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哲理化的趣味
理趣首先是一种“哲理的趣味”。
宋代诗歌尤其是理学家的诗歌中,有一种“理过其辞”的现象,就是用诗来说道理,如“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程颢)、“物皆有理我何者,天不能言人代之”(邵雍)之类的诗就属于此。后人曾斥这类诗存在着一种“理障”,缺乏应有的诗味。《濂洛风雅》中所收的理学家诗,大多属于此。理学家在作诗中也没有摆脱“讲学家门径”。
宋代理学乃至诗学中说性、理、道概念的风气对绘画产生影响,很多画家醉心理学的义理思考,力求用绘画来表现义理。将绘画和理学联系起来,使绘画成为理学的注脚,成为一种哲理化的绘画。
宋代花鸟画获得突出的发展,就和中国绘画哲理化进程有关。这里选择宋代比较突出的梅画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宋人喜欢咏梅,在词创作中,陆游、吴文英、周邦彦、姜白石、范成大等均有咏梅佳构。在绘画中,梅也受到画家的喜爱。宋代画梅高手之一的扬补之曾说:“为梅修史,为花留神。”梅花何以有“史”可修?实际上是修心中之史。五代时徐熙就善画梅,这位被黄休复称为逸格的画家,有着不同流俗的审美趣味,他的审美趣味对宋画是有影响的。两宋时华光老人仲仁、逃禅老人扬补之于画梅最称盛名。在宋代,梅花虽然不入“十三科”,却成为画家尤其是文人画家爱画的题材。
正如前引南宋理学家张南轩题《墨梅》诗所说的:“唤起生香来不断,故应不作梅花看。”画家们画梅,其意不在梅,而在于梅之后的理。黄山谷题华光墨梅说:“更乞一枝洗烦恼,扶持爱梅说道理。”以梅的清新雅净来荡涤尘垢,用梅之“德”来深化胸中的“道理”。山谷之说在后世也唤起共鸣。元马臻题墨梅诗道:“寒香忽破鼻,幽意不可得。悠悠感物理,对此成太息。”明沈鲁题徐熙墨梅云:“寓志意于态度。”他们都注意到“志意”,梅花被画家们哲理化了。
对于梅花之后的这个“道理”“志意”,华光老人却有自己的见解。华光老人,名仲仁,生卒年未详,主要活动于宋神宗、哲宗年间,住湖南漳州华光寺,故人以华光老人称之。擅画梅,与黄山谷相善,曾为山谷作梅花多幅,山谷也有赋华光墨梅之作多首。华光传世画学著作有《华光梅谱》。据曾敏醒《独行杂志》载:“绍兴初有华光寺僧来居清江慧力寺,士人扬补之、谭逢原与之往来,乃得仲仁之传。”这段话说出了华光和扬补之的关系,他们二人虽然时间相距较远,未得相见,但通过华光寺僧的间接关系,扬补之得到了华光的真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扬补之自己也称师从华光,《王氏书画苑》本,有一序言,未标作者,其云:“及其临老,纵心笔墨,愈作愈高,于时宗写六人,补之在其列,当时名公巨卿诗词褒美不下数百首,而公平日所作一千二百余本,临终独留披风带露二枝与山谷,最为绝笔。”
《〈四库全书〉提要》对《华光梅谱》所作之诘难并不周备,然其提出此书“附会于太极阴阳奇偶,傍涉讲学家门径”,则诚为笃论。所谓“讲学家”也就是理学家,这部梅谱的“取象”一条说:
梅之有象,由制气也,花属阳而象天,木属阴而象地。而其故各有五,所以别奇偶而成变化。蒂者,花之所出也,象以太极,故有一丁。房者,花之所自彰,象以三才,故有三点。萼者,花之所自出,象以五行,故有五叶。须者,花之所自成,象以七政,故有七茎。谢者,花之所自究,复以极数,故有九变。此花之所自出皆阳,而成数皆奇也。根者,梅之所自始,象以二仪,故有二体。木者,梅之所自放,象以八卦,故有八结。树者,梅之所自全,象以足数,故有十种。此木之所自皆阴,而成数皆偶也。不惟如此,花正开者,其形规,有至圆之象。花背开者,其形矩,有至方之象。枝之向下,其形规,俯有覆器之象。枝之向上,其形矩,仰有载物之象。于须亦然,正开者有老阳之象,其须七。谢者有老阴之象,其须六。半开者有少阳之象,其须三。蓓蕾者有天地未分之象体须未形,其理已著,故有一丁二点者,而不加三点者,天地未分而人极未立也。花萼者天地始定之象,故有所自而取象莫非自然而然也。识者当以类推之。
