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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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生命结构论

第一节 “生之谓性”:中国哲学关于生命即本体的思考

生,《说文》:“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此说甚确。卜辞中“生”作(甲380),(粹1131),像草木由土中滋生而出。卜辞中“生”有三义,一为生长,这是本义,如“不其生”(南无15,丙230)。一为活意,由生长意引出,如“生鹿”(粹951)、“生雏”(乙1052),即活鹿、活鸡。另一义尚不明,用以指时间,如“生八月”(佚938),陈梦家等以此“生”为“下”,“生八月”,即下一个八月。可见,卜辞中“生”之意主要指生长以及用以形容生长的活泼形态。后之释“生”者,多与这些意思有关。《广雅》:“生,出也。”《广韵·庚韵》:“生,生长也。”《玉篇》:“生,产也,进也,起也,出也。”在古代汉语中,“生”主要与生命有关:从万物生长过程看,“生”不仅指初生,也指生长。从自然生命来看,“生”既指植物生命,又指动物(包括人)的生命。从生命存在而言,“生”又是相对死而言的。从存在状态而言,“生”是活泼泼的,而非僵硬、死灭的。“生”最接近于今人所说的“生命”一词。

“生”与“性”相通。甲骨、金文无“性”字,先秦典籍中“生”与“性”并有,然又多以二者通用。清徐灏云:“生,古性字,书传往往通用。”此说不诬。《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郑玄注:“杜子春读生为性。”王念孙《读书杂志》:“生读为性。《大戴礼》作性。”《左传·昭公八年》杜预注:“性,生也。”《左传·昭公十九年》:“民乐其性而无寇雠。”《正义》云:“性,生也。”《吕氏春秋·孟春纪·性情篇》:“性者,生也。”后世还常将“生”和“性”二者混而用之。从“性”是后起字这一点看,“生”当即“性”的本字,徐灏之“生,古性字”的判断应是允当的。“生”本就含有“性”的意义,随着语言之细化,后世加“心”而成“性”。“性”和“生”对诂之广泛运用,说明“生”“性”二者意有相通,故而互借。其中所通之意反映了先人重要的思想观念:生指生命,性有本性、本质意。即是说,生命是天地自然之本性。

进而言之,“生”本指自然物的滋生成长,后亦指人的生长。姓,从生从女,表示人之所生。《说文》:“人所生也……从女从生。”《白虎通·姓名》:“姓者,生也。人禀天气所以生者也。”可见,“姓”与“生”亦相通。百姓,金文作“百生”(颂鼎,兮甲盘)。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生假借为姓。”《左传·昭公十一年》:“归姓也。”杜注:“姓,生也。”《管子·大匡》:“夫君以怒遂祸,不畏恶亲。闻容昏生,无丑也。”戴望《管子校正》:“生读姓。”《列子·说符》:“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顾炎武云:“姓之为言生也。”《曲礼》:“纳女于天子,曰备百姓。”注:“姓之言生也。”姓为人生之本,标志人所由生之符号。在一个宗法思想浓厚的国度,姓具有重要意义,昭示人的自然生命之根系。故从自然生命角度言之,姓即是性,生命乃是人的本质。

自然万物和人都以生命为其根本特点,这一在语言层面中包含的重要思想,是中国文化长期演化的结果,它的直接根源是早期社会对生命的崇拜除了大量的民俗文化中所显现的早期社会对生命的崇拜之外,在汉字中也有遗存。如汉字中表现至上神的“帝”,在卜辞中用为三义,一是上帝义,名词;二是禘祭一神,是动词;三为庙号的区别字,如帝甲。卜辞中记载帝的权力很大,天上有云是帝之所兴,天空有雷乃帝之所示,风风雨雨,都由上帝拨弄,丰年灾年,惟帝之意愿而至。而“帝”乃“蒂”的初文,是草木花萼的象形字,这里所透出的万物有灵的观念中,也显示出对生命的崇拜。。对生命的崇拜,促进了人们对生命的认识,以生命为天地万物之本性就是理性自觉的产物,标志着人们对生命认识的飞跃,这种生命主要指自然生命(外物生命和人的生理生命),还不能说是一种生命精神,或那种天地万物背后流淌不息的生生宇宙。但是,将自然生命作为一种“性”,即天地万物之本质,实际上已接触到万物背后那无所不在的生命精神,只是尚未上升为抽象的理论概括。这一工作在从先秦到宋明之间的长期哲学讨论中完成了。语言学中的“生”与“性”相通,直接化为哲学领域中“生之为性”这一命题。

