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教授谈石声汉和他的词作
石声汉先生的子女为他们的父亲整理遗作《荔尾词存》,南开大学吴大任校长希望我能为这本词集写个序言。正是这个机缘,使我有幸读到了一本不平凡的词集,使我有幸透过他的词作认识了这位未曾谋面的科学家。…………
我打开这本词集的手稿一看,我就折服了。这么好的学者,写这么好的书法,填了这么好的词作,胜过我们多少研究古典诗歌的人!
——摘自《未曾谋面的古农学家石声汉先生》,《红蕖留梦》第八章《良师益友》
总而言之,我读了石先生的集子以后,对于他的词的成就之精微,对于他的理想之高远,都深感敬佩。由于我非常尊敬石先生,所以我就给石先生的《荔尾词存》写了序。我也愿意把石先生介绍给大家。我们学者里有这样的人,不但自然科学好,而且有古文学的修养。我以为,正是古文学的修养才成就了他这样的品格,这样的持守。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美好的传统。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足以独树一帜,他的成就极为难能可贵,应该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
石声汉诗词的好处,最重要的我认为有两点。
第一个,是石先生本质好。他不止有诗人,而且有词人的本质。
词,你要仔细地去吟味,仔细地去体会。它是要你慢慢地才能体会出它的好处,它有很多非常深隐的意蕴和情致。石声汉先生天生就有这种禀赋,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天生来他的感觉就特别纤细幽微,他天生来有词人的气质,这是他的一个特色。他的不平凡之处,在于生而就具有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我实在没有料到,石声汉先生以一个非诗词专业的自然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他所禀赋的词人之心,如此敏锐地以他自己的直观体验,轻易地掌握了词的美感的最基本的特质。
另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虽是学自然科学的,可是他有很好的古典文化修养,我觉得这很可贵。跟我们从小就学古典文学不同……如果他单纯地只是学古典文学,就有一种酸腐的气味,我们说这是酸秀才。石声汉先生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本质是有诗人、词人的气质,但是他绝对没有诗人、词人的酸腐。他不用我们文人的那个套语。他既有古典的修养,但是他又不受古典的约束。一个人能够深入进去,而又能够跳跃出来,没有被它圈套住,真的是了不起。…………
——摘自《一位当代自然科学家对生命的反思》,《迦陵说词讲稿》第四章《词与词人》第二讲
石声汉先生是以他自己真正的感觉,真正的对于人生的体认写他的诗词。当他写的时候,有一种新鲜的生命在里边,这是使我感动的。虽然现在也有一些科学家喜欢写古典诗词,但是生熟之间,似与不似之间要恰到好处,石先生的作品是恰到好处的,因为一方面他是学自然科学的,没有被我们旧的习套约束住,一方面石先生天生就是一个词人。他确实有词人的品质,有非常敏锐,非常纤细的感受,而且他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所以使我非常感动。
——摘自《传统诗词中簪花照镜的反思——谈石声汉先生的三首小词》,《迦陵说词讲稿》第四章《词与词人》第三讲
石声汉先生是国内著名植物生理学家和古农学家,其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他以对自然科学的深厚感情和对自然现象的细微观察,并融入自己的人生遭际,参以对世界发展变化的理解,以诗人独有的情怀,观物注情,联类不尽,情动于中而发乎诗词,必然是自己人生之镜鉴,命运之呼喊。本文着重分析了石声汉先生《荔尾词存》中咏蚕及簪花照镜的词作,通过缜密的剖析,指出这是作者自己的生命体悟,是用自己对人生,对科学,对世界的沉重而不容旁贷的责任感谱写的生命赞歌,是真正的科学家精神和高尚品德的表现。石声汉先生词作的成就向世人昭示了一个真理:从事自然科学应该有传统文化作基础,才有可能登上科学大山的巅峰。
——摘自《“春蚕梦”与“簪花照镜”中的人生体悟——古农学家石声汉先生两组词作赏析》的“摘要”
当今诗词创作可以借鉴晚清诗人尝试的两条路:
一个是还用旧的形式,但能够把我们当代的感情写进去。写作诗词如果你自己没有一点点真实的思想感情和感受,只是把古人的成句抄袭拼凑一下,你就没有时代的气息,代表不了你现在的生活和感受,所以要把现在的思想感情融入进去。这个融入要改变因袭古人的作风,有点困难。你不抄古人的句子,你要把现在你的生活理念写进去,往往又没有诗的语言,没有韵律,好像就不恰合了。可是真正有本领的人,是能够把古代人从来没有说过没有写过的写进去,不但写进去,而且还要保留古典诗歌的美感和艺术品位。
