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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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怀疑门达古战场 门达古战场:公元前45年3月17日,恺撒率军冒极大危险,同拉贝里乌斯和庞培的两个儿子决战,终获大胜,巩固了他的执政地位。这场战役应发生在西班牙的龙达山别哈峰附近。梅里美的考证更为准确。,地理学家们不知所云:他们划定在巴斯图利—帕尼一带,即马尔贝拉 马尔贝拉:西班牙地名,为地中海沿岸的小港口。以北八公里处,如今的蒙达 蒙达:西班牙地名,在马拉加城西南三十公里。附近。根据佚名氏所著的《西班牙战记》文本,以及在德·奥苏纳公爵珍贵的藏书中所搜集的资料,我推测应当到蒙蒂利亚一带寻找那个值得纪念的地点,想必历史上恺撒正是在那里孤注一掷,最后同共和国卫士们决一死战的。1830年初秋,我正巧到了安达卢西亚,便远足考察,走了方圆很大的一片地方,以便澄清我心中尚存的疑虑。不久我将发表一篇论文,但愿能够尽释求实的考古学家头脑中的悬疑。在我这篇论文将解决全欧洲学术界悬而未决的地理问题之前,我要先给诸位讲述一个小故事,不过,这个故事也不去推断什么,无关乎门达地理位置的有趣问题。

我在科尔多瓦 科尔多瓦:西班牙南方古城,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雇了一名向导和两匹马,上路带的全部行装,也只有一部恺撒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以及几件衬衣。有一天,我在卡尔切纳 卡尔切纳:西班牙的一条小河,注入瓜达尔基维尔河的支流瓜达约兹河。流域的一片高地上游荡,走得人困马乏。而且骄阳似火,我渴得要命,心中直骂,要让恺撒和庞培的两个儿子都见鬼去。正当这时,我忽然发现离我们走的小路颇远的前方,有一小块儿绿草地,零星地长着灯芯草和芦苇,那表明附近有水源。走近前一看,所见的绿地正是一股溪水注入的沼泽,溪流似乎来自卡布拉山脉 卡布拉山脉:坐落在蒙蒂利亚南面十五公里处。两道高高山梁间的细谷。我断定溯流而上,会见到更加清冽的溪水,也没有这么多蚂蟥和青蛙,也许在岩石间还能找到一点可乘的阴凉。刚进山口,我的马就一声长嘶,而有一匹我看不见的马立即回应。再往前走了百步,山口豁然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天然形成的圆形竞技场,四周尽是高高的峭壁,圆场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行客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惬意的歇脚地点了。陡峭的山岩脚下,泉水滚滚涌出,泻入一个小池中。池底白沙如雪,池边挺立着五六棵橡树,终年不受寒风袭击,又总受山泉滋润,因而枝繁叶茂,浓荫遮盖着泉水池,而且,四周芳草萋萋,绿油油的一片,胜似床榻。就是方圆几十公里的客店也都难与之相比。

但是,发现如此清幽的胜地,我还不能居功自傲,已经有一个汉子捷足先登,躺在这里了——想必在我进入山谷时,他正睡得香甜。那匹马趁主人睡觉,便吃周围的青草,饱餐一顿,后来一声嘶鸣,将主人唤醒。主人起身朝马走去,只见他是个壮年汉子,中等身材,看似有着强健的体魄,目光深沉,傲气十足。他的肌肤原本应该很中看,但是被太阳晒黑,比头发的颜色还深。他一只手拉住坐骑的笼头,另一只手则端着一支铜制喇叭口短铳。老实说,我一见短铳和那人的凶相,还颇感惊讶,不过,总听人提起强盗而又从未碰到过,我也就不再相信有什么盗匪了。况且,我见过多少极安分的农民去赶集,都武装到了牙齿,这会儿见到一支火铳,也没有理由怀疑这陌生人就有恶意。“再说了,”我心中暗想道,“他抢我这几件衬衣,抢我这部埃尔泽维尔 埃尔泽维尔:荷兰出版家,生活在16世纪和17世纪相交的时期,印的书精巧,易于携带。版本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自然地点了点头,向持枪的人致意,并且微笑着问我是否打扰了他的美梦。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觉得满意了之后,再同样专注地审视我那走过来的向导。我看见向导面失血色,停下脚步,明显地流露出惊慌之态。我心中想:碰上歹人啦!但是,我随即接受谨慎心理的劝告,丝毫也不显出不安之色。我跳下马,吩咐向导卸下辔头,然后跪在泉水边,双手和头探进水中。接着,我又匍匐在地上,喝了一大口水,如同基甸手下那些坏兵 基甸为以色列统帅,在抗击米甸人之前,主对基甸说:“凡是像狗一样,用舌头舐着水喝的人,单独排在一边;跪到地上喝水的人,单独排在另一边。”结果有三百人用手捧起水来喝,其余的人都跪下去喝水。主就对基甸说:“我就让你率领这三百不跪到地上,用舌头舐水喝的人。”见《圣经·士师记》。

