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总之,埃斯库罗斯确实给了人一个合乎逻辑的希望,但问题的解决并不简单牢靠。埃斯库罗斯没有只给我们讲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他也讲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阿伽门农没有引诱兄弟的妻子,而是加入到申讨诱拐海伦者的战斗。面对共同的敌人,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甚至可以共同掌管阿耳戈斯的军队。他们的协作超越了古老的冲突。某种程度上,这部剧的目的,即是要证明这一协作基础的正当,并且延展协作的基础。
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仅仅是一个开端。他们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仍然无法兼顾公私。两个维度有着根本的冲突。身为战士的男人,与干编织活的女人所关切的并不相同。(19)埃斯库罗斯试图在战士和编织者间建立一个平台。重新定义的公共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平台:在此之上,战士和编织者的冲突可以得到调和,他们都会认识到保有这一平台的必要,并且愿意保有它。
然而,我们指出过,剧中“政治”的解决办法存在根本缺陷——它是无力的。这一无力只是凭靠否定某些诉求才得以克服。阿特柔斯与堤厄斯忒斯之争,以埃奎斯托斯的死及堤厄斯忒斯一脉的终断结束。父亲诉求与母亲诉求的冲突,以舍弃母亲的诉求解决。每一次都是凭靠谕令才终止流血。
不过,我们也应当注意到,报复奥瑞斯忒斯与其他复仇行动不同。倘若没有复仇女神的干涉,奥瑞斯忒斯本已终止了流血。与剧中其他复仇相比,复仇女神对奥瑞斯忒斯的追赶是独特的。过去所有复仇都是由人直接执行,而复仇女神不能不说有点儿类似良心。她们在剧中化身为人。对奥瑞斯忒斯更直接的威胁,似乎并不是复仇女神会破坏他身体的康乐,而是折磨他的心。奥瑞斯忒斯无法忘记自己犯下有违自然起源的罪行。他的头脑中,这一切依旧栩栩如生。于是,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奥瑞斯忒斯的问题,那便是遗忘。
阿波罗或许正是奥瑞斯忒斯的榜样。剧中,阿波罗获得至高的预言能力,据说采取了相当和平的方式,而在剧作之外的绝大多数记载中,他靠暴力升位。(20)埃斯库罗斯暗示,尽管过去发生了暴力,而且影响我们当下的命运,但我们还是可以权且当它没有发生过。自然的两面性,使奥瑞斯忒斯有违自然地杀死自己的母亲。除了选择否定母亲抑或否定自身,别无他路。母亲的行动夺去了奥瑞斯忒斯在世上的位置。想要重整自己世界的秩序,他便必须行动。倘若不行动,他将被家或城邦遗弃,永远流离失所。然而,一旦既意识到自己行动的必要性,又意识到它的肮脏,奥瑞斯忒斯便无法保持清醒。遗忘只能部分解决剧中的问题。根本上讲,相较眼下奥瑞斯忒斯的问题,遗忘也许对解决阿特柔斯与堤厄斯忒斯所引发的问题更管用。忘记古老的罪行,比忘记新近的母亲弑父要来得容易。倘若没有雅典娜的肯定,阿波罗的例证是不充分的。最终的问题仍然在于,否定女人能否成立。
我们已经讲过,男人与女人的冲突表面上解决了,但其实并不令人满意,因为那是神而不是人的解决,甚至神的解决也比它乍看上去要复杂。问题的解决基于否定女人,而否定女人又出自女神雅典娜。宙斯生了一个孩子,尽管不是和女神所生,但那孩子是女的。事实上,掌控这部剧结局的是雅典娜。然而,女神雅典娜却主要表现男性特征——理性、决断以及公共精神(public - spirtedness)。究竟在什么意义上,雅典娜是女子气的?
