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把狗放了进来?
……恐怕这将是个问题。
谁把狗放了进来?
谁把狗放了进来?
谁?
谁?
2006德斯蒙德·佩珀代因,兴趣广泛的男孩
1
亲爱的珍娜薇弗,
我跟一个比我大的女人发生了关系。她是个老于世故的女士,截然不同于我认识的那些十来岁的姑娘(比如伊莱柯特拉,或者夏奈尔)。性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觉得我在恋爱了。但我遇到一个非常纠结的问题;她是我的外婆!
德斯蒙德·佩珀代因(德斯蒙德,德斯,德西),本文的作者,十五岁半。如今他的笔迹里透着刻意的讲究;那些字母,以前都是往后倒的,而他经过耐心的训练,如今都往前倒了;把整个句子摆弄通顺了之后,他就开始做一些小小的点缀(他的e肯定都要修饰过——像个侧过来的w)。眼下德斯跟他舅舅合用一台电脑,他在电脑上学习书法课程,以及其他一些课程。
另一方面,年龄的差别是惊人的
他把那句话划掉,然后重新往下写。
事情是从两个星期前开始的,当时她打电话来说,亲爱的,家里的水管又坏了。我说是外婆吗?我这就过去。她住在一英里外一座屋子的一个老奶奶套间[1]里。那里的水管老有问题。我不是水管工,可我从干那一行的乔治舅舅那里学了一点。我给她修好了水管,她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喝点酒呢?
书法(以及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已经掌握,但标点还没学好。德斯是个擅长拼写的小家伙,但他知道在标点使用上他有多弱,因为他刚开始上这方面的课程。他凭直觉(相当正确地)认为,标点是一种艺术。
所以我们喝了几杯我不常喝的杜本内酒[2],她给我做种种怪脸。她始终放着披头士的音乐,放的都是慢节奏的,比如《金色梦乡》,《昨天》,《她正要离家》等。然后外婆说,天太热了,我得去换上睡衣。她回来时穿着一条娃娃裙!
他想让自己受点儿教育——不是在斯奎尔斯弗里学校,他从《迪斯顿新闻报》上了解到,这所学校最近被评为全英格兰最差的学校。但他对这个星球和宇宙的了解上,存在着难以置信的空白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居然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而惊愕。
于是我们又喝了几杯,我注意到她保养得多么好。她一直精心照料自己,鉴于她所过的那种生活,她真的算是健康的。所以又喝了几杯之后,她说,你穿着那身颜色鲜亮的校服,没有被活烤的感觉吗?过来,漂亮的孩子,让我们抱抱!哦,我能怎么办呢。她把手搁在我的屁股上,滑到我的内裤上。嗨,我也只是个人呀,是吧?立体声在放着披头士的《我应该知道得更多些》——但一件事引向另一件事,这是令人极度兴奋的!
比方说,德斯阅读过的唯一一份全国性报纸叫做《晨雀报》,而他的通信对象珍娜薇弗,是那家报纸的答读者问的专栏女撰稿人,俗称“痛苦大婶”,或不如说叫“狂喜大婶”。她主持的版面充斥着也许完全属于杜撰的联系人的详细情况,她的回答则包括一句下流的双关语加一个惊叹号。而德斯蒙德的故事并不是杜撰的。
你必须相信我,这一切都是非常“始料不及”的。这完全不是我们的本意!是啊,我们生活在迪斯顿,这样的事情不会太受人叱责。而且,是啊,我外婆年轻时喜欢恶作剧。但她是个受人尊敬的女人。事情是这样的,她的一个大生日即将来临,我想她是开心过了头。至于我本人么,我有着严格的基督教背景,至少是我父亲这方面(五旬节派教会[3]教徒)。你知道吗,珍娜薇弗,自从三年前我母亲茜拉去世后,我一直非常不开心。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需要温情。就像外婆触摸我时那样。哦。
德斯并不真的打算把信寄给珍娜薇弗(报头上还点缀着她半裸的画像,不是狂喜大婶,而是痛苦天使)。他写这封信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象着珍娜薇弗可靠、客观的回答。比如:至少你还有个老派的外婆!德斯接着往下写。
除了让我深感头疼的法律问题外,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她的儿子,莱昂内尔,是我的舅舅,他不蹲监狱的时候,就像爸爸那样待我。要知道,他可是个极端的暴力犯罪分子,如果他发现我干了他母亲,他准会杀了我。铁定!
可以商榷的是,他严重低估了莱昂内尔在侵害和报复问题上的观点……德斯的当务之急是掌握撇号。然后,是冒号、分号、连字号、破折号以及斜线的奥秘。
另一方面,年龄的鸿沟并不那么巨大。格蕾丝外婆出道很早,十二岁时就怀孕了,跟我妈一样
他听见门锁咔哒咔哒的声响,惊惶地看了眼手表,尽管双腿麻木,他依然努力站起来,站得笔直——莱昂内尔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
2
莱昂内尔站在那里,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形,倚在打开的门上,额头抵着举起的手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紫色背心里隐隐冒着灰色的热气(电梯出了问题,而他们的房间在三十三楼——不过话又说回来,莱昂内尔即便在安静的午后躺在床上打盹,身上也会冒热气)。他的另一只胳膊里夹着两打寄售的储藏啤酒,聚乙烯包装。牌子是:蛇王。
“你回来得早啊,莱尔舅舅。”
他举起一只长着老茧的手掌。两个人一时无语。莱尔舅舅的外表属于凶神恶煞型的——虎背熊腰,一脸横肉,头发刨光的脑袋,留着黄褐色的残株。在这个伟大的世界之都里,酷似莱昂内尔·阿斯博这样的年轻人何止成千上万。有人说,在某种光线和背景下,他很像英国和曼联的足球神童、前锋韦恩·鲁尼:不是特别高,也不胖,但特别宽,特别厚(德斯每天见到他舅舅——而莱昂内尔总是比他预见的要大一号)。他甚至还有着鲁尼的那种齿间豁缝很大的笑容。嗯,上门牙分得很开,不过莱昂内尔难得一笑。你能见到的只有他的嗤笑。
“……你拿着笔在干什么呢?你在写什么呀?我得猜猜。”
德斯的反应很快。“哦,关于诗,莱尔舅舅。”
“诗?”莱昂内尔吓得往后一退。
“是啊。诗的题目叫《仙后》[4]。”
“什么?……我说德斯啊,有时候我真拿你没辙。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砸窗子呢?你现在这样不健康。哦,是啊,听我说。你认识上个星期五在小酒店里被我揍的那个家伙吗?你不妨叫他‘罗斯·诺尔斯’先生。他只是提起诉讼而已。竟敢出卖我。说来你还不信。”
德斯蒙德知道莱昂内尔对这样的举动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去年的一个晚上,莱昂内尔回家时看见德斯蜷缩在黑色人造革沙发上,好端端地看着电视里放的《犯罪监察》[5],结果他遭到他舅舅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动静最大的一顿暴打。莱昂内尔双手叉腰,站在巨大的电视屏前,说,他们要求公众揭发他们的邻居。《犯罪监察》,这就像……就像一个恋童癖患者的节目,就是。它让我恶心。这会儿德斯说,
“他向法院起诉啦?哦,那是……那是……下三滥中的下三滥。你打算怎么办,莱尔舅舅?”
“嗯,我四处打听了一下,原来他是个不合群的人。住在一个卧室兼起居室的小地方。所以我没别的人可以恐吓,只有他。”
“可他还在医院里。”
“是吗?我会给他带一串葡萄去。你喂狗了吗?”
“喂了。不过我们没有塔巴斯科辣酱了。”
那两条狗,一条叫乔,一条叫杰夫,是莱昂内尔的两条精神变态的斗牛犬。它们的领地是厨房后面狭窄的阳台。它们两个整天待在那里,狂吠,溜达,转圈——跟住在隔壁高楼顶上的一群罗威纳犬比谁叫得响。
“别跟我撒谎,德斯蒙德,”莱昂内尔不动声色地说,“永远别跟我撒谎。”
“我没撒谎!”
“你跟我说你喂了狗了。可你没有喂它们塔巴斯科辣酱!”
“莱尔舅舅,我没有现金!店里只有大瓶装的,要五点九五镑一瓶呢!”
“这不是理由。你哪怕偷一瓶也是应该的。你花了三十镑,三十镑哪,买一本操蛋的辞典,却不能拿出十便士用在狗的身上。”
“我从没花过三十镑!……辞典是外婆给我的。她做填字游戏赢来的。有奖填字游戏。”
“乔和杰夫——它们可不是宠物,德斯蒙德·佩珀代因。它们是我做生意的工具。”
莱昂内尔的生意对德斯依然是个谜。他知道其中一部分与非常过时的讨债手段有关;他知道这部分包括“倒卖”(照莱昂内尔的说法就是收账)。德斯凭借简单的逻辑推理就知道了这一点,因为莱昂内尔大多数进监狱的事由都是威胁勒索和收售赃物……莱昂内尔站在那里,做着他十分擅长的活儿:散布紧张气氛。德斯深深地喜爱他,而且多少有点盲目(没有莱尔舅舅,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他常常对自己说)。但是在舅舅面前,他总是略感不祥。不是不安。是不祥。
“……你今天回来得早啊,莱尔舅舅,”他尽量装得轻快地重复道,“你去哪里啦?”
“去看辛西娅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忙个不停。嗨,那个辛西娅的状况。”
那个幽灵似的白肤金发碧眼的辛西娅,或者,照他的读音,叫做希姆菲娅,是莱昂内尔最接近青梅竹马的姑娘,她十岁时(莱昂内尔九岁),他就跟她睡觉了。她也是莱昂内尔最靠谱的女朋友,他定期跟她见面——四五个月一次。对于一般意义上的女人,莱昂内尔有时候会这样说: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得说,女人是祸水。我不费那个心。我不为女人费心。德斯觉得这些话不妨这样理解:女人,从总体上来说,应该非常高兴,因为莱昂内尔不为她们费心。有一个女人让他费心——是的,但她让所有的人费心。她是个名叫吉纳·德拉戈的人皆可夫的美女……
“德斯。那个辛西娅,”莱昂内尔使劲斜着眼睛说,“天哪。即便,呃,在,你知道,在上一次见她的时候,我也在想,莱昂内尔,你在浪费你的青春。莱昂内尔,回家吧。回家,孩子。回家,去看些像样的色情节目。”
德斯拿起电脑,敏捷地站了起来。“好吧。反正我得出去了。”
“啊?去哪里?去见那个伊莱柯特拉?”
“不。见玩伴去。”
“做点有用的事吧。偷一辆汽车。呃,你猜怎么着,你的林戈舅舅彩票中奖了。”
“他才不会呢。中了多少?”
“十二点五镑。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得说,买彩票是傻瓜才干的事儿。哦,我一直想着问你件事情。当你晚上溜出去……”
德斯双手拿着电脑站在那里,像个端着盘子的侍者。莱昂内尔双手端着蛇王啤酒站在那里,像个开着载重车的司机。
“你晚上溜出去的时候,带着一把小刀吗?”
“莱尔舅舅!你知道我的。”
“嗯,你应该带着的。为了你自身的安全。你内心的平静。你会遭人鞭打。或者更惨。如今在迪斯顿,不流行赤手空拳的打斗了。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致人死命。或者用枪。嗯,”他的口气温和起来,“我看别人在操蛋的黑夜里看不见你。”
德斯只是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
“出去的时候从抽斗里拿一把刀子。拿一把黑的。”
德斯没有去见他的玩伴。(他根本没什么玩伴。他也不需要什么玩伴。)他偷偷去了外婆家。
我们知道,德斯蒙德·佩珀代因现年十五岁。格蕾丝·佩珀代因,向来生活拮据,生了很多很多孩子,以其三十九岁的年龄,能有如今的相貌算是过得去了。而二十一岁的莱昂内尔·阿斯博则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在灰尘漫天的迪斯顿(又称迪斯顿城,或更加简单,城),没有任何东西超过六十年,没有任何人超过六十岁。根据一份期望寿命的国际调查表,迪斯顿排在贝宁和吉布提之间(男子五十四岁,女子五十七岁)。这还不算完,在关于生殖率的国际调查表上,迪斯顿排在马拉维和也门之间(每一对夫妇——或每一个母亲,生养六个孩子)。所以迪斯顿的年龄结构就非常奇怪。但即便如此,迪斯顿的人口也不会萧条。
德斯十五岁。莱昂内尔二十一岁。格蕾丝三十九岁……
他弯腰拉开门闩,跳下七级石头台阶,拍拍门环。他侧耳倾听。传来了她拖着毛拖鞋来应门的声音,背景(一如既往)是披头士歌曲的纯净旋律。这是她每时每刻的最爱:《当我六十四岁的时候》。
3
黎明初现,燥热已笼罩着那座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大的建筑物——层层叠叠的、巨大的阿瓦隆大楼。
在拉着窗帘的阳台上(大小如同一个狭窄的停车位),乔躺在那里,梦着别的狗狗,与它为敌的狗狗,眼如宝石的地狱之犬。它在睡梦中吠叫。杰夫带着无忧无虑的叹息,翻了个身。
在一号卧室里(大小如同一个天花板低矮的软式壁球场,每件东西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门与床,床与橱,橱与独立式穿衣镜),莱昂内尔躺在那里,梦着监狱和他的五个兄弟。他们都在杂货店里,排队领取玛氏巧克力棒。
在二号卧室里(大小如同一个大四柱床),德斯躺在那里,梦见一架梯子,直入云天。
白天来了。莱昂内尔带着乔和杰夫早早出门(公干)。德斯继续做梦。
迄今六七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感受着这样的状况:他的悟性的猝然刺痛和复苏。德斯的母亲茜拉,在他十二岁时去世,三年来他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中,一种呆滞的睡梦中;一切都是麻木的,没有母亲的……然后他醒了。
他开始记日记——做笔记。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他倾听那个声音,跟它对话。不,他在跟它交流,他跟他悟性的窃窃私语交流。是不是人人都有一个,一个内在的声音呢?一个比他们聪明的内在的声音?他觉得也许不是的。那么,他的这个声音从何而来呢?