这工夫,我也在观察我的向导和那个陌生人:向导很不情愿地走过来,而那陌生人对我们也似乎并无恶意,只见他放开了马,开头平端的火铳,枪口现在也冲下了。

对方似乎不理不睬,我倒觉得不必强求而动气,于是往草地上一躺,掏出雪茄烟盒,随意地问一声那个携枪的人是否带着火石。那陌生人始终一言不发,他摸索口袋,掏出火石,上赶着给我打着火。显而易见,他的态度和缓多了,现在已经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只是枪还没有离手。我点燃雪茄,又从余下的雪茄中挑了最好的一支,问他是否抽烟。

“抽烟,先生。”他回答。这是他开口讲的第一句话,我注意到他发s音跟安达卢西亚人口音 安达卢西亚人发送气音S时,与柔音C和Z音相混同,而西班牙其他地方人则将柔音C与Z音发成类似英语的“th”。只要听人说“Sennor”(先生)这个词,便能辨别出他是否为安达卢西亚人。——作者原注不同,因而断定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位行客,只差不是考古学家了。

“这一支,您抽着一定会觉得好。”我对他说道,并递给他一支真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他向我微微颔首,用我的雪茄点着他的那支,又点了点头,对我表示感谢。接着,他开始抽起来,看那样子兴趣极高。

“唔!”他吸了第一口,让烟雾从嘴和鼻孔里慢慢喷出来,感叹了一句,“我很久没有吸烟了!”

在西班牙,接受对方递来的一支雪茄,就建立起友善的关系,如同东方分给对方吃面包和盐一样。真没想到,这个人还挺健谈。他虽然自称居住在蒙蒂利亚地区,但是对这个地区似乎很不熟悉。我们所在的这个幽美的峡谷,他不知道叫什么名称;四周有什么村庄,一个也举不出来。最后我问他,在这一带是否见过残垣断壁、卷边的宽瓦、雕刻的石头,他承认从来就没有留意过那类东西。反之,在相马方面他倒挺内行,说我的马怎么不好,这当然不难。紧接着,他又向我讲解他那匹坐骑的族谱,说它出生在著名的科尔多瓦养马场:这匹马确系良种,据主人说特别耐劳,有一天曾跑了一百二十公里,时而飞驰,时而疾行。这个陌生人侃侃而谈,讲在兴头上,却戛然住声,仿佛又吃惊又恼火,嫌自己的话讲得太多了。“我正急着赶路,要去科尔多瓦。”他带着几分尴尬的神情补充一句,“有一场官司,我要去求求法官……”他边说边注视我的向导安东尼奥,看得向导垂下眼睛。

在树荫下、泉水边,我感到心旷神怡,忽然想起从蒙蒂利亚动身时,我的朋友往向导的褡裢里塞了好几大片优质火腿。于是,我让向导拿出来,并请这个陌生人和我们一起随便吃些。如果说他很久没有吸烟了的话,那么我还觉得他可能至少有四十八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他那副吃相,好似一匹饿狼。我不免想:这个可怜的家伙,碰上我真是天意。然而,我的向导吃得很少,酒喝得更少,一句话也不讲了,尽管一上路,他就显露出是个没得比的爱饶舌的家伙。有这位生客在场,他好像很不自在,而这两个人保持距离,彼此都怀有几分戒心,让我猜不出到底是何缘故。

面包和火腿都吃光了,一点儿残渣也没有剩下,我们每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将我们二人的马匹套上。我正要向我新交的这位朋友道别,他却先问我打算去哪里过夜。