我们可以在雅典娜对复仇女神的态度中找到答案。雅典娜袒护奥瑞斯忒斯,似乎从根上斩断了复仇女神诉求的基础。但从雅典娜统治的方式看,她终究还是给女人留下一席之地。雅典娜并不残暴。她靠劝服统治。只有劝服和遗忘结合,这部剧才会完满。必须遗忘暴力的过去,因为这样,新秩序才能够得以建立。
建立新秩序或许要靠发展人的理性。剧作伊始,人的知识仅以经验为依据。人仅仅能够凭靠感觉感知对混乱的世界做出反应。阿波罗替奥瑞斯忒斯辩护,基于要遗忘这一向我们展现的世界。建立秩序靠抽象论断而不是现象本身。这样理性便不再被动:它不再只是被迫接受理性感知到的世界,而是在构建世界的过程中起作用。但我们一定还记得,抽象不可能整全。这正是雅典娜用劝服而不是仅凭决断统治的原因。要真正解决男人与女人的冲突,需要我们既规划自然又不毁灭自然。
如此才能使民主制少一些问题。领袖靠劝服引导民众。他为统治提供必要的统一,同时又保留自然差异。于是公共生活兼具过去私人生活的温和与公共生活的强硬。结合温和面,强硬面才保有一个参差的整体而不是去弭平。共同体和家似乎联系得更紧密了。通过婚约,女儿离开自然家庭,建立自己的新家。伊菲革涅亚的牺牲其实隐喻女儿的牺牲,女儿在共同体中相当重要。
然而,恰恰由于共同体至关重要,它才常临险境。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嫉妒,抑或阿伽门农的骄傲,都会威胁共同体。共同体在某些关键点上不是天成的。应当指出,共同体的命令并不都合法。这即是为什么在埃斯库罗斯笔下,人的统治是喜剧的。埃斯库罗斯的喜剧性场面温和地提醒人,人是不完整的。这也是复仇女神继续存在的理由。复仇女神不再主张以人的暴力行毁灭,但她们可以以贫瘠代之毁灭人。她们的存在指向人自然的上限。人摆脱了兽性,却并不能够享有神性。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埃斯库罗斯的问题有更全面的展开。倘若否认自己的起源,人便无法在这世上过活。
悲剧揭示人的位置是不稳定的。它展现了一个限度,人的行动必须在此之内,包括人最高的行动——搞政治哲学。人的思想可以使人明白这一限度,但某种意义上讲,只有悲剧可以暗示出超越限度的地方。悲剧告诉我们,人需要有超脱自然的精神,同时悲剧也讲这一精神的限度。
(1) Aristotle,《政治学》(Politics),Ernest Barker译(Oxford, 1969),页6。[译注]中译参见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颜一、秦典华译(人民大学版,1997),页7。
(2) 除非特别说明,以下引文皆出自Aeschylus,《阿伽门农》(Agamemnon)、《奠酒人》(The Libation Bearers)和《和善女神》(The Eumenides),Hugh Lloyd - Jones译(Englewood Cliffs,N. J.,1970)。[译按]引文中译基于援引英译且参考罗念生译本,见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人民版,2004)和补卷(上海人民版,2007);陈中梅译本,见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悲剧集》,陈中梅译(辽宁教育版,1999);缪灵珠译本,见埃斯库罗斯,《奥瑞斯忒亚》,灵珠译(上海译文版,1983)。
(3) [译注]《阿伽门农》以阿伽门农从特洛伊战场凯旋开场。历时十年的特洛伊战争起因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了阿伽门农的弟弟墨涅拉俄斯(Meneleus)的妻子海伦。阿伽门农在出征前不惜将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祭献给女神阿耳忒弥斯,以求女神不再发出逆风。
(4) [译注]克吕泰墨斯特拉,阿伽门农的妻子。
(5) 有几处暗示了克吕泰墨斯特拉的“男子气”。剧始,守望人说“此乃夫人的意志,混合男子的雄心”(《阿伽门农》,行11),这个夫人即指克吕泰墨斯特拉。往后,歌队勉强接受了克吕泰墨斯特拉的说法:阿伽门农已经平安归来。在行487,歌队说:“女人制定的法则太容易使人听从、传布得快,可是女人嘴里说出的传谣也消失得快啊”,但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传谣”经证实是确凿的。正如克吕泰墨斯特拉自己所说,她的智力“不是一个小女孩的”(《阿伽门农》,行276)。再往后,阿伽门农一回家就注意到克吕泰墨斯特拉的举止没有女子气(《阿伽门农》,行940)。Hugh Lloyd - Jones认为,当把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Pepelope)对勘(《阿伽门农》,页1)。珀涅罗珀一边期盼着丈夫平安归来,一边在家里搞编织。她是典型的女人。而讽刺的是,克吕泰墨斯特拉倒是声称,正是为捍卫女人所关切的家,她才站在自己的立场反对阿伽门农。不过,既然“如此好斗,绝非女人的心肠”(《阿伽门农》,行940),为了斗争,尤其要想斗过阿伽门农,她便必须拒绝女子气。
(6) 参见Hesiod,《塞浦路斯》(Cypria),见The 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New York, 1926),页493。阿耳忒弥斯把风暴带到奥利斯(Aulis)阻挠阿伽门农出征,因为阿伽门农曾吹嘘他射箭的技艺甚至超过自己。
(7) [译注]在阿伽门农出征期间,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通奸。埃奎斯托斯是堤厄斯忒斯(Thyestes)的儿子,而堤厄斯忒斯是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的弟兄。埃奎斯托斯要杀阿伽门农源于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的争斗。参见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前揭,页250。