此篇全以《易》来比况,小小一朵梅花,竟然涵盖了天地阴阳之理、大易变易之数,此中论调脱胎于邵雍等的《易》象数学。以理学的面目来论画,梅的至圆之象,用来比喻天的至圆之理,这至圆之理,就是大自然的生机,是流转不息的生命精神。画梅,就是画太极,就是画易,画天地的精神,画活的生命。
南宋末年的吴大素有《松斋梅谱》十四卷,其思想全依华光、补之之说,“悉取诸家手诀及旧藏画卷,辄以己意删繁补略”,间或亦有自己的观点。从所收录的论梅之说以及论者所发之议论,可以看出大素对两宋理学浸染甚深,尤其服膺朱子之说,他的《松斋梅谱》,实际上借理学家之语来说解梅画“理趣”,其中卷二《论理》一篇,可能出自作者的手笔,详细论述了梅画与阴阳的关系:
论曰:夫梅之可贵者,以其霜雪凌厉之时,山林摇落之后,突兀峥嵘,挺然独立,与松柏并操,非凡草木之所能比拟也。古之士大夫不特形之于言,又且笔之于画,惟华广、补之之作,其清标过人,神妙莫测,非得乎心应乎手者不能也。此无他,盖其深得造化之妙,下笔而摹写逼真故耳。苟不如此,则亦无足论矣。且如梅之写法,必一俯一仰,此不易之理,运思而得其俯仰之趣者,合阴阳之道也。至于枯津燥润、长短弱健、生悴老嫩、出入交畅者,莫非阴阳之妙。凡作花背面开落偏侧俯仰得其要者,何莫非斯道也。尝读《易·系辞》,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着文与地之宜,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伏羲作易,验阴阳消息两端而已。先儒有曰:阴阳虽是两个字,然却是一气之消息,一进一退,一消一长,进处便是阳,退出便是阴,长处便是阳,消处便是阴。只是这一气消长,做出古今天地间无限事来。古者伏羲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那时未有文字,只是仰观俯察而已。想得圣人之心清明纯粹,是以见得天地阴阳之妙。令人心粗昧而不灵,如何识得。
这里的“先儒有曰”,实际上指的是朱子之语,他引的第一段话出自《朱子语类》卷七十四。朱子云:“阴阳虽是两个字,然却是一气之消息,一进一推,一消一长,进处便是阳,退处便是阴,长处便是阳,消处便是阴。只是这一气消长,做出古今天地间无限事来。”另外两段话,也分别见于《朱子语类》。可见,吴大素论画的“讲学家”色彩非常浓厚,他所说的这个“梅理”,全依傍理学家所言之义理,他从理学中拈出阴阳之旨,附着于梅画之中,理学的思想成了他“立意”的基石。吴大素《论梅》诗道:“一点胚胎太极先,月香水影弄婵娟。要知无影天香处,这个机微妙不传。”也是拈附梅和易的关系。
从华光、逃禅到吴大素,都在着力拈附梅花和理学的关系,尤其是和《易》理的关系。类似的观点很多,如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载:
魏鹤山(了翁)诗云:“远钟入枕雪初晴,衿铁棱棱梦不成。起傍梅花读周易,一窗明月四檐声。”后贬渠阳,于古梅下立读易亭,作诗云:“向来未识梅生时,绕溪问讯巡檐索。绝怜玉雪倚横参,又爱青黄弄烟日。中年易里逢梅生,便向根心见华实……”推究精微,前此咏梅者未之及。
南宋方巨山《观荷》组诗第四首云:“目怜尚与梅花隔,曾识先生太极图。”也附和此理。
