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的计谋(“经典与解释”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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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野外学校(227-230)

走出洞穴导引

整个来讲,《斐德若》谈论了劝服的意愿(volonté de persuader),是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就像《阿尔喀比亚德》、《克力同》、《游叙弗伦》、《大希庇阿斯》、《伊翁》和《墨涅克塞诺斯》。谈论人对人的劝服,是苏格拉底的关注重点之一。柏拉图在此呈现了一个不同于寻常的苏格拉底,他声言要与其他修辞家、尤其吕西阿斯抗衡,并作了一个半赋,后面一个篇幅冗长,堪称史诗风格。《斐德若》结构简单,三篇赋(230-257b)加一个谈论修辞术的对话(257c-279)。

一开始,斐德若为苏格拉底读了吕西阿斯写的一篇赋,题目颇矛盾,关于无情爱的情人。在斐德若看来,这赋妙不可言(231-234)——这便是困于洞穴中人的形象。接着,苏格拉底以同样命题作赋,论证有力(237-241)。但他随即自称亵渎了神灵,推翻先前言论,当场又对情爱的狂热做了长篇累牍的颂扬(244-257b)。斐德若感于如此即兴演说的力量,提出吕西阿斯应该放弃书写,由此引发了一场讨论:何谓真正的书写之美?苏格拉底解开疑问,为真正的修辞家开辟了一条经历辩证的道路,辩证是现实中的整体感知,是面向多样的审慎(mesuré,或译【节制】)回归,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对这篇对话,我们无须分类、也没必要寻找一个所谓唯一或集中的论题。[1]面对柏拉图的天才,让我们承认吧:对话论题之混乱,仅仅对我们而言如此罢了,柏拉图本人想必无此困恼,困恼的是我们这些比他更学院式(académique)[2]的人!很简单,我们首先必须思考,终场的讨论如何与前面的讲辞衔接起来,无须辩释而能融会贯通,这样我们才能更好理解文本的主体内容。苏格拉底当场言说、即兴作赋,但修辞家们正常的本能反应往往却是诉诸文字,或至少在某些修辞家那里,由于他们自身的处境,文字书写成为唯一的表达方式。比如,吕西阿斯在雅典是个外邦人,无权公开演说,伊索克拉底则有失语症,无法公开演说。然而,这样的本能反应必然造成许多误解:劝服的努力简化成为讲辞本身的一个内容,修辞家变成了书写修辞的作家,极尽优雅微妙之能事——这将蛊惑民心,从而无限地为政治野心服务。由此产生的根本毛病便是,似真(le vraisemblable)反胜过真(le vrai),理想的真实、存在的深层记忆从此也被遗忘。反过来,对话形式使苏格拉底有可能就修辞家的计划和书写文本发表三次简短的言论(271、273、276)。吕西阿斯的情赋为无情爱的引诱辩护,只能算政治演说的讽刺形象。诱惑者或谄媚者为自身的利益而诱惑或谄媚。

从文学角度言,《斐德若》可分成两个简明的部分,即对话和赋。这两个部分都因斐德若的遮掩(dissimulation)而展开。每一次,事关情赋,总要出现这样那样的谎言或精神约束(restriction mentale)。首先,斐德若向苏格拉底掩藏了吕西阿斯的成文赋稿。这样一个孩子气的外在谎言,事实上还掩饰了另一更重要的谎言。斐德若对苏格拉底说,他将不可能原滋原味背下吕西阿斯所写的,只能说说其中的逻辑和每一章节的标题(228d)。但他后来又承认,无法重述这篇情赋的结构提纲(264)。在两处声明之间,他又说道(234c),这些个题目妙不可言,是他练习诵读的首选篇目。总之,苏格拉底的存在本身,足以让斐德若不断改变先前的观点:他逐渐揣测到,吕西阿斯的情赋只是呆板的堆砌,毫无生气。这是第一次遮掩。

接着,在苏格拉底精彩的即席赋情之后,斐德若向苏格拉底表明了他对于某个政治家的不满,这个政治家轻视类似于吕西阿斯这样的外邦人,他们只能为别人撰写演说稿和辩辞,无权当众演说。这个政治家称吕西阿斯为“说辞写手”(scribe de la parole),单纯是从说和写之间的矛盾关系来看,我们就能理解其中的讥讽之意(257c)。类似批评有可能恰恰来自苏格拉底本人,斐德若也猜到了,不过是在稍后。斐德若避免了在遇见苏格拉底时就提到这个批评,他避免听到这个涉及到自己的批评,因为他一个上午都在诵读赋稿,为了不致忘记,甚至还把稿子带在身上。

