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要更全面地了解恶魔如何通过拙劣地效仿宗教信仰来操纵麦克白,我们必须分析女巫们在剧中的作用。当然,表面上看,在《麦克白》的世界里,女巫似乎代表着反基督教的力量。作为“黑暗的工具”(I.iii.124),人们肯定会把女巫看成正统宗教的敌人,她们指导麦克白的原则至少在一个方面与基督教信仰截然不同。女巫教给麦克白的不过是上天的一个训诫。她们代表的天意可能是恶魔的指示,使麦克白受到诅咒,但她们的预言对麦克白来说是以宗教教诲的形式出现的,世间万物由更高的力量执掌。她们的预言在麦克白身上一一应验,这向他暗示了:世界正如基督教所言是由一位特定的神操纵,而不是像传统观念认为的那样由一位笼统的神统治。
我们看到,开始时,麦克白有着与荷马勇士一样的信仰——他在战场上是否成功主要取决于他能否勇敢作战。但女巫们动摇了麦克白命运由自己掌握的信念,教导他要依靠超自然力量的帮助。随着剧情的展开,麦克白越来越犹豫于要不要像英雄那样坦然承受风险,相反却努力让女巫们保证他命中注定必然成功。麦克白从相信英雄自力更生到听天由命,人们会以为传统的道德敬畏会让他的品格更高尚,做事更正派。但在《麦克白》充满悖论的世界里,英雄新确立的天命信仰却使他在下手时更为残忍。只要麦克白相信作为战士仅凭搏斗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就能做到光明磊落,人们最初对他的景仰就说明了这一点。但一旦麦克白认为自己与隐藏的力量结了盟,他就开始使用阴谋诡计,用善意来掩饰他罪恶的企图(I.vii.82),在对手最料不到的时候派杀手偷袭他们,而不是坦坦荡荡地决斗。还有,一旦麦克白认为他注定会成功,他就会没有丝毫克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怕屠戮妇女和儿童。麦克白变得格外疯狂;他坚信得到了上天的垂爱以至于把自己的事业当成了宇宙的必然(III.iv.134-35)。
女巫们看似赋予了麦克白新的力量,实际上却剥夺了他原本拥有的力量,把他变成一个供她们使唤的听差,这倒符合她们反复无常的本性。麦克白自以为天命服务于他,而实际上最终他要侍候天命,至少是听命于女巫们所代表的指令。在剧中麦克白思考与行动的比例不断缩小,独立思索得越来越少,这表明他丧失了自由。[36]开始时,麦克白的思想意识有很大程度的扩展和加深。一旦他离开战场,他的行为就开始与异教英雄不太一样。杀死邓肯的决定让他痛苦不堪,他的良知完全反对他做这件事。麦克白满怀敬意地谈到温和仁慈(I.vii.16-25),他这时离信奉真正的基督教原则最近。即便杀死邓肯后,麦克白对这件事也无法保持心安理得或者把它抛到脑后。尽管说他有些后悔不太确切,但所做的事显然困扰着他,他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安安稳稳地睡觉了(II.ii.38-40)。良知捉弄麦克白让他看到幻影听到虚声,这再次表明他的转变,他不再是纯粹的异教英雄。麦克白的表现受到了妻子的责备,她希望麦克白仍能像旧式的勇士那样处事:“这种事不能尽往这方面想下去,那样我们会发疯的”(II.ii.42-43)。
但麦克白开启的内心世界在历经磨难后最终开始关闭。当他要谋杀班柯时,这一点表现得非常明显。莎士比亚让麦克白在下手前说了一大段独白,表白他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班柯被杀后,麦克白的意识彻底毁掉了他内心的平静,甚至产生幽灵幻影让他无法举行晚宴。麦克白夫人再次责备他,努力让他恢复英雄气度:“什么!你发了痴,把你的男子气概都失掉了吗?”(III.iv.72)但在麦克白的第二次谋杀里,莎士比亚做了些微妙的改动,暗示麦克白的态度是如何悄悄在发生着变化。在筹划谋杀班柯时,麦克白想得更多的是审慎而不是道德。还有,在说完独白后,他让凶手们进来告诉他们去干头天晚上商定的事情。麦克白显然在独白前就已经决定杀了班柯。与杀邓肯时不同的是,麦克白这次的独白只是确认已经做出的决定。而且,麦克白决定雇佣刺客杀害班柯表明他正努力使自己与这件事保持距离,也可能是为了避免像他杀邓肯那样引起良心的痉挛(事实证明他没有成功)。麦克白的反应似乎不符合他内心流露出的道德准则。晚宴上的情景进一步证实这位勇士希望能重新回到先前的状态,生活得更为简单,也没有良心的困扰。
在第三幕第四场结尾,麦克白宣告:“我的疑鬼疑神、出乖露丑,都是因为未经历练、心怀恐惧的缘故”(III.iv.138-39)。在这里我们看到麦克白开始有意识地收缩他的良知。直到采取行动前,麦克白仍有大量的不同寻常的思想活动(至少对一位勇士来说是不寻常的)。现在他希望翻转这种模式:先做再想。转向内心的新原则显然让他非常痛苦,他现在希望避开这种负担。但麦克白为这种逃避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自由。在做决定的过程中,为了不让自己精神上受到折磨,麦克白开始不加思考地机械行动,这意味着下手要比以前更为凶残。迄今为止麦克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深思熟虑,这个事实表明他能自由决定是否行动。但自此以后,麦克白让自己进入一种对事件自动做出反应的模式,而不是精心谋划,就这样,他逐渐放弃了采取行动的自由。