我还没有注意到向导朝我丢来的眼色,就脱口回答说,准备去库埃尔沃客店。

“那客店糟透了,先生,不适合您这样的人……我也去那个地方,如果您不介意,我就和您结伴,一路同行吧。”

“那好极了。”我边说边上马。

向导趁着给我扶镫的当儿,又给我丢个眼色。我耸耸肩膀权当回答,借以明确告诉他,我丝毫也不担心。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安东尼奥那种神秘兮兮的眼色,他那不安的神情,还有那陌生人脱口而出的几句话,尤其说他跑了一百二十公里的路,解释去干什么又不大合情理,凡此种种,都促使我对这位旅伴产生一定的看法。我并不怀疑自己遇到了一个走私者,也许还是个强盗,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当了解西班牙人的性格,完全确信对一个和自己吃过饭并抽过烟的人,根本不必害怕。有他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甚至起保护作用,不会有什么歹人找麻烦了。况且,我倒乐得见识见识,一个强盗究竟是什么样子,那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能和一个危险人物相伴,尤其还感到他善气迎人,这里面还真有几分情趣。

我希望逐步取得信任,引导这个陌生人向我吐露真情,因而不顾向导一再向我丢眼色,主动把话题引向剪径的大盗。当然,我讲话的语气怀着敬意。当时,安达卢西亚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名叫何塞·马利亚,他的事迹有口皆碑。“假如我身边这个人就是何塞·马利亚呢?”我思忖道……于是,我就讲述这位英雄好汉的故事,全是颂扬的话,我也高度称赞他既勇敢,又慷慨仗义。

“何塞·马利亚不过是个怪人。”陌生人冷冷地来了一句。

“他这是自我评价,还是过分谦虚呢?”我心中暗自琢磨。因为,我仔仔细细地审视了这位旅伴,越看他越符合何塞·马利亚的相貌特征,而那些相貌特征,我在安达卢西亚许多城门张贴的布告上看到过。“对呀,正是他……金发、碧眼、大嘴巴、牙齿整齐洁白、手很小,穿一件细布衬衫、银纽扣的天鹅绒外套,裹着白皮子护腿,骑一匹枣红马……毫无疑问啦!不过,人家不露真相,咱们也要守规矩。”

我们到达小客店。正如他所说,这是我见到的最简陋的客店。只有一间大屋,既是厨房,又当餐厅,又做客房。在屋子中央一块石板上生火,烟就从棚顶的一个窟窿冒出去,准确说来,升到离地面几尺高的地方形成一片云雾。挨墙根铺着五六张旧骡毯,就算是旅客的床铺了。离那座房子,也就是离我刚描述的大屋二十步远,有一个棚子,就当马厩了。这个美妙的居所,除了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了,至少当时是如此。这一老一小,肌肤黝黑,破烂的衣衫难以遮体。我心中不禁感叹:“眼前这一切,难道就是古代门达—勃蒂卡居民所留下的后裔?恺撒啊!塞克斯图斯·庞培啊!你们如能死而复生,一定会深感诧异!”

那老太婆一见我的旅伴,不由得惊叫一声:“啊!唐何塞老爷!”

唐何塞一皱眉头,威严地抬了抬手,立刻制止了老太婆。我回头瞧瞧我的向导,暗暗地向他示意:关于我要与之过夜的这个人,我完全了解,他没有什么新情况可告诉我的。晚饭却比我预料的要好,给我们做了老公鸡块烩米饭,放了大量辣椒,还做了油煎辣椒,最后还有“加斯帕乔”,即辣椒拌的沙拉,都端到独脚小高桌上。三道菜都这么辣,我们不得不频频喝羊皮酒囊装的蒙蒂利亚葡萄酒,而酒的味道相当香醇。吃完饭,我瞧见墙上挂着一把曼陀林,那是西班牙到处可见的乐器,便问侍候我们吃饭的小姑娘,她是否会弹琴。

“不会,”小姑娘回答,“唐何塞弹得可好了!”