在斐德若身上,体现了人类对文字书写的双重敬畏。这似乎也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斐德若》的主题仅仅局限于文字书写这个问题。这种双重的敬畏呼应了斐德若对文字书写的双重个人幻象,就好像单纯一件产品不能满足一个高贵而自由的灵魂。斐德若的矛盾动摇也同样为对话的戏剧层面服务(柏拉图首先是一个戏剧家)。读者将看到,苏格拉底同样使用了一些小伎俩。首先,他在拆穿斐德若带有赋稿在身之前,故意等一小片刻;其次,尽管苏格拉底号称从未离开雅典城,是不折不扣的“城巴子”,他却比斐德若更清楚伊利索斯溪畔的那些个祭坛神龛(229b-c,比较230c-d);接着,他佯装忘记了从前听过的萨福和其他诗人对情爱的颂扬诗句(235 b-c),苏格拉底的遗忘与斐德若未经理解的熟记,恰恰形成比照。苏格拉底出于计谋,用吕西阿斯的题目作赋,又出于计谋故意无视散文体的格律,转而大抒诗情,其风格还将依次呈现为浪漫抒情诗、酒神颂歌,直至疯狂——这些转换使苏格拉底(有幸)不成其为修辞家。苏格拉底每一回都指明自己所做出的风格变换,斐德若听而乐此不疲,完全忘记他的那些个文风格律。斐德若一如既往地被征服。苏格拉底的遮掩(dissimulation)总具有创造性,斐德若的遮掩却呆板无生气。

让我们再加上最后一个计谋,柏拉图本人的计谋。斐德若尽管迷醉于吕西阿斯的修辞技艺,我们却完全无从推断,斐德若是吕西阿斯的情人(从同性恋情的层面理解)。毋宁说,斐德若是吕西阿斯的情赋的情人。柏拉图又让苏格拉底自称为“爱情赋的”,亦即情赋的情人。这样一来,斐德若和苏格拉底就处于同一个水平。苏格拉底要把斐德若对修辞的热情转变成为对真实之美的热情,换言之,将对话转变成为辩证,这个尝试因而显得更加可行。不过,斐德若一开场就运用的谎言和计谋,不仅有这第一个好处。

实际上,《斐德若》的谋篇与欺骗(la duperie)休戚相关。苏格拉底援引了奥德修斯、赫耳墨斯(忒伍特的另外一个名字)、帕拉墨得斯,从而直接或间接地揭示了,欺骗就在现场,不过以双重方式存在着,好的一边和不好的一边。苏格拉底在这篇对话里所做的评判充满了无穷的细微差别,他为这样那样的不同情爱辩护。在柏拉图身上从来不存在僵化不变。帕拉墨得斯的名字,从字面可释为“技巧”。某种技巧,某种无法估量的灵感启示,使人能够掌握修辞的全部技艺,包括那些高尚、不甚实用的部分,比如真实之爱、每一存在的整体认知等,并最终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修辞家(270-271)。这样看来,苏格拉底要求修辞家认知统一而节制的多样,涉及每一特性,每一存在,每一篇修辞文章,每一种情况(主动或被动),这就使某种完整的归纳成为必然。这样一种归纳其实是难以实现的。[3]然而,苏格拉底借此引领着我们认识并尊敬一个得到完美描述、直接呈现为整体的多(multiple)。在一(Un)的形式下尊敬某种真实的特殊意义,这便是政治自由和伦理自由的深刻起源。按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它决定了每个人的天性,爱将如同一个迷醉的对话,能够唤醒另一个,使这另一个在自身找到等同于宙斯的独立自我。不过,苏格拉底一边提出了这一完整归纳的计划,并呈现了其种蕴涵的崇高特性(sublimité),一边也不容辩驳地耍着伎俩。定义每个个体已经不可能了,然而,定义本身却必须作为欲求的凭借。阿佛洛狄忒既是神们的情人,又是凡人的情人。她有两个同伴,说服(Persuasion)和欺骗(Duperie)。欺骗是必须首先征服的那一个,欺骗若得到良好的引导,有望转变成为诚恳的说服,也就是爱若斯作为更好的修辞家的说服。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柏拉图洗刷一元论和静滞不前的冤名,后世的所谓柏拉图主义,抓住那些永恒不变的理念不放,往往不合适宜地简单化了柏拉图。

