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孩儿诗到百子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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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砲燈中魚

頭角未崢嶸,潛宮號水晶。

游時雖逼窄,樂處在圓明。

有火疑燒尾,無波可動情。

一朝開混沌,變化趁雷轟。(1)

此詩題作《琉璃砲燈中魚》,作者南宋葉茵,字景文,笠澤人,是當時為數不少的江湖派詩人之一。景文曾出仕,但久不得調,於是退居築室,取杜甫《營屋》詩“洗然順所適”之意,名之曰順適堂,有《順適堂吟稿》五卷。他的一首《參選有感》,可見身世,也可見志向:“元是江湖蕭散客,誰將幽夢落南柯。十年不調幸然好,一著才差悟處多。肯使北山馳鶴信,且隨西舍唱漁歌。野人自喜無彈繳,卻恐金章羨綠蓑。”(2)

《琉璃砲燈中魚》不是兩宋詩中的名篇,也不是《吟稿》中常被人提到的作品,而題材卻很是新鮮。“有火疑燒尾”,句下自註云:“魚化龍時,雷火燒尾。出《封氏聞見錄》。”不過作者記憶有誤。《封氏聞見記》卷五“燒尾”條:“士子初登榮進及遷除,朋僚慰賀,必盛置於酒饌音樂以展歡宴,謂之‘燒尾’,說者謂虎變為人,惟尾不化,須為焚除,乃得成人,故以初蒙拜受,如虎得為人,本尾猶在,體氣既合,方為焚之,故云燒尾。一云新羊入群,乃為諸羊所觸,不相親附,火燒其尾則定。”這裏並未言及“魚化龍時,雷火燒尾”。其實此說早在唐人封演之前,《藝文類聚》卷九十六引辛氏《三秦記》:“龍門之下,每歲季春有黃鯉魚自海及諸川爭來赴之。一歲中,登龍門者不過七十二。初登龍門,即有雲雨隨之,天火自後燒其尾,乃化為龍矣。”唐人作品已多用此典,許渾《晚登龍門驛樓》“風雲有路皆燒尾,波浪無程盡曝腮”(3),其例也。這裏的“有火疑燒尾”,卻只是形容魚的顏色,但不知它是否為家池飼養的金魚,—葉茵《掃榻》詩原有“添水種金魚”之句(4)。不過全詩所詠究屬何物,仍然不能明白。巧的是台北故宮博物院藏蘇漢臣《嬰戲圖》,圖中正畫着此物。所謂“游時雖逼窄,樂處在圓明”,對照此圖,可以說分毫不爽(5)〔2·1〕。“水晶宮”的形容,也是恰切。范成大《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句云:“方縑繙史冊,圓魄綴門衡。擲燭騰空穩,推毬滾地輕。映光魚隱見,轉影騎縱橫。”所述皆為上元燈。“映光魚隱見”句下自註:“琉璃壺瓶貯水養魚,以燈映之。”(6)可知它是吳中的上元節物。又南宋釋居簡《琉璃燈中魚子》:“玄珠透水明,玉鱲弄晶晶。躍礙冰痕薄,潛疑月色新。器宏斯可樂,水淺易持盈。歸趁燒燈後,蘋洲拍拍春。”(7)燒燈,亦上元也。居簡潼川人,曾居杭,晚居天台。琉璃砲燈中魚後世也見於北方,不過已與燈不大有關聯,因也不必繫於上元。元熊進祥《析津志》“歲紀”條云,二月二日謂之龍抬頭,“自此後,市人以竹拴琉璃小泡,養數小魚在內,沿街擎賣”。明《朱氏舜水談綺》卷下“寶貨”類曰其名為“倒鼈氣”。日人編纂《唐土訓蒙図彙》“倒鼈氣”條繪有圖式(8)〔2·2〕。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二《城東門內外》“春場”條下云:“東之琉璃廠店,西之白塔寺,賣琉璃瓶,盛朱魚,轉側其影,小大俄忽。”又卷三《城南內外》“金魚池”條:“歲谷雨後,魚則市,大者,歸他池若沼;小者,歸盆若盎。若琉璃瓶,可得旦夕游活耳。”這卻已是明末情景,而與葉景文眼中筆下之物,略無二致。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明憲宗行樂圖》繪有殿堂裏兩邊長案上相對陳放的魚游琉璃瓶〔2·3〕;定陵出土孝靖后百子衣,衣上繡着一手拿彩旗一手舉着小瓶的孩兒,小瓶的式樣一如蘇漢臣筆下的《嬰戲圖》〔2·4〕,那麼這也正是明代帝京仍然風行的琉璃瓶了(9)

2·1 《嬰戲圖》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2·2 《唐土訓蒙図彙》中的倒鼈氣

2·4 百子衣圖案(摹本)

北京定陵出土

2·3 《明憲宗行樂圖》局部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1)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冊六一,頁38222,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2) 《全宋詩》,冊六一,頁38217。

(3) 《全唐詩》,冊一六,頁6099,中華書局一九六○年。

(4) 南宋金魚故事,陳楨《金魚的家化與變異》(科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一書述之最詳,可參看。

(5) 《嬰戲圖》,圖五,台北故宮博物院一九九○年。

(6) 《全宋詩》,冊四一,頁25969。

(7) 《全宋詩》,冊五三,頁33126。

(8) 朝倉治彥《訓蒙図彙集成•一七•唐土訓蒙図彙》,大空社一九九八年。

(9) 此風清代猶著,文昭《京師竹枝詞十二首•正月》:“珠駢寶馬帝城春,剩冷微暄半未勻。幾日東風初解凍,琉璃瓶內賣金鱗。”自註云:“都人以琉璃瓶貯金魚,鱗甲可鑑。”王利器等《歷代竹枝詞》,頁723,陝西人民出版社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