《易传》谓“天地之大德曰生”,扬雄《太玄》谓“天地之所贵曰生”,此二语可以说是中国哲学对生生精神的集中概括。天地以生物为本,天地的精神就是不断化生生命,创造生命是宇宙最崇高的德操。万物唯生,而人必贵生。“生”在这里已经不仅是具体的自然生命,而包括从自然生命中所超升出的天地创造精神。

在先秦哲学中,“生”乃指一种抽象的精神形态。即从生命的形态、生命滋生的动态、生命延展的过程,抽象为一种哲学精神。《易·乾·彖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孔颖达《周易正义》:“天本无情,何情之有?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禀生者谓之性,随时念虑谓之情。”“性”即是万物所禀生之理,“生”即是“性”。生为天之理,天只以生为道。生命是宇宙的根本精神,是最高的本体。乾道变化,就是天地的变化。天地变化,所显示的是生命各有其序的精神。《易·系辞上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二程释云:“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他万物自成其性须得。”又谓:“万物各有成性存存,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为道。”生为天地之根本,崇此生义,即是继其善,化成万物,即是各定其性。物生有性,万物是生之道的外化,万物之中含有生之性,即永恒的生命精神。万物各有其生,各张其性,然统而管之则为一性,即天地生生不息之理,所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是也。此中性为生之性,生为性之生,一物有一物之性,万物只是一性,即生之性。所透露出的思想极为明晰: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乃万物之本质,生命为宇宙的本体。

宋明理学家言及天地之性,多从“生”着眼。在传统易学中,元亨利贞四德,乃分属春夏秋冬之象,四德表现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生命顺序,四德乃生之序,四德之所由生,突现了生之理。程明道云:“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故元者善之长也。”元亨利贞,以元为生,元者生也,亨利贞则是生之展开,元即是以生统四德。朱熹云:“元亨利贞,性也。”也即是说:“生,性也。”宋明理学家还将“生”视为天地之心。张横渠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唯是生物,天地之德曰生也。”朱熹亦云:“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这里强调,生为天地之心,生为天地之本、天地之性。

“生之为性”,已不是语言层面上的自然生命为万物之本的简单论断,“生”在此化为一种生之心、生之质、生之理、生之道,是横亘于天地万物之中的生命精神,唯有此精神才可称为宇宙之性。《孝经说》云:“性者,生之质。”董仲舒亦云:“性者,生之质也。”自然生命、生命形态不能称为性,唯生之质才为性。宋明理学家多从理上着眼,朱熹谓:“生之理谓性。”王夫之谓:“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则日成也。”所谓生理为性者,即是天地生物精神为宇宙之本质。

从崇拜生命到重视感性生命,再到从哲学中抽绎出一种生命精神作为宇宙之本质的认识过程,说明了古代中国人对生命认识的不断深化,其中突显出古代中国人的唯生思想。这种唯生思想强调:(一)万物有生,天地万物无不充满昂然奋进之生命,人类万物、飞潜动植无不是生命的结晶。(二)一切在天地间流动的生命都是生之理、生之质、生之道的体现,宇宙内在的生命精神控驭着一切。(三)这生之理、生之道、生之质是宇宙之“性”,生命为最高的本体。(四)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人的文化创造应效法天地,吮吸宇宙创生之精气元阳,高明其心,廓朗其意。(五)归于自我,即归于我之性,并可合万物之性。天人合一是生的合一。宋陈淳《四书性理字义》释性道:“从心从生。”以心体生,即会于天地之性。

钱穆说:“西方文化主要在对物,可谓是科学文化;中国文化主要是对人对心,可称之为艺术文化。”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第239页,岳麓书社,1986年。方东美说:“各主要文化的决定因素,在希腊是哲学,在印度是宗教与哲学,在中国是艺术与哲学。”《原始儒家道家研究》第一章,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83年。中国人将哲学与艺术相融,哲学的高度发展是和艺术相辅相成的,哲学精神寓于艺术境界之中,艺术是哲学的延伸,也是哲学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中国人通过艺术体味人生,成就至高的哲学智慧,艺术精神和审美态度成为哲学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文化的这一特点,决定了哲学之生命精神必然会延伸到艺术,甚至可以说在艺术之中才能充分体现这种精神。

