间。

他说他独立思想的根源,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甚或相信是由于胎教。事实上他是一个动乱的大变革中,首先脱缰的野马,驰骋狂奔,成为一个时代的前驱!

他参加过推翻满清的革命运动,是一位同盟会会员。在一度狂热的腾跃之后,驻足回头静看,发现四周都是魑魅魍魉。尤其在军阀割据的四川,更使他感到心寒。所以他发现了“厚黑”的道理,甚至于以“背十字架”与“入地狱”的精神(张默生语),自承“厚黑教主”,揭开官场的底牌,甘受人辱骂的罪谴。

我们由他的一篇因论文而引起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对民国成立初期的观感。他说:“世间哪里有古文?无非是‘换字法’、‘减字法’罢了。譬如有人请你作寿序或墓志,你就信笔写出一篇文字,然后把文中的俚俗字换为典雅字,再把冗长句尽量删短,就成了一篇简雅的古文。”

“我们也可以说,世间哪里有真革命呢?所谓‘革命’,就是‘革命词’,‘不革实质’,无非是‘换字法’、‘嵌字法’罢了。清末以来,革命即算成功,实质则依然如此。世间许多书籍,也都是名词变,实质不变……只要懂得此理,包管你一生受用不尽。”

“例如,你当了大官,有人冒犯于你,你就把他捉来痛打一顿。这本是专制时代的野蛮办法,而你口中不妨说道:‘而今是民主时代了,你这种扰乱秩序的人,君主时代容得你过,民主时代断断容不过你!’这无非是把‘君主’二字换下,嵌入‘民主’二字罢了。闻者必称赞你深谙法治,有民主时代的精神……”

这就是他看过四川的混沌局面后所发的议论,因此也可以看出“厚黑学”之所从出了。

他的傲世的态度并不是毫无理性的,譬如他说:“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在未说出未下笔之先,我必审慎考虑;既已说出,即听凭人家攻击,我也不会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会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我还是会加以修正的。”

譬如有人指摘他不该“天天说这些鬼话”(指“厚黑学”而言),他说:“我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请问,当今之世,不说鬼话说什么?但我发表的许多文字,又可说是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亦无不可。”

这就是他的“立言精神”,风骨嶙峋,孤愤蕴胸,成为一个为世俗所轻的怪诞的人物。

他对于思想独立的主张,可以用他《社会问题之商榷》一书中的一段话作为代表,他说:

“至于学术思想,我是绝对主张‘独立自由’的……中国政治界的‘君主’,和学术界的‘圣人’,所走的轨道是一样的。春秋战国时,列国纷争不已,后来产生了‘皇帝’,列强就消灭了。同时诸子百家也纷争不已,后来尊孔子为‘圣人’,诸子百家也就消灭了。皇帝任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服从,如不服从,就是大逆不道。圣人任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不信从也是大逆不道。皇帝在朝廷上盘跨着,圣人在各人心坎上盘跨着。‘皇帝’蹂躏‘民意’,‘圣人’蹂躏‘思想’。中间有点区别的是,皇帝的专横,是皇帝自己做出来的,应由皇帝自己负责。圣人的专横,是后人借孔子招牌做出来的,孔子不能自负其责。……大清皇帝倒了之后,把一个大皇帝之权,刮为无数小块,分给国中赫赫有权的军人,成为许多‘小皇帝’。至于孔子倒了之后,把一个大圣人之权,刮为无数小块,分给国内赫赫有名的学者,成了许多‘小圣人’。军阀蹂躏民意,学阀蹂躏思想。军阀背后,有外国的‘帝国主义’;学阀背后,有外国的‘哲学家’。‘小皇帝’之命令,是绝对威严,不许违抗……‘小圣人’之议论,自认为绝对正确,不许人匡补,亦不许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我尝说:‘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民族独立,思想更该独立。”这可以作为他的中心思想看。

在世俗之中,他确够得上是一只乌鸦,一只猫头鹰,从来不会呢喃婉转的讨人欢心;只是哑、哑、哑、咕、咕、咕的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