很巧,我现在就可以举一个例子。大家不熟悉,当代诗人石声汉。……他所写作的诗词反映了“文革”和抗战时的艰苦,写得非常精彩。……比如他在抗战后期在家中写了六首《浣溪沙》,记载他当年的生活。我这里只选其中的三首:
其二
白足提篮上菜场,残瓜晚豆费周章,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邻厨风送肉羹香。
其四
双袖龙钟上讲台,腰宽肩阔领如崖,旧时元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
其六
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半支烧剩什邡烟。
第二首写的是当时贫困的生活,第四首写的是人的消瘦和贫穷,第六首写的是工作条件的艰苦。像第四首他说“双袖龙钟上讲台”,一件衣服穿了多年了,肥肥大大的:“腰宽肩阔领如崖”。石先生越来越瘦了,所以觉得衣服的腰也宽了,肩也阔了,领子好像也高了。“重缀白瘢蓝线袜”,本是蓝线的袜子,只是穿久了,洗得褪色了,像一块一块的白瘢,而且袜子破了以后补了一次又一次,补丁摞着补丁,所以石先生说重新补过的袜子是“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他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中还不失幽默,说羡慕皮鞋破了,嘴总张着像是开口在笑。第六首写当时工作条件的艰苦。他说是“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大雨好像泉水一样从屋檐上泻下来。屋子漏雨,所以外边下大雨,屋子里下小雨。而他明天还要上课,“明朝讲稿待重编”。讲稿在哪里编?在油灯下。我是点过油灯的。石声汉先生的油灯点在哪里?他是坐在桌子旁边撑着伞挡着雨,就着伞下的油灯旁来编写明朝的讲稿的。而且“室静自闻肠辘辘”,写讲稿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饥肠辘辘。他刚才不是说吃的是青菜菰笋吗,那当然是很容易饿了。所以他说当夜深人静编写讲稿的时候,就听到自己的饥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电灯风一吹是不改变的,但是油灯风一吹,灯影就在墙上摇动。“半支烧剩什邡烟”。什邡烟是四川一个村子里生产的最廉价的香烟。………
写作的时候,我希望能合乎古典诗词的美感,古典诗词的韵律,古典诗词的风格。很多新生事物,不是绝对不能写进去的,你古典文学的功夫够了,是可以写进去的;古典文学的功夫不深,诗词修养不够,是很难写好的。像石声汉先生的作品,鞋子破了,袜子补了都可以写进诗里。“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修养够了,什么情景都能找到合适的语言,语言的词汇不够,你把语言连贯成诗句的这种才力技能不够,就难出好诗。……石声汉先生,他生在抗战时期,把新生事物,古人没有写过的,都写进去了,而且有古典的美。这是第一类。
另一类像王国维,用旧的语言把新的哲学理念写进去,写进新的思想。虽然是旧的语言,那里面对人生的反省和哲理都是古人没有过的。……
石声汉先生的创作也是如此,他不仅能把抗战的艰苦写出来,“文革”时还被批斗。我们看看他的《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其二:
牛鬼蛇神事有无,蚊雷市虎代爰书。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龙钟拥篲涤圊窬。劳心锻就风波狱,迁固何曾涉谤诬。
你看石声汉先生什么都可以写,把红卫兵的批斗,“牛鬼蛇神”挂牌子,扫厕所都写进去了。现代人不能写,是因为文化修养不够,语言不够丰富。现代人不是不能把现代生活写进古诗,只是现代诗人不想充实自己,是自己能力不够。………
你看石声汉先生,我们都有点傻瓜气的。……他是一个真正投身于科学研究的人,他把他终生的理想都投入进去。他研究古代的农学,他觉得古代的农学很宝贵,能够使古代的农学流传下去也是宝贵的。正如我是投身于古典诗词,如何将古典诗词中的宝藏流传下去,使年轻人懂得诗词,传承下去,我认为这是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所在。石声汉先生也是如此。
最后我还有一段傻瓜话要说。就是石声汉先生之所以虽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也要把那些古代农书用现代语言译出,以他的人品和学识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古农书中的一些知识仍有被现代的人参考和利用的价值。可惜我不是学农的,否则我一定会带领我的研究生对那些古代农书做一番好的研究。
——摘自《当代诗词的人文关怀》(《诗词丛刊》独家专访叶嘉莹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