当麦克白震惊地听到麦克德夫已经逃到英格兰时,他竟有了我们今天称之为先发制人式打击的念头:“时间,你料到我狠毒的行为竟抢先了一步;再狠毒的计谋,行动一旦跟不上,也会落空”(IV.i.144-46)。女巫们成功地让麦克白更加确信世事天定,他的这一看法就是她们成功的结果。如果他的命运已经决定,麦克白就不必分辨他做的是对是错;他的任务就变成了:在女巫的帮助下努力猜出下一步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并相应地采取举措。一旦麦克白相信已经知晓未来,他就会认为成功的关键是迅速而非审慎:
从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把它立刻实行。没有迟疑的余地,我现在就要用行动表示我的意志:我要去空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把法夫夺下来;把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追随他的不幸的人们一起杀死。我不能像一个傻瓜似的只会空口说大话,我必须趁着我这一个目的还没有冷淡下来以前把这件事干好。我不想再见什么幻象了(IV.i.146-55)!
麦克白内心斗争了很长时间才杀死邓肯和班柯,而此时仓促间就要实施几桩谋杀,而且比以前更残酷更卑劣。在背负了太多的道德准则后,麦克白就走向另一个极端,不加思考地行动,以至于在此处滥杀无辜。
有人可能会把这简单地看作一个向异教的回归,一种革除新的基督教精神准则的企图。但隐藏在这段话背后的是一种无法追溯到异教的模式。“用行动表示我的意志”:几位批评人士都注意到,在这段话里麦克白梦想全知全能的生活(参Kirsch,前揭,94-95,Turner,前揭,138)。麦克白幻想只要动一下念头,事情就会瞬间实现,这完全是圣经中上帝的模式。就像他被基督教永恒的理念所吸引,他现在觊觎圣经中上帝的全知全能。麦克白发现自己作为人类终会死亡的弱点后,就走向另一个极端,希望自己无懈可击,而这使他对女巫的计划非常苦恼。一旦麦克白把自己交到她们手上,他就能克服懦弱的不安全感,坚信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在剧尾,莎士比亚以一种与剧中相反的方式刻画麦克白,他又开始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我的头脑永远不会被疑虑所困扰,我的心灵永远不会被恐惧所震荡”(V.iii.9-10);他甚至说:“我简直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V.v.9)。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麦克白感觉自己拥有绝对力量的时刻,恰恰是在他完全丧失力量的前夜。[37]麦克白寻求执掌整个世界,实际上却很快就失去了对世事的控制,被迫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敌人掌握主动,而自己只能消极等待,对他们的举动做出反应,这全因为他相信了女巫们的预言(V.iii.2-7)。最终麦克白甚至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V.vii.1-2)。
麦克白在第四幕第一场的台词说明,他拒绝在行动前思考是想避免“看到更多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不想过多地思索其行为的道德责任。他的话满足了他和妻子在剧中前期表达的一个愿望——能够采取行动却又看不到,换句话说,不用去面对自己的行为后果。[38]但最终实现这一愿望的是麦克白夫人的梦游:“一方面入于睡眠的状态,一方面还能像醒着一般做事”(V.i.9-11)。我们可以用麦克白夫人的行为来解释发生在她丈夫身上的事情。他在现实生活里开始梦游,他只是针对对手举动而麻木地行动,缺少内在的动机或意义,尽管他能睁眼看到发生的一切。麦克白意识的深化最终造成的结果有些悖谬——使他只能毫无意识地机械行动。我们反复看到麦克白意识的萌生在他的内心撕开了一道很深的缝隙,他想做的事情总是与良心告诉他应该做的事情不同,这令他十痛苦。在剧中大部分时间里,麦克白思想上都在与新生的良知作斗争,但最后他开始抛弃良知和所有知觉。在灵魂深处,麦克白发现“我的头脑里充满着蝎子”(III.ii.36),他想为这困扰寻找一种能治愈内心分裂、“拭掉那写在脑筋上的烦恼”(V.iii.42)的方法。但是为了消除意识,麦克白也让自己臣服于灵魂中没有意识的力量,这使他的行为比以往更为残暴。恼怒于这种新道德的约束,麦克白最终排斥一切行为束缚,成为自己最卑鄙欲望的奴隶。麦克白刚刚获得的自由就这样转眼成为了新的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