“您就赏光给我们唱点什么,”我对他说道,“我特爱听你们的民族乐曲。”

“先生如此与人为善,给我如此名贵的雪茄抽,提出什么我也不能拒绝。”唐何塞高声答道,一副欣然领命的神态。他要过曼陀林,自弹自唱起来。他的声音相当粗糙,但是听来悦耳;曲调忧伤,有点古怪,至于歌词,一句我也听不懂。

“假如我没有听错的话,”我对他说道,“您刚才唱的不是西班牙歌曲,倒像左尔兹科斯曲 左尔兹科斯曲:巴斯克地区的一种民间舞曲。,我在特区省份 特区省份:在西班牙享有特权的省份,即阿拉瓦、比斯开和吉普斯夸等省,以及纳瓦拉省的一部分,使用的语言为巴斯克语。听过,歌词全是巴斯克语。”

“对。”唐何塞神情黯然地答道。他将曼陀林放到地上,叉起胳膊,以格外忧伤的表情,开始观赏奄奄一息的火堆。他那张面孔让小桌上的灯光一照,显得又高贵又凶顽,让我联想到弥尔顿 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代表作长诗《失乐园》,叙述撒旦因对抗上帝而遭贬谪,但他耿耿于心,不忘重返天庭,战胜上帝。笔下的撒旦。我这位旅伴也许同那个撒旦一样,正想着他失去的乐园,想着他一次失足就遭受的流亡生活。我试着重新活跃谈话,可是他却不接话茬儿,还沉浸在感伤的思绪中。这工夫,老太婆已经在一个角落睡下了:那里拉了一根绳子,搭上一条破被罩,就算间隔开了。小姑娘也随后钻进女性专用的睡榻。我的向导忽然站起身,请我跟他去马厩一趟。唐何塞一听这话,似乎猛然惊醒,粗声粗气地问他去哪里。

“去马厩。”向导答道。

“去干吗?马都有草料。你就睡在这里吧,先生会允许的。”

“我担心先生的马别是病了,就想让先生去亲眼看一看,也许先生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单独同我谈谈。但是,我不想引起唐何塞的疑心,我觉得处于当时那种境况,最好的做法就是显示极大的信任。于是我回答安东尼奥,说我根本不懂马,只想睡觉了。唐何塞陪他去了马厩,不大工夫就独自回来了。他对我说马没什么毛病,可是我的向导把那畜生当成宝贝,用自己的外套给马擦身,一直擦出汗来,他爱干这种活,打算干个通宵。这工夫,我已经躺在骡毯上,身子用衣服严严实实地裹住,生怕沾着毯子。唐何塞请我原谅他冒昧地躺到我身边,便对着门口躺下,还把他重新上好火药的短铳仔细塞进当作枕头的褡裢下面。我们互道晚安,五分钟之后,就都呼呼大睡了。

我想自己旅途劳顿,在这种地方也能睡着觉,不料刚睡了一个小时,浑身就奇痒难忍,把我闹醒了。我一弄明白醒来的原因,就觉得这不是人睡的地方,还不如到户外消磨这后半夜。我蹑手蹑脚走向门口,从酣睡的唐何塞的身上跨过去,动作特别轻,出了屋也没有把他惊醒。房门旁边放着一张宽面木条凳,我躺到上面,姿势尽量摆舒服了,好度过这残夜。我正要第二次合上眼睛的时候,恍若看见一个人影和一匹马影从我面前经过,但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我翻身坐起来,认出那是安东尼奥,心中不禁纳罕,在这种时辰,他离开马厩干什么?于是我起身朝他走去。他先头就发现我,已经停下了。

“他在哪儿?”安东尼奥悄声问我。

“在客店里,正睡着呢,他不怕臭虫。您牵出这匹马干什么?”

我这才注意到,为了出棚子时不弄出动静,安东尼奥用破毡片将马蹄仔细包起来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说话小声点儿!”安东尼奥对我说道,“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就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最为传奇的大盗。一整天我都向您暗示,您就是不肯理会。”

“是不是强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道,“他又没有抢我们的财物,我敢说他也没有打劫的意思。”

“这倒是。然而,谁能告发他,谁就能得到二百杜卡托 杜卡托:威尼斯督治时期的金币。西班牙在15世纪和16世纪,也铸造杜卡托金币,到19世纪,每枚价值十至十二法郎。的赏钱。我知道离这里六公,有一处枪骑兵哨所。天亮之前,我就能带几个壮汉赶回来。我很想骑他的马,可是那畜生凶得很,除了纳瓦罗,谁也近前不得。”

“见鬼去吧你!”我对他说道,“这个可怜的人坑害我们什么了,非要去告发他?再说了,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他就是强盗呢?”