在中国人看来,生为万物之性,生也为艺术之性。艺术是人的艺术,表现的是人对宇宙的认识、感觉和体验,所以表现生命是中国艺术理论的最高准则。画家傅抱石说:“一切艺术的真正要素乃在于生命,且丰富其生命。有了生命,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限制它。”中国艺术家以体现生命为艺道不二法门,生命被视为一切艺术魅力的本源。中国艺术家视天地自然为一大生命世界,鸢飞鱼跃,花开花落,日升月沉,乃至僵石枯树,一切无不有生气荡乎其间,一切都充溢着活泼的生命,传统思想中的“万物有生论”在艺术中表现得更彻底,更为诗意化。

艺术乃是以形象反映世界,在从表现生命为最高原则的中国艺术论看来,其一,艺术形象必须具有“生姿”——玲珑的活态,即要有一种活泼泼的样态,故须化静为动,转实成虚,点枯为生,一切死物僵态都与真正的艺术绝缘。其二,艺术要以“生姿”体现内在的“生意”,中国艺术不是仅仅对动感感兴趣,而是要追求活态背后所蕴藏的“生意”,即宇宙生生之精神。第三,正是基于对生命精神的认识,中国人在审美上又对玩味“生趣”颇倾心,天机流荡、气韵生动、生趣盎然则成为判断艺术成败的基本标准。艺术形象是“生姿”和“生意”的统一,意为姿之质,姿为意之谋。“生趣”又是“生姿”和“生意”统一所产生的韵味。由此而引出中国艺术中生命形象、生命精神、生命趣味诸问题。

重视生命是中国艺术尤其是诗、书、画、乐、园林等的基本特征。即如绘画而言,中国画家将表现生命作为最高纲领,画家目光所及,大自然生机勃郁、盎然而为活泼流荡之空间,一脉生命之流在绵延,即使是僵硬质实的形态也在这流中转化为活泼的风物。清王昱说,画家“眼前无非生机”。清布颜图说:“夫大块负载万物,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亦一息相吹也。”苍茫之自然,充满着亘古不息的生命冲荡,画家作画唯在于酌取此生机、生意。故中国画有“写生”之术语,此写生不同于西方美术学的写生概念,而是泻落万物之生意。清方薰《山静居论画》这样解释:“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人物、花鸟中的写生法是要描绘出花鸟、人物活泼泼的情状。中国画学有“写意”一说,并分为大写意、小写意。所谓写意,也就是泻落自己心灵之意,心灵中对活泼泼世界的感受,写出一草一木的性情,写出一山一水的气脉。明唐志契《绘事微言》说:“岂独山水,虽一草一本,亦莫不有性情,若含蕊舒叶,若披枝行干,虽一花而或含笑,或大放,或背面,或将谢未谢,俱有生化之意,画‘写意’者,正在此处著精神。”在他看来,写意,就是要写出生生化化之意。中国画以表现生意为重要目标,有生意则自成高格,无生意者便落为下尘。米芾《画史》评董源说:“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因而目之为格高无比。米芾是一位艺术鉴定专家,他曾见到北宋初年绘画大师李成画二本,一《松石》,一《山水》四轴,当时李成画伪作很多,米芾鉴定二画说:“形貌似尔,无自然,皆凡俗,林木怒张,松干枯瘦多节,小木如柴,无生意……皆俗手假名。”生意成了他区别真伪的标准。中国画家喜玩味生命的韵味,即所谓“生趣”。清代绘画批评家邵松年说:“凡天地间奇峰幽壑,老树长林,一一皆从一心独运,虽千幅百尺,生趣滔滔。”“生趣滔滔”,用语极重,用以形容生机之重要。另一位富有卓识的画家戴醇士说:“画者生机,刻意求之,转工转远,眼前地放宽一步,则生趣既足,生机自畅耳。”此以“生趣”“生机”立论,他们的观点颇能反映中国画学的总体倾向性。在中国艺术理论中,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