德斯求助于他的家谱——他个人的智慧之树。
嗯,格蕾丝·佩珀代因,也就是格蕾丝外婆,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原因很明显:十九岁那年,她就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老大是茜拉。其余的都是男孩:约翰(现为粉刷匠),保罗(工头),乔治(水暖工),林戈(无业),斯图亚特(一个下流的户籍员)。披头士成员的名字都用完了(包括“被遗忘”的披头士斯图亚特·萨克利夫),格蕾丝只好无奈地给她的第七个孩子取名为莱昂内尔(来自于一个名气小得多的编舞者莱昂内尔·布莱尔)。后来他成为了莱昂内尔·阿斯博[6],他是一个大家庭里的老幺,支撑这个大家庭的是一个单亲妈妈,她本身才刚过了享有选举权的年龄。
格蕾丝喜欢做《电讯报》的填字游戏(不是根据上下文猜的kwik,而是有隐含意义的cryptic——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她不是个思想敏锐的人。而茜拉,照莱昂内尔的说法,则精得像一群猴子。“天才,”人家说,根本不用费力就成为全班第一。然后她怀上了你。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参加升学甄别考试。照样通过。但在那以后,在生下你以后,德斯,一切都结束了。茜拉·佩珀代因没有再生孩子,她家里有了一个娃娃——一个娃娃,然后蹒跚学步,然后成了一个小男孩——但她依然像个孩子那样极尽折腾之能事。
关于他老爸,他知道些什么呢?很少。在这方面茜拉几乎同样一无所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黑人。所以有了德斯的树脂色皮肤,奶油咖啡色,带着一种阴影,里面有一种更为黑暗的东西。也许是红木:纹理紧密,散发一种特别的芬芳。他是个体味芳香的小伙子,匀称的五官,整齐洁白的牙齿,忧郁的眼睛。他对着镜子笑的时候,就像是在悲伤地对着他父亲的鬼魂笑——对着他失踪的生身父亲的鬼魂笑。但在现实世界里,他只见过父亲一次。
当时德斯和母亲在欢乐谷一个游乐场里玩耍了一番后,手拉手走在斯蒂普斯洛普街上,德斯七岁,茜拉十九岁。茜拉突然说,
“是他!”
“谁?”
“你爸爸!……瞧。和你一个模样!……嘴巴。鼻子。天哪!”
德斯的父亲坐在一张铁长椅上,破衣烂履,一边是一个脏兮兮的黄色背包,另一边是五个空的强弓啤酒瓶。茜拉想弄醒他,先是使劲摇他,用指甲掐他,最后用手掌啪啪地打他,发出惊人的声响,但折腾了几分钟,硬是没弄醒他。
“你确定他死了吗?”茜拉俯下身子,把一只耳朵凑到他的胸前。“这个有时候能起作用,”她说——专心地、缠绵地亲吻他的眼睛……“毫无希望。”她直起腰来,最后给了德斯的父亲振聋发聩的一巴掌。“哦,好啦。醒醒吧,亲爱的。”
她抓着德斯的手,快速离开,德斯在她身边磕磕绊绊,依然不时地拼命回头张望。
“你确认是他吗,妈妈?”
“我当然确认。不得放肆!”
“妈妈,停下!他醒了。回去,再亲亲他的眼睛。他在动呢。”
“不。是风而已,宝贝。我倒是要问他一件事情。我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过他叫艾德温!”
“那是我猜的。你知道我。我可以记住一张脸——但我记不住名字。啊,哭娃。别……”她在他身边蹲下,“听着。对不起,心肝。但我又能说什么呢?他在一个下午来了又走了!”
“你说过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呢!”
“啊,别。别,亲爱的。我的心要碎了……听着。他是好人。他很温柔。你的宗教信仰就来自于他。”
“我不信教,”他说,朝着她递到他鼻子上的餐巾纸擤着鼻涕。“我讨厌教堂。我只是喜欢那些故事。那些传奇。”
“嗯,你的温柔也来自于他,宝贝。不是来自于我。”
所以德斯只见过他一次(而茜拉显然只见过他两次)。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知道,这次邂逅会在德斯记忆里产生什么样的痛苦。因为他在五年的时间里,也在非常努力地试图唤醒某个人——唤醒某个人,把某个人叫回家来……
那只是一滑,只是小小的一滑,只是在超市地板上小小的一滑。
所以德斯(此刻从他在大避难处的床上爬起来)——德斯觉得,要把任何了不起的敏锐和任何了不起的机智归功于他的父亲,都是草率的。那么,这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像太阳耀斑一样将在他心里起作用的令人喜悦的膨胀,又来自于谁呢?多米尼克老人——就是他。
多姆外公刚小学毕业,就让格蕾丝外婆怀上了茜拉。但当他回学校时(待的时间够长,让她怀上了莱昂内尔),他已经进了曼彻斯特大学,学习经济学。大学:德斯念叨这两个字的频率和表现出的崇敬,再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他个人把这两个字翻译成一首诗。对他来说,这意味着宇宙的某种和谐……他需要它。他需要大学——他需要这首诗。
这里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茜拉和莱昂内尔,在家里被认为是“双胞胎”,因为他们是家里唯有的两个同父同母的孩子。德斯相信莱昂内尔(尽管他有可怕的履历)秘密地遗传了部分多米尼克老人的敏锐。不同之处似乎在于态度。德斯喜欢它,喜欢他的聪明;而莱昂内尔则恨它。恨它?嗯,他总是跟它争斗,故意装出很傻的样子,并以此为傲,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德斯去他外婆家时,他是故意装傻的吗?当她让他进去时,也是故意装傻的吗?在那致命的晚上过去后,来了那个致命的早晨……
给你来点牛奶,他在门口说。
她转过身去。他跟在后面。格蕾丝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就座,戴着她的老花眼镜(圆形金属镜框),不施粉黛的脸忏悔似的俯在《电讯报》的填字游戏上。过了会儿她说,
经常被捕,我在最后一刻径直向东。二,三,四,二,四[7]……在关键时刻。
在关键时刻。这个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frequently arrested(经常被捕)—in the nick oft. I'm—i,m. Heading east—e. At the last minute。[8]在关键时刻。德斯。你和我。我们都将下地狱。
十分钟之后,坐在低矮的长沙发上,她说,只要没人知道。永远没人知道。有什么伤害呢?
是啊。我是说,在这儿,这事儿不会被看得那么坏。
对,不会那么坏。舅舅和外甥女。父亲和女儿,到处都有。
而在阿瓦隆大楼,有这么一对生活在罪孽中的双胞胎……但是你和我。外婆,你觉得这是合法的吗?
别叫我外婆!……也许是一种轻罪。因为你不满十六岁。
什么,像罚金一样?是啊,你也许说得对。格蕾丝。不过。
不过。尽力并且躲开。德斯,即便我要求……尽力并且躲开。
他的确尽力了。但当她要求时,他去了,像遇到磁铁似的。他回去了——回到了命运的自由落体般的荒诞中。
“分号的主要作用,”他念着《简明牛津辞典》,“在于制造一个语法上的分割,其分量比逗号要重,但是比句号要轻。”
德斯感觉到大腿上的辞典沉甸甸的。这是他珍惜的物品。它的纸面护封是品蓝色的(“深沉,生动”)。
“你还可以在一个已经有了逗号的句子中使用分号,作为更有分量的分割:
是什么让我瘸了腿?是不是我的外婆,看不惯我孩子气的癖好,硬要给我做规矩,讲冷冰冰的礼仪;抑或是我聪明的母亲,以她那病态的谨慎;再不就是我那没有决断的舅舅,尽管无数次的寻衅闹事,却被证明是那样的无能,甚至于……”
德斯听见狗的声音。他意识到,它们不是在吠叫,完全不是:它们在骂脏话(屋顶上的那两条罗威纳犬在回骂,在这个距离听来声音微弱,几乎是痛苦的)。
大笨蛋!乔(或者是杰夫)尖叫道。几乎是单音节的。大笨蛋。……操蛋!……操蛋!大笨蛋!
大笨蛋!杰夫(或者是乔)尖叫道。大笨蛋!……操蛋!……操蛋!……大笨蛋!
4
“狗啊,”莱昂内尔说,“它们是从狼变过来的。狼是它们的祖先。要说狼么,”他接着说,“它们不是人类的天敌。哦,不是。你们的狼不会攻击人。那是神话,是的,德斯。完全是神话。”
德斯听着他说。莱昂内尔把“神话”说成神发。在他的英语中,所有格的发音——你们的,他们的,我的——依然是以宾格的形式出现,他并不是千篇一律地忽视语法中的数(比如they was[9]等等)。但是他的口头表达和口音则每况愈下。几年前,他还把“莱昂内尔”发成莱昂内尔。而近些日子,他则把“莱昂内尔”发成了莱永内尔,甚至成了莱永奴。
“我知道你认为我对杰夫和乔很凶。但这是有原因的。我就是要让它们攻击人——只听我自己的命令……现在我又得把它们灌醉了。”
每隔两个星期,莱昂内尔就要用特酿啤酒把那两条狗灌醉。德斯觉得这很有趣。在美国,pissed显然意为生气,或者滚开;而在英格兰,pissed只是醉酒的意思。给每条狗灌了六罐烈性的麦芽储藏啤酒后,杰夫和乔就既生气又烂醉了。当然啦,当它们真的喝醉的时候,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莱昂内尔说。它们变得很凶猛,但几乎走不了路。直到第二天早晨——哦呵。那时候它们才叫棒哪……那个哦呵听着就像是法语里的où[10]。莱昂内尔说话时常常会漏出法语来,这也不是唯一的例子。他还使用过un[11]——当作一种适度的语助词,表示沮丧,用力,甚至是轻微的肉体疼痛。此刻德斯说,
“你上个星期六已经把它们灌醉过了。”
“是吗?为什么?”
“你用它们来对付那个从红桥来的骗子。星期天早晨。”
莱昂内尔说,“我是做过,德斯。我是做过。”
他们一起吃了日常的早餐:甜牛奶茶加果酱馅饼(手边还有几罐蛇王啤酒)。厨房像莱昂内尔的卧室一样,很宽敞,但里面放着的两件家具让它变得狭窄起来。第一件是一台墙壁那么宽的电视机,本身很有气派,但几乎没法看。你不可能离它足够远,颜色一团团的,所有的人都像罩着一道幽灵似的白色光环。不管在播映什么,德斯都觉得像是在看关于三K党的纪录片。第二件是一个立方体的炮铜色垃圾箱,他们称它为箱子,它的长宽高跟普通的洗涤机有得一拼。它不仅看上去时髦,当时莱昂内尔在德斯的帮助下把它从电梯里拉出来的时候说。它还是一件很好的自动化生产的工艺品。德国产的。天哪。够沉的。但这件东西也有它的瑕疵。
此刻莱昂内尔点起一根烟,说道,“你刚才一直坐在那上面。”
“我从没坐过。”
“那它为什么打不开呢?”
“它几乎就从没打开过,莱尔舅舅,”德斯说,“从一开始就没打开过。”他们以前为这件事争过好多次。“而一旦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有时候是打开的。它对人或畜生都没点儿屁用。关上。”
“为了打开它,我的半个指甲都掉了。”
莱昂内尔俯过身去,使劲拽了一把盖子。“嗯……你坐在上面过。”
他们默默地吃着、喝着。
“罗斯·诺尔斯。”
接下来是一次严肃的争辩或探讨,主题是ABH[12]和它更为苛刻的老大哥GBH[13]之间的区别。像许多惯犯一样,莱昂内尔对于刑法的问题几乎达到了博士的水平。说到底,刑法在他三位一体的生涯中只排在第三位,其他两位分别是犯罪和坐牢。当莱昂内尔谈到法律(寻求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时,德斯总是听得聚精会神。他在任何情况下对刑法都是很上心的。
“简而言之,德斯,简而言之,这就是急救箱和急诊病房之间的差别。”
“而这个罗斯·诺尔斯,莱尔舅舅,他在迪斯顿综合医院里待了多久啦?”德斯问道(指的是全英格兰最糟糕的医院)。
“哎唷,反对。这是偏见。”
杰夫和乔喘着气,淌着口水,盯着玻璃门朝里面张望:砖块似的脸,凶神恶煞的额头,小耳朵支棱着,使劲指向对方。
“为什么说是偏见?”
“假设。”他说成了假数。“我在一场公平的打斗中,给了罗斯·诺尔斯轻轻一击,他走出幽灵酒吧——走进了一辆卡车底下,”他把truck(卡车)说成了truck-kuh(结尾的破裂音上来了个喉塞音)。“明白了吗,这就是偏见。”
德斯点点头。事实上众人都在传说,罗斯·诺尔斯是被担架抬出幽灵酒吧的。
“根据《侵犯人身法》,”莱昂内尔接着说,“其中有普通袭击,ABH,以及G。那得由你的故意程度和伤害的严重性来决定。如果使用凶器,任何凶器,比如一个啤酒瓶——那就是G。如果伤者需要输血——那就是G。如果你踢了他的脑袋——那也是G。”
“那你对他用了什么呢,莱尔舅舅?”
“啤酒杯。”
“他需要输血吗?”
“听说要的。”
“你踢他脑袋了吗?”
“没有。我跳到了他的头上。我穿着休闲运动鞋,注意……哦,可见的损伤或永久性伤残——这是决定性的,德斯。”
“那你的这个案子属于什么呢,莱尔舅舅?”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状况。”
“……你干吗要揍他呢?”
“不喜欢他脸上的笑容。”莱昂内尔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是内脏发出的一连串咕噜声。“不。我没那么傻。”(Thick发成了Thic-kuh)。“我有两个理由,德斯。罗斯·诺尔斯——我听说罗斯·诺尔斯说要从杰登·德拉戈手里买一辆旧车。他还留着跟马龙一样的大胡子。所以我就揍他了。”
“等一下。”德斯想要弄明白(他努力做着推断)。杰登·德拉戈,著名的二手车销售商,吉纳·德拉戈的父亲。而马龙,马龙·维尔克威,是莱昂内尔的表兄弟(最亲密的搭档)。“我还是没明白。”
“耶稣啊。你没听说吗?马龙诱奸了吉纳!是啊。马龙诱奸了吉纳……所以这一切都涌到了我的脑子里。我来了火气。”莱昂内尔咬了会儿大拇指。他抬起头来,客观地说,“我依然希望是普通袭击。但我的律师说,那个人的伤情,呃,更符合蓄意谋杀。所以只能等着瞧吧。你今天要上学吗?”