从戏剧心理的观点而言,斐德若引来的这个计谋的世界,使斐德若不再是斐德若。从一开始起,斐德若的谎言就是幸福的谎言。这谎言假设了在斐德若身上另存某种更高的意义。更好(le meillieur)的观念,优良政制(aristocratique)的观念,是柏拉图所有对话不可或缺的动力。斐德若可以接受情赋的激励、苏格拉底的劝服,同时半真半傻地受骗。苏格拉底的第一次欺骗有力而且巧妙,他同意把自己当成吕西阿斯,在斐德若面前就同样的题目作赋,苏格拉底的目的在于抓住斐德若对漂亮形式的迷醉。从漂亮形式到更漂亮的形式,苏格拉底引导斐德若打碎了形式的表面含义,使他选择真实浩大的辩证法。带翅马车的寓言将引出辩证术的叙述,并且呈现辩证术自身的抒情意味,及其形而上的形象之光。

谈论《斐德若》中的爱,等于是在制造最为复杂的歧义(les équivoques)。总的来说,神话中的神们都强烈欲求女人或女神,并往往只体现为最强有力的射精仪式,尽管性欲相应也将世界引导至英雄化和超理性的命运。然而,在宙斯劫持卡尼墨德(Ganymede)这一神话模式中,以及古希腊与战术有关的各种社会逻辑模式中——斯巴达首当其冲,有关情爱的诸种推理总是在男同性恋情这一层面上展开。所有现代的尝试,无论出于浪漫理由与否,都想要把这种模式改换成为一男一女之间的合乎自然的情爱。在这样的模式里,最高尚的灵魂往往同时欲求繁衍后代。但是这些尝试忽略了,没有繁衍能力的情爱模式为柏拉图的教示提供了方便。男同性恋情起源于一个特殊的社会背景,与大部分的神话教示相悖,[4]却首先具备从古希腊文大致可以称作“政治”的内涵。换言之,这种模式有利于苏格拉底实现他的谈话意图:他想把斐德若从修辞华美的迷醉中拯救出来,引导他领略美,并最终认知真。

《斐德若》全篇的唯一接触点(point de contact)——显出完全的外在性和物质化,并无论如何脱离了常规——在于苏格拉底为情人们预设的命运。同为男性,这种恋情尚不比两个放弃了性的享乐的哲人来得完美(256d-e)。读者必须遵循柏拉图把两种情爱进行对照的意图,这两种情爱尽管都名为情爱,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文化差距。读者必须追随柏拉图的从漂亮到美、从美到真的精神之旅,必须像斐德若一样小心塞壬女妖的歌声,避免让其中的有效性,或者说某种有关存在的新神话(时尚之歌和口号)所迷惑。时尚也许促成了某种无法定位却隐约具备政治指向的说服技艺。《高尔吉亚》和《斐德若》第二部分(以政治说服进行情爱诱惑)便是例子。

另外,在吕西阿斯的情赋里,情爱关系双倍地不在(absent),并被抹杀。求爱者想要引诱少年:这少年既没有被说服,也没有陷入情网。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求爱者才不至于无话可说。为了达到说服效果,求爱者在被爱者面前显得高高在上,因为他完全置之度外。他双倍地背离了与男女(androgyne)相符的自然节奏,背离了男女两性的自然繁衍体系,甚至背离了欲求本身。他试图把简化为单纯肉体快感的情爱和逻辑合二为一,在斐德若眼里,这种逻辑与围绕着情爱主题的变幻文字相关,更多呈现为横溢浮美的快乐。《斐德若》犹如一堂课:苏格拉底使用计谋,慢慢儿引他的朋友斐德若走出洞穴的影像,引他穿过那过于沉重、过于多彩的正午时分,那以神话为中心的正午时分,最终引他达到辩证术。笔者的译本标题仅用了《斐德若》,没有采用传统的副题《关于美》,原因便在于此。

