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信难捱,寄你思慕
好人:
你简直是残忍,一天难挨过似一天,今天我卜过仍不会有你的信来。我渴想拥抱你,对你说一千句温柔的蠢话,然这样的话只能在纸上我才能好意思写写,即使在想像中我见了你也将羞愧而低头,你是如此可爱而残忍。
我决定这封信以情书开头,因此就有如上的话,但这写法于我不大合式,虽则我是真的爱你,如同我应该爱你一样。
如果到三十岁我还是这样没出息,我真非自杀不可。所谓有出息不是指赚三百块钱一月,有地位有名声这些,常常听到人赞叹地或感慨地说,“什么人什么人现在很得法了”,我就不肚热那种得法,我只要能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无聊就够了。像现在这样子,真令人丧气,读书时代自己还有点自信和骄矜,而今这些都没有了,自己讨厌自己的平凡卑俗,正和讨厌别人的平凡卑俗一样,趣味也变低级了,感觉也变滞钝了。从前可以凭着半生不熟的英文读最艰涩的Browning的长诗,而得到无限的感奋,现在见了诗便头痛,反之有时看到了那些又傻又蠢气的电影,倒要流流眼泪,那时我便要骂我自己,“你看看你这个无聊的家伙,有什么好使你感动的呢,那些无灵魂的机械式的表演?”真的我并不曾感动,然而我却感动了。一个人可以和妻子离婚,但永远不能和自己脱离关系,我是多么讨厌和这个无聊的东西天天住在一个躯壳里!如果我想逃到你的身边,他仍然紧跟着我,因此我甚至不敢来看你,因为不愿带着他来看你。我多么想回到我们在一处作诗(不管是多么幼稚)的“古时候”,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年是真的快乐,真的满足,满足自己也满足世界,除了太过渺茫了的我的童年,那还是太古以前的事,几乎是不复能记忆的了。
你知道火炉会使人脸孔变惨白,但你不知道人即使在火炉旁也会冻死的,如果有人不理他。杭州已下雪了,这里只有雨,那种把人灵魂沾满了泥泞的雨。冬天唯一的好处是没有臭虫,夜里可以做梦,虽然我的梦也生了锈了。
寄与你一切的思慕。
朱儿