“是啊,我想我得去看看。”
“噢,你真是个小天使。来吧。”
他们重新给水罐里倒满水。然后大人和孩子一前一后从三十三楼下去。莱昂内尔像往常一样,到街角小店去买香烟和《晨雀报》,而德斯则在街旁等他。
“……水果,莱尔舅舅?这不像你么。你不吃水果的呀。”
“哦,我吃的。你觉得果酱馅饼是什么呀?瞧,这串葡萄多好。知道吗,我有个朋友,呃,他不舒服。我想我得去逗他开心。把这放进你的背包里。”
他把塔巴斯科辣酱瓶子递给他。加上一个苹果。
“一只上好的史密斯奶奶苹果[14]。给你的老师。”
要描绘伦敦迪斯顿自治镇,我们不妨读一下关于混沌的诗:
所有的事情都与
另一件事情针锋相对:在任何方面
热与冷为敌,湿与干相克,软与硬互扰,轻与重抗衡[15]。
所以说德斯生活在隧道里。隧道从住处通往学校,隧道(不是同一条隧道)从学校通往住处。以及所有那些把他带到格蕾丝那里,又把他送回去的拥挤的街区。他生活在隧道里……然而在迪斯顿镇,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其实只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这双眼睛转向哪里?它们往上,往上。
学校——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在一片白色的天空下:瘦弱的校长,身穿人造丝田径服、萎靡不振的老师们,装着绊网和陷阱的、摇摇欲坠的小体育馆,“生活方式顾问”(“每个孩子都至关重要”),以及特殊需要协调人(他们负责跟所有“不能阅读的人”打交道)。此外,斯奎尔斯弗里学校还是诸如“警察紧急出动次数最多”,“GCSE[16]通过率最低”,“逃学率最高”等众多纪录的保持者。它在其他方面也是领跑者,如停学,开除,以及PRU[17]“借读生”,这样的借读——即向学生推荐单位的转送——往往是一条通往少年监管中心,然后是少年犯管教所的道路。莱昂内尔就曾经走过这条路,常常用爱恨交加的口气说起他在少年犯管教所(或如他所称的“少教所”)的五年半(断断续续)岁月,就像一个人回忆其进入人生新阶段时的重大事件一样——不可避免,苦中带甜。我出来一个月,他会特别回忆道。然后回到北方。回到少教所。
另一方面,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在它的员工办公室里有一个特别的学习导师——一位文森特·迪格先生。
你怎么啦,德斯蒙德?你以前一向是个懒散的小家伙。现在却学得无厌,老也满足不了。好吧,你接下来准备干吗?
我喜欢现代语言,先生。还有历史,社会学。天文学。以及——
你要知道,你不可能什么都学。
但是我能。我是个兴趣广泛的孩子,不是吗。
……你别老那么笑,孩子。好吧。我们会关注你的。你先去吧。
在校园里?乍看起来,德斯是受虐待的主要人选。他难得逃课,从来不在课堂里睡觉,不攻击老师或躲在厕所里注射毒品——他宁愿跟女生为伴(而在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女生也够凶悍的)。所以,按照正常逻辑,德斯自然会受到野蛮欺负,正如所有的另类(学生戒烟队员,胆小鬼,四只眼,出虚汗的胖子)都被野蛮欺负——以致到了自杀的边缘甚至就真的自杀身亡。人家称他为“跳绳”和“跳房子”[18],但是德斯却没有受到过欺负。这该怎么解释呢?用林戈舅舅最喜欢的话来说,这都不用脑子想。德斯蒙德·佩珀代因是不可侵犯的。他是莱昂内尔·阿斯博的外甥,被监护人。
在街上境况就不同了。真的,莱昂内尔每学期一次护送他去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当天又接他回家(极其费力地牵着两条用粗链条拴着的、口吐白沫的斗牛犬)。但是如果你以为整个警察管辖地区每一个团伙成员和结帮的骗子(以及每一个牙买加人和圣战分子)都听说过这个了不起的反社会分子的传闻,那就可笑了。而且晚上也是另一种境况,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形状,在天黑之后浮了出来……德斯跑得飞快,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能适应迪斯顿镇的生活。对莱昂内尔来说,暴力是他的第二性甚至是第一性(他在十八个月大的时候据说就“难以控制”),但德斯则相当排斥,他始终觉得暴力——虽然它显得极端而又无处不在——来自于异次元空间。
于是,这天,他走隧道去上学。但在回家的路上,他故意走岔了道,绕了弯路。带着犹豫,带着极度的自我意识,他走进了布林伯尔路上的公共图书馆。斯奎尔斯弗里学校当然有个图书馆,在远处一个活动房里,地板上散落着几册识字课本和被撕破的平装书……但这里,一排一排挺胸凸肚的书架,好似身上挂满勋章的将军们。你有怎样的权利和头衔,才能要求分享它?他走进阅览室,那里的木头长报夹紧紧夹着报纸,显然可以供人仔细阅读。他走上前去,没人阻拦他。
他以前当然见过各种日报,在街角小店之类的地方,还有外婆的《电讯报》,但他对于新闻纸的实际经验只局限于莱昂内尔扔在房间里的《晨雀报》,皱巴巴的,像日本折纸品风滚草(偶尔还有《迪斯顿新闻报》)。他恭敬地把目光从《泰晤士报》,《独立报》和《卫报》上移开,伸手去拿《太阳报》,它至少看上去像《晨雀报》,猩红色标志,头版上足球球员的未婚妻摇摇晃晃地走出夜总会,脖子上流着血。而且,确凿无疑的是,在第三版上(内裤新闻[19])有一个身强体壮的红头发,穿着短衬裤,戴着阔边帽。
但相似的地方到此为止。你可以看到花边绯闻,更多的姑娘,但同样可以看到国际新闻,国会报告,评论,分析……直到现在他始终把《晨雀报》看成是对现实的真实反映。的确,他有时候觉得这是张当地报纸(是《新闻报》的一个轻松随意的陪衬),它对于他的镇子的习俗和大多数人的忠实程度就说明了这一点。不过,此刻他站在那里,《太阳报》在他手里抖动,《晨雀报》显示出了它的真实面貌——一份每天出版的男孩子们的杂志,一份敷衍了事的日志记录。
额外要推荐的是,《太阳报》上有一个答读者问专栏,主持人不是那个无能的珍娜薇弗,而是一个相貌聪颖的老妇,名叫达夫妮,那天,她满怀同情地处理了一大堆相当严重的问题和难题,推荐有关小册子和帮助热线,似乎真挚地……
“亲爱的达夫妮,”德斯蒙德喃喃道。
5
把时钟拨回到一月份,他十五岁生日的前夕。
莱昂内尔舅舅追着狗儿来到阳台上。德斯戴着白围裙(那时候,他还没做错事,也不懂何为欺骗),在洗餐具。
到这儿来,德斯。别惦着你的家庭作业……听着。你明天不准上学。
这是为什么,莱尔舅舅?
早晨告诉你……德斯。姑娘们。你干了吗?不,别回答。我不想知道。瞧你戴白围裙的样子。十四岁。
德斯被一股烟味熏醒。他眯起那双纯洁的眼睛,只见莱昂内尔穿着黑色网眼T恤,赫然耸现在他面前。
刮胡子,他说,坐了下来。你现在是个小大人了。你十五岁了。你是个孤儿。所以你必须听你莱尔舅舅的话。
是的。当然。
好。从今天起,孩子,你可以借用我的电脑。在我出去的时候。
德斯微笑着说了声谢谢,他是真心的。他对莱昂内尔还有着那种熟悉的感觉,当他是伪老爸或反父亲[20]。
但是听着。莱昂内尔竖起一根短而粗的食指。你可不能只用它来随便玩玩。我要你集中精力。
在什么上面?色情。
跟迪斯顿所有到了能走路年龄的孩子一样,德斯知道网络上有色情的东西。他从来没上网看过。色情,莱尔舅舅?
色情。你懂的,德斯,就是色情。你并不真正需要姑娘。姑娘?要是你问我的话,我得说,她们很麻烦的,不值得你费那个心。有了电脑,你每天可以有三个不同的女人——只要使用你的想象力!这花不了你一个子儿。OK。讲座结束了。第一课就到这里。只要你保证考虑我的话。这是额外给你的五英镑。
莱昂内尔舅舅站立起来。他难得地咧嘴一笑,说,
继续,好好看吧……等我今天晚上回来,你得拄上一根白拐杖。在你毛茸茸的掌心里。他的嘴咧得更大了。我只希望杰夫和乔能跟你的领路狗相安无事。给你一个提示:F-up F[21]。祝你开头顺利。好了,孩子。生日快乐。很高兴我们有这次对话。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事实上,德斯的确迅速浏览了一下F-up F。他发现,那个网站的确名副其实: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有它一半那么肮脏的东西。目瞪口呆地看了三十秒钟后,他点击了“浏览历史”栏。里面无疑是有记录的。莱昂内尔看的色情内容品位很成问题。德斯在藏垢纳污的“太平洋”里浏览了——或者说是被困了——一小时。他不无害怕地感到,这次浏览或被困,是一种发现你的性爱好的方法,因为你可以发现什么是你所喜欢的——不管你对你的喜欢是否喜欢。
那么,他德斯·佩珀代因喜欢什么呢?嗯,他的灵魂在任何怪异的东西面前都会即刻退缩。或者任何粗鄙的东西。在上下翻滚、没完没了的特写镜头中,甚至连直截了当的性交场面看上去都是恐怖的(他突然想到,这就是所谓的淫乱)。所有这些赤身裸体的家伙,以他们摩托车手或犯罪分子的脸,三极文身……同性恋的玩意儿都不错,但他喜欢的,却是这个:一个漂亮的姑娘独自表演,慢慢地脱衣服(再慢也没关系),也许沉溺在谨慎的自我抚慰中——所有的灯光都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事实上其余的一切似乎都是有争议的。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想道。我知道……在绝对的个人挑逗网站,特别是一个名叫卡顿丝·米德布鲁克的嫩枝条似的金发女人,赞助表演的一段令人遐想的幕间戏之后,德斯关闭了这个网站,进入云雾网,开始学习起书法。
云雾网:这是知识之树上结出的果实——关于善与恶的知识。这是现代版的堕落。退不回去了。
你又在做那个怪脸了,下一次跟伊莱柯特拉一起上课时,他说。
什么怪脸呀?
像是在照镜子似的。或者是对着照相机……喔。好伤人啊。
夏奈尔也是这样——还有乔斯琳,还有杰德。你能有什么指望呢?她们三岁起就开始研究鸟和蜜蜂了(分得可清楚哪)。
……你干吗老是吐唾沫,说你多么龌龊啊?
男孩子就指望这样。
他说,我才不呢。你看,亲爱的,我是个浪漫主义者。我生来就是这样的。
跟格蕾丝在一起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一次,当她向他做出那个怪脸时,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不由得惊呆了,先是杜本内酒——然后是娃娃裙!到这儿来,漂亮孩子,来个拥抱。这是永远不变的前提:他不能伤害她,他不能拒绝她,这不是他的个性,他生来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他走过去。这是一段多么长的路啊——十五英尺,走过老奶奶公寓,从优雅走向格蕾丝[22]。他之所以走过去,是因为不这么做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走进了不顾一切的聋人世界。然后他仰面躺下,屈从于一个实验——一个在温柔中进行的实验。在触摸中,她肉体的肌理,里面那种奇怪的弹性,那种曾经沧海的深度,此刻慵懒地施加于他的精神和他的肉体上。
哦,你真漂亮,德斯我的宝贝儿。你漂亮得让我心疼。
而他的心随即也燃烧起来,像一个内在的高潮,从胸口涌向喉咙。他吻了她的脖子。她触摸他的额头。桌上有一个草莓酱的罐子,里面插着一把勺子。那个立体声收音机,亮着小小的但是灼眼的红灯,在播放着披头士的《如果我爱上了你》。
这是三月里的事情,现在是四月。这是四月,小雨滴答滴答滴答……
“德斯,有件事情我从没告诉过你。”
他们正在穿衣服。一切都暂时被他们搁置在脑后——罪孽的隔音实验室。
“什么事呀,外婆?对不起,什么事呀,格蕾丝?”
“记得——记得我曾经的那些绅士朋友?记得托比吗?”
“托比。我记得。还有凯文。”
“还有凯文。猜猜我为什么跟他们掰了?”
“为什么呀?”
“因为莱昂内尔……记得你外公去世那年的夏天吗?”
多米尼克老头跟他的儿子马克(他跟一个叫艾琳的药剂师结婚十二年中的唯一一个儿子)外出钓鱼。突然造化肆虐,马克从岸上滑到了汹涌的艾冯河里,多米尼克跟着滑了下去。只有马克回来了——只有马克从浓厚的雾网里回来了。
“他们把莱昂内尔从少教所里放出来,参加火化。你在那里,德斯。之后,他陪我回家,他来到了这里,他从架子上拿下《圣经》。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上面,让我发誓。不要再跟你那些该死的老头来往,妈妈,他说。别再干那样的蠢事,娘们。你好歹已经过了那样的年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德斯想象自己——那天在戈尔德斯格林大街上,白衬衫,蓝领带,黑长裤。他十岁。外婆或许是三十四岁。
“他恐吓我。他真的恐吓我。”她抓着自己的手腕转动着。“时间在流逝,有一次托比顺道过来喝一杯茶。他来了半个小时,门铃响了。是莱昂内尔。他抓着可怜的托比的头发,把他拽了出去,在台阶上狠狠揍了一顿。就为了一杯茶!哦。可鄙的马斯塔德先生[23]。瞧,他雇了间谍……别这么受伤的样子,德斯!你没事的——你随时都可以自由来去。我是你外婆。”
她发出一种新的、带着旋转的怪笑声,伸手去拿填字游戏书,咚的一声坐在窗子旁边的扶手椅上。
“八个字母……这是一个变换顺序造字法。有了。Features[24]。”
“是吗?提示词是什么?”