情节重述

开场从斐德若提起吕西阿斯开始,直到苏格拉底准备听斐德若念吕西阿斯的赋。中间包括了表面看似无心的场所更换、斐德若的犹疑以及最终选定伊利索斯溪畔的树阴下。

一开场,苏格拉底叫住了想要出城散步的斐德若。斐德若刚刚离开吕西阿斯。他要么是上午听了修辞大师的讲课,要么是前天夜里参加了某个非正式的聚会,一整个早上都在抄写、反复诵读大师之作,总之就和苏格拉底猜测的一模一样(228 b)。这篇赋,苏格拉底一定会感兴趣,因为他对言语非常狂热,是爱情赋的人。这赋以情爱为题,恰恰又是苏格拉底的另一个喜好所在。何况,这赋谈论的方式颇为有趣:必须接受没情爱的情人。苏格拉底讽刺这种不让人爱的人,然后要求斐德若把赋说给他听。斐德若尽管非常想要再复述一次,却佯加推脱,好让苏格拉底再三恳求。他假装说没办法完完整整重述吕西阿斯的大师之作,事实上,他想借苏格拉底验证一下自己的记忆。然而,苏格拉底发现了斐德若手里拿着那篇赋稿。两人决定一同到伊利索斯河畔的某棵梧桐树下,安安静静读赋。一路上,斐德若和苏格拉底说起了神话传说,北风神波瑞阿斯劫走国王之女俄瑞逖娅。苏格拉底就此对唯理主义评论者们做了一个简短的批评,他们把神话简缩为一些自然现象,使得想象或某些同名效应往往夸大了问题。最后,他们舒舒服服在草地上安顿下来,苏格拉底为四周的环境大做颂歌,幽默备至。斐德若准备开始念吕西阿斯的赋。

义疏

斐德若出雅典,有两个理由。这便呈现了典型的含糊意义。他自称是遵照医嘱,慢跑健身;但同时也为了在乡间消化吕西阿斯的华丽辞藻。医学和文学相互对比……还剩一样,即饮食。吕西阿斯发表情赋的地方,恰恰曾是一个有名的饭馆(La Barbouille),在苏格拉底时代属个人所有。吕西阿斯以其情赋款待来客。至于吕西阿斯为无情爱的情人申辩,在苏格拉底看来,也不过为了炫耀他的情赋技巧。苏格拉底于是加了一句:多么可惜,习俗没有同样的好处,使穷人胜过富人,老人胜过小伙儿!

我们在斐德若衣服下面发现了吕西阿斯的赋稿,这决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玩笑。斐德若的记忆毫无用处,甚至斐德若也不信任自己的记忆。在复述者身后,原来藏着一张羊皮纸,冰冷、死气沉沉、贫乏并且使人贫乏。这也象征着同性恋情,没有未来,没有后代,没有自然的韵律,永远归于重复。斐德若忙于模仿而不作评论,忙于丧失记忆的记忆。机械化的快乐,使斐德若也化身为一纸羊皮书。

精神分裂(227-229a)

吕西阿斯之赋,玩笑式的命题,暗示了自然法则与社会法则的颠覆。正是智术师们严重造成了伦理、社会法则和自然法则的这种颠覆。他们纷纷选取自相矛盾的命题,比如Polycratès曾为吞噬宾客的埃及大王Busiris辩护。在斐德若宜布的矛盾之上,苏格拉底又添入了一些可能的命题,比如应结交穷人、老头儿等等(227c-d)。这样一来,苏格拉底被排除于游戏的局外,因他已面临老年的不幸。苏格拉底还就老年的可憎可鄙做了一番描述(240)。仔细观察《斐德若》开篇,我们发现柏拉图插入了两个华彩篇章:分析斐德若的感觉(228a-c)和有关神话的讨论(229c-230a)。这三个半页于人物性格刻画上不约而同采用了迁回方式。

苏格拉底用言语重述斐德若度过的上午时光,他把眼前的斐德若与另一个斐德若区分开来,以造成某种幽默的混乱效果。斐德若中的斐德若,介于保持缄默和渴望背诵之间,暴力和说服之间。只有斐德若能说动斐德若:

得了吧,斐德若,你还是请他马上讲算了,反正他迟早还是要讲(228c)。

如此的混乱和分裂,在这里具有戏谑的意味,却也改变了斐德若找寻记忆和他带着文章散步的原本意义。斐德若重复一篇不太长的赋,把它丢给了苏格拉底。这便造成了某种永恒持久的运动,即时、无效。它只引发了两种矛盾的反应:既要强迫潜在的听者,又要保持缄默。所有这些都反映了人物的双重性格。

