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孩儿诗到百子图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嬰戲圖與百子圖

以嬰戲為題材的繪畫,大約唐代已趨成熟。明張應文《清秘藏》著錄有唐周昉《戲嬰圖》(62);張丑《清河書畫舫》申集“秦觀”條下云吳能遠藏有五代周文矩《戲嬰圖卷》。唐五代時期的敦煌壁畫中,有不少出自民間畫匠之手的嬉戲小兒(63)〔1·18:1〕。繪畫之外,以嬰戲為題材的藝術品也有不少,如常州市博物館藏一件長沙窯青釉褐彩戲球童子(64)〔1·18:2〕,如上田社藏長沙窯青釉抱球童子(65)〔1·18:3〕。前舉鎮江丁卯橋唐代金銀器窖藏中的銀鎏金嬰戲圖小壺,壺腹的另一面開光裏鏨出魚子地上的兩個鬥草小兒〔1·18:4〕。《孩兒詩》便是把很多分散的材料聚攏來,而使它成為一個小小的風俗畫卷。詩中的童嬉固寫當時,但多半古已有之並且後世依然,即如前面舉出的各項,此詩因彷彿一部兒童遊戲的小百科,而成為後來嬰戲圖、百子圖的最佳藍本。

1·17:2 《風鳶圖》局部

1·18:1 

聚沙小兒

莫高窟第二十三窟壁畫(盛唐)

1·18:2 長沙窯青釉褐彩戲球童子

常州市博物館藏

1·18:3 青釉抱球童子

上田社藏

1·18:4 銀鎏金嬰戲圖小壺局部

江蘇鎮江丁卯橋唐代金銀器窖藏出土

1·19:1 磁州窯枕 磁縣冶子村出土

1·19:2 磁州窯枕 日本白鶴美術館藏

今天所能看到的嬰戲圖,以宋代作品為出色。除前舉若干之外,《孩兒詩》中說到的下棋(“棋圖添路畫”),蹴鞠(“爭毬出晚田”),撲蝶(“傍枝拈舞蝶”),捉蟋蟀(“聽蛩伏砌邊”),弄鵝鴨(“驅鵝入暖泉”);又“鶯雛金鏇繫,猧子綵絲牽”,等等,都是遼宋金元嬰戲圖常見的情節,磁州窯瓷枕圖案中也多有刻畫生動的形象(66)〔1·19〕。

嬰戲圖中的經典,自然是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67)。身穿羅衫的一對姐弟全神貫注於推棗磨的遊戲佔據了畫面中心,而另一端坐墩上擺着的小物件同樣是畫家一絲不苟的安排〔1·20〕。一對漆罐,當是棋子盒。一座小小的玲瓏寶塔,則為當時的小兒玩具。宋人話本《山亭兒》中提到它,道是:“合哥挑着兩個土袋,搋着二三百錢,來焦吉莊裏,問焦吉上行些個山亭兒,揀幾個物事,喚作:山亭兒,庵兒,寶塔兒,石橋兒,屏風兒,人物兒。”(68)山亭兒,便是這一類玩具的總稱,而這裏的一件,應喚作“寶塔兒”。故宮博物院藏一幅宋人《小庭嬰戲圖》,圖中滾落在地上的,也是這樣一件〔1·21:1〕。鎮江古城宋元泥塑作坊遺址出土的“陶樓”,則是山亭兒的實物(69)〔1·21:2〕。

1·20 蘇漢臣《秋庭戲嬰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秋庭戲嬰圖》坐墩上的小物件(摹本)

《秋庭戲嬰圖》中的推棗磨

坐墩當心丁字形的木架上又立着一個大輪盤,盤中聳出一柱,柱中橫貫一竿,竿的兩端各有一個騎馬小人,其中穿藍袍的一個正在彎弓射箭。輪盤上面畫出八個格子來,每個格子裏各畫一個小物件,旁邊一個同樣分作八個小格若尺子一樣的長板,每個格子裏各置與輪盤格中所畫一一對應的小物件。宋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上曰“余兒時遊中都市井間”,“有王尹生者,善一技,每設一大輪盤,徑五六尺,盤中盡小器,具花鳥人物,凡千餘事。每以楮為小羽箭,或三或五,皆如人意。既而運轉大輪如飛,使客隨意施箭,皆能預定,初箭中某物,次箭中某物,無毫釐差忒。或俾其自射,且預命之曰:以初箭中某物,以次箭中某物,如花鬚旗腳燕翅魚鬣之類,雖極微眇,無不中,其精妙若此”(70)。王生欲神其技,輪盤因此做得精巧繁複,遊戲方式也頗奇絕,但遊戲之具的基本形制,與這一幅戲嬰圖中的輪盤卻是相似,由此可以推知圖中之器的遊戲規則,即快撥輪盤使它旋轉,待得停止,視橫竿一端的小人落在某格,便可獲取某格中的物事,亦即長板上面放着的小物件。周密《武林舊事》卷六有“小經紀”條,末云:“若夫兒戲之物,名件甚多,尤不可悉數,如相銀杏,猜糖,吹叫兒,打嬌惜,千千車,輪盤兒。”那麼它的名稱,即應喚作“輪盤兒”。而它與孩兒自製的旋轉棗磨,也當有着一種暗中呼應。兩組對應的玩具原理相同,其一精緻細巧,其一質樸自然,所謂“童心”卻總是天然偏向後者,作為畫家講述的故事,它該是《秋庭戲嬰圖》中一個最有意思的情節。南宋繪畫尤其是其中的小品,常常很講究情節以及情節中一點巧妙的小趣味,此在蘇漢臣的筆底已見端倪。