“杯子使用后被打碎。”[25]
德斯走在四月一场水珠闪烁的阵雨中(他是去邮政支局买一个信封和一枚优先投递的邮票),想着他母亲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关于莱昂内尔小时候的事情。
可鄙的[26]马斯塔德先生这个绰号,来自于披头士的歌,不仅是指莱昂内尔的恶意,还指他的吝啬(在路上的一个洞里睡觉……鼻子上放一张五十便士的纸币。这么一个吝啬的老家伙)。他在蹒跚学步时就获得了这个绰号——他什么东西都想据为己有,不愿与他人分享。他的任何一个兄弟玩了他的玩具(即便他不在的时候),都会后悔不迭,但愿自己没有玩过。约翰,保罗,乔治,林戈,斯图亚特都很怕他们的小弟弟。约翰当时七岁,他对当年八岁的茜拉说,他非常害怕莱昂内尔,而莱昂内尔当时才两岁。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小莱昂内尔会用从他自己头上拔下的一缕湿头发将他的玩具盒盖子系上。所以当他睡觉时有谁动了他的玩具,他就会知道……然后他就会询问(几乎每次都是林戈);下一次等林戈睡觉时,莱昂内尔就会挥舞着他最重的变形金刚悄悄走近他。
他三岁的时候,已经被第一次执行了受限令。三岁零两天的时候:一个全国纪录(虽然其他原告对此表示异议)。其罪名是用铺路石子砸碎汽车挡风玻璃;当局还注意到他的习惯,跟他母亲外出购物时,他会脚踹码堆陈列的瓶瓶罐罐;一个孩子虐待动物的心理也许在所难免,但莱昂内尔却更为出格,一天晚上甚至正儿八经地试图火烧一家宠物店。要是他晚出生十来年,那他的第一次受限令就将被称作BASBO[27],或者叫Baby ASBO……ASBO,(全王国的人都知道)就是Anti-Social Behaviour Order的意思。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干吗老要干蠢事呢?我是说(德斯想道),如果你把你醒着的三分之一时间花在法庭上,那么在你十八岁生日时,根据单务契约[28],把你的名字从莱昂内尔·佩珀代因改成莱昂内尔·阿斯博,是不是有点他妈的愚蠢呢?他舅舅能说的只是,反正佩珀代因是个讨厌的名字。而阿斯博则叫起来清脆响亮。这倒是实情:莱昂内尔即便站在老贝利法庭上作证的时候,也会炫耀他的电子圈[29](那东西像一个踝扣带,装着电池),(啊,是的。“阿斯博……先生。”阿斯博先生,你这不是第一次……)。如果你给愚蠢的行为很多非常明智的考量,那你只能那么做。
亲爱的达夫妮,德斯蒙德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写道。
我是个年轻的利物浦人(十五岁),我跟我外婆有了关系。显然这不是一种理想的处境。我们都住在肯辛顿,听上去像是波兰的地方,其实是城里最蹩脚的地区(我们称其为“肯尼”)。我正在慈善徒步旅行,去伦敦观看“红军”[30]客场挑战西汉姆的比赛,这就是信封上邮戳的由来。
你能给我提供这件事情的法律解释吗?这件事情折磨着我,让我分心。等法律方面弄清楚了,我会再给你写信(如果可以的话),说说我的舅舅和我面临的其他问题。你看,达夫妮,我非常困惑。
也许我应该直接说清楚是住在迪斯顿,他想道。那样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是,这里的人口统计数据很糟糕……德斯耸了耸肩膀。不,这样不错。“肯尼”肯定几乎一样糟糕。
在你的求助热线上跟你聊天,肯定是个好主意。你有什么可以推荐给我阅读的小册子吗?
6
在迪斯顿有成千上万的塔式建筑物,它们都在嗞嗞作响。墨鱼运河最糟糕的直道像喷柱一样活跃:喷溅,溅泼,向匆匆而过的行人们送上猝不及防的亲吻。在朱佩斯莱恩斯后面懒懒地躺着斯顿明切伊(这是当地的居民——他们是韩国人——给它取的名字),一个十二英亩的像房子一样高的废电器堆场,堆放着旧电脑,电视机,电话机和冰箱:铅,汞,铍,铝。迪斯顿在哼哼。背景辐射,还有为五十五年的半衰期播放的背景音乐。
他听见莱昂内尔在拨弄着门锁。咔哒咔哒的声音打扰了他的清梦。在他的白日梦里,勤勉的达夫妮正在处理着高高一叠邮件。她打开德斯蒙德的信;她先是皱眉,随后变成宽容的眨眼;她开始在键盘上打字作答。可怜的小宝贝儿,你肯定急得不知所措了吧。一切都毫无来由!所幸的是,根据1979年法律修订案,这再也不……但这时莱昂内尔噔噔地踩着重步进来了。莱昂内尔噔噔地进来了,拿着两个没有商标的烈性酒夸脱酒瓶(其中一个瓶里只剩下半瓶酒),加上一个外卖的咖喱羊肉——给狗吃的。
“我在罗斯·诺尔斯身上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说,“在第十次尝试的时候。但这里。鼓起你所有的勇气,德斯,看看这个。”
莱昂内尔似乎很激动,兴奋,要不就是喝醉了(而且,一如既往,身板看上去比预料中大一号)。然而德斯看出哪里出了问题,他意识到危险……莱昂内尔没有醉——他从来不醉。他可以把酒喝到醉死的程度,但他从来不醉。就像毒品,打击,爆裂,地狱,合成迷幻药,以及甲基苯丙胺[31]一样。任何东西都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没有陶醉,没有后果)。至少在这方面,莱昂内尔的状态是稳定的。但今晚他看上去有点醉了,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此刻莱昂内尔竖起酒瓶,一口气喝了六口,七口,八口。他用手腕擦擦嘴巴,说,“这个国家现在就到了这个地步。一家全国性的报纸上都印着这种东西。”莱昂内尔边说边用食指和大拇指从他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卷《晨雀报》,脸上还带着不屑的神色。“第二版上的分类广告。他们称之为GILFs[32]。”
“耶稣啊……那人都七十八了!”
“GILFs,德斯。七十八岁照样袒胸露背。她都七十八了,还活着干吗呀?更别说袒胸露背了!这是一种,呃,一种明白无误的矛盾,德斯。GILFs。我想要操的老……没人喜欢操老奶奶。现在他们却说喜欢。明白无误的矛盾。”莱昂内尔含含糊糊地补充道,“也许你可以称他们为NILFs[33]。”
“NILFs?”
“NILFs。我喜欢的奶奶……这就是英格兰,德斯。一个曾经骄傲的国度。瞧。欲望老太寻求肌肉男性伴侣。这就是英格兰。”
这是五月初一个晴朗的晚上,伴有丝丝凉意。德斯擦去他上嘴唇的汗珠。
“……你怎么啦,德斯?你的表情怪怪的。”
“没什么,我挺好的,莱尔舅舅。所以,噢,所以你今天得到了结果。跟罗斯·诺尔斯有了了结。”
“什么?哦,这是在变换话题。”他打了个哈欠,接着温和地往下说,“是啊,我带着葡萄待在监护病房外面。我运气不错。警察在那里——但他躺在担架上。血从耳朵里往外流。一种,呃,超级病菌,我不懂。”
德斯耸耸肩膀,说,“迪斯顿综合医院。”
“对。迪斯顿综合医院……所以当时我站在床头,他睁开了眼睛。我的声音始终像是耳语。我说,呃,记得我吗,诺尔斯先生?也许我可以叫你罗斯?对于给你造成的任何痛苦,我真诚地向你致歉,罗斯。瞧,那天晚上,我不是我自己。我饱受爱之痛苦。因为爱,罗斯。如果你梦中的姑娘让你最好的朋友给干了,你有何感受,你有何感受啊,罗斯?”
“他说了什么吗,莱尔舅舅?”
“没有。他嘴巴闭得紧紧的。然后我走了,你会明白的,罗斯,我是个非常没有理性的年轻人。现在,如果你继续追究这件事,我会进去——多久?八个月?一年?但等我出来,罗斯,我会再来找你。只会变本加厉。然后直接再进去。因为我愚蠢,真的,我愚蠢……所以他想了一下,我们就庭外和解了。”
“你给了他什么?”
“我给了他一串葡萄。”莱昂内尔站起来,说,“我称其为傻子理论,德斯。你使用这个理论不会有错的。好啦。塔巴斯科辣酱呢?”
那两条狗在舔着玻璃门。莱昂内尔站在冰箱旁边的料理台前,把辣椒酱喷洒在冒着气的肉上。他抓着两只碗,慢慢地踢着脚,走到阳台上。德斯准备好了印度咖喱肉。
“啊,印度咖喱肉,”莱昂内尔说,“有了印度咖喱肉,你就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
他们慢慢吃着(莱昂内尔无论如何也算个难以捉摸的食客,德斯则感到肚子胀鼓鼓的),此时,一种深深的沉默开始融化、滋长。一种来势汹汹,喷薄而来,类固醇似的沉默,一种莱昂内尔式的沉默,足够瘆人,令杰夫和乔干渴的呜咽噤声……
“它们太热了,”德斯干巴巴地说。
这时莱昂内尔把他的冷漠抛到一边。他转身,直挺挺地伸开双脚,双手抱胸,嘟哝了一声。几分钟过去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挑剔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几分钟过去了。
“你知道,我非常为你的外婆担心。”他说。
“是吗?”德斯吞咽了一下,“担心什么呢?”
“她的道德。”
“她的道德?”
“是啊,你知道老杜德利吧。”
“杜德利。知道。”杜德利是个欢快的种族主义者,住在外婆家隔壁。
“杜德利。老杜德。他说他听到过噪声。”
“……什么样的噪声呀?”
“呻吟。”莱昂内尔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是,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有人在干她……”
德斯勉为其难地说,“呃,这种话很伤人的,莱尔舅舅。也许是别的原因造成的呻吟呢。比如说疼痛。”
“你知道的,德斯,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我还因为老杜德的无端猜疑,给了他一拳。她决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情,妈妈。不是妈妈,伙计!不是我妈妈!”
一时间德斯感觉莱昂内尔快要哭了;但他脸色清朗,话语流利,
“我知道她一度常常见那个怪家伙,叫托比什么的。但多米尼克去世后,她心境大变。翻过了新的一页。她对我说,莱昂内尔?你爸死的时候,他把他的命给了他的小儿子。他对你也会这样做的。对茜拉也一样。我会尊重他,莱昂内尔。尊重对多姆的记忆。所以我不会再找人了。她还笑了笑说,看着我。我好歹已经过了这一关!……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有了那些呻吟。”
德斯说,“我随时都在进进出出。我从没看见过什么。”
“哼。好好睁大你的眼睛,德斯。看看浴室。剃刀。多出来的牙刷。任何,嗯,不合宜的东西。”
“当然,我会的。”
“嗯……发出呻吟的外婆。这是疼痛造成的。就是那么回事。她到了年龄了。靠,德斯,你无法相信她们有多痛苦。在更年期里。这是她们内心的痛苦。你今晚又要出去吗?”
德斯跟外婆有个约会。他挠着胸脯,说,“不。我会留在家里。看足球赛。也许会出去遛会儿狗。”
“……这是她们内心的痛苦。她们内心充满了这种想要堕落的欲望。我的妈妈是GILF?不。我的妈妈是欲望婆?不。”
几分钟后,德斯牵着杰夫和乔,摇摇晃晃地走下宽阔的楼梯。此刻这件事真的让他惴惴不安——因为外婆从不呻吟。不管是疼的时候,还是激情的时候。他把指尖伸到太阳穴,探询他听力记忆中的风洞和回音室。他听见她的笑声(很久以前的笑声),他听见她唱的披头士歌曲的片断,他又听见了她的笑声(更为近期的笑声,被遗弃的,带着些许紧张)。但外婆从不呻吟。是杰德和伊莱柯特拉在吵吵(至少是他们的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不是外婆。外婆呻吟?绝不……
到了前院,他猫进一个被部分破坏的电话亭。
外婆之所以呻吟,是不是因为她得了某种她从没告诉过我的销蚀性疾病呢?或者她呻吟是因为她——!
