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一个西班牙人的33年内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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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莉安娜

时间一年年过去,似乎看不到个头,我也不再抱任何期望。我想的只有牺牲奉献,勤劳苦干,还有我们的不幸。

那晚看到他打扮成老太太的样子,我们差点没笑岔气。他的两条腿总是被裙子缠住,连路都不会走,只能单脚跳。尽管我很紧张,一想到面临的风险就胃痛,但我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他看起来特别滑稽!他穿的是一身老式衣服,裙摆部分又长又宽,还有一件衬裙、一条围巾和头巾,以及一件外套。他的脸用头巾遮着,再加上我带来的伞,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如果不是他走路吃力的样子,谁也看不出这是他假扮的老太太。我们等了好几个晚上,想看看怎么才能最安全地把他转移到新房子。那晚下起了毛毛雨——那是个冬天——而且夜很黑。于是我说:“好了,我们今晚行动,因为今天难度小一点。”

现在他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们一家三口重新团聚,这让我开心多了。我再也不用一直焦虑要每天拎着篮子往他父亲家跑两三趟给他送饭。我再也不用整天脑袋转个不停了,唉!不用想着给他做饭,想着饭送晚了。现在,如果有人在吃饭的时间来家里有事,我可以把饭给他送上楼。如果我去收鸡蛋,我会用那把老式大钥匙把前门锁上——只有那一把——然后把它带在身上。这样我就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谁也进不去,也就让我少了一件心事。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常在门前把钥匙摇得叮当响,或者跟路过的某个人聊几句,用这种方法提醒他让开。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确信他在马拉加,或者逃到了山里或其他地方。为了让他们打消怀疑,那两年多的等待是必要的。而且,我花了很长时间,最终才幸运地租到了街道5号的房子。这是一栋有三个房间的大房子,其中两间是卧室,还有一个已经做好的藏身处。房东经常在星期天和节日的时候回来,他们把橄榄油之类的东西储藏在阁楼。但他们从来不在那儿过夜,而且回来之前总是先给我捎信,因为唯一的钥匙在我身上,所以并不危险,他们上楼的时候他会躲进藏身处,这样就可以了。

我们花了一整晚开掘清理那个藏身处,好让里面能容下他。以前一个圣像藏在那里,里面塞满了碎石,我们得把它挖深一些。有一晚他藏在那儿的时候,一个国民警卫队员几乎就坐在他下面。唉,那晚真是太惊险了!

有一天我出去卖完鸡蛋回来,一个年轻人在街上拦住了我。他是个臭名昭著的瘸子小偷。他拦下我说:“我有话想去你家对你说。”“去我家?说什么?”“是这样,我在山里的时候看到了几个人。我想其中一个是你丈夫,不过我没认出他来。他让我给他带些钱和面包……”我一下就看穿他想对我设什么圈套,但我让他以为我相信了。“好吧,听我说。你今晚十点或十点半过来,因为现在我家里没钱,我身上只有卖鸡蛋的钱。不过等你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出去借到钱了。”

我回家告诉了丈夫,他说:“马上去警卫队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这是个阴谋。”我也这么想。出门没一会儿,我就在街上碰到了一名外号“情郎”的警卫队员,他的女朋友住在这里。我告诉了他发生的事情。“你回家去,我马上把这件事向下士报告。”他说。很快他就和另一个警卫队员回来了。新来的警卫队员继续在街上巡视,这个“情郎”来到了我家。我的丈夫已经躲进了墙内的藏身处,这名警卫队员藏在同一个房间的门后听瘸子要说什么。两个人藏着——不过警卫队员不知道我的丈夫在那!瘸子来后,我对他说:“你想怎么样?你在街上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太明白。”“没什么,就是我在山里看到一个人,他让我来拿些钱和面包。我觉得他是你丈夫,不过我没认出他来。我想,是他告诉我那是他的。”然后我说:“听着,山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你明白吗?你是来抢劫的,这才是你的目的。”这时警卫队员从门后出来抓住了瘸子,他说:“臭小子,你是来这个女人家里抢劫的吧。”另一个警卫队员进来了,他们把他带去了军营。但我很快发现,这个阴谋还没完。