苏格拉底用第三人称说起他的对话者斐德若,仿佛斐德若不存在(只有母亲和朋友的交谈会出现类似的人称转变)。苏格拉底模拟了斐德若刚刚度过的上午,事实上,他似乎满足于对斐德若本人一开始所说的话作注释。斐德若讲到了他上午所做的事,以及他将要去散步健身(227a)。在流水账般的叙述中,斐德若参加了吕西阿斯的情赋演示,工作了一小会儿,接着便出城散步,苏格拉底从中细细“梳理”出一个人物(caractère)。斐德若尽管痴迷于情赋,却也不忘休息,不忘医嘱。换言之,斐德若对情赋的热情相当专断,却也非常肤浅。这就好比吕西阿斯之赋,毫无意义,却是这么一个伟大的修辞家……须知苏格拉底想问题时,能在一个地方站个通宵,不问周遭事务(《会饮》220ad)。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长篇大论的时间观念也显得很重要。流逝的时间与斐德若的动作,延绵连续,彼此缺少显著的区分,似乎淹没在雾中,直到最后一点才停顿下来。首先,斐德若的缄默里有着某种矛盾,犹如麻木僵硬的情人或自闭于财富里的吝啬者。其次,同一个斐德若又被说成,为了找到一个知音,连暴力也愿意用上。矜持和强悍,两种态度的抗争,同样体现在情爱上面,摇曳不定,从一种极端的非理性过渡到另外一种。我们知道,雅典人之于情赋的热情,多么让柏拉图忧虑不安!这种热情让雅典人变得三心二意、善变不定。

妖怪的美好教示(229 b-230a)

接着,苏格拉底就神话传统的问题,揭示了另外一种双重性。与前一种双重性相反,这里的双重性是有益的,并表现在苏格拉底本人身上。斐德若问苏格拉底是否相信,传说中玻瑞阿斯在此抢走俄瑞逖娅。斐德若认为那地方适于女孩儿玩耍,作为抢走的所在甚为合理;同时,他也考虑到,像苏格拉底这样有智慧的人,肯定能给予他一个明确答复。然而,苏格拉底的最先反应却是搞乱线索:这里、或者那里,或者别处,在雅典城里……苏格拉底突然说他情愿相信传统。这实在骇人听闻。苏格拉底说,没传统,科学独立于神话,便会要求无止境的发展、无间歇的运动,对这个那个的英雄或神们作出解释。接着他举了一些例子,都与波瑞阿斯的特征相符,都是一些具有双重性的生灵,比如人面马。苏格拉底的科学精神从双重性走到双重性,没有穷尽,直到遇见那唯一的科学:在德尔斐神殿,他被要求认识自己。然而此处,这样的科学转化为镜子式的自照意识。苏格拉底如是说:神话中客迈拉的双重性在我身上得到重复,我也许比那最初的巨人波瑞阿斯更像个妖怪,我也许更加威严(jupitérien),更加沉着冷静……斐德若徘徊于暴力和缄默之间,苏格拉底必须向他揭示这种分裂,同时还不能指明那是斐德若本人的分裂,除非把这种分裂固定在斐德若阅读并与他人的写作相连的欲望之中。斐德若尚未注意到苏格拉底的留有余地,他此时完全沉迷于手上的那篇赋,他还要再单调地读上一次。苏格拉底则自省他的两条内在道路,但他的思考不再是从一个偶然的动作出发,而是从阿波罗超人类的神谕开始,从认识自我的教示和警醒开始。

对于情爱而言,苏格拉底显得太老,柏拉图热衷于拿他和人面马做比较。苏格拉底将在《斐德若》篇末向潘神祷告,无独有偶,潘神于此处开篇的神话也甚有关联。无须强调在苏格拉底的长篇论述中,马车和灵魂的隐喻将使这一分裂得到进一步发展。德尔斐掩藏的超自然秘密,也是全希腊最公开的神谕,并不排斥这些公共的神话叙事,而是驯服了它们。围绕着“认识你自己”这一轴心,人面马和其他双重生灵有效地反映了灵魂的一个模糊并始终双重的真实。

苏格拉底的主观矛盾性在两个地方得到体现:他对情爱的偏好(227c)以及他对情赋的热情(228c)。后一种热情(指img热爱文言)将得到节制,img不再是img即便img始终是个模糊的语汇,img却可指言辞、言语,尤其是经过推敲的表达法(236e)。然而,从苏格拉底所谓的情赋偏好,我们必须认识到,苏格拉底显然并没有坠入情网,正仿佛他尽管爱好同性恋情,却从未有直接的尝试(见《会饮》阿尔喀比亚德的讲辞),他只是想要引导少年的灵魂走向正义和自控。这一点在所有柏拉图的对话中都得到体现。