这些个念头戛然而止。
他打了电话把见面推迟了二十四小时。关于杜德利和呻吟,他暂时还没向外婆吐露一个字。
7
白天来临。他听见小鸟的啾鸣、歌唱;城市慢慢复苏;八点钟光景,整个阿瓦隆大楼成了一座自助式的铸造车间——锤子,磨床,动力打磨机持续的轰鸣……德斯冲了个凉,喝了一杯茶。莱昂内尔在里面睡觉;他很晚出门,在外面待了很久(直到五点过后才吵吵嚷嚷地回来)。他的房门打开着,德斯在走廊里停了一会儿。这儿曾经是他母亲的卧室。那面高高的穿衣镜:她常常在它面前孤芳自赏,一只手掌平放在上腹部,照照圆圆的脸庞,照照侧影,再照照圆圆的脸庞;然后她走了。现在莱昂内尔转身仰面躺着——胸口起伏,鼾声仿佛在清淤。
屋外明亮干燥——暴风雨将带着醉意而来。门乒乒乓乓地开开关关,垃圾桶滚翻在地,百叶窗噼里啪啦。而德斯,今天觉得他要让他的眼睛休息一分钟,一分钟的安静。只为让他的头抬直。但他的思绪在游荡,他跟着思绪游荡,游荡在一片瞬息多变的、潮湿的天空下。女人,母亲,注意到了它,注意到了这张稚气的圆脸庞上密集的麻烦。长脚穿着短裤和校服,背着书包,每走十码就停一下,把颤抖的手指穿过纠结的头发。
……在开罗街头,周围的噪音,根据科学的平均数,是九十分贝,或相当于十四英尺外一列货车经过(巨大的噪音导致部分耳聋,神经机能病,心脏病,流产)。迪斯顿的噪音没开罗那么大,但它有众所周知的汽车修理厂,锯木场,制革厂,以及无法无天的交通;它还有过分的房屋拆迁,道路施工,市政树木修剪和树叶打扫,过多的车警,盗警,以及火警(咖啡馆讨厌运货车!自行车讨厌商店!小酒馆讨厌大巴士!);还有,当然啦,过多的汽笛。
在这座国际都会的这个地区,压缩技术尚未完全取代刺耳的晶体管收音机、噪音盒[34]以及放在窗台上的高保真扬声器。人们在彼此尖叫,此刻声音越来越响。并不是只有杰夫和乔这两条狗遭受图雷特氏综合征[35]之痛。还有臭嘴巴的斗牛犬,尖叫的猫,以及成群的肮脏的鸽子;只有鬼鬼祟祟的狐狸遵循着它们的沉默法则。
迪斯顿,打着饱嗝的、乳液般流淌的运河,嘶嘶作声的低层塔式建筑物,蝇虫嗡嗡的荒废之地。迪斯顿——一个充满斜体字和惊叹号的世界。
上学路上,德斯溜进了布林伯尔路上的公共图书馆。在这里,你能切实地听到自己的咳嗽,叹气,呼吸——你可以听到你自己的窦道关节和枢纽的声音。他径直走向灯火通明、布满银色灰尘的阅览室。
首先,他自然啪啪地翻开《太阳报》,一路翻到“亲爱的达夫妮”。担心会勃起,担心会保持勃起,很多姑娘,她们结了婚的男友不愿离开他们的妻子,很多男孩,他们喜欢女人们衣服的感觉:全都是这些,就是没有关于一个十五岁男孩和他外婆的片言只字。从他把信寄出,已经十一天过去了。达夫妮为什么不把它登出来呢?难道是太可怕了?不(或者说他依然存有侥幸):这事太微不足道了。
德斯闭上眼睛,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在外婆的屋子里。他像以往一样,哭着鼻子,用衣袖擦眼泪——而外婆则抚摩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哼着令人心境平和的旋律,《嘿,朱迪。》。[36]嘿,朱迪,别沮丧,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快乐。那些熊抱,握手,异常的、了无踪迹的沉默,外婆说忧伤像大海;你一定要骑在浪头上(所以啊,让你的爱自由来去,嘿,朱迪!开始啊),然后,过了几个月,过了几年……
此刻,在支路上,有两架冲击钻在轰轰旋转,粉碎着他的思绪。就在这时,一个老门房(扎着马尾辫、脸颊凹陷的那个)把脑袋探进门来。
“你为什么不上学?”
“要做作业,”德斯说。重新看起《太阳报》。
国际新闻。达尔富尔[37]大屠杀。北朝鲜中止核试验?墨西哥毒贩冲突,十多人被杀……他回头看了一眼,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去拿《独立报》(至少在大小上可以看出是份小报)。他原以为那些细长的印刷体会让他无法看下去。但结果出乎意料;他居然看了下去……德斯读了《独立报》上所有的国际新闻,然后看起《泰晤士报》。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四点半了(他已经饥肠辘辘)。
他在那个被称作世界的地方待了八个小时。
“我一直在看报纸。”
“什么报纸呀?”
“正经报纸。《卫报》什么的。”
“你不用看报纸,德斯,”莱昂内尔说,翻着他手上的《晨雀报》,然后把它排整齐:哈贝尔被捕,尸体在垃圾箱被发现。他用最不赞成的目光看了德斯一眼,然后接着说,“这一切都不是你要关心的。”
“所以你没明白——所有这一切……莱昂内尔舅舅,我们为什么要待在伊拉克?”莱昂内尔翻过报纸:诺琳的女同波霸引震惊。“或者你不了解伊拉克?”
“我当然了解伊拉克,”他头也没抬,“9·11,伙计。瞧,德斯,9·11那天,那些人把家用清洁布顶在头上逃——”
“但是伊拉克跟9·11毫无关系!”
“是吗?……德斯,你太幼稚了。瞧,美国的大儿子。他是老爸。现在,出了9·11这么档子出格的事情后,一切都玩完了,于是老爸大打出手。”
“是啊,可是打的是谁呢?”
“不管打的是谁。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就像我跟罗斯·诺尔斯。这是傻子理论。让他们都老老实实。”
莱昂内尔翻过一页报纸:探查证实,持刀小流氓躲过牢狱之灾。德斯坐了回去,纳闷地说,
“它什么时候开始的,莱尔舅舅。我是说,我们在那个地区没有同盟军吗?他们不会太开心的。那种动乱。我们在那个地区的同盟军。”
“同盟军?”莱昂内尔无精打采地说,“什么同盟军?”
“呃,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埃及。我肯定他们不太高兴。”
“是吗?耶稣基督啊,德斯,你真的太棒了。”
“他们是我们的同盟军。我们怎么跟他们说来着?”
莱昂内尔低下头。“你认为我们该怎么跟他们说?我们跟他们说,听着。我们干了伊拉克,怎么样?你们他妈的想要什么,就他妈的能够得到什么,如此而已。”他端起肩膀。“现在闭嘴吧,我在看这个呢。”
而德斯自得其乐地想象着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十二点,一个星球般大小的小妖精。这就是被称作世界的地方。
“哟。瞧,德斯。更多的GILF。”
猫又出现了。猫又出现了——在通往格蕾丝家的隧道的尽头。没有毛,没有唇须,光秃秃的,像一个白色的热水瓶,带着它那柔软、苍老、刺耳的哭叫声……他按了门铃,听见粉色绒拖鞋走向地垫的啪啪声(录音机里放着披头士的《亲爱的普鲁登斯》)。
“外婆,”他几乎立刻说道,“那些呻吟声。”
“呻吟声?你说什么呀?”
他告诉了她。“而你是不呻吟的,是吧,”他说,“你呻吟吗?”
“……我的确是呻吟的,”她小心翼翼地说,“时不时地。你只是没注意而已。哦,老杜德,他知道什么呀?”
“别那么笑!你喝了多少杜本内酒呀?”
“你站在那儿别动,小先生。”
“不,格蕾丝……好吧,那就拿个枕头吧。以防你呻吟。另外再把披头士的歌声放响一点!”
稍后,格蕾丝抽起相当钟爱的丝刻烟[38],神秘地说(她不会详细道来),“哦,德斯,你真棒。但问题是……麻烦的是,你总让我想入非非!”
8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一切到了严重关头——这是三重恐惧集于德斯蒙德·佩珀代因一身的日子。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此刻德斯对于达夫妮,对于达夫妮和她的忠告,多少失去了点信心。然而达夫妮的回音却出现了,就在星期六的《太阳报》上(达夫妮掌管着星期六的两个横贯的版面)。所有其他的信都有标题(我感觉像个荡妇,因为我无法停止跟陌生人上床;陷在男人的身体里;我想嫁给我死去的哈贝尔的爸爸;为特克斯特·切特心碎;为不愿整容的母亲伤心);但德斯的诉求则没有标题,登在左边的角落下,旁边是深灰色的葬礼背景。
亲爱的达夫妮,我是住在利物浦肯辛顿的小青年,我跟我的外婆有了性关系。你能解释一下是不是合法吗?
达夫妮说:这件事必须立刻停止!你们俩都犯了法定强奸罪,将面临拘禁。立刻再写一封信,附上邮政地址,我会把我的小册子寄给你,关于家庭内性侵害及法律解释。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德斯都待在斯蒂普斯洛普,从一张长椅磕磕绊绊地挪到另一张长椅。他听见从欢乐谷传来的露天马戏场尖利的音乐声;空气里布满潮湿的分子,不会很快就化成一场雨。山坡另一头,某个黑漆漆的东西似乎变得越来越大。
七点钟,莱昂内尔夹着一堆狗具,用肩膀开路,挤进了厨房。他停下来,脑袋往后仰。
“……箱子打开了。”
“是啊,我试过了,”德斯平静地说,“盖子弹了起来。但是现在关不上了。”
“那肯定是你的问题。”莱昂内尔说着,啪的一声把一大堆东西扔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调教杆,驯狗棍,四个带尖钉的粗皮带颈圈。“你一直坐在上面来着。”
德斯皱眉时额头从来不起皱,但今晚他的眼睛让人感到(以及看上去)凑得很近,像个平放的数字八。此刻他看见莱昂内尔宽松的长运动裤口袋里塞着一张报纸:不是《晨雀报》,不是《迪斯顿新闻报》(同样是一份小报)——而是《太阳报》!
莱昂内尔在离德斯左耳三英寸的地方打开一瓶蛇王啤酒,说道,
“关于你外婆的可怕新闻。”
他声音沙哑地低语道,“哦,是吗,莱尔舅舅?”
“情节复杂……我跟老杜德又谈了一次。不光是呻吟,德斯。”
“哦,还有什么呢?”
“咯咯的笑声。咯咯的笑声。所以那不是疼痛,不是。不是疼痛。你知道还能是什么吗?”
德斯用十指挠着胸脯。
“她开始把音乐声调得很响!……星期二晚上杜德说他听到了咯咯的笑声。然后音乐声响了起来。那还不是关键。”他伸出舌头,把上面的一根头发剔掉。“说来你不会相信,德斯,但是老……”
莱昂内尔陷入沉默。他走到玻璃门前,把帘子拉开,朝下凝视着杰夫和乔;它们并肩躺在那里,弓着身子在睡觉。
“我今天下了个注,”他用令人惊讶的声音说,“你自己看吧。”他手一挥,掏出报纸,摊在桌上。
“我们现在在看《太阳报》吗?”
“是啊。如今,呃,已不是科学家的年代了。”又嗞地打开一罐啤酒。“不,德斯,看三版女郎附加赛。我把钱押在了朱丽叶塔身上。瞧,她让我想到了某个人……我不是个赌棍,德斯。从来不是。我把它交给了操蛋的马龙。”
吉卜赛人似的朱丽叶塔的赔率自然惹人注目,并引起简单谈论。莱昂内尔把报纸翻到《太阳报》电视导览版面。然后又翻了一面:亲爱的达夫妮!
“我感觉像个荡妇,因为我无法停止跟陌生人上床。”莱昂内尔念着(嘴唇慢慢做着唇语)。“是啊,你是个荡妇,亲爱的。继续……这里,德斯。达夫妮认为——达夫妮认为一个打扮得像美女一样的人,呃,是想要跟某人结婚……一个寡妇可以跟她的公公结婚吗?……这里。这里,德斯。这个利物浦的男孩……”
德斯感谢那个快被遗忘的梦或恐惧,是那个梦或恐惧让他想到了利物浦和肯辛顿。关于肯辛顿和“肯尼”,他了解多少呢?
“天哪。这个肮脏的利物浦小子干了他的外婆!他的亲外婆……有趣的旧世界啊,是吗,德斯?”
德斯点点头,咳了起来。
“……是啊,太对了,达夫。拘禁。绝对的。哦,里面的人会爱他的。你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些什么吗,德斯?在他要离开的时候?”
“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
“嗯,首先他们会把他的屁股操烂。然后他们会用水冲他的喉咙。他们也令老奶奶们着迷,伙计。……肯辛顿。‘肯尼’——我就是在那里进的少教所!”
屋子里一片寂静,飞驰而过的云洒下一片石板灰色。
“来看妈妈的人,德斯。他进进出出,出出进进,随心所欲。”
德斯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说,“或许有一半的时候是我,莱尔舅舅。我总是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莱昂内尔啪地又打开一瓶蛇王啤酒。“你?哦,不错。听着。你去看格蕾丝的时候,德斯,你是不是习惯于……你是不是习惯于在半夜过后吹着口哨进去?十点钟时又吹着口哨出来?在又一次匆匆完事并吃了英国式早餐之后?”
她匆匆走在克林波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心无旁骛,只见她脑袋低垂,下巴前凸,她的头发梳理、修剪过,染了色,她穿一件红色汗衫,一条金属灰紧身裤。她抿得紧紧的薄嘴唇,剪刀似的双腿,在坚持着什么——坚持她要发达的决心。他觉得(他倚在她家的门上)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轻;但现在,随着她穿过马路,每走六英尺都要老六年。
“德斯,”格蕾丝从他身边走过时平静地说,“快进来,宝贝,但你不能留下来。”
她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操作台上:面包,蛋,土豆,一袋牛肉,一听烤豆子(以及她的丝刻香烟和一瓶新的杜本内酒)。她透过洗涤槽上方的窗子观察他的映像。
“怎么啦,格蕾丝?”
“别再说话,亲爱的。一切都是它该是的样子。”
“不,格蕾丝,”他恳求似的皱着眉头说,“一切都变了。莱昂内尔——他找到了专爱听墙根的老杜德。”
“莱昂内尔?可鄙的莱昂内尔。听着。我分分钟都要到四十岁,眼看着就要超过四十岁了——是啊,超过事事小心的年龄!……啊,德斯。我有话要跟你说,亲爱的。我有话要跟你说。”
屋外下着雨,淡紫色的天空暮色越来越浓,石板路上一层雨水在流动。路灯反射出的橙色污渍伴着他走上克林波路。他对自己的如释重负感到一种强烈而梦幻般的敬畏……德斯·佩珀代因十五岁。他认为早点学到这个是件好事。现在他鞠了一躬,脑袋往后一仰,几乎大笑着,对于这件事上的迪斯顿逻辑表示赞同。
这样更好,德斯。你又可以叫我外婆了。你和我,我们正好可以回到从前的状态。谁都别想看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样更好。
是的。是的。但是外婆。想想吧。他盯上了你和你的新朋友。莱尔舅舅知道!