1·21:1《小庭嬰戲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1·21:2 山亭兒 鎮江宋元泥塑作坊遺址出土

輪盤兒的一側,又是一個淺淺的玳瑁盤,盤中一個帶捻的陀羅。清翟顥《通俗編》卷三十一:“《景物略》:陀羅者,木製,實而無柄,繞以鞭之繩,卓於地,急掣其鞭,則轉,頂光旋旋,影如不動也。按宋時兒戲物有千千,見《武林舊事》。《道古堂集》妝域詩序云:妝域者,形圓圜如璧,徑四寸,以象牙為之,當背中央凸處置鐵針,僅及寸。界以局,手旋之,使針卓立,輪轉如飛,復以袖拂,則久久不能停。踰局者有罰。相傳為前代宮人角勝之戲,如宋人所謂‘千千’也。此皆陀羅之類。”這裏提到《武林舊事》中的所謂“千千”,即前引卷六“小經紀”條中列舉的兒戲之物“千千車”。此稱“千千”,乃將其下的一個“車”字屬下讀;而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五又稱作“惜千千”,則是將其上之“打嬌惜”的“惜”字屬下讀。自以“千千車”於義為長。所謂《景物略》,明劉侗之《帝京景物略》也,此節見其書卷二。《道古堂集》,清杭世駿著,此節見詩集卷一《橙花館集》之《妝域聯句》,原是詩前小序。聯句所詠妝域為宮中之物,自然精緻,若民間,則不必以象牙。至於玩法,卻略無不同,即以手捻為戲,《妝域聯句》所謂“一錐空倒卓”,“風車盤數數”是也。直到近世也還如此,俗稱捻捻轉,故宮博物院藏明嘉靖貨郎圖剔彩盤上有小兒玩此戲的情景(71)〔1·22:1〕。而所謂“陀羅”,其始可溯至新石器時代(72)。《齊民要術•種榆、白楊》:“梜者鏇作獨樂及盞。”梜者,梜榆;獨樂,即陀羅,此稱後來又傳到日本(73)。如《景物略》所云,陀羅不是手捻為戲,而是鞭之使轉。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蘇漢臣《嬰戲圖》中小兒鞭陀羅的場面,可以作為比較〔1·22:2〕。

1·22:1 嘉靖貨郎圖剔彩盤 故宮博物院藏

嘉靖貨郎圖剔彩盤中的小兒玩陀羅(摹本)

1·22:2 《嬰戲圖》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嬰戲圖》中的小兒玩陀羅(摹本)

蘇漢臣以及蘇漢臣風格的嬰戲圖多半典麗工細,與它約略同時的磁州窯枕圖案則是簡筆傳神的質樸之風,而注重寫實二者卻是一致。可以說,這一時期嬰戲圖的好,即在於有個性,多童趣,正如左、李的《嬌女詩》、《驕兒詩》。

嬰戲之集成,則為百子圖,如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傳宋人《長春百子圖》〔1·12〕,又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南宋《百子圖》(74)〔4·16〕。辛棄疾《鷓鴣天•祝良顯家牡丹一本百朵》“恰如翠幕高堂上,來看紅衫百子圖”(75),此雖以百子圖來比喻一枝百朵的牡丹花,但我們卻也不妨反過來看。元歐陽玄詩《題四時百子圖》,句有“當時富貴傍觀羨,至今宇宙流傳遍”(76),可知百子圖多以它的富貴氣象而特為時人所喜。嬰戲圖本來也還有着祈福求子的意義。宋陳造有《題龔養正孩兒枕屏二首》,題下自註云:“養正方苦少子。”(77)百子圖亦然。清彭孫遹有詩題作《當湖馮生四十無子,命吳興沈紹繪百子圖,屬予題句其上》(78)。《儒林外史》第二十八回曰季葦蕭揚州入贅,道那招親的尤家,敞廳“正中書案上,點着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着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着朱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顧太清詞《風光好•同治甲子元日戲題〈多兒圖〉》“柳綿綿,水涓涓。嬉戲群兒小河灣,舞雩天。/誰家特染丹青筆,多男子。吉兆欣逢甲子年,樂無邊”(79),更將圖畫寓意和盤托出。今所能見到的作品很不少,而百子圖中的童嬉已經有了標準的範式,即多為節令娛戲和傳統的兒童遊戲,如《程氏墨苑》中的百子圖及程大約《百子圖詩》(80)。正是在這一點上,它與《孩兒詩》異曲同工,我們因此可以接通二者之間雖然遙遠卻始終不曾間斷的聯繫。

1·23 萬曆款青花嬰戲圖盒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