这些微妙变形,从斐德若和苏格拉底的口中,以戏谑的方式表达出来,却是《斐德若》全部智慧的点金石。毫无疑问,读者会觉得苏格拉底与情爱之爱、情赋之好等等的衔接过于松弛。我们恰恰不要在真实的苏格拉底和《斐德若》的主角之间寻找什么历史契合,并且去猜想公元前420-410前后苏格拉底的言行举止。对于柏拉图来说,这是在读者脑海里维系逻辑线索的一种方式,简简单单、悄无声息:交媾、情爱和情赋。按另一种模糊意义,情赋这个命题又分成两种,要么是上流社会蛊惑人心的空洞言辞,要么就是经过仔细推敲的表达。

在《斐德若》中,重大命题之间的衔接往往非常松弛,事实上,这也正是柏拉图所有作品的特点。比如在《王制》中,正义城邦和遭遇热病的城邦之间的过渡。柏拉图并不想一开始就证明其对话者将会赞同的东西,除非是潜在“贵族”的堕落这种情况。[5]在柏拉图的对话中,许多讨论的开始或者结尾都有类似的表达式:这样想难道不是应该感到羞愧吗?这样假设难道不是更高贵吗?须知这并非装饰性的补充,而是具有实际效用的论点。在此,斐德若将接受玩一场谁的讲辞更出色的游戏,这正是逻辑本身的支柱所在。无论如何,比起《斐德若》的策略,苏格拉底相对于情爱和情赋的漫不经心与模棱两可,可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证据则是在第二部分的对话中,苏格拉底突然自称img(正在恋爱的人),当然他的恋爱对象是辩证术(266b)。《斐德若》的理性之舟,完全张弛在这一棘手语汇的两种用法之间。这两个用法,以恋爱对象的交替轮换(首先是少年和情赋,最后是辩证术),使得苏格拉底和斐德若最终要给他们各自假象的情人(伊索克拉底和吕西阿斯)带信这个任务显得饶有趣味。

斐德若——或黑夜里的虚假光彩

斐德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刚刚离开吕西阿斯……”这是柏拉图的双重讽刺。斐德若一刻不离吕西阿斯的手稿,他紧紧攥在手里。何况,对话之后,斐德若又要回到吕西阿斯那里,带着他新近解放的思想,以及未经书写的信息。这信息便是哲学本身,它将在吕西阿斯身上抹去吕西阿斯本人。原本凝聚的热情,将转化为辩识,转化为延伸对话的对话,转化为特殊存在的自由,也就是自主但充满友爱的灵魂的自由,即使(或不如说尤其)是在爱情和爱欲方面。然而,目前还不是这种情状。斐德若转而提到雅典,提到吕西阿斯的住所。柏拉图直接而切实地揭露了徒劳的雄辩、近乎徒劳的医学,以及美食的危险乐趣,因这是在莫里奇亚曾经住过的著名饭馆。

斐德若为幻象所包围,只除了苏格拉底称作“朋友”的那部分斐德若得以幸免。这是全篇对话的第一个语词。苏格拉底的友情拯救了斐德若。然而,斐德若之于吕西阿斯雄辩的热情也造成了斐德若本身的空失。当苏格拉底请他复述那篇关于没情爱的情人的情赋时,斐德若丧失了自我:我是谁,凭什么能做到?!与此同时,正如那些思想被束缚但又梦想着人生的人一样,斐德若假想着自己富可匹国:即便有好多钱,也不如我能背他写的东西(227-228a)。从虚无到荣耀,斐德若受困于两个极端之间。在《斐德若》全篇,有关金钱和荣耀的参照始终模棱两可。斐德若把自己对于情赋的狂热放置于金钱之上。情赋将被证明毫无价值,而斐德若的行为始终高贵。同样,金子作为灵魂的象征,使苏格拉底能够帮助斐德若净化。对话得以持续,在于这“更优秀”(le meillieur)的高贵欲求。金子将成为一个象征,柏拉图也将以谈论金子结束《斐德若》全篇。斐德若具有好的天性,却没足够的雄心。他在吕西阿斯身上找到的美,亦即比他所期望的还要纯净的金子,将露出庐山真面目。这种美体现了一和多的变化,换言之,美与存在本身相关,但处于真实的需求里。尽管斐德若不比斐德若,他那相对于吕西阿斯的雄心却也使吕西阿斯的情赋不致显得完全空泛。情赋包含了斐德若,而斐德若则确定了情赋的地位。