哦,是吗?他压根儿不在乎他的妈妈。我这个世纪里就没见过他!他想拿这件事怎么样呢?如果这事传出去,谁会更痛苦呢?他!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9
莱昂内尔在斯金特里夫科洛斯有一个储藏室,或者叫仓库。走近它时,你会嘎吱嘎吱地踩到满地雪花似的碎玻璃碴,同时你还要绕过烤焦或闷燃的床褥,以及沼泽和矮林似的奇形怪状的破烂和杂物,包括各种各样被遗弃的汽车。小型摩托车,野营车,拖拉机;甚至还有一辆碰碰车,木屐形的,电动杆像一条畏缩的小腿;还有一个跟真马一样大小的木马,有一双上年纪的酒吧女招待的眼睛……德斯被手机招到这里:这个手机就是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用来应对一般的紧急状况(就像一件军事装备似的颁发给他)。
“我来了!”
这家店(这是莱昂内尔对这儿的称呼),看上去不在最佳状态——一方面是莱昂内尔刚刚把这里捣毁。这里有两个车库(停放着被煤烟熏黑的福特全顺),一个拥挤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凉飕飕的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深水槽,一个破马桶。德斯听见链条的哗啦哗啦声;只见莱昂内尔穿着背心出来了。他用一块厨房毛巾擦着身子,平静地说,
“我的气消了。”他指着左边:一把破椅子,碎支架和托架,烘焙过的茶叶箱。“因为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德斯。现在要厘清思路。进来。”
莱昂内尔的办公室:一个个杂乱的抽斗,放满手表,照相机,电动工具,游戏机;一个低矮的书柜,放满药瓶(给健美运动员服用的——合成激素之类);水果篮,里面放满指节铜套和大砍刀。所有的碰擦,暴抢,吊起……莱昂内尔有多聪明?对于这个问题——德斯五六岁时就被这个问题给迷住了——即便是最大度的回答,也会坚定地从缺陷这方面入手:没有证据证明莱昂内尔干活有多在行。他是个以犯罪为生的人,半辈子都在监狱里度过。
“外婆。天哪。我知道这是在迪斯顿,”他说,“但这是荒唐的。”
他们隔着一张粗糙的桌子面面相觑。桌子上散落着珠宝首饰,额度用完的信用卡。莱昂内尔招呼都没打,就轻轻打了个喷嚏:像是从无声手枪里射出的子弹。他擦擦鼻子,说,
“有人看见了。是个男学生。德斯,穿着紫色校服。斯奎尔斯弗里学校的校服。她跟一个男学生干。”
德斯装出吃惊的样子。因为他并不吃惊。这就是迪斯顿逻辑:他十五岁——而外婆把他当成了小伙子。莱昂内尔说,
“杜德看见了他。紫色校服。杜德看见他离开的。”
德斯感觉到一种不太熟悉的回旋余地,便问道,“那肯定不是我吗?”
“他说不是你。他说,也不是你那个枪头人[39]外甥。斯奎尔斯弗里学校。所以,德斯,你得帮助我调查。”
“你认为你该怎么办呢,莱尔舅舅?”
“对于这样的事情,德斯,你一定得考虑到你的目的。”他又坐了回去,“这些目的是:一,结束这种愚蠢的性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二,不要让它张扬出去。操他妈的,我是非得移民不可了。我想去美国。或者澳大利亚。一个恋童癖母亲?一个强奸犯母亲。好吧……三,确保,毫无疑问,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永远……这就像——就像难题,一个迷宫。你考虑一下你的目的。然后开始你的选择。”
根据经验,德斯多少有点下意识地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莱昂内尔的线性风格,他表现出的理性,甚至是他发音吐字上最微不足道的改进(比方说,“labyrinth”(迷宫)发成了“labyrinf”,而不是预料中的“labyrimf”);每次莱昂内尔像这样说话的时候,你完全可以确信,某种相当糟糕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此刻他伸手去拿一包开过封的万宝路,上面有几个被狠狠划去的大写字母。
“黑色长发。戴着唇环。牛仔靴。还有短裤。他是谁?”
“哦,让我想想。”
“得了吧。有多少孩子穿短裤配牛仔靴的?我再问一遍,他是谁?”
德斯确信:那是罗里·奈廷戈尔……罗里是个慢性子的翘课大王(才十四岁),但斯奎尔斯弗里学校所有人都知道罗里·奈廷戈尔。脸形匀称,过于自信,聪明程度远超一般人。他常常让德斯联想起你在游乐场和马戏场的幕后看见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领域,他们自己的秘密,他们眼睛中流露出的浅笑里蕴含的游艺场人的、西洋景方面的知识。
“是啊,我认识他。”
“名字?”
“名字?”回旋余地的窗子——不管是空气还是自由——正在关闭。“哦,哦,这都是迫于你的威力,莱尔舅舅。但这就像在出卖人。你知道的。扮演犹大。”
莱昂内尔慢慢朝天花板看去,他的眉毛弓了起来,他的两只手抱住后脑勺(露出两个狡诈的腋窝)。“说得好,德斯。说得好。但你知道,孩子,生活不是,呃,像那样直来直去的。有时候,有时候你崇高的理想不得不……好吧。他多久去一次学校?牛仔靴和短裤。唇环。我自己就能把他认出来。”
“大概两个星期一次。”
“……哦,我可不想在大门外站上他妈的两个星期,才不。想想它会给我脾气造成的后果……听着,德斯。我得让你放心。我要把这事做得干净利落。我不会碰他一根手指头。好吗?所以下次他露面的话,你就用你这只新的好手机给我打个电话。至少为了你的亲舅舅,你能做到吗?真见鬼,孩子。她可是你的外婆啊。”
从斯金特里夫科洛斯回去的路上,一阵粗粝的寒风让他快步而行。废弃的木马,废弃的碰碰车。此刻,就在最后半个小时,又运来一堆废弃的孩子玩偶,被高温晒坏的,黏乎乎的,粉红色的一大堆。
新的发展势必造成新的困惑。虽然德斯难得跟罗里·奈廷戈尔交往,他却跟他父母——欧内斯特和乔伊——颇为投缘。这并没什么奇特:奈廷戈尔夫妇常去阿瓦隆大楼阴影下的街角小店,他们第一次招呼德斯,是因为他穿的那身斯奎尔斯弗里校服。交往就此延续下去——打招呼,闲聊,鼓励的话语……
罗里本人是个潮男,而他的父母则像是被困于五十年代。夫妇俩都在四十五岁左右,身高都在五英尺四,两人都是木桶身材,虽然不漂亮但却自我感觉良好。你从来不会看到他们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总是手牵手步伐一致地逛街。有一次,德斯吃着乔伊给他的苹果,看着奈廷戈尔夫妇过斑马线。走到一半的时候,一块手帕掉了,一辆卡车正好驶过,眼看着就把他们隔开了;欧内斯特就耐心地等候在另一边的马路牙子上,然后他们又手牵手,步伐一致地走了起来。罗里(德斯知道)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呢?他一边朝大马路走去一边想着。在他前面,一串白色货车呼啸而过。迪斯顿有很多白色货车,以及很多白色货车司机——他们是白色货车的白人司机,因为迪斯顿以白色为主,像贝尔格拉维亚区[40]一样白(没人真正知道是为什么)。莱昂内尔有一辆白色货车,福特全顺。德斯想道,所有的白色货车都有那么厚的煤烟,真令人惊讶,足以让它们裹上一层深灰色。把我洗干净,一根渴望的手指在全顺被熏黑的车身上写道。
“我把门开着——只开了一条缝。半英寸。先是杰夫出去了,然后乔也出去了。它们被门缝夹着了鼻子。十分钟之后它们回来了。”
“瞧,你这是自己在责怪自己。要是我在这儿的话,它们会这么做吗?现在门大开着,它们会进来吗?你对它们太心软了,德斯。在对付狗的时候,你就像个姑娘。别转换话题。”
话题。夜复一夜,德斯面对着情绪低落和关于罗里·奈廷戈尔这个话题的不停盘问。紧张的气氛在日光灯管下消失,其速度就像莱昂内尔吐出的袅袅上升的烟一样。莱昂内尔一手夹着万宝路,一手握着叉子,默默地吃着一大盘东西,这是他唯一喜欢做的(或至少是加热的)食物:斯威尼托德肉馅饼。这些馅饼,这样的分量,是有深刻含意的。德斯靠得太近,看不清它们的花式,但是莱昂内尔每当准备应付某些相当糟糕的事情时,就会突然胃口大开,达到惊人的程度。
“所以他是聪明的,”莱昂内尔会说。德斯会说:“是啊。迪格先生认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非常聪明。但他从来不那么做。”
“所以他老是跟所有人要钱,”莱昂内尔会说。而德斯则会说:“是啊。他老是跟所有人要两个英镑。行骗。”
“所以他是个笨蛋。像林戈一样,”莱昂内尔会说。德斯则说:“是啊,他是有点像林戈舅舅。至少在那个方面。”
“……告诉我,德斯,姑娘们喜欢他吗?或者只有难看的老女人喜欢他?……说吧,德斯,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看得出来。我总能看得出来。”
“嗯,是啊,伊莱柯特拉说,她们都为他发疯。但他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他说,在性的事情上,孩子只是垃圾。”
“继续,德斯。让我们听听。”
“他——他老说他是个双性恋。他说,我很大胆。我是个性感的男孩。”
停顿一下后(咀嚼,抽烟,点头),莱昂内尔说:“不。我不会碰他一指头。我不会自贬身价。我不会自贬身价,德斯蒙德。”
“……那你会怎么样,莱尔舅舅?警告他,让他收手?”
“警告他,让他收手?警告他,让他收什么手呀?他已经干了!昨天晚上又去了那里。外婆肯定以为我年纪大了,所以心慈手软了。”他舔着嘴唇,“性感的男孩,是吧。我就让他性感。”
这天是星期四。到了星期五,出现在斯奎尔斯弗里学校的不是别人,正是罗里·奈廷戈尔。
10
这样的早晨,这个岛上王国的市民难得一见:一种稳定的、金刚石般的清澈,太阳牢牢地钉在那里,像一枚镀金的大头针;而天空,似乎被这种过分的压力弄得窘迫了,脸越来越红,甚至变成了深蓝……像他的影子一样又黑又瘦的德斯(对他来说,可爱的天空似乎总是在轻声诉说失败和悲伤),站在体育馆外含沙的阿斯特罗草皮上。罗里·奈廷戈尔在这里。是德斯打的电话。他不知道自己此外还能做什么。
三点五十五分。莱昂内尔一身休闲打扮,半边脸被一张《迪斯顿新闻报》挡着,坐在街对面敞开式公车站里等待着。德斯朝他走去。
“他被留校了。要关一个小时。”
莱昂内尔从他那副灰尘做点刻的日晷似的眼镜看出去。“这样更好,”他迅速断定,并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里面包含一个数字)。“我们将比我们预想的更快除掉这个垃圾。”
“那我就回家了。你不会错过他的。”
“不,德斯,你得坐在这儿。”
学校里已经人去楼空,穿着校服的人影儿没精打采地散去,原本稀疏的交通更稀疏了……
“他来了。”
“你站起来。把他叫过来——叫他过来。”
莱昂内尔一只胳膊搂着德斯,德斯觉得脖子后面被抓住了似的。
“这儿,罗里!罗!”
那孩子慵懒疲乏地穿过马路。他的唇环嗖地闪出一道炽烈的亮光。
“他们总算放你出来啦?”莱昂内尔说,“在这么一个下午。那些老师啊,他们就是一群失败者。现在让你认识一下我——我是这位德斯的舅舅。听着。我有一个搭档,我有一个搭档,他是个,呃,一个业余摄影师。时尚。钱多得不得了,呃,德斯?名字叫瑞德。他……等一下。他来了。”
一辆铮亮的、派头十足的小轿车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了马龙·维尔克威。马龙·维尔克威——他那闪亮的额发,他那含讥带讽的眯眼,他那种女戏迷喜欢的男明星的笑容。
德斯觉得自己被推了一把,这是在打发他离开,于是他告辞,试图装得不慌不忙。一分钟之后,他走向第一条支路时,回头看了一下——一切正常,一切正常,那孩子正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两个大人正作势低头往光滑的车身里钻,三个人轻快地挥着手,马龙的粉色衬衣在微风中飘曳。
周末悄悄地过去了。
“一个晚上都在外面,”莱昂内尔说,口气颇为无奈(这是星期六晚上)。“辛西娅。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几乎从不错过她的生日。嗯。从不连续错过两次。”
星期天,莱昂内尔在黄昏时分又出去了,坚定而沉默(都是为了生意),又是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露面。所以周末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对德斯来说几乎就是听不见的。他说不出是为什么,但似乎又进入了聋人受阻的世界。
“啊,德斯。小德斯。那孩子今天早上怎么样?”
他们是在二十一楼的楼梯平台上碰到的,德斯下楼,莱昂内尔上楼。在阿瓦隆大楼,此刻电梯只到二十一楼。
“哦,你知道的,”德斯说,“还可以。”
“嗯,这会给你的脚下装上弹簧。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问题解决了。”
“你做了什么?”德斯郁郁地问道,“干掉了他?”
“德斯蒙德!不。不。决不会干那样的事情。你不能干掉一个孩子……德斯。你说你跟他的爸爸妈妈关系很好。好吧。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他是怎样自己惹上这个事儿的。瞧……我们该庆祝一下,德斯。今晚——就让我们按惯例庆祝一下吧。成交?”
