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从上述讨论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荷马的价值系统经常不能服务于荷马时代的社会目标。该系统不能保障比家庭更大的集团的利益,不能把更广大的集体利益纳入视野——一旦出现这类利益冲突的时候,虽然这样的情形极其少见。国王们被赐予大量的荣誉,以确保他们能代表全体属民的利益,战斗在最前线。但是,他们是作为调遣其亲属或将士的个人而占有荣誉,享有声望。《伊利亚特》第1卷里,为了调停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之间的纷争,涅斯托尔(Nestor)向这两人指出,只有特洛伊人才会从他们的争吵中获益。但是,两人都不能明白涅斯托尔的用意。从竞争角度讲,每个人都害怕被对方置于不利地位,被对方说成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在这一卷里,阿伽门农有两个目标。其一,他希望把布里塞伊斯从阿基琉斯手中夺走(行712),弥补他失去克律塞伊斯这一损失;因为,遵照阿波罗的旨意,他已把克律塞伊斯无偿地还给了她的父亲。其二,阿伽门农也希望彻底打败特洛伊人,洗劫特洛伊城。他相信这两个目标互不抵牾。既然如此,阿伽门农避免损失荣誉的想法,就可以通过夺走阿基琉斯的布里塞伊斯来获得满足。然而在《伊利亚特》第2卷里,阿伽门农已经发现,这样做是错的。到了《伊利亚特》第9卷,阿伽门农努力想纠正自己的过错,于是派遣使者安抚阿基琉斯。
然而,他这一招还是以失败告终。使节们试图依靠自己的私人交情向阿基琉斯表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友谊(philotes)关系,与作为整体的希腊军队存在友谊关系;他们本想以此说服阿基琉斯,然而阿基琉斯不为所动。毕竟,他们过去对他都做过些什么呢?[27]福尼克斯强调阿伽门农答应补偿给阿基琉斯的礼物时,对阿基琉斯说,“没有足够的荣誉可以安抚你”,所以,“并没有一个人对你的忿怒表示愤慨”。
在《伊利亚特》(卷9行523)和《奥德赛》(卷22行59)的有关情节的关键之处,这一用语分别都出现过一次。在《奥德赛》中,该短语出现在奥德修斯用箭射杀安提洛奥斯并暴露真实身份之后。欧律马科斯对奥德修斯说,每个求婚人提供价值二十头牛的物品给奥德修斯,以补偿他们消耗的奥德修斯的家产,但奥德修斯不为所动。
可能有人希望,学者们讨论这两部史诗中该短语所构成的用法上的相似性。但实际的用法却不同。
阿基琉斯说过,没有足够的荣誉可以安抚他。我们知道,这样说不至于使阿基琉斯显得苍白无力。由于他退出战争,无数本来不该被杀的将士遭到杀戮。
奥德修斯也说过,没有足够的荣誉可以安抚他。他杀了一百多求婚人。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生活在荷马时代的所谓“和平时期”。就像阿基琉斯常常被誉为“捷足的”那样,特勒马科斯的名字之前经常被冠以“贤明的”(pepnumenos)这一称誉,然而,他的处境却让我们充分认识到,在荷马时代的社会里,仅有贤明这样的品质是多么单薄无力。发生于厅堂的那场战斗中,特勒马科斯还只是年轻稚嫩的助手;而在《奥德赛》第24卷里,他信心百倍地实践了奥德修斯的劝告,声称自己不会在战场上玷污祖先的名声,祖父拉埃尔特斯(Laertes)也满心欢欣地赞叹儿子和孙儿敢于参加竞技,角逐勇敢(arete)之名。然而,这样的竞技却削弱了伊塔卡的自卫能力。