元明许多论者接过宋人话头,直接比梅为易,将理学与画学糅合在一起。元丁鹤年有诗云:“画省归来谢缙绅,傍梅观易最清真。孤根下应先天气,太极中含大地春。”傍梅读易成了士大夫的雅好,深于易,擅于梅,成为士人追求的一大乐事。元王汝玉《逃禅老人画梅诗》:“老梅谁写小江南,太极心含个个香。淡月半笼清绝处,恍疑仙子谪尘凡。”元周权《题潘易斋写水墨梅》:“胸中一卷羲周易,笔纸万斛江南春。莫向冰丸写孤洁,从他水月自传神。”明丘睿题《梅雪图》云:“岂知此花中,一花一太极。阴阳互为根,生生机不息。”都是将梅蕊视为太极之象。一花一太极,花花皆太极;花与花本于太极,故相通、相联。
宋人喜画梅,又以“讲学家”的腔调对待梅,从总体上说,明显有硬性拈附的痕迹。所谓“太极帽儿”等都是强行戴在墨梅之上的。可以这样说,画梅成了画家们参与理学讨论的一种手段,画梅者心不在梅,而品梅画者也“不作梅花看”,令他们痴心不改的正是对理趣的追求。
我们再从两宋山水画的发展,来看当时绘画哲理化的倾向。两宋山水画的进程,有一种从“自然的绘画”转向“思想的绘画”的倾向。
山水画发展到两宋,彬彬大盛,大备于时。在山水画中,哲理化的倾向越来越突出。董其昌说:“大抵右丞之前作者,无所不工,独山水神情传写,犹隔一尘。”以右丞作为山水画发展的分水岭,这是很有见地的。中国山水画的哲理进程正是从右丞开始的。王右丞之宛丽,范华原之浑莽,董北苑之温雅恬润,李营丘之清旷潇洒,郭河阳之荒寒冷落,米襄阳之恣肆天真,均成一家之面目。由唐至宋,山水画蔚然大观。山水画的突出发展也带来山水画理论的发展,题为荆浩所作的《笔法记》是第一篇从哲理角度阐释山水画的文章,它标志着山水画的超越形相而追求物象之本的理论自觉,突出反映了山水画哲理化倾向。
《笔法记》不满足物象的感性呈现,也不满足一般的生动传神,早期的气韵生动其实多停留在传神这一点上。而在《笔法记》中,它的重点直接指向物象背后的实现,提出了“须明物象之原”“度物象而取其真”的思想。荆浩这位“业儒,博通经史”(《五代名画补遗》语)的画家,对儒家思想有深刻的体会。当代美国中国画史专家方闻认为,他的思想可能受到唐末李翱的影响,而李翱的思想是宋代理学的先声,细致辨析《笔法记》文句,可以发现其中也受到儒家哲学的影响。荆浩认为,作画不唯得其形,更要得其理,得山川“真元气象”,要“理深思远”,再现天地宇宙之本,使“气象幽眇”,浑然天成。
两宋山水画理论沿着荆浩等的思路,向着哲理化方向发展,其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新质。
第一,超越孤立的山水,而表现“统一的生命视象”。美国学者罗樾(Max Loehr)将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1300年左右的近1500年时间看作“中国的再现性艺术的阶段”,“展示了从孤立的物体形象向纯粹空间的视觉形象的转变”。如方闻说:“互相相干的山形轮廓线绝妙地消失在环绕它们山脚周围的烟云之中。”落实在哲学观念上,正是受到“天下万物一气相生”的理学观念影响的产物。这是一种整体的生命哲学观。这一转变的进程就是从荆浩开始的,荆浩所说的“须明物象之原”,是要追求整体的生命呈现。他认为:“山水之象,气势相生”,万事万物都处于气的流荡中,而不同物体之间同为一气相联,所以构成一种彼此映带、相互推荡的势,成为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这样,便瓦解了它们孤立零散存在的可能性,联系的生命形成彼此激荡的趣味。宋代山水画学中所谓理趣正产生于此。