“完全肯定。那会儿他随我到了马棚,对我说:‘看来你认识我。如果你告诉那位好心肠的先生我是谁,我就一枪把你脑袋打开花。’您留下,先生,留在他身边,您什么也不要怕。只要您人还在这儿,他就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

我们边说边走,已经远离那家客店,客店里的人不可能听见马蹄声了。一眨眼工夫,他就把裹马蹄的破毡片扯掉,就要认镫上马了。我连恳求带威胁,还试图拉住他。

“我是个穷光蛋,先生,”他对我说道,“二百杜卡托金币,不能白白丢掉,况且还能为这地方除一大害。不过,您得当心:如果纳瓦罗醒来,他就要抄起他那火铳,您可得当心啊!我呢,已经走得太远,退不回去了。您就好自为之吧。”

这家伙说话间已经上了马,双腿一夹跑开,在黑夜中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向导这么干,我十分恼火,还颇感不安。我略微考虑片刻,便做出决定,回到客店。唐何塞还在呼呼大睡,无疑是要补一补几天冒险生涯过后因劳累而缺的觉。我只好用力把他摇醒。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醒来时的凶狠目光,以及要抄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采取了防范措施,先把他的火铳从他的睡铺拿开了。

“先生,”我对他说道,“我把您叫醒,还请原谅,我只是想问您一个尴尬的问题:您看到这儿来了五六名枪骑兵,是不是无所谓呢?”

他跃身而起,厉声问道:

“是谁告诉您的?”

“消息从哪儿来的无关紧要,是真的就好。”

“您的向导把我出卖了,这笔账一定得算!他在哪儿?”

“不知道他……在马厩吧,我想……可是有人告诉我……”

“谁告诉您的?……总归不是那老太婆……”

“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人……别再说了,您究竟有没有什么理由不愿意等那些士兵来呢?如果有事儿,那就别耽误时间了;如果没事儿,那好,晚安,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好梦。”

“哼!是您的向导!您的向导!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头……不过……我会找他算账的!再见,先生。您好心帮忙,上帝会保佑您的。我并不完全像你们以为的那么坏……是的,我身上还有一点儿人性,值得一位绅士怜悯……再见,先生……我只有一点遗憾,就是未能报答您。”

“要报答我帮的忙也容易,唐何塞,您答应我不去怀疑任何人,也不想去找人报仇。拿着这些雪茄,您路上抽吧。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手。

他没有回答,只是同我握了握手,便拿起火铳和褡裢,又去用我听不懂的土话跟那老太婆说了几句,然后跑向马棚。不大工夫,我就听见他策马奔驰在旷野上了。

我重又躺到条凳上,但是根本睡不着了,心里总在掂量,我从绞刑架上救下一名强盗,也许还是一名杀人犯,只因我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瓦伦西亚式烩饭,究竟做得对不对呢?我这样做,岂不出卖了我那位维护法律的向导,岂不给他招来一个罪犯的报复吗?可是,总得讲求待客之道啊!……我心中暗想,真是无知的偏见。这个强盗将来所犯的罪行,我都难逃责任……然而,根本不讲道理的一种良心的本能,能说是一种偏见吗?我那种处境左右为难,也许怎么脱身都难免愧疚。

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我还正左右摇摆,无法判定的时候,忽然望见来了六名枪骑兵,安东尼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我迎上前去,主动告诉他们,那强盗逃之夭夭,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老太婆受小队长的盘问,回答说她认识纳瓦罗,但自己一个孤身老妇,哪里敢不顾命去告发他呢?她还补充说,纳瓦罗每次到她这儿来,照习惯总是半夜就走了。我的事还没完,必须跟着去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出示我的护照,在一位法官面前签署一份声明,这才获准继续进行我的考古研究。安东尼奥心中恨我,怀疑是我阻挠他获得那两百杜卡托。然而在科尔多瓦,我们却像好朋友一样分手了。我在那儿尽我的财力,给了他一大笔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