(8) 我们应该还记得,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之争并不仅是王权争夺问题。在古代,争斗不分公私。这一含混或许正指向僭政的特征:只遵从唯一的行动原则,排斥在不同行动领域的区分。公私之分与僭政是不相容的。
(9) 不应当把这三个理由看做是对立的。每一个理由都暗示了人要超越抑或征服自然的一个面向。这也曾推动阿伽门农的行动。
(10) 奥瑞斯忒斯对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埃奎斯托斯的描述看似与我之前对克吕泰墨斯特拉“男子气”的讨论矛盾。但我认为,这不矛盾。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便能彻底明白阿伽门农之死。起先,是一个男子气的克吕泰墨斯特拉在捍卫自己的家。之后,我们发现,克吕泰墨斯特拉表面上的男子气可能只是在替实际操控者埃奎斯托斯打掩护。而奥瑞斯忒斯暗示,埃奎斯托斯其实并不见得比克吕泰墨斯特拉更有男子气。埃奎斯托斯不是一个战士。他隐藏在女人身后,甚至让她来杀人。当克吕泰墨斯特拉以家的名义像男人那样行动时,埃奎斯托斯却为获得权力像女人那样行动。男女的含混表现了之前提到过的公私含混的一个方面(拿动物而不是人来祭献这点颇为重要,因为它暗示,人与人之间除了不断流血冲突,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应当把这一祭献区别于特洛伊战争中的牺牲即“没有火”的祭献(《阿伽门农》,行71)。火是人技艺的象征,而战争中非技艺性(artless)的祭献是荷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这一中性化或均质化导致了家的毁灭(阿伽门农的家)和僭政的建立。换句话说,它致使公私两方面完结。
(11) 拿动物而不是人来祭献这点颇为重要,因为它暗示,人与人之间除了不断流血冲突,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应当把这一祭献区别于特洛伊战争中的牺牲即“没有火”的祭献(《阿伽门农》,行71)。火是人技艺的象征,而战争中非技艺性(artless)的祭献是荷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
(12) 引自《埃斯库罗斯第一卷:奥瑞斯忒亚》(Aeschylus I:Oresteia),Richard Lattimore译(Chicargo, 1953)。按字面翻译应当是,“这样会使得这杀母的罪行,随随便便就与一切道德吻合”。
(13) [译注]据赫西俄德讲,雅典娜诞生于宙斯的头颅。宙斯的第一位妻子女神墨提斯(Metis,意为智慧)怀孕时,他担心妻子生下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孩子,便听从乌拉诺斯和该亚的劝告,把墨提斯吞入腹中。但胎儿在宙斯的头颅里继续成长。后来,赫淮斯托斯用斧子把宙斯的头颅劈开,于是雅典娜就出生了。参见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 神谱》,张竹明、蒋平译(商务版,1991),页51-53。
(14) [译注]原文是,“除了婚姻,我在一切方面支持男人”,这一限定似乎不容忽视。
(15) [译注]于是复仇女神(the Erinyes)变为和善女神(the Eumenides)。陈中梅将第三部剧名译作“善好者”,缪灵珠译作“福灵”。在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同样犯有弑亲之罪的俄狄浦斯,来到了当地被称作慈悲女神的复仇女神的圣地(《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行42)。名称的改换意味着某种和解。
(16) Anne Lebeck,《奥瑞斯忒亚》(The Oresteia,Harvard, 1971),页135。
(17) Robert Graves,《希腊神话》(The Greek Myth,New York, 1959)第一卷,页37-44。
(18) Robert Graves,《希腊神话》,前揭,第二卷,页43-48。
(19) 剧中既没有战士也没有编织者。正如前注所言(我们应该还记得,早先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之争并不仅是王权争夺问题。在古代,争斗不分公私。这一含混或许正指向僭政的特征:只遵从唯一的行动原则,排斥在不同行动领域的区分。公私之分与僭政是不相容的。),克吕泰墨斯特拉显然和珀涅罗珀相对。尽管阿伽门农无疑是一名战士,但我们在剧中看到的是一个希望最终过上平和日子的归家男人。因此,这部剧展现的是战士和编织者的缘起。
进一步划分公私,就要远离暴力专制的世界(拿动物而不是人来祭献这点颇为重要,因为它暗示,人与人之间除了不断流血冲突,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应当把这一祭献区别于特洛伊战争中的牺牲即“没有火”的祭献(《阿伽门农》,行71)。火是人技艺的象征,而战争中非技艺性(artless)的祭献是荷马式的世界即充斥自然暴力的世界的特征。)。然而,剧中的问题在于,这两方面在原始的设定里便是对立的。男人追求战争的荣耀,女人寻求平和的家庭生活。需要有一个基本原则来调和这两方面。Saxonhouse认为,女人需要立足公共的男人庇护,男人需要女人为战士提供一个共同体。《奥瑞斯忒亚》延展了建立这一平台的可能,基于这一平台,双方可以共存而不彼此破坏消解。
有关战士和编织者的深入讨论,参见Arlene Saxonhouse在美国政治科学协会1976年年会上宣讲的论文《男人,女人,战争和政治:欧里庇得斯与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家庭与城邦》(Men,Women,War and Politics:Family and Polis in Euripides and Aristophanes)。
(20) Robert Graves,《希腊神话》,前揭,第一卷,页7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