凌晨三点我被叫到军营对发生的事情做一个陈述。因为是半夜,我把女儿带在了身边,假装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几个去山里割茅草的人被传唤了过来。是瘸子供出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正在接受审问,目的就是让他们承认在山里看到了我的丈夫和那些逃犯在一起。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带去军营,我们被安排坐在外面的长凳上。通过打开的那扇门,我们不得不看着每个人接受审问。我从没想过这辈子会看到那晚的场景,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让一个小女孩目睹这样的事情,想想就觉得可怕。瘸子从头到尾都站在那里,对每一个人进行指控:“这个人给那些逃犯带过钱……这个带过面包……这个带过酒……”等等。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可怕的经历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为女儿和那几个可怜的男人感到担忧。我并不害怕自己会怎么样,因为我知道这一次我比他们聪明。可是孩子是无辜的,那些男人也是无辜的!我为他们受的折磨感到痛苦。而这些都是因为这个瘸子小偷,只有他什么事也没有。这确认了我的猜测——这是个阴谋。如果不是的话,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接受审问。但他没有,他只需要对每个人进行指控,说他们和逃犯有接触。这些茅草贩当然看到了那些逃犯,他们几乎每天都得去山里把茅草带回来赚点钱糊口——如果那点钱算赚钱的话。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在逃犯中看到了我的丈夫。

实际上,他们是在设法弄到足够的证据把我关进监狱。他们不知道我的丈夫在哪儿,于是他们暗想他一定逃到了山里。“我们可以拿给逃犯送钱的罪名扣留她。一旦她被关起来,我们就能让她开口说出她丈夫的下落。同时我们还可以从她身上捞点钱……”这是他们的算盘——让我牵涉到逃犯的事件中,然后把我关起来,这样我就会供出我的丈夫。这对我们是非常危险的时刻,但他们没有得逞。他们无法让任何人开口。

这件事过后,他们搜查了我父亲在乡下的房子,看能不能在那儿找到他。但他们一无所获。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帮忙保护了我们。如果人们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他们会觉得他不可能藏在这里。“如果朱莉安娜敢去找国民警卫队,说明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踪。”他们是这么想的,这也大大消除了他们对我的怀疑。在找过警卫队,并让一名警卫队员来过家里后,那些人无法相信我的丈夫藏在这儿。如果那名警卫队员想的话,他可以搜查我们家,不是吗?所以没错,从这方面来说,尽管瘸子事件很糟糕,它却让我的处境变得容易了。

就在这件事后,我们决定做一个新的藏身处。我的丈夫不放心原来的那个,他觉得人们也许会因为那座圣像想起它。圣周的一个晚上,趁着人们在街上游行的喧闹,我们在楼梯下做了一个新的藏身处。现在每个圣周我都会想起那晚!我从马拉加买回了他需要的工具,还有砖块和灰泥。我假装需要那些砖块做一些兔子窝。我为他打下手,给他和灰泥,到院子里拿砖块和水,因为他不能出去。他在楼梯下面砌出了一个空间,让他能从上面进去。当我把新砌的墙刷白后,它几乎和原来的地方融为一体了,以至于房东来过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发现我们做过什么改变。

虽然新的藏身处足够安全,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总想着要警惕——比他想的多多了。他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阁楼的时候会把门开个缝,往外看那些来家里的人。这让我们争吵不断。我进屋后看到阁楼的门开了一点,于是我心想他又在往外看,这让我很生气。通常我会在出门之前把他锁在阁楼里,这样他就开不了门。但如果我忘了,然后看到门开了,我会对他说:“你又把门打开了。”“没有,我没开门。”“有,你开了,我在楼下能看到它开着。总有一天你会被别人发现的。”“哎呀,那些人知道什么呀,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总是这么说。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因为他的粗心大意吵一架。我知道那些来家里的人没有注意到门开了一点,但我不能确信不会有人专门为了寻找蛛丝马迹到家里来。但他不怕,照样泰然自若,从来不想这些事情。

然而有一天事情发生了。一个小女孩来家里给她的姨妈拿点东西,就在这时他把门打开了。她在他关门之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我马上去了小女孩的姨妈家,找她借罐头盒。她就是和我一起走夜路去马拉加卖鸡蛋的女人。“我哥哥从马拉加过来了,他想带点橄榄油回去。我没有罐头盒。他正在我家里等着,你侄女过去的时候看到他了……”

他朝窗户外面看的时候更危险。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他会把百叶窗开一片缝隙看街上的人。当我从其他地方回来的时候,我常常会抬头往楼上看,然后就会看到那个可能暴露他的缝隙。“他又在往外看了,”进屋后我会说,“谁把窗户打开的?”“哎呀,没人看得到,”他会说,“没有谁会想着这事儿。”