理学中的理气说是中国画学生命联系观的基础,张载说:“物无孤立之理。”明道说:“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朱子说:“两物相对待,故曰文,若相离去,则不为文矣。”在理学看来,事物的存在基础正在于它的联系性,联系是绝对的。宋儒特别强调天下万物都在一气中浮沉的道理。张载说:“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而两宋画学继承了一气相生的学说,画家们作画,也在追求一气浑莽的意味,画家画的就是一个气韵流荡的世界,是一个人的生命也加入其中的世界。郭熙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山川在烟云雾霭中浮沉,变静为动,变死为活,变孤立为联系。所以,中国山水画是一种气化了的山水,或者说在人的心灵陶养中活了的山水。
北宋 文同 墨竹图轴 绢本墨笔 131.6cm×115.4cm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第二,超越形相,表现内质。两宋画学远绍南朝宗炳“山水以形媚道”的学说,将绘画视为一种“宇宙的语言”,从而赋予山水画以内在的哲理。托名王维、实出于宋人之手的《画山水诀》就称水墨山水“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韩拙认为,山水乃“笔补造化之业”,他说:“且夫山水之术,其格清淡,其理幽奥,至于千变万化,四时景物,风云气候,悉资笔墨而穷极幽妙者,若非博学广识,焉得精通妙用欤?”韩拙将“山川之理”“山川之趣”作为山水画追求的根本目的。北宋末年蔡京在题宋徽宗《雪江归棹图》中说:“水远无波,天长一色,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际,雪江归棹之意尽矣。天地四时之气不同,万物生天地间,随气所运,炎凉晦明,生息荣枯,飞走蠢动,变化无方,莫之能穷……”他们的论述有一个旨归,就是不满足于山水外形之传达,而把传达天地生生之气作为追求目标,变形式化的山水为哲理化的山水,从而涵泳山水之理,尽性灵自得之趣。
北宋山水画大师李成是一位山水哲理化的提倡者,他的作品就体现出这样的倾向。如他的《山水寒林图》被论者称为:“位置盘礴自得,其气韵缥缈欲仙,其骨力矫矫如游龙,其神彩霏霏若翥凤。”董逌认为,李成绘画创作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他以一己之芳心发宇宙之妙绪:“由一艺已往,有至于合于道者,此古人之所谓进乎技也。”他认为,李成“观山水,岩栖而谷隐,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则磊落奇蟠于胸中……方其时忽忘乎四肢形体,则举天机而见者,皆山也,故能尽其道”。在董逌看来,李成是目观山川,身与物化,窥见天机,进乎大道。所以他的画不是一般的山水呈露,而是山水之道的体现。而范宽之作,亦被刘道醇称为“造乎神者”。范宽曾经说:“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强调以心去融汇世界,创造生命。如其《雪山萧寺图》,写皑皑白雪,深山缅邈,白雪覆盖下的古寺,气氛重晦,大有尘埃不到之势,在至冷至寂中置入生命的体验。
再如郭熙山水也呈现出哲理化山水的面貌,读其画能感受到深藏其中的理趣。如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早春图》,写春寒料峭之气氛,画面有薄薄的雾气飘卷,石岗兀立,碎石幽冷,数株寒柏当风而立,或斜或立,枝作鹰爪。这幅画不仅见出作者对早春时令特征观察之细腻,同时在他的描写下透出超越形象本身的内容,如清代恽南田说,使人有“与元化游”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