风之路(229e-230)

斐德若和苏格拉底接着探讨了本地神话是否可信的问题。苏格拉底拒绝理性推理,与此相应,他还拒绝严格界定神话事件的发生地点。稍后,苏格拉底还将以妖怪的形象,即宙斯传说里的提妦来分析自己(230a)。

苏格拉底自己也将使用神话,他在第二个赋里描述带翅的马车,这便需要一点神话的信仰,哪怕其中不无戏谑。苏格拉底更看重德尔斐神谕,也许因为这著名神谕铭刻在那里,呈现为一种书写形式。但神谕并不与神话的多变相对立,而是与意图阻止神话思想的学者们相对立。神谕号召每个人对自身做出无限开放的思考,代表了书写的有益用法,这将在《斐德若》篇末得到论述。有学识的人考古论据,证实了水泽女仙的传说确实发生在某处,却也把神话开放的大门紧紧关闭起来:不管什么风的神,都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引诱任何高贵的年轻女子。过分肯定发生地点,就会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个故事。传说如果不确定,反而能在每次迥异的重复中得到生机。

此处的根本在于,苏格拉底向神话表示妥协,从而从北风神波瑞阿斯,一直说到了提妦——可怕的风神、天神和宙斯的挑拨离间者。怪物提妦让苏格拉底深层地认识自己。另外,从风到风暴,苏格拉底的谈论路线也颇为奇特。波瑞阿斯是具有双重性的神,可怕的北风,但最终又给雅典带来好处:公元前480年,恰恰是北风帮助雅典人打跨了来袭的波斯舰队。雅典人为此还给波瑞阿斯建造了一座祭坛。再者,俄瑞逖娅被劫,从雅典城的起源神话来看,反而是让雅典人感觉自豪的一件事。俄瑞逖娅为玻瑞阿斯生下了两儿两女。他们的儿子,一个是和风神,一个是强风神,互为补充。他们后来参加了阿耳戈英雄随伊阿宋求取金羊毛的远征。[6]

斐德若以为,他与苏格拉底正走在传说中的路上。俄瑞逖娅是雅典旧王埃瑞克特的女儿,常在伊利索斯溪畔游戏。斐德若问苏格拉底,以把传说世俗化,这也许是因为,与苏格拉底为伴——这可怕的人、言语的魔术师,斐德若害怕他又把俄瑞逖娅的传说改说一遍,也许他还会藏着一个致命的玩伴法马珂娅(229c),这法马珂娅说不定就是波瑞阿斯的同谋,甚至是国王埃瑞克特的同谋……苏格拉底始终含糊其词。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对传说做了别样的重述。苏格拉底似乎比斐德若更了解神话。他既然记得波瑞阿斯的小祭坛(229c),也肯定没有忘记,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把皮托的神谕取而代之。而这皮托,正是把怪物提妦抚养长大的那个蛇妖,附带说一下,提妦乃赫娜未经与任何男神结合所生。于是,苏格拉底把提妦想象成了自己的启示者。苏格拉底那表面看来混乱无序的一串话,隐藏着事关心理和伦理的奇妙内涵。相比之下,斐德若默记的伊利索斯河地形黯然失色。在苏格拉底身旁——这雅典政制的伟大敌人,斐德若得以学到城邦的各种奇特历史,雅典城正是因了这两种神奇的风,得以与整个希腊大地紧密相连,或至少得以与德尔斐神殿紧密相连。

苏格拉底提到提妦,决不仅仅是随便举个例子。提妦算得上德尔斐神殿的最早客人。无论从形体还是从精神而言,他都称得上怪物中的怪物。他的反抗在神谱诗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赫西俄德曾以相当篇幅做出描述。提妦集中代表了所有不可思议的传说,正是这些传说让斐德若那简单的怀疑论深感困惑。苏格拉底把自己想象成提妦,在同一瞬间,他便把自己放置在宙斯统治世界的初期,也就是提妦反抗的那个时期。苏格拉底置身于物质世界的绝对和精神世界的绝对的交叉路口。在经历了德尔斐之后,提妦和苏格拉底都达到了个人的绝对。在《高尔吉亚》篇末,苏格拉底同样把审判安排在宙斯的新秩序时刻,在两个时代的交叉瞬间,其中一个时代代表着疯狂和不义,另一个则是正义和法则。由此,苏格拉底高度评价了神话,就好像在半带诗意半带诙谐地赞颂伊利索斯河畔的美丽风光时,苏格拉底也使诗歌得到了升华。对苏格拉底而言,乡村的魅力之于他寻找智慧源泉的城里,就仿佛迷人而神奇的神话之于认识自我真实的求索。苏格拉底将忽略斐德若眼里的所谓政治。斐德若关注的是雅典的建城传说,那些人们可以在希罗多德作品里读到的道德教示,也就是每个人都可感知的城邦历史。

