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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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土地和绿文化

有一次,听到楼下一群十二三岁男孩在吼着一首歌。曲子很熟悉,是亚运会期间流行的《亚洲雄风》,但歌词却好像走了样。我问他们在唱些什么,他们挺起劲地唱给我听:

我们亚洲,山是秃秃的头;我们亚洲,树都砍光了;我们亚洲,河流都污染了……

我说,原来的歌词不是这样的啊。他们回答说,是我们自己改的,我们愿意这样改。你说,是这么回事对吧?

我默然走开。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那几句稚拙而诚实的歌词,反反复复地侵扰着我。

我惊讶的不是他们在改动的歌词里,如此无情地描写了亚洲。而是他们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状态,已有了一种朦胧的意识。

我们亚洲,我们亚洲大大小小的国家,那些正在腾飞、正在跃居世界先进行列的国家;欧美诸国,即便是已经很富很发达的地区,都有一个曾经很穷、很落后的过去。

因着这个过去,为了不再穷不再落后,我们把安身立命的土地资源作为抵押。时间一天天流逝,财富不断地被重新分配。人类已失去了耐心。为了以往贫困的耻辱,为了眼前及时行乐的荣光,我们只好出售未来,提前去领取这块土地尚未有能力支付的利息。

这几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自然环境被毁坏的程度亦正同步递增。触目惊心的所见所闻,以及各种已被大大压缩了的统计数字,犹如警笛一次次拉响。地球悲哀而愤怒的诉说不绝于耳。我们生活在一个堆满了钢铁水泥或许还有珠宝,然而却是破败而荒废的园子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正一日日向我们逼近。作为地球人,我们谁也无法逃脱。

五年前我写过一篇燕山石化公司如何节能、节电、节水的报告文学,叫作:《只有一个地球》。

去年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月亮归来》,写一个返城后的知青,在一个春天里,看见公园的湖上有一只野鸭子,带着它刚刚孵出来的一群小鸭,很艰难地生长着,然后小鸭一只只地减少下去,最后母鸭和小鸭终于都不见了的故事,引起他对自己若干年前的往事痛苦的回忆。“文革”以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继“大跃进”以后,又一次对自然环境的大浩劫和大破坏。他们在饥饿的状态下,不顾一切地捕捉天鹅,甚至天鹅蛋、乳燕和幼鸭……吃尽了所有可以食用的动物和飞禽。而面对尚未觉悟又重蹈覆辙的今人,他沉重地忏悔和歉疚,在现实中却找不到弥补和挽回过失的机会。

今年第三期《小说界》杂志,发表了我另一个中篇小说《沙暴》(1993年第四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写了一个曾在内蒙古草原插队的知青辛建生,当年有一手好枪法。知青们为了返城和得到招工升学的机会,纷纷设法猎杀生活在高寒地区的老鹰,然后把老鹰裸露的鹰爪剁下,作为治疗风湿病的珍奇偏方,用来“走后门”打通回城的关系,辛建生也在射猎老鹰这草原之王的快乐中,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老鹰被捕杀殆尽后,草原鼠的天敌便随之消失,草原鼠开始肆无忌惮地吞噬草原,毁坏草场,草原失去了老鹰的保护,草原沙化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到知青们临走时,昔日的草场已不复存在,祖祖辈辈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只好赶着牛车,迁徙到遥远的深山里去了……而十几年以后,在一场袭击京城的沙暴中,辛建生重逢当年的知青战友,听说南方市场上鹰爪的价格昂贵。虽然辛建生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当年打老鹰的行为深感悔恨,但生活的窘迫、看不到前途的工作和钱欲、物欲还有周围环境的压力,他在经历了如同沙暴一般混沌猛烈的心理搏斗后,终于接受了同伴的建议,决定重新拿起猎枪,利用自己仅剩的打枪“技能”去草原猎鹰,以便使自己一家能同别人一样迅速地富起来,在一个沙暴平息的早晨,辛建生和他的“战友”,驱车茫然开往草原……

辛建生从过去的错误中走出来。回忆与忏悔的沉重,最终却仍然被眼前的实利所诱惑所导引所消解。他无法回避、无法抗拒、无法抵御。人是环境的产物,而环境又被人的欲望所支配、所奴役、所改变着。这便是人类的灾难之源。

于是作为地球所孕育的最高等生命的人,唯一的出路只能无限地榨取和盘剥他的母亲—过去我们为巩固一个红色的穷国而牺牲她;今日我们为了改变这个红色的穷国而加倍地掠夺她;一个历史的罪过导致了纠正错误的新的罪过;贫困导致抛弃贫困的疯狂。糟糕的是,我们总是以明日作为代价。

《沙暴》的交叉结构,试图表现人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难以挣脱的困境,亦即理性与欲望较量的尴尬。今天我们所处的环境,实际上已具有自然与人文的双重身份。辛建生游移于、徘徊于一种畸形发展的人文环境中,选择的结果只能是人性、文化和自然环境的一并丧失。

中国人面临的将是环境和人的共同焦虑。旧体制在毁坏自然的同时,恰恰也剥夺了地球最重要最精华的资源—人的创造力和人的综合文化素质。而这种资源再生的过程,就成为环境对人不断的惩处和报复。人在毁坏环境的同时也毁坏了人自身。人与环境最终也许将共生共灭、同归于尽。然而,一个相对合理、公正、民主、自由,能得到民众拥戴的人文环境,是否多少还可对挽救自然环境,发生对应的作用力?

所以说,环境意识是一种文化。而这本来属于全世界人的绿色文化,在黄土地上,黄河边上的栽培,显得尤其艰难。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