透过圆形窗子,你可以看见伦敦苍白的天空,像一片灰尘上的一层薄雪。莱昂内尔转身,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说,
“我想你跟我说过他很聪明……”
话没说完,莱昂内尔接着往楼上去,德斯往楼下去。
“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莱昂内尔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有足球啦啦歌那种吓得人嘴唇发白的气势。“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
他们放下盘子,面对面坐下,面前放着斑马图案、小包装、已经打开的番茄酱,芥末,甜调味品;他们用粗吸管喝雪碧,然后品尝薯条和肯德基炸鸡。
“别说我没照顾你。”
“我绝不会那么说,莱尔舅舅。”
“我承认你做得很好,德斯。自从我把你揽到我的羽翼下面之后。瞧,我刚来救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啊。晚上都要哭着睡去。你……你老是缠着我,要我抱,像个猫似的。我就会说,去你的,你个小精灵。去你的,你个小娘娘腔。我会说,你要是想让人抱,可以去找你外婆。但是现在,”他说,“你做得很好。”
“……是啊,我很好。”
“哦,你没吃晚饭。吃晚饭吧。吃晚饭呀。”
德斯蒙德吃了起来。吃了鸡,炸得正如他喜欢的那样,肯德基风味,山德士上校亲自准备的,照理十分合他的口味。但是现在……他想起四五年前唯一一次镶牙齿,之后,茜拉照她答应的那样,带他去咖啡馆,吃他最喜欢的蘑菇烤面包,他的嘴巴里尽是奴佛卡因[41],除了麻木的舌头,他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他的舌头被咬了,可他甚至感觉不到,他的下巴上有血,但是脸颊上没有眼泪……
“你知道的,德斯,”莱昂内尔说,非同一般的体贴(异常困难地皱着眉头),“星期天早晨。星期天早晨我躺在那里。我刚梦到吉纳·德拉戈。她一身乌黑,并且,哦,浑身发光。漂亮。然后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什么?辛西娅。像个乳制品。像个该死的酸奶。她说,你怎么啦?你做噩梦啦?我说,不,亲爱的。只是肠胃有问题。因为它们都有感情,是吗,德斯。一切都有感情。上帝保佑它们。”他用一只手擦擦嘴巴。“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肯德基炸鸡。”
离开肯德基后他们去了戈黛娃夫人夜总会。
“把你的奶子挺起来,把你的奶子挺起来,为了男孩子,把你的奶子挺起来!”莱昂内尔唱道,“为了男孩子,把你的奶子挺起来——哦呵……去看表演吧,德斯蒙德。我在门口给你付了五块钱,可你却不看。去看表演吧。”
按照惯例,去过肯德基后总要去戈黛娃夫人夜总会。那催人狂饮的琥珀色和红木色,那镜子中映出香烟的帘子般的烟雾。那浅舞台,无精打采、忽慢忽快的舞者。德斯由衷地讨厌这个地方(尤其是当姑娘们捧着钱袋子讨要小费的时候,那些看客们多给个五十便士就可以摸她们)。但今晚他对戈黛娃夫人夜总会几乎没有感觉——就像早些时候他对肯德基没有感觉一样,尽管服务台上有一排排带图示的菜单(在他看来,似乎每一个盘子里都是不同程度的俗丽腐烂),而那个掌控一切的山德士上校的塑像,也像个盲人先知。
“我跟她在一起十年——辛西娅。十年。还不止。我甚至不——估计是有什么事情让我讨厌女人。我孩时发生的什么事情。别人个个都喜欢女人。为什么我偏不?呃?”
“……也许你太忙了,”德斯说,吞食了一大口东西。“你常常出门。”
“这倒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我们别扫了庆典的兴。正义的天平,孩子。正义的天平。这是她,格蕾丝,这些年来一直在自找的。现在我知道,德斯,你几乎不在乎,呃,小罗里。但不管罗里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这是无关紧要的。完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让你外婆感到害怕。再则说,”他哼了一声,又笑了一下,“罗里是大胆的。他什么都敢试……等一下,亲爱的,这块钱给你。好吗?我不会碰她!把你的奶子挺起来,把你的奶子挺起来。为了男孩子,把你的奶子挺起来——哦呵。”
此刻这一切都开始明白无误地成形。
早在星期三早晨,德斯路过街角小店,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透过汗湿的玻璃无望地凝视着他:你见过这个孩子吗?同样的启事贴在邮政支局的门上。在学校,一个穿着大衣的警察站在大门口,学校里面,谣言频传,说是有两个便衣警察在盘问每一个十岁的学生。德斯俯身坐在课桌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星期三过去了。到了星期四,卡克尔广场的所有电线杆上都贴了寻人启事——《太阳报》的补白上也登了(迪斯顿又一小孩失踪)。星期五的《新闻报》上有一篇报道,在第十二版上,标题是“我们已智穷计尽”。星期二早晨,报道引用乔伊·奈廷戈尔的话说,我已经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的喉咙感觉到了。因为他总是打电话回来的,从来不落下。不管他在哪里,他总是打电话回来。两张照片:欢乐谷长椅上,罗里坐在父母中间,笑嘻嘻地吃着棉花糖;乔伊和欧内斯特在家里,坐在一张低矮的长靠椅上,手牵着手。如果有人知道任何事情,拜托,拜托,拜托……
“他站在门口。我五年没见他了。五年哪。自从他打了可怜的托比之后。他说,你好,妈妈。这儿。拿着这个。他把这根拐杖搁到我的脸上,这根拐杖搁我的脸上……我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天哪。”
毫无修饰,毫无装扮,格蕾丝坐在窗边她常坐的椅子里。但没有放音乐,没有折叠起来的《电讯报》放在她的膝头,没有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小圆桌上,没有丝刻的烟雾在当烟缸用的茶托里袅袅上升。
“看着我,德斯。”
他看着。叠在一起的粉色绒毛拖鞋,交叉着的细瘦僵硬的双臂,瘪进去的嘴巴,深褐色的长鬈发,无力的灰色目光。他想象着填字游戏中的空格,没有答案,没有提示词。
“哦,我现在全完了,亲爱的,”她说,把自己抱得更紧。“我无法闭上眼睛。那个孩子。我无法闭上眼睛,害怕我会看见的东西。”
11
莱昂内尔跟乔和杰夫一起待在阳台里,那根驯狗棍,调教杆,塑料桶,十二罐装的特酿啤酒,中间下陷的纸板箱。在他前面,是伦敦常见的天空。伦敦的白色货车天空。
德斯放下书包,走了出去。
“接着。抓住,”莱昂内尔说,“接着,抓住。”
“……你今晚要让它们喝酒?”
“是啊。我一早要干一个深眼窝的家伙。为了马龙。罗瑟海特的空气里有一股肮脏刺鼻的气味。我要去把他搞定。看见这个新的玩偶了吗?”
莱昂内尔的纸板箱里放着开心商店买来的五六个橡胶模拟像,一个黑色,一个棕色,一个黄褐色,一个苍白色。新玩偶有着傅满楚式的胡须[42],卷曲的八字须。
“为什么?”德斯声音尖刻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耸了耸肩,“我们是表兄弟。我们得相互帮衬。你别问为什么。”
德斯回进屋里,狠狠地坐在厨房椅子上。他刚刚在克里科尔街上见到过奈廷戈尔太太,就她一个人。他的心在耳朵边怦怦地跳,看着她步子沉重缓慢地走过,独自一个人的样子怪怪的,不对劲儿;没有欧内斯特与她同步而行,没有欧内斯特牵着她的手……抓住。捏紧,莱昂内尔说,挥动着调教杆,用尖的一头刺着那个口水浸透的中国人……此刻德斯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什么?罗里。但是罗里没有死;他是不死的;这个不朽的孩子不断地失踪,再出现——老是被撕碎,又拼接好,再被撕碎……跨坐,抓住,切断,莱昂内尔说,挥动着驯狗棍。这根驯狗棍就像一个硬木凿子。它伸进狗的后牙之间。然后邪恶地扭动。
十二罐特酿啤酒像手榴弹似的被一罐一罐地倒立在塑料桶上。
“瞧啊。林戈的彩票又中奖了。猜猜中了多少。”
“……多少?”
“十英镑。你要是问我,我得说,买彩票是傻瓜玩的游戏。”莱昂内尔带着暗自的满足翻阅着《迪斯顿新闻报》(《迪斯顿新闻报》像个污水坑一样,总会再次被灌满)。在他身后,是乔和杰夫,正啧啧有声地舔着什么。“真滑稽。一个失踪的姑娘——一时间会吸引他们所有的注意力。但一个失踪的男孩?就像他从来没有……瞧这个,德斯?耶稣啊。这个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此刻德斯面前放着报纸的第一版,上面有个标题是:疑犯的神态,以及六个年轻人沮丧的像被催眠似的脸,全都是黑人。
“六个。流氓,”莱昂内尔接着说,“这么看来,六个伦敦场地[43]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他们是来自找麻烦的。他们杀死了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他们有六个人!这是毫无意义的。毫无意义。他甚至还不是个白人!”
在第四版上,有一张孩子母亲的照片,她叫维纳斯,还有那个孩子达希尔的照片。一个做家长的从没想过孩子死在他们前头,维纳斯在老贝利法庭上陈述道,尤其是当他们如此突然被带走、成为他人惨无人道的暴力的牺牲品的时候。照片中的母亲还很年轻,戴着优雅的耳环,穿着律师似的羊毛大衣,带有看似厚天鹅绒的轮状皱领。那个孩子,达希尔,他的肤色像红木……
“现在他们被判了十五年。六个人。这说明什么呢?为了一个小孩子,搭进去九十年哪!”
他所能做的就是用那双大眼睛看着你,你的心都融化了。人人都爱他的眼睛。那个孩子,在绿色背景下,头发一缕一缕被编得紧紧的,他的牙齿散发着留兰香味,他的眼睛被爱调情的阳光照亮。
“这是毫无道理的。毫无理智可言。”
达希尔是个“自由的精灵”,夏天放假时和他外婆在牙买加享受阳光、大海和自然……
“好吧。就算达希尔有点,嗯,令人讨厌。需要被教训一顿。这是非常公平的。但你不必一哄而上,全体出动呀。你可以挨着个儿问你的同伴,谁自告奋勇?你说,轮到谁了?但是,哦,不。他们六个人一起去夺人的性命!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你杀了他吗,莱尔舅舅?”
“又来啦?”
“你杀了他吗?”
“谁?罗里?听好了,德斯蒙德,”他清醒地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认为他对我一钱不值。”
“是啊,一钱不值。”
“他只是个跟你上一个学校的小混混。我是谁呀,流氓?专门欺负男生的人?像头野兽?……不,德斯。我只是跟一帮新朋友修理了他。我没有杀他。我卖了他。”
德斯感觉在《新闻报》或《太阳报》或《每日电讯》上看到了另一幅带有纹理的画面,上面有六张脸,这回都是白人,但此外没一个相同之处(一撮胡子,一个发亮的脑袋,一副无框眼镜)——不,其余没有任何相同之处,除了苍白,模糊不清的眼睛,以及薄嘴唇里永远潜藏的邪恶目的。莱昂内尔说,
“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他。我卖了他。哦呵。喔——我给了他性感。”
剩下一个人后,德斯凝视着外面讨厌的狗。它们在转着圈子,相互追逐着尾巴,像在斜坡上似的,向旁边倾斜。乔转过身来,它们都用后腿站立,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它们的爪子使劲刨着,寻找支撑点,结果在腰腿、胯部和口鼻部的纠缠中,倒在了地上。杰夫爬了起来,开始呻吟,像哼着一首招呼黄昏来临的挽歌。
此刻,莱昂内尔身穿无袖高领短上衣,头戴棒球帽,堵在了门口。“出去,”他说,“听话,德斯。你想怎么着?他干了我的妈妈。如果你干了我的妈妈,后果会很严重。这是很明显的。来。接住。”
莱昂内尔边走边把一件东西抛在空中。德斯接住了:小小的,胶质的,沉甸甸的。他把手指伸直——那件小装饰物似乎从他掌心里跳了出去。他小心地蹲下身子,把它捡起来。一个金属环,上面沾着干血迹以及一束粉色纤维。原来是罗里的唇环。
那些伤害了他的人,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爱的意义,以及当你失去你爱的人后你所感受的痛苦。
我们心里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道被遮暗的、从我们的生活中驱逐出去的光。
我们始终没有机会跟达希尔说再见。我们知道他在休息,他是安全的,他在安息。我曾听说,悲伤是我们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德斯蒙德的脑袋往后仰……那次茜拉摔倒的时候——只是滑了一下,只是在超市地板上滑了一下。她摔倒时肘子和肩胛窝触地,脑袋后仰。但她爬起来时还哈哈大笑。然后,第二天她就没能醒过来。他抚摩她,捏她,摇晃她。他吻她的眼睛。她在呼吸,但她就是醒不过来。
几分钟后,他站起来,用厨房毛巾擦着脸颊、下巴和喉咙,他透过移门往外看。那两条狗:它们湿漉漉的脸,它们的舌头从嘴角伸出来,像被咬掉一半似的,它们的盲眼和惹人注目的鼻子,它们的前腿傻乎乎地分得很开。它们粗哑的叫声。它们没有叫出声来——它们在心里叫着。
滚你的,乔叫道。
滚你的,杰夫叫道。
12
2006至2009年之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意外的事情。
莱昂内尔·阿斯博服了五段刑,收赃物两个月,恶意敲诈两个月,收赃物两个月,恶意敲诈两个月,收赃物两个月。此外在2009年春天,他还难得地因严重扰乱治安(外加恶意伤害)受到起诉并被捕和监禁——但那另当别论。
德斯十七岁时(其时他找到了与他的良心共存的方法),莱昂内尔用福特全顺给他上了驾驶课。德斯暗地里并不理会莱昂内尔的一般性教导(不放过任何超车的机会,尽可能使用喇叭,永远不要在斑马线前面停车,黄灯永远表示可以通行),省钱参加考试,记熟了交通规则,在考试那天,表现得十分老到——一次性通过!……这似乎是他们通常的安排。伪老爸,反父亲。莱昂内尔说;德斯听归听,做的则是另一套。
在那些年里,格蕾丝·佩珀代因的生活变成一种单调的传奇:焦虑,体重暴减,心悸,失眠,悒郁,慢性疲劳,骨质疏松。此外,她老是把东西放错地方。她会把电话放进浴室柜子里;她的房门钥匙会藏进冰箱的冰冻豌豆荚里。有人每天都去她那里,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德斯,但经常去的还有保罗,时常去的有约翰,乔治以及斯图亚特(林戈难得去,莱昂内尔从来不去)。
2008年夏天,乔被一个特警的射手开枪打死了。在跟辛西娅(莱昂内尔不在家)出去遛弯时,乔在卡克尔广场袭击了一个女警察骑着的警马。它在清脆的马蹄声中整整被拖了一条迪斯顿大街,在伦敦环形道上被拖了七英里半,沉甸甸的狗链子在地上滑行、晃荡。乔死后,杰夫异常痛苦,并且病了。等到莱昂内尔下一次出狱时,决定重新开始。他以象征性的价钱把杰夫卖给了马龙的一个兄弟(特洛伊),买了两条纯种的美国斗牛犬——乔尔和乔恩。
罗里·奈廷戈尔的案子没有新的进展(同样,官方也没结案)……德斯开始看望罗里的父母,乔伊和欧内斯特;他每过两个星期跟他们一起喝杯茶,为他们跑跑腿;他们说从他的青春活力、他的校服以及他与他们的交往中感到了舒服,而不是痛苦。在探访他们的过程中,他想到了很多事情,最多的是这个:这该是多大的讽刺和悲哀啊——乔伊这个名字[44]。
同时,德斯开始令斯奎尔斯弗里学校为其震惊。2006年他通过了GCSE[45]考试——获得十一个A!他被“天才培训计划”选中,转送到布利菲尔霍尔。2007年,他在那里参加A级考试——获得四个优秀!他才十六岁。接着,他被安妮女王学院临时录取(他必须通过面试)!伦敦大学的安妮女王学院……他过了很久才把这个消息告诉莱昂内尔。莱昂内尔是非常反对高等教育的。
德斯时不时地与伊莱柯特拉见面,又时不时地跟杰德见面,时不时地跟夏奈尔(她是爱尔兰人)见面。努力变得温柔一点,夏奈尔,一个深夜他对她说。温柔,浪漫。继续。你是大胆的。努力变得温柔一点。瞧你想些什么呀。一个星期之后她说,我喜欢跟你这样,德斯。太浪漫了。温柔,梦幻。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性爱真棒。
于是,到了2008年,当德斯去安妮女王学院面试时,他遇见了唐·谢林翰,一切都改变了。
一段时间里,一种熟悉的变化似乎已经让莱昂内尔舅舅感到了惊讶。事情是这样的:2008年小阳春,吉纳·德拉戈跟马龙·维尔克威分手。问题出在马龙嗜赌(传言吉纳在朱佩斯莱恩斯赌场跟一个叫安托瓦尼特——马龙的前女友之一——的赌台管理员大吵了一架)。反正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吉纳看上了莱昂内尔·阿斯博!