野外学校(230b-c)

苏格拉底喊了一声:“嗳唷,赫娜天娘哟!”这样的呼唤往往出自女人之口,从苏格拉底口里说出,则总带有那么一点儿骑士味道。这句呼唤预示着下文将有不甚得体的长篇大论。苏格拉底在这一段话里佯装兴奋异常,这个总是逗留在城里的人,用天真的语气赞美四周的自然风光。此段著名文字的表达完全笼罩着自然浪漫情怀。陈词滥调一点不妨碍幼稚的斐德若,他体会不到其中的讽刺和戏谑,体会不到其中的智谋和真实(230b-c)。苏格拉底佯装草地太舒服,让他忘记了吕西阿斯的情赋,而且他们也不是恭恭敬敬地读这样一篇杰作,而是躺着读。在苏格拉底看来,雄辩也许不比自然具有更多意义。由此读者可以猜测,苏格拉底接下来的所有抒情言论,无不值得怀疑。听完吕西阿斯的情赋以后,苏格拉底声称四周的神灵让他灵感大发,鸣蝉扮演了水泽女神和其他迷醉人的仙女。不过,抒情之于雄辩,总是不合时宜,草地激发起的灵感里面,还有其他更为严肃的东西。

斐德若始终认为,苏格拉底的兴奋言语里显露了某种惊奇,一个无可救药的城里人,比如苏格拉底,遇见了这样的河流和这样的梧桐,总要发出类似惊叹。斐德若特别对苏格拉底最后一句话下了评语,这话是针对他的,苏格拉底称他为“异乡人最好的向导”。读者不禁莞尔,真正的向导是苏格拉底而不是斐德若;然而,读者也不禁感动,苏格拉底置身局外,是永远的异乡人。希腊原文使用了(没地方),斐德若接着做了注解:“你的确像个让人带路的异乡人而不像本地人”(230c)。苏格拉底是“没地方”的人,就像在无边的天际悠游的一颗星;或者是“没任何(修辞)言论”的人,甚至连注解也没有:矛盾又过时。苏格拉底从他的流放之地呼唤雅典市民。苏格拉底的故乡在别处,正如《申辩》、《斐多》、《克力同》所示,正如《王制》和所有柏拉图对话中的哲人形象一般。

有趣的是,斐德若恰恰带着智术师吕西阿斯的赋稿出来散步,尽管吕西阿斯是有能力雄辩的修辞大师,这里的情赋却是书写的稿子。没情爱的情爱,主题的移换,比苏格拉底的古怪还让人感到惊讶。这样的移换也许还和哲学的移换相互对应。因为在柏拉图看来,人是奇特的动物,言行往往采取截然相反的方法,或左或右。中间姿态疲软无力,不适合情赋,情赋更倾向于极端。《王制》第一卷,阿得曼托斯和格劳孔把珀勒马霍斯反对正义的论辞推究到底,《高尔吉亚》中,卡利克勒把高尔吉亚的不确定和珀洛斯的梦推究到底。此处,弓从一开始就拉开,弦总是朝着与目标相反的方向。毫无疑问,苏格拉底之所以能忍受吕西阿斯的情赋,便因为他另有朝向极端的目的。吕西阿斯的赋使辩证的某个极端姿态成为可能。辩证已不可能实践,它将使情赋者以无法言说告终。严肃的矛盾,却与吕西阿斯的矛盾形成对称。雅典市民苏格拉底——破坏城邦的市民,还想着要从雅典到墨伽拉来回走一圈,类似于具健身效用的马拉松,然而孱弱的斐德若不但不可能领着他这么做,甚至跟着他都有困难(227e)。你去哪儿?你从哪儿来?苏格拉底遇见斐德若时这么问他。斐德若对起点和终点都不甚明了。他不知道,苏格拉底并非他训练自己记忆力的牺牲者,而是他所寻找的向导,或者说,是他偶然获得的向导——来自赫耳墨斯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