这三十年来他一直在向窗户外面看。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我在窗户上安了玻璃,还买了网眼窗帘,好让别人看不到里面。这是有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他之后决定的——我总在警惕可能让他暴露的哪怕最小的迹象,他身后的灯光让我看到他正在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看。第二天我买了做窗帘的布料,好让这一切画上句号。然后他就可以在白天打开百叶窗,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透过窗帘向外看。晚上,当他开着灯听收音机时,他会关上百叶窗。我到街上去确认过,百叶窗完全不会透光。

我有时会因为所有这些事情对他生气发火,我们总在为这个吵架。“他们会看到你的,我就能看到你在往外看。”有时我肯定一定有人看到了他。“他们看到你了。”“没有,谁也没看到我。”他总是那么镇定——其实是粗心大意。他比我聪明多了,但缺少我的警觉。我必须保护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受害,同时承受他的怒气,因为我无法说服他变得更加小心。不过去年的时候,对门的邻居确实看到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看。但他们以为那是我的女婿。邻居对我说:“昨天晚上,我们看到西尔韦斯特雷从百叶窗看我们……”“哦,是的,”我说,“他上楼去拿编好的茅草,他一定是在窗户那儿往外看了。”他们看不清楚那是谁,只知道是个男的。当然了,那是他!

他常常不满足于隔着窗帘看,他会用手撩起帘子的一边,好看得更清楚。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喜欢看路过的女人,就跟单身的时候一样。他会站在街顶端的小广场上,走来走去地看女人。这是他的嗜好,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乐此不疲,现在也还是老样子。如果看到一个女人从门口经过,他会追出去看人家。要么他就自己跑到街上来回晃悠。他的好奇心很强,这是事实。我常常对他总是盯着女人看厌烦不已,不过又心想:“算了吧,他还能做什么呢?如果这样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那也没什么不好。”这三十年来能让他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并不多。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粗心大意时常让我不好过。

这个时候,我已经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内战结束后,做衣服的布料非常短缺。人们用来做衣服的都是些旧麻袋和油布,那还是唯一能买到的布料,从梅利利亚运过来的,质量很差还很贵。马拉加有一个叫蓝色海岸的店铺,店主在巴塞罗那有几家纺织厂。每次他从那儿发货过来,店铺外面都会有许多人排队。卖鸡蛋的时候我认识了店主的弟弟,每个星期我都会送他两打鸡蛋作为礼物。每个星期都送,不管有没有货运过来。如果有货来,我会走到队伍的前面去敲橱窗。店主的弟弟会告诉门卫:“让她进来,她是给家里送鸡蛋的人。”进去后我挑好想要的,够十到十二件衣服的布料,然后他装好放在一边,等我在店铺关门后去拿。我用手上的钱买尽可能多的布料,因为我知道我能用它们在这里把钱翻倍。如果我买的丝绸是八比塞塔一米,我就在这儿卖十六比塞塔。如果一样东西花了我十六比塞塔,我就卖三十二。我总是让价钱翻倍。就算是这样,我卖的价也不比从梅利利亚运来的差布料贵多少。而且这让我赚了一些钱。

之前提到过,我和丈夫在马拉加外分手的时候,他留给了我五十比塞塔,然后就逃命去了。我花了其中十四比塞塔给女儿换了一双凉鞋,她的那双在我们逃跑的时候弄丢了。我是用三十六比塞塔开始谋生的——三十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起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和女儿。我和我的父母住了两个月,他们尽可能帮助了我,但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养我多久。所以我开始四处打听,问其他卖鸡蛋的人能赚多少钱。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我说:“啊,那我也要做这个生意,每个星期多少赚一点。”我花了几天时间在农场里到处收鸡蛋,然后提着篮子走到丰希罗拉坐火车去马拉加。我一整天都提着篮子在城里四处问:“要买鸡蛋吗?要买鸡蛋吗?”在这之前我只去过一次马拉加,我不敢走得离市场太远。那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而且为了不迷路,我总会找人帮我指回去的路。第一次我赚了十六比塞塔,还算不错。