现在又怎么样了呢?作为亲爱的达夫妮和其他专栏的忠实读者,德斯做好了从中得益的准备。达夫妮会怎么说呢?虽然你的舅舅明显是个发育迟缓的人,等他适应了更多,肯定很快就会神经放松……不是那样的。不,达夫妮,事情不是那样的,他喃喃道(德斯常常在醒来与起床之间这段时间,这样跟达夫妮对话)。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心烦!他变得十分冷酷,专横,但他的双手颤抖,他的眼睛盯着所有的地方。我也不明白吉纳。关起门来,她待他就像他不存在似的,他们从来不抚摩,亲吻或笑。但到了街上,她对他殷勤至极。我有一次看见他们在幽灵酒吧外的长椅上。吉纳坐在他的身上,穿着紧身连衣裙和芭蕾舞短裙,叉开两腿骑在他的大腿上!她在玩什么把戏呢?就个人而言,记住,我不得不说……
个人而言,不得不说的是,德斯被吉纳吸引了。她始终保持着最亢奋的心情,看上去乌黑一团,生动的眼睛,丝一般的脸颊(奇怪的是,她的下巴中央青春痘留下的淡淡的痕迹,反而让她的肤色更漂亮了)。她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来上西西里歌剧中整个一场表演,包括所有的合唱,声部,舞蹈……莱昂内尔则以德斯从未见过的表情看着她的表演。一种虚假的微笑,一种毫无天才可言的虚假微笑:他只是把上嘴唇噘起,露出前牙,如此而已(莱昂内尔的前牙又白又方正,但牙缝很宽,会令你想到万圣节前夕的南瓜灯)。她从来不过夜。他们去她在多伊斯格罗夫的小屋。因为吉纳不单是迪斯顿小姐;她还是城市夫人——有争议的自助洗衣店国王和二手车沙皇杰登·德拉戈的女儿。
吉纳花了很多时间帮助德斯学习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她还懂巴斯克语——甚至马罗奎因语!)。所以达夫妮,你怎么看?为什么一个能说六门语言的姑娘会围着一个只能说英语的家伙转?加上她又是个著名的性欲狂——而他几乎是个童男!耶洗别[46]在跟约瑟干什么?公主从青蛙身上看到了什么?吉纳在玩什么把戏?
2008年寒冷的秋天,期中假的一个早晨,他去看望外婆,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正对着《每日电讯》皱眉头。他鼓励地说,我们又回到填字游戏上了,是吗?
沉寂,她头都没抬就说,一个提示词。我盯着它看了一个星期了。一个提示词。
……但是外婆,有一些比另一些更难。你常常这么说的。得看设计游戏的人。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她把报纸递给他。那个填字游戏不是Cryptic——而是Kwik!格蕾丝已经解决的唯一提示词,或至少已经填好的,是纵22。那个句子是Garden of——(4)。在右下角上她写下了,ENED。
即便那个也不完全对。
是啊,不完全对。
……看来我现在变傻了,是吗?
他们四目相对。
德斯。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啊?
会过去的,外婆。
……我睁不开眼睛。我闭不上嘴巴。
不,外婆。正好相反。
他觉得他正准备一次在海上的长途航行,一路上,星星会一颗一颗地陨灭。
吉纳·德拉戈为什么要去看莱昂内尔·阿斯博?因为她要伤害和刺激马龙·维尔克威,从而达到与他重归于好的目的。德斯总是想方设法地躲开;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是怎么形成的。吉纳的粉色手机,上面的唇印和雪花莲,有着可怕的力量:每一个咂嘴声都有一个警报器的唤醒力量。她会回应说,哦,你不该那么想,或者,滚开,或者干脆用西班牙语说,出去!但有时候她会站起来,哈哈大笑着离开房间,把手机紧贴在喉咙口。德斯的眼睛始终盯着地板……莱昂内尔是否跟马龙谈过,无人得知;但是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发生,直到11月,命运笨拙地以RSP[47]的形式加以干预:莱昂内尔收受了赃物,并因此而被捕。
他被判在伦敦西部的沃姆沃德斯克拉布斯服刑两个月。德斯在节礼日[48]去探望他。乘了很长时间的巴士,一路上只看见枯萎的灌木。莱昂内尔穿着皱巴巴的深蓝色工装,站在监狱快餐店的柜台前。他们点了餐,端着热巧克力和麦丽素袋子,来到方桌子前。这些年来,德斯在各个监狱(以及青少年犯教养院和少教所)探望过他的舅舅,而莱昂内尔,即便服再长的刑期,似乎都没有什么过多不方便的感觉(监狱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常说,在监狱里你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今天,他向前蜷着身子,坐在铁皮椅子的边上。收受赃物,他不停地悲悲戚戚地说,摇着头。收受赃物!……德斯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本身会这么令人吃惊,因为莱昂内尔一年总有两三次因为收受赃物而被抓。但是随着暮色来临(狱警们无声地带着钥匙走近),莱昂内尔说,
你知道吗,德斯?他把我弄到这里。马龙。他算计了我!为了吉纳!
德斯离开了他,他那紧张倾斜的后背,一根接一根点上的万宝路烟……甚至在莱昂内尔重获自由前,《迪斯顿新闻报》就宣布了杰登·德拉戈先生的大孩子吉纳·玛丽娅与马龙·维尔克威正式订婚!日子已经定好。将在生灵降临节举行婚礼……
随着德斯继续他的旅程,从男孩到男人的旅程,他发现存在于他心里的关于他舅舅的各种看法,变得有点难以归类了。比如说,莱昂内尔坐在监狱里,憎恨它就像任何正常和无辜的人一样的憎恨(但理由却截然不同)。或者,再比如,他关于吉纳·德拉戈的背叛的反应里面含有的出人意料的因素。加上疼痛,怒火,羞辱,以及疯狂的复仇念头,其中还藏有一丝不可告人的轻松。
如今事情至少比较简单了。莱昂内尔出狱那天,他向马龙挑战,这种挑战被称作车库之约(赤手空拳,衣服脱到腰际,有付费的观众,没有裁判,没有规则,没有限制),马龙当然接受了——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十七岁生日那天(2008年1月)德斯举行了他一个人的生日派对。唯一的嘉宾是乔恩和乔尔(它们各自得到一根新鲜的肉骨头)。嗯,它们很难再被称为小狗。行动时它们像是肉弹……他买了两壶强弓苹果啤酒,把些许大麻洒进一支卷烟里。关于他父亲,德斯只知道一点皮毛。艾德温(鉴于德斯总是在想着他)是个特立尼达人,一个五旬节派教会教徒;他戒喝有伤害作用的饮料——至少在早年的时候;不过,与此相悖的是,他从不否认吸食大麻后那种令人神清气爽的作用。于是德斯吮吸着苹果酒,抽着火星闪闪的大麻;他觉得艾德温灵魂附体:潮湿的粗大麻叶的气味,村子山顶上一座巨大的教堂,一轮被轮廓清晰的地平线切割和吞食的丰润的月亮。他知道另一件关于他父亲的事情——他把娃娃们称作青年。德斯还知道艾德温是个温和的人。茜拉说过。
只是稍稍滑了一下,她的双脚在她前面抻了出去,脑袋往后砰的一声,然后又是砰的一声——但她爬起来时还哈哈大笑。他们手挽手回家时,太阳打着细雨,把每一个雨滴都变成了焊锡的焊粒,一道蓝色和紫色杂乱交错的美丽彩虹成为迪斯顿城的屋顶风景……只是稍稍滑了一下。尸检报告说是钝器撞了脑袋,造成硬脑膜血肿。但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那个短语是:对脑子的大量伤害。这样说他妈妈,他感到,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一次只是稍稍滑了一下。
他洗干净杯子,清理了烟灰缸(把狗放了出去),迷迷糊糊地梦见了安妮女王学院(那一首诗,大学中的宇宙),有件事情突然击中了他,就像他妈妈出事那天,雨中突然出现太阳一样:一定要有一个全新的人才能将我完全塑造。一个全新的人。这不会出自内在。我需要的只是……我需要的只是等待。我要等待。
她在哪里呢?
我要等待。
她在一张硬背椅子上,紧挨他坐着。屋子里大约有二十来个年轻人(三十五岁以下),她是在场的唯一做着有意义的事情的人:她在看书(他偷瞄了一眼——《金枝》)……其他人,包括德斯,只是无奈而无聊地等待着,像病人等着医生的招呼。每过十五分钟左右叫到一个名字……他们是在伦敦安妮女王学院一个贴着护墙板的候见室里。一只肥硕的蜜蜂不停地笨拙地啄着窗玻璃,似乎认真地盼着葡萄园会打开,让它进去。它在这里干什么?现在是2月初。德斯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该说什么;他觉得,散热器的竖条片散发着干洗剂辛辣的气味。他擦去上嘴唇的汗珠,两只手同时伸到额头上。
你紧张吗?她说,把头抬起一两英寸,但没有朝上看。我不是泛泛而指,我是说现时现刻。
紧张?他说。我像在生孩子!
哦,别……
这时他看见了她的脸,在她那一头浓密的金发下——阳光和狮子般的金色。她那异样的眼睛,童话般的蓝色,无可挑剔的圆。
你知道吧,她说,今天早晨我的状况糟糕极了。后来我一边准备早茶,一边有了一个想法。我想道:他们想要在我身上看到点什么呢?于是我就彻底冷静下来了。我叫唐。
我叫德斯蒙德。他们握了手。她的声音很高,像唱歌一样,但她的谈吐,她的措辞,让他想到一种他一时还无以名之的类型:难以察觉的掉价。你的想法是什么,唐?
我是突然想到的。嗯,我们都获得过好成绩,对吧。所以他们将从我们身上发现什么呢?这时我突然就想到了。认真的学习态度。就这么简单。我想到了。我相信你也想到了。
是啊,他说。我想到了。
那就好,德斯蒙德。
她耸耸肩,或者是抖了一下;她的身体一声叹息,重新成了一直线。他看着她过马路,穿过未来很多条路中的一条,衣着相当与众不同,牛仔裤的裤腿塞在高达膝盖的长筒靴里,紧身上衣——穿过马路,步子有力地走向安全岛,然后从那里下去,继续向前……他感受到一种万有引力似的欲望,就在那时(他血脉舒缓,改变),伸手去抚摩她。但结果却是,他向她送上了最为纯净的笑脸。
德斯蒙德·佩珀代因,一个声音说。
这么看来最先轮到的是他,二十分钟后,他出来时,他们都垂着脑袋,彼此皱眉蹙眼……
唐·谢林翰,一个声音说(跟前面那个声音不同)。
她在收拾东西时,他说,“我会等你。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会等着,然后我们一起去喝茶。”
“哦,我很想喝一杯,”她叫道,“我需要喝一杯!”
他看着她走开。他迟疑着,然后说,“……我会等你的!”
欧内斯特的悒郁症更重了,奈廷戈尔夫妇只好搬到乔伊在赫尔的母亲家里去住。德斯在云雾网上查到了赫尔,它的姐妹城市叫格里姆斯比。晚上吹来的迷雾充满了鱼腥味。
德斯觉得现在是时候处理掉罗里的唇环了。但它还留在原来的地方。他打开书桌抽斗:封口的白色信封上面有个环形的压痕,信封底部有点儿沉,透着不祥。
2006年9月,尽管当局作了大量的研究,最终还是导致见不到头的交通堵塞,让西迪斯顿彻底瘫痪——从西勒里环路一直堵到马伦西隧道——整整堵了五天五夜(直到皇家空军部队派出几百台吊车,状况才有所缓解)。2007年4月,当地学校爆发了多少年未见的学生(都为病态肥胖)营养缺乏症(陪拉格拉病[49],脚气病,佝偻病)。2008年10月,斯顿明切伊一场九英亩大火烧了整整一周,给那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烟雾,就像一条巨龙蜕皮似的(据说从空中看下去非常漂亮)。
这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