虽然那些求婚人对奥德修斯及其家庭犯下了恣意妄为(atasthaliai)的罪行,然而杀死求婚人必定带给伊塔卡更大的灾难。可是,倘若不经战斗,双方都可能深陷于耻辱的(aischron)境地,如此一来,除了掀起另一场战斗,双方似乎就没有其他途径解决争端。荷马说,在这场战斗中奥德修斯本可以杀死求婚人的全部亲属,若非雅典娜及时出现阻止冲突的继续,并让双方缔结了和平的誓约。然而,有些奇怪的是,不少学者认为,从伦理角度看,阿基琉斯当时的处境,比起被他们忽略的奥德修斯的处境更为复杂。阿基琉斯和奥德修斯都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他们损失的荣誉。奥德修斯知道:(a)之所有勇士之称,是因为他们使自己的家庭和城邦更有能力保卫自己;(b)他和自己的盟友们已使伊塔卡无力自保。既然这些求婚人已死,就现在的处境而言,一切都将于事无补。可是,年长的拉埃尔特斯却为儿子和孙子能够为了勇气之名而参加角逐的举动欢欣鼓舞。他对此的评语可能使史诗的听众联想到:奥德修斯和他的同盟者杀死一百多求婚人这一行动本身,就表现出了巨大的勇气。
同样,特洛伊人的价值体系也没有更为成功地与他们的目标发生联系。特洛伊即将被摧毁,但那是发生在赫克托尔死后。我们从《伊利亚特》第22卷获知,特洛伊军队全线撤退到特洛伊城内,唯独赫克托尔留在城门外。如果特洛伊人第二天还将继续战斗,赫克托尔退回城墙内就至关重要。尽管在城墙上,父亲普里阿摩斯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母亲赫库柏(Hecuba)赤裸着胸部,他们苦苦哀求赫克托尔退回城内,然而,他们阻止赫克托尔的努力都是徒劳,赫克托尔的心完全不为所动。因为,最让赫克托尔揪心不已的,是波吕达马斯(Polydamas)对他致命决策的责备。(他当时没有听从波吕达马斯的警告,对他的预言置若罔闻,而执意要与希腊大军决一雌雄,致使阿基琉斯的亲密伴侣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死于他手,从而招致阿基琉斯返回战场)。为此,赫克托尔宁愿呆在特洛伊城外,宁愿在战斗中遭遇阿基琉斯,被他杀死,也不愿面对那样的指责。我们在此再次看到这种勇气标准(arete-standard)的极端自利的一面。正是这种自利,取代了遵从这些价值的人们向往的目标,最终对个人的行动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尽管如此,这些问题却不是道德上的,仅凭实践共同体的价值理念并不可以解决。这样的问题其实由价值本身引起,其解决途径也自然不是荷马本人所能设想。故此,几个世纪以后,柏拉图仍在苦苦求索类似问题的解决办法。
[1]通常,kalos的阳性和阴性形式用于称赞可见的美,中性用于称赞相应的行为。
[2][译按]Arete意为“德行”或“勇气”,下文根据相应语境确定arete一词的具体含义)
[3][译按]Agathos的基本意思是“好的”,“善的”,但用于不同的对象场合,其含义又有不同的表现。在《荷马史诗》中,agathos主要指人的英勇、高贵和正直。下文根据相应语境确定agathos一词的具体含义。
[4]此处,我不拟讨论人们对这些道德术语的不同理解问题,而只关心有关论辩的成果:人们由此开始从信息和情感两方面来分析价值术语。
[5]艾耶尔(1982)后来承认,从“人类学上”讨论一种文化的价值是可能的(如此一来,对多元化现代社会内部的亚文化的价值进行讨论也就可行)。
[6]艾耶尔很少考虑比简单的价值判断更复杂的道德语言的使用。他没有考虑具有相同价值观的人们之间进行的道德论争。
[7][译按]据《圣经》记载,曾大肆迫害基督徒的扫罗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看见异象而皈依基督教,从此成为传播福音的先锋,也就是著名的“圣徒保罗”。
[8]为避免误解,我对此予以简单的说明:我认为不是每一个价值术语的使用者,都能将其立场追溯至其初始原则,而且能反映并维护它们;实际情况可能是:价值术语的使用者们希望达成一致。如果A向B指出一个自相矛盾的判断,B就不应把它视为小事一桩,视为他在伦理话语中希望的东西。另一方面,一个共同体如要将其价值系统追溯至一个清晰可见的目标,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或者,那个目标也可能导致持有这种价值观的许多共同体之间的冲突。