第二个星期我收了三天鸡蛋,可是去马拉加后没有人想买,好像那天每家都有鸡蛋。回来后我精疲力竭,心烦意乱。在乡下的三天加上马拉加的一天,我总共只赚了八比塞塔。我决定再试一次。我用赚的那点钱到商店买了些发夹、香粉和肥皂。去农场的时候我把它们带上了,这样我就能在买鸡蛋的时候卖点东西。那个星期我赚了四十比塞塔,之后我就长期做起了这个买卖,因为我开始喜欢起来。

村里那时有许多做鸡蛋买卖的人,一直以来都有,不仅有女人还有男人。有些是家族做这个生意的,对其他人而言,尤其在那个时候,这是那些丈夫在战争中死去的寡妇做的活计。她们用补偿金开始做买卖。不过这只针对那些丈夫为国民军效力的女人——如果你的丈夫是另一派,那就没有补偿金了。

每次出门收鸡蛋都意味着从日出到日落。我要去大约十五个农场,而且要走十五公里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疲惫不堪,两个篮子有二十到三十打鸡蛋。

我每周去马拉加卖一次鸡蛋。一开始我只去那些看起来可能会买鸡蛋的房子和公寓,问人们要不要鸡蛋。零零散散他们会买一些,并让我下星期再来,或者告诉我他们有亲戚朋友想要鸡蛋。就这样我在整个城里积累起了许多客人,我要走一整天才能把鸡蛋送到所有人手上。最后我经营到了每周两百打鸡蛋的生意。尽管如此,过了一年多我才存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被认为可观的一笔钱——一千比塞塔。这还是在我不为自己花一分钱,并把所有剩余时间用来编茅草的情况下做到的。

大概有十到十二个战争寡妇和我同时做起的鸡蛋买卖,但她们没能坚持下来。她们会去马拉加,给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罐好牌子的金枪鱼、一根香肠,或者喝杯啤酒或咖啡,完全没有考虑她们每赚一比塞塔就花掉了两比塞塔。我从没这么做过。我出门的时候会带上一小片面包和一个煎蛋饼,这就是我所有的干粮。因为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如果我赚五比塞塔然后在自己身上花两个,我就永远存不了钱。我会编茅草直到凌晨两三点,接着黎明起床又开始继续编。这样就能帮忙付食物和房租的钱,而不用去动我卖鸡蛋赚的钱。没错,有许多人和我同时开始做这个买卖,但谁也没能和我一样,用那么少的钱经营起了我后来的生意。如果我刚开始做买卖的时候手里有钱,今天我们就会有不一样的未来。当然,和我只有一个孩子比起来,那些家里有几个孩子的是另一回事——尤其对那些寡妇来说。大多数左翼男人的遗孀都十分穷困,只能靠编茅草度日,或者到山里割茅草、捡木柴。有些不得不到外面讨吃的,特别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人家。

政府规定了鸡蛋的价格后,就是其中一位寡妇和我一起整夜走路把鸡蛋偷送到城里去的。那一定是1941年或者1942年。如果不偷送鸡蛋,我们就做不成买卖,因为收鸡蛋的成本要比那里法定的卖价高。这个女人的哥哥把鸡蛋装到他的骡子上,来回我们付给他四十比塞塔,这是那个时候这里的散工五六倍的工钱。我们会在傍晚出发,黎明之前到达我姐姐家,就在城外的蒂罗彼琼附近。我们把大篮子留在那儿,放几打鸡蛋到两个提篮里,假装去给在城里干活的人送饭。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控制点蒙混过去。我们要来来回回跑一整天——前一晚走了三十公里后,再走一整天让人非常累。

我走夜路去马拉加将近有一年时间。因为母鸡没有吃的,所以鸡蛋变得非常稀少。只有那些自己种谷物的农民才能继续养鸡,村里的人不得不把他们的母鸡杀掉。这是“饥荒年”的事情,如果我们没有吃的,牲畜就更没有吃的了。

你什么东西也买不到。像茴香酒杯那样的一小杯橄榄油,在黑市上要两比塞塔。照这样一升油差不多得要六十比塞塔。我们哪里买得起,不是特别富有的人都买不起。我记得有一天,我和跟我一起卖鸡蛋的那个女人,为了找卷心菜几乎走到了丰希罗拉。等我们找到能卖点菜给我们的农夫后,两个菜头上剩下的几片叶子他要价二十五比塞塔。几片叶子二十五比塞塔!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接着我们走到奥苏尼亚,看能不能在哪个磨坊买点面粉,但谁也不愿卖给我们。如果有四十比塞塔,你可以买到两斤面包,这个价你在阿尔奥林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但我们谁有那么多钱呢?对我自己,我会煮几片卷心菜叶,或者一点厚皮菜加几颗蚕豆。那个时候,一餐炖蔬菜觉得非常不错。但长期没有别的东西吃,让我后来对炖蔬菜厌恶至极,好几年都不想再看到它。

能弄到的任何其他东西,我都给了我的女儿。在战争结束之前食物一直充足,她需要的东西都有,比如大麦咖啡和牛奶之类的。但在“饥荒年”,她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吃几片卷心菜叶或一点玉米面包。只有极少数时候,乡下会有人拿点吃的送给我,我也不会向他们要。我是去做买卖,仅此而已。偶尔会有人说:“给,把这个带给孩子吃。”然后给我一点面包。但这种情况非常少。我没有到处跟人讲我的难处,我自己扛着。因为也许有人愿意听我诉苦,但有些人会说:“让她自己想办法。他不应该和政治掺和在一起,那是他们的错。”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从来不对别人说,而是自己扛着。

我们再也没想过要吃肉。面包和油,对我们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只有有钱人才能吃到肉,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年能尝个两次——圣诞节和四月节。除了圣周期间,人们也吃不上鸡蛋。他们得把鸡蛋卖掉去买其他东西。不仅“饥荒年”是这样,之前也是。

在这里,有些人通过黑市和配给制发了财,有两三个人成了百万富翁。不过不是通过劳动,而是把本该定量分配给人们的食物拿到黑市去卖。没错,在那个年代无奇不有。

那个中士禁止我去马拉加是个很大的打击。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做生意,手上的钱比我最初开始做买卖的三十六比塞塔多不了多少。但我有关系,而且买东西能赊账。我会每个星期还一点,这个店铺二十五比塞塔,那个五十。这帮助我把生意做了起来。因为如果我有三四个星期来还钱,我就可以在这三四个星期里用这个做别的买卖。我父亲常说我绝对攒不住钱,因为我总是把存的那点钱买了东西。但这在我看来是最好的办法。钱不拿来用就等于没赚到。如果不用钱来赚钱的话,我该拿什么生活呢?只要有我知道能卖出去的东西卖,我就会买。要用钱来生钱,否则你没法生活。

我又开始去马拉加后,他们很快派了警察跟踪我。我被跟了几个月,我自己并没有觉察,但买我鸡蛋的人家告诉我:“听着,他们来这儿问你在做什么……”可我并不担心这个,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能在村里为自己辩护,只要他们不能在这儿治我的罪,其他都没关系。

村里有一个男人有卡车,他经常买下所有的茅草辫去马拉加卖。因为我对这个买卖有所了解,于是我去了马拉加向他收茅草辫的铺子,说我可以负责提供茅草辫。那个时候,这里的女人编的所有茅草辫都能卖到马拉加,因为它们能用来做驴鞍、箩筐、席子和鱼筐之类的东西。它们的用途很多。我给了他要求的样品,他答应了。于是我开始向那些去山里割茅草的人收茅草,然后给女人们编。如果一个女人速度快,她大约一小时内能编好一条茅草辫。即便如此,这也赚不到多少钱,最多一两比塞塔。每编好两条,就有一条的利润用来支付茅草的成本。所以一天下来,一个女人能拿到四五比塞塔。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人们没有其他的活可做。

有他藏在家里,而且帮忙编茅草,我能比以前更安心地出去做事。不是说我会忘记潜在的危险,但这和他藏在养父家的墙洞里还是不一样。

住在这条街5号房子的时候,一开始我常想,如果他有出来的那一天,至少还要再等六七年。但时间一年年过去,似乎看不到个头,我也不再抱任何期望。我曾经向所有的神明祈求一个平安的结局,但我不相信会有这一天。我想的只有牺牲奉献,勤劳苦干,还有我们的不幸。

 

毫无疑问,各种各样、人数众多的警察是让外国人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在一些共产党活跃的地区,人们会以为他们来自部队。但国民警卫队这支部队的中坚力量……已今非昔比。1936年之前去过安达卢西亚的人会记得那种传统的类型——阴沉严肃,像苦行僧一样。他们如同圣殿骑士置身于异教徒中间一般被安置在一个不怀好意的村子里,为他们的军队传统和荣誉奉献自己。这样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杰拉尔德·布雷南:《西班牙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