[9]正如黑尔观察到的,这两个变量各自独立变化,互不干扰。R.M.Hare,1952,页122页。
[10]我此处想说的,不是后荷马时代不存在关于目标(eudaimonia)这一概念的争议;而是想说,在幸福(eudaimonia)应该指称并称赞目标这方面,认识是一致的。
[11]在荷马看来,agathos与esthlos是同义词,kakos与deilos也是同义词。Aristos是agathos的最高级。
[12][译按]本文引用的荷马史诗的中译据:《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奥德赛》,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13]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对不公正的遭遇并不漠然视之。他们“也许宁愿自己所有的勇气(agathoi)都成为贤明(pepnumenoi)”。然而史诗一开始,特勒马科斯的处境明白无误地证明,不具备勇气(agathos)的贤明者(pepnumenos)是无能的,因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以及家园的财富和牛羊。
[14]例如在《伊利亚特》卷19行79里,阿伽门农认为,高贵的(kalon)行为就是,当有人站起来发言时,应该听他说话而不是打断他。
[15]萨尔佩冬和格劳科斯都是吕西亚人(Lycians),吕西亚是特洛伊人的盟邦。但不管是希腊人、特洛伊人、还是盟邦,这些部落的价值观都一样。
[16]Raaflaub为本卷提供了一幅不同的图景。
[17]这不是说,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崇尚的所有行为和评价,实际上都会有利于他们城邦的安宁,稍后我们就会明白这一点。
[18]这种表达形式属于古代散文,不属于荷马史诗体。
[19]对阿基琉斯而言,必然意味着有害的、不愉快的东西。
[20]在荷马史诗中,被“尊为神”具有非常准确的暗指。受尊敬的只是那些被赐予份地(temenos)(可与拉丁词神殿[templum]相比较)以供他们专用的凡人。这必然是他们财富的主要来源。
[21]此处最好的一个例子涉及的不是凡人英雄,而是海神波塞冬。当希腊人在他们的战船前筑起围墙时,费埃克斯人把奥德修斯送回故乡,这样的情形显然好过波塞冬为他们策划的命运。波塞冬抱怨说,如果凡人能逃脱这样的事,他将不再接受他们供奉的荣誉(time)。宙斯提出,波塞冬以后可以冲垮围墙,沉毁费埃克斯人的战船。如果我们记住波塞冬既是海神又是震地神,我们就可以由此推断他的忿怒和焦虑的强度了(《伊利亚特》卷7行446-463;《奥德赛》卷13行128-145)。
[22][译按]根据本文的讨论,在荷马史诗中“财富”等价于“荣誉”。鉴于time一词的基本含义当为“财富”,偏重价值或精神层面时意即“荣誉”。为行文方便,译文将其译作“荣誉”,读者可根据相应语境作更准确的理解。
[23]严格来说应是所有幸运和不幸的事情。但事实上在荷马史诗中,一个人只可能反映神明在成功和灾难中扮演的角色。参阅Adkins,moirai[160],页17-25。
[24][译按]此处的文本,本文作者的英译与中译有出入,中译是:沿着好友的坟冢。
[25],参阅
[26]学者们认为,按照荷马的价值观,阿基琉斯应该比赫克托尔得到更公正的对待。但我认为,这种观点可能会使这个问题变得更加费解,因为荷马时代的希腊语有“公正”一词,而荷马在这样的语境里却没有使用这个词。
[27]正如友谊(philotes)所要求的那样。但阿基琉斯似乎不希望这样的要求。他不是生希腊人的气,也不是生使者的气,而是仅仅因为